教育创造未来共享的幸福

储朝晖

(中国教育科学研究院 北京 100088)

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第41届大会面向全球发布《共同重新构想我们的未来：一种新的教育社会契约》(Reimaginingourfuturestogether:Anewsocialcontractforeducation)报告(以下简称《报告》)，探讨和展望面向未来乃至2050年的教育。《报告》对中国正在实施的“十四五”规划纲要所确定的建设高质量教育体系，实现《中国教育现代化2035》所确定的教育现代化目标具有极为重要的参考价值。

一、社会契约：从历次报告看这份报告的独特性

联合国教科文组织成立70多年以来，已发布4个关于教育的研究报告。从发布的时间看，第一份报告为1972年的《学会生存——教育世界的今天和明天》(又称《富尔报告》)；第二份报告为1996年的《教育——财富蕴藏其中》(又称《德洛尔报告》)，其间相隔24年；第三份报告为2015年的《反思教育，向全球共同利益的理念转变？》，其间相隔19年，这年恰是联合国教科文组织成立70周年，不排除有赶周年庆典的因素影响；这次报告2021年发布，与前一报告发布相隔仅6年。这样短时间发布报告当然与该组织对教育问题的关注与重视程度，以及教育工作团队的力量强弱直接相关，但更为重要或更为恰当的解释是世界变化得更快，教育变化得更快，有新的极为重要的主题或问题值得全世界教育者关注。

历次报告发布与当时的人类社会发展的背景分析密切相关。第一份报告《学会生存——教育世界的今天和明天》发布的背景是世界总体经济比较繁荣。该报告提出教育要为经济发展服务，教育要为科学发展服务，要促进经济更加繁荣，要以科学和经济发展为主体来设立教育目标，并提出建立学习型社会及终身学习的目标，强调“在社会生产不断变革的时候，教育要为每个人在他所需要的时候，提供学习的机会”[1]。

第二份报告《教育——财富蕴藏其中》发布的背景是当时全世界经济都比较萧条。该报告充满了乐观主义的色彩，寄望教育能在新世纪解决好社会的问题，减少贫困，排斥不理解、压迫、战争，促进更和谐、更可靠的人类发展，提出“学会认知、学会做事、学会共处、学会生存”的四个“学会”，对包括中国在内的各国教育改革都产生了重要影响。

第三份报告《反思教育，向全球共同利益的理念转变？》则是在全球经济总体波动、恐怖主义在各地蔓延、亚太地区经济发展态势良好、反全球化浪潮在各地兴起的情况下发布的。这年的联合国大会第70届会议通过《2030年可持续发展议程》，明确“教育是2030年可持续发展议程的核心”[2]118。该报告提出要反思教育要培养什么样的人、教育的本质到底是什么的问题，倡导人文主义的精神——尊重生命，尊重人格，倡导和平、平等，尊重人的权益，教育应该为人类的可持续发展服务，教育应该把经济的发展、社会的包容性、环境的可持续性三者的协调作为自身的责任。

前三次报告注重依据社会状况确立人类教育价值观的调整方向，从最初的注重教育促进经济、科技发展，转向更加注重微观的个体“认知、做事、共处、生存”，再调整为立足于人文主义教育价值观的反思，强调教育是全人类的共同核心利益，强调知识是全人类的财富，要全人类共享，强调教育是实现“全球可持续发展”的关键，试图矫正反全球化思潮，缓和它与已然成为地球村的客观事实之间的冲突。

事实上，世界的发展并未能朝着三份报告所希望的方向发展，但这并不意味着这些报告就没有意义，反而显得相应的倡导如同黑夜中的明星，为众人明示了本就模糊、难以明辨的方向。

2015年后，世界局势发生了深刻变化，不确定性、不稳定性明显增强，中美关系出现40年来少有的变化，单边主义与多边主义碰撞，新冠肺炎疫情仍在全球流行，“在追求经济增长和发展过程中，人类活动已超出自然环境的承载能力，并反噬到人类自身的生存”[3]。2021年11月10日，联合国教科文组织总干事阿祖莱在该报告全球发布仪式上表示：“如果有什么东西将我们聚集起来的话，那就是我们当下的脆弱感和对未来的不确定感。”[3]因此，该报告认为：“世界正处于一个新的转折点。加剧的社会和经济不平等、气候变化、生物多样性丧失、资源利用超越地球边界，以及以数字技术为代表的颠覆性技术，都给教育带来重大影响。教育作为解决世界不平等现象的重要支点，承载着人类的美好期许，但它又需要回应关于重新构想‘为何学、怎样学、学什么、哪儿学和何时学’的迫切需求。”[3]

该报告的执行摘要更是直言：“数字技术、气候变化、民主滑坡、社会两极分化以及不确定的工作前景等问题……人类和地球正受到威胁。我们需要共同采取紧急行动，改变发展方向，重新构想我们的未来。长期以来，教育都被认为是促进积极变革的强大力量，而现在教育面临着全新的、紧迫的和重要的任务。”[4]

更有独特性的是这次报告的产生过程，这份由联合国教科文组织教育的未来国际委员会发布的报告，“在约百万人参与的全球协商进程的基础上，邀请世界各地的政府、机构、组织和公民出谋划策，为教育缔结一项新的社会契约，齐心协力地建设一个面向所有人的和平、公正和可持续的未来”[4]。《报告》认为：“只有通过数以百万计的个人和集体，凭借行动力、领导力、抗压力、创造力和关爱力，我们才能改变发展方向，实现教育转型，最终建设一个公正、公平和可持续的未来”，“其目的不仅仅是让每个人参与教育对话，引发思考，而且要鞭策我们每个人都采取行动”[4]。

简言之，这份报告与以往报告突出的差异在于它为了增大影响力采取了众人“立约”的方式而形成，希望能够在更大程度和范围收获行动。

二、新开端：一起重新构想我们的未来

“一起”“重新构想”“我们”是经过精心挑选的表达，这个未来不是某个人、某个组织、某个国家的，而是“我在其中”的全人类的。我们正面临着重大抉择：是继续走在一条不可持续的道路上，还是彻底改弦易辙。《报告》针对以下三个根本问题提出了对策建议：哪些工作应继续？哪些应摒弃？还有哪些需要创造性地重新构想？但这里提出的建议仅仅是一个开端。

与以往的报告直接由联合国教科文组织起草发布不同，这次的报告由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于2019年成立的教育的未来国际委员会组织编写。该委员会又是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于2019年9月25日在纽约召开的联合国大会高级别活动上发出“教育的未来”倡议后，为“重新思考知识和学习如何在日益复杂、不确定和不稳定的世界里塑造人类的未来”而组建的，“旨在重新想象知识和学习如何能够塑造人类和地球的未来……旨在促进全球辩论，讨论在一个日益复杂、不确定和脆弱的世界中，需要如何重新思考教育”[4]。这一报告面向未来的特征更为突出。

(一)强调教育的公共目的

教育自产生以来就是有目的的活动，从苏格拉底、亚里士多德、柏拉图以理想国为教育目的，到卢梭强调发展天性，或中国的“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各种表述各有侧重，而这次报告使用“公共目的”这样一个过去很少用的概念。其内在逻辑是：教育可以视为一种社会契约——一种社会成员间为了共享的利益而合作达成的默示协议。社会契约反映了已通过立法形式确定并融入文化的规范、承诺和原则，它源于一种共享愿景，即教育具有通过全人类协商产生的公共目的，“必须将关于教育公共目的之共同愿景作为出发点”[4]。

《报告》强调必须革新教育，缔结一种新的教育社会契约。“这一契约包含建构教育系统的根本性组织原则，以及为建立、维护和完善教育系统所做的分散性工作”[4]，以应对人类共同的挑战。“这种重新构想意味着要共同努力，去创造休戚与共且相互依存的未来。面向教育的新社会契约必须将我们团结起来为共同的事业去奋斗，并提供必要的知识和创新，以备在社会、经济和环境正义的基础上开创面向所有人的可持续与和平的未来”[4]。

(二)呼吁教育向真正的和平、公正、可持续的未来转型

基于“世界正处于一个新的转折点”的判定，《报告》强调“教育将我们与世界联系起来，为我们带来新的可能性，增强了我们对话和行动的能力，但要塑造真正和平、公正和可持续的未来，教育本身亟须转型”。并提出三个引导转型的基本问题：“当我们展望2050年，我们应该继续做什么？我们应该摒弃什么？我们需要创新什么？”

《报告》阐明当前教育模式亟须变革的理由是新的教育社会契约需要我们以不同的方式思考学习，以及学生、教师、知识和世界之间的关系，包括：继承优秀教育传统，革新教育教学模式，强调生态、跨文化和跨学科学习，支持学生获取和生产知识，同时培养他们批判和应用知识的能力；重新构想学校，推动世界更好地向更加公正、公平和可持续的未来转型；保证人类享有和扩大终身教育，及其在不同文化和社会空间中受教育的机会。

《报告》认为，知识和学习是革新和转型的基础，但世界上广泛存在着不平等现象，面临着重新构想“为何学、怎样学、学什么、哪儿学和何时学”的迫切需求。高质量的生活标准与不平等的鸿沟共存，越来越多的人参与公共生活，飞速发展的科技正在从方方面面改变着人们的生活，但这些创新并没有充分运用到推动人类社会的公平、包容等方面。每个人都肩负重大责任，需要为当前和子孙后代负责，确保人们生活的世界是一个充足而非匮乏的世界，并保证每个人充分享有相同的权利。

(三)重申保障人权的基本原则

《报告》强调，任何新的社会契约都必须立足于人权所基于的包容、公平、合作、团结以及集体责任和相互关联等广泛原则，必须遵循以下两项基本原则。一是确保终身接受优质教育的权利。必须以《世界人权宣言》第二十六条规定的受教育权为基础，并且必须将其拓展，以涵盖终身接受优质教育的权利。此外还应涵盖信息权、文化权、科学权以及获取和贡献于知识公域的权利，即人类世代积累且不断革新的集体知识资源。二是加强作为一项公共事业和共同利益的教育。教育可以构建共同的目标，并助力个人和社会共同繁荣。不仅要确保公共教育资金到位，还要包含全社会对于人人参与有关教育的公开讨论的鼎力支持。惟有如此重视参与，才能强化作为共同利益的教育——一种共同选择和实现的共同福祉。

遵循这些基本原则，在人类向2050年及更远的未来迈进的征程上，教育可为将来数代人赋权增能以使其能重新构想未来和更新世界。

(四)携手重新构想未来

教育的未来国际委员会在《报告》中认为，各国儿童、青年和成年人均已敏锐地意识到，在人们共同生活的星球上，人与人是彼此联系的，是时候携手合作了。事实上，他们中的很多人已经开始在探索变革，从如何重新构想学习空间，到课程的非殖民化，再到社会和情感学习的重要性，进而反映人们对气候变化、新冠肺炎疫情、假新闻和数字鸿沟等现实挑战日益增长的担忧等。

教育，这种贯穿生命始终的教学组织和学习方式，曾长期在人类社会转型中发挥着基础作用。《报告》放眼2050年，提出三个根本问题：当前的哪些工作应继续？哪些应摒弃？还有哪些需要创造性地全新打造？在分析了地球危在旦夕、民主治理出现倒退的同时，在由身份认同驱动的民粹主义情绪抬头、数字技术蕴含巨大的变革潜能但还没有找到将技术潜力化为现实的路径、人工智能等重塑全球就业格局使得创造以人为本的体面工作将成为更加艰巨的挑战基础上，提出“这些新出现的每一项颠覆性转变都会对教育产生重大影响。我们在教育领域的共同行动也会反过来对它将作出何种应对产生影响”。而“世界各地的教育组织方式不足以确保公正与和平的多元社会、一个健康的地球以及共同的进步惠及所有人。事实上，我们面临的某些困难源于我们的教育方式。面向教育的新社会契约应让我们能够换一种方式去思考学习以及学生、教师、知识和世界之间的关系”[4]。

(五)提出革新教育建议

《报告》提出的建议经过提炼很具体，具有较强的可操作性，基本原则是继承优秀教育传统，革新教育教学，重点关注教学、课程、教师、学校和跨时空教育等五个方面的变革，摘选如下[4]。

教学法应围绕合作、协作和团结等原则加以组织。它应培养学生智力、社会交往能力和合乎道德的行动能力，使其能在同理心和同情心基础上共同改造世界。同时也要消除成见、偏见和分裂。教学评价应反映那些可促进所有学生的有效成长和有意义学习的教学目标。

课程应注重生态、跨文化和跨学科学习，以帮助学生获取和创造知识，同时培养其批判和应用知识的能力。课程内容必须包含从生态学角度去理解人类，重新平衡我们与地球这颗生命星球兼人类唯一家园之间的关系。为抵制错误信息的传播，应普及科学素养、数字素养和人文素养，并培养辨别真伪的能力。教育内容、教育方法和教育政策应促进积极的公民意识和民主参与。

作为一项协作性的事业，教学应进一步专业化，教学工作中教师作为知识生产者以及教育和社会变革关键人物的工作应得到认可。协作和团队合作应成为教师工作的特色。对知识的反思、研究、创造和新的教学实践应成为教学不可或缺的组成部分。这意味着必须支持教师享有自主权和自由度，而且他们必须充分参与有关教育未来的公共辩论和对话。

学校承载着支持包容、公平以及个人和集体健康的职责，应成为受保护的教育场所，同时还应重新规划学校，以便更好地推动世界向更加公正、公平和可持续的未来转变。学校应成为汇聚多样化人群的场所，并让他们体验在别处接触不到的挑战和可能性。为鼓励和促进个体进行合作，学校建筑、空间、时间、课程表和学生分组都应重新规划设计。数字技术应以支持学校为目标，而不是取而代之。学校应在保障人权、可持续发展和碳中和方面成为典范，从而塑造我们向往的未来。

我们应终生享有并扩大在不同文化和社会空间中接受教育的机会。在人生的各个阶段，人们都应切实享有有意义和优质教育的机会。我们应整合各种自然、人工和虚拟的学习场所，精心发掘各个场所的最佳潜能。各国政府承担关键责任，应加强政府为教育提供公共资金和对其实施监管的能力。应扩大受教育权，使之持续终身，并涵盖信息权、文化权、科学权和连通权。

上述建议都是为了实现公正、公平和可持续发展的目标，为了构建新的教育社会契约。

(六)推动面向教育的新社会契约

《报告》试图“通过千千万万的个人和集体行动——行动力、领导力、抗压力、创造力和关爱力，为教育打造新的社会契约。新的社会契约应消弭歧视、边缘化和排斥。我们必须致力于确保性别平等和所有人的权利，不分种族、族裔、宗教、残障、性取向、年龄和公民身份。应着力开展社会对话、共同思考和共同行动”。事实上，能否实现如此大规模的变革和创新已经不再由报告起草和发布者决定，而在于所涉及的人群，因此《报告》呼吁全球团结与国际合作。在帮助国家和非国家行为体围绕实现面向教育的新社会契约所需的共同目标、规范和标准、协同行动方面，遵循辅助性原则，鼓励地方、国家和地区层面的努力。

三、未来：我们能否真正参与共建共创共享

《报告》鼓励全球团结和国际更加公正和公平的合作，以推动实现对未来教育的重新构想。中国如何应对这份报告开启思考和构想的邀约，如何在国家、政府、社区、学校、各类教育计划和教育系统中探讨这些问题并作出回答，既是中国教育与社会发展的问题，也是世界以及中国人如何与世界相处的问题，意味着中国人能否在教育打造新的社会契约上走好一起重新构想人类未来的关键一步。中国的教育及社会各领域当事人能否真正参与共建、共创、共享未来的幸福，便成为不能不面对的问题。

(一)积极参与

是否有参与意识是决定能从这份报告获益多少的首因。中国就因为对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的第一份报告没有参与意识，导致“中国对终身教育的认识晚了30年”[1]。经过40余年的改革开放，中国人的思想观念开放多了。然而，大多数人还只习惯或者只能从中国看世界，在知识水平和能力、习惯上还不能够从世界看中国。《报告》所陈述的气候变化、新冠肺炎大流行、虚假新闻、数字鸿沟的真实和日益增长的恐惧，我们也在所难免。要实现该报告所要求的“鼓励从教师到学生、从学术和研究中心到政府与民间组织的研究与创新”，“务必要让人人都能够参与构建教育的未来，包括儿童、青年、家长、教师、研究人员、活动家、雇主、文化和宗教领袖”[4]。希望将国家政府、社会组织、学校和教师、青年与儿童、家长与社区等教育的相关利益方全部纳入契约，通过共同努力，实现教育作为“全球共同利益”的愿景。

(二)消除各种不平等

在过去的50年间，世界各国在国民受教育机会不断扩大的同时，接受高质量教育的机会以及教育资源分配仍然不充分、不公平。同时，人类还面临着经济社会发展不平等、环境危机等挑战。中国教育在实现普及和质量提升方面成绩显著，然而各种形式的不平等、不公平、不均衡依然存在。在这方面既有儒家追求做“人上人”的等级文化与观念障碍，又有现实的“官本位”纵向差距和城乡之间的横向差距，还存在一些体制机制问题。还需要“全纳教育追求人的权利平等、民主，反对歧视、不公平等”[5]36。只有更好地解决这些问题，才有利于中国人更便捷地参与新教育的共建。

(三)以不同方式思考学习

教育的未来是多样的。单一性是中国教育长期形成的难以改变的特征，管理和评价的单一是其根源。《报告》从现实出发分析，显得人类未来暗淡：一个资源耗尽的星球，适合人类居住的空间越来越少，优质教育在某些地方成为精英阶层的特权。全球教育不平等现状是否会继续随着时间的推移而恶化？未来可能出现的变化又将如何影响基本人性？《报告》表示，未来有多种可能的选择，在教育方面的共同努力将影响教育的反应方式。总的来说，目前世界组织教育的方式，还不足以确保建立公正与和平的社会、健康的地球生态，以及惠及所有人的共同进步。事实上，当前的一些困难，恰恰源于世界当下的教育模式。因此，《报告》认为，人类需要以不同的方式思考学习，思考学生、教师、知识和世界之间的关系。

“我们正处在人类集体发展史上能够最大限度地获取协作所需的知识和工具的节点上。发动全人类共同创造更美好未来的潜能从未如此之大。”[4]在给2050年教育未来画像的过程中，每个人都应参与其中，成为未来教育的建设者，成为新的社会契约的缔结者。唯有如此，教育才会真正成为一种人类公共的共同利益。中国人没有任何理由不参与共建教育的未来，并通过教育的变革创造全人类共享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