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隆帝农业民生类诗歌意蕴探析
2022-03-17陈圣争常建香
陈圣争,常建香
(楚雄师范学院 语言文化学院,云南 楚雄 675000)
一、乾隆帝御制诗内容概述
乾隆帝一生御制诗数量庞大,内容包罗极为广泛,凡“天时农事之宜,莅朝将事之典,以及时巡所至,山川名胜,风土淳漓,莫不形诸咏歌,纪其梗概。①弘暦:《初集诗小序》,《御制文初集》卷11,《清代诗文集汇编》 330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第107页。”晚年的乾隆帝曾有过一番总结说:“予少时即喜作诗,不屑为风云月露之词。自御极以来,虽不欲以此矜长,然于问政勑几、一切民瘼国是之大者,往往见之于诗……予临御六十余年,中间大功屡集,鸿仪叠举,兼以予关心民事,课雨量晴,占年省岁,数十载如一日。而阅事既多,析理尤审,即寻常题咏亦必因文见道,非率尔操觚者比,乃质言非虚语也。”②弘暦:《鉴始斋题句》“识语”,《御制诗余集》卷19,《清代诗文集汇编》 329 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第702—703页。而其臣工在校阅御制诗集之后,亦曾指出御制诗所包罗的范围有“凡敬天勤政,慎宪勅几,惇典庸礼,对时育物,所以修辞立诚者……知几指示,铭勋绘凯之作……量雨雪,课收成,较粮价,谋小民朝夕之需,笃大君宵旰之念者。”③王杰,董诰等:《跋》,《御制诗五集》,《清代诗文集汇编》 329 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 年,第434—435页。由此可见,乾隆帝御制诗的内容大都与国计民生、风土人情相关。此外还有不少考镜经史、书画赏鉴、君臣倡和、伤逝悼亡等诗作,惟少风月之辞④弘暦:《惠山园八景》诗注曰:“予向来吟咏,不为风云月露之辞”,《御制诗余集》卷2,《清代诗文集汇编》329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第485页。和怨抑之作。
对于乾隆帝御制诗的内容,不少学者有过一定的研究,或全局式的泛览鸟瞰,或围绕某个方面深入分析,有单篇论文,也有学位论文。如戴逸曾举出御制诗中有“咏叹民间疾苦”之作、“有关战争的诗”“农业生产”题材的诗,“就各种问题提出看法、发表议论”的诗之类等等①戴逸:《我国最多产的诗人——乾隆帝》,《吉林大学社会科学学报》1985年第5期。;亦有人概括为“勤政恤民之作”“骑射讲武之作”“国家民族兴旺发达之作”“说理咏史之作”“私生活的写照”②魏鉴勋:《论乾隆皇帝的诗歌》,《满族研究》1990年第4期。等五大类;亦有人指出乾隆帝的诗歌内容包括“关心农事”“记录战争”“记录名胜”“评价历史”“文物诗录”等五大方面③曹东方:《乾隆诗简论》,《吉林师范学院学报》1996年第7期。;又有人概括为“反映军事活动的诗歌”“在北京、承德等地欢宴民族领袖的诗歌”“描写自然景色、风光名胜的诗歌”“描写工程和建筑的诗歌”“怀念亲人故旧和历史名人的诗”“描写器物的诗歌”④钱宗范:《乾隆诗歌探析》,《广西梧州师范高等专科学校学报》2000年第3期。等六大类;还有人亦大致拈出“军事战争题材”“农业生产题材”“巡幸纪游诗”“咏史诗”“题画诗”“赐赠诗“与宫室诸王及臣僚们的联句诗”“以及反映宫中体育、观戏、娱乐的诗作”⑤史礼心:《“十全老人”“十全”诗——清高宗乾隆的诗歌创作》,《民族文学研究》2005年第4期。;亦有人概括为八大类“咏史抒怀诗”“题咏题画诗”“哀婉悼念诗”“即景咏物诗”“唱和赐赠诗”“巡幸纪游诗”“忧国忧民诗”“军事征战诗”⑥李靓:《乾隆文学思想研究》,博士学位论文,中央民族大学,2013年,第65—67页。等等。在专门针对某一方面内容而论的论文中,如水利方面,有刘冬的博士论文《清高宗御制水利诗与乾隆治水》;如纪事咏史类,有崔岩的博士论文《清高宗御制纪事咏史诗研究》;如隐居题材,有盛静的硕士论文《乾隆皇帝对隐居题材的理解——以董邦达的〈葛洪山八景图〉为例》等等。此外,还有一些探讨某个话题的单篇论文之类,如从御制诗中看乾隆帝与《四库全书》的关系、御制诗对瓷艺的作用、御制诗中的圆明园诗、御制诗中的边塞诗、御制诗中反映乾隆帝的佛教观等等。
面对庞大的乾隆帝御制诗,欲对其有个较为清晰的全貌式了解,还是需要总体而观。笔者在综合乾隆帝本人的说法及现代研究者们的一些看法后,认为乾隆帝在不同类诗歌中表现出的总体情感和风格亦各异,具体而言,大致可分为十大类:一、农业类——宵衣旰食,忧心忡忡;二、军事类——雄心万丈,殚精竭虑;三、宴会类——万邦来朝,盛世太平;四、倡和类——雍容华贵,清正典雅;五、巡游类——名胜古迹,赏心乐事;六、风土类——富学卓识,考核精审;七、艺术类——鉴赏品评,含英咀华;八、为学类——格物致知,因物求理;九、伤逝类——悲怆伤痛,欲吐还吞;十、人物类——鉴古察今,臧否得中。
在乾隆帝御制诗中,有些主题和内容在普通文士诗作中较为常见,有的却是常人无法企及。如农业类诗,在文士诗中,多半是反映民间疾苦后而发出一阵感慨之辞,但乾隆帝几乎是一生都在面对反映全国各地民生的奏折,旱而盼雨,涝则望晴,受灾时设法补救,丰收后担心涨价等等,这种“宵衣旰食”之念,无形之中体现了他的帝王身份。在御制诗中还出现了对一些新事物的题咏,有些甚至是当时社会一般人难以接触得到的事物,如朝鲜牛、自鸣钟、望远镜、玻璃、眼镜等等。此外,在乾隆帝晚年御制诗中,对某些事物一再题咏,亦可反映出他当时的某些心态。
在乾隆帝御制诗中,农业类的诗歌数量可能最多,乾隆帝亦一再提及其诗是有关“天时农事之宜”“民瘼”“较晴量雨”等等之作。此外,在御制诗中祈岁、祈雨、盼雪、望晴等作,兴修河塘、海塘及相关水利工程之作,抗洪抢险、各地收成、物价赋税等方面的诗作更是俯拾即是,是以凡与农业相关、农民的生活相关者,皆可归为此类。
二、忧心忡忡的“较晴量雨”
众所周知,在封建社会,农业是主要的生产部门,也是社会经济的主要支柱。据研究,有学者指出,在乾隆六年(1741)时全国人口已有1.4 亿,至乾隆六十年(1795)人口已达2.97亿,这也就意味着“乾隆以前中国社会最多曾经生产过能够养活一亿多人口的粮食,而到乾隆末,中国已能生产足够养活近三亿人之多的粮食,大大超过了历史上的最高水平”①戴逸:《乾隆帝及其时代》“第一章概述”,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8年,第12页。。故“以农立国”的重农劝耕思想在乾隆帝时尤为突出,他一再表示:“帝王之政,莫要于爱民,而爱民之道,莫要于重农桑,此千古不易之常经也”②弘暦:《题宋人蚕织图》,《御制诗三集》卷69,《清代诗文集汇编》323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第502页。“朕惟养民之本,莫要于务农”③《清实录·高宗纯皇帝实录》卷195“八年六月壬申(廿一)”,《清实录》(十一),北京:中华书局,2008年影印本第2版,第10691页。。
对农作物而言,在当时社会生产力还不够发达的情况下,尤其是在农作物的生长季节,对其生长影响最大的就是雨水和阳光,若这两项条件不能相济,则最终影响该年的收成。故“较晴量雨”是乾隆帝常年梦寐萦怀之事,他说:“盖人君一心为万民性命之根本,祈年恤灾,皆所为耕也。予于较晴量雨,刻不能忘,亦因耕耳。不用心于耕可乎?”④弘暦:《古芳书屋》“识语”,《御制诗五集》卷57,《清代诗文集汇编》328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第449页。是以在御制诗中他一再言及“却为年来勤望岁,较晴量雨略无差”⑤弘暦:《秋雨》其三,《御制诗初集》卷34,《清代诗文集汇编》319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第515页。“略举为君难一节,较晴量雨正年年”⑥弘暦:《端阳日漫题·再叠前韵》,《御制诗初集》卷41,《清代诗文集汇编》319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第596页。。正是因为时刻怀有较晴量雨的不安之心,甚至还食不味、寝不安,以至他本人都怀疑其涵养功夫不到家,“自惭涵养功犹欠,每值忧劳辄忘眠”⑦弘暦:《端阳日漫题》,《御制诗初集》卷41,《清代诗文集汇编》319 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 年,第596页。。
他这种较晴量雨的不安之心,可谓宵衣旰食、忧心终老。如《题乐性斋》诗曰:
较晴量雨恒经岁,食旰衣宵切廑农。
性与茅檐共辛苦,以言乐则实稀逢。⑧弘暦:《题乐性斋》,《御制诗三集》卷89,《清代诗文集汇编》324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第118页。
可见常年萦绕于乾隆帝心怀的最重要的就是祈晴盼雨。那是因为作为帝王的他认为晴雨不仅影响农业收成,而且还事关民风,进而影响社会安定,“为治之道,本举而末自随之,如果南亩西畴,人无余力,于耜举趾,日无暇时,则心志自多淳朴,风俗自鲜嚣陵……本计既端,末事亦次第就理……民生大有裨益,即治道亦渐致郅隆”⑨《清实录·高宗纯皇帝实录》卷195“八年六月壬申(廿一)”,《清实录》(十一),北京:中华书局,2008年影印本第2版,第10691-10692页。。由于天气、气候问题,乾隆帝一年四季都处在忧虑之中,“春忧雨之不足,夏忧雨之或过,秋忧岁之不登,冬忧雪之未降”⑩弘暦:《晓凉》,《御制诗五集》卷42,《清代诗文集汇编》328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第198页。。
然则,由于疆域广阔,南北气候各异,且农作物的种类亦不一,乾隆帝却需心系全国。有时即便北地雨水充沛,然又思及南方的干旱;若南方充沛,则又忧及北地。每阅及各地奏折,乾隆帝则终日殷忧不已。如乾隆十二年(1747)时,乾隆帝阅奏折得悉河南得雨时欣喜万分,遂作《河南得雨志喜》一诗曰:
天时不可必,水旱何能齐?惟此饥溺心,
黔黎想共知。屡勑守牧臣,毋诩丰亨词。
苟存文饰意,有司职遂亏。一遇赈恤行,
宁滥毋或遗。今年被恩早,连接甘膏滋。
王畿千里间,盈陇翠色披。所愿遍寰宇,
时若皆如兹。而奈南北殊,如愿安可希。
豫省苦春旱,封章早阅批。自此望洛云,
戚戚常在怀。每对时雨降,卜度凝双眉。
知近而忘远,彼民其恃谁。首夏月将望,
嘉音自南来。连朝盈尺沾,芒种刚及期。
禾黍既种褎,麦收仍半之。真堪喜不寐,
益励乾惕思。①弘暦:《河南得雨志喜》,《御制诗初集》卷40,《清代诗文集汇编》319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第591-592页。
河南以麦为主,春雨亟需,却久苦春旱,因而乾隆帝每以其收成为忧。四月半正值芒种时节,得降一尺多深的大雨,虽然小麦只得一半收成,但禾黍能够得以下种,仍是件欣喜之事。在诗中还透露出当河南春旱时,北京地界却膏雨丰渥,麦绿盈陇,南北天气之殊异真是无可奈何,是以不禁感慨“水旱何能齐”,他希望的是“所愿遍寰宇,时若皆如兹”。乾隆十六年(1751),河南又遭春旱,而此时“江乡春雨略虞多”,幸而后来又得大雨以解农困,是以他又颇为欣喜地冀望“雨旸时若常希遍,南北难均更易过。诚使履丰寰宇庆,吾将端拱惬如何”②弘暦:《河南得雨志喜》,《御制诗二集》卷25,《清代诗文集汇编》320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第500页。。
由于地域上的差异,有的地方下雨时,乾隆帝却又想着另外的地方需要天晴。“北地春艰雨,例事众所知。近年频霈泽,深感造物私。……今岁又厚幸,春霖遍且时。下隰或沮洳,高原及一犁。高原固甚佳,下隰虞耕迟。以此转盼晴,蜀望宁有涯。近畿膏已沾,远省复萦思。闻沾河南北,报逮山陕西。……但序佳几务闲,应我心暂怡。心暂怡岂能,一刻千里驰。”③弘暦:《即事》,《御制诗二集》卷56,《清代诗文集汇编》320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第200页。此诗作于乾隆二十年(1755)春夏之季,按其所写,这年可算是风调雨顺了,春雨广布且下得及时,北地数省皆已得雨,但他又担心下隰之地因雨水过多而成为沮洳之地,难以耕种,故又希望天气能够放晴数日。
这天气除了南北之差异,还有内地与关外的地域差异。“口内率称雨不妨,可识雨频望晴矣。口外咸云晴弗碍,足知晴多雨为美。较晴量雨卌八年,岂以饰言忘实理。迩日炎歊况异常,棼丝微洒时作止。所冀尺泽渥山田,心共农夫嘉澍企。安得时若协六符,口内外相易彼此。”④弘暦:《口内一首》,《御制诗四集》卷98,《清代诗文集汇编》326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第620页。内地在春耕之季需要雨水,而关外多为草原牧地,则希望天气晴朗。
由此可见,乾隆帝几乎一生都在为各地的较晴量雨忧虑不已。“较晴量雨卌九岁,较量每先穑夫早。微缺雨即虑成旱,略连霖豫恐致潦。初时犹弗觉太甚,年复一年首忽皓。”⑤弘暦:《较晴量雨》,《御制诗五集》卷10,《清代诗文集汇编》327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第368页。这较晴量雨的日子,他几乎无时无刻不在忧心忡忡中度过,“念彼多忧那乐生”⑥弘暦:《农乐轩书志》,《御制诗五集》卷80,《清代诗文集汇编》329 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 年,第113页。。这种忧愁之心,他曾明确地说:“忧愁二字,朕惟于望雨悯农用之,于军务亦未至于忧愁困苦,如众人之所畏者。”⑦《清实录·高宗纯皇帝实录》卷599“二十四年十月辛丑(廿四)”,《清实录》(十六),北京:中华书局,2008年影印本第2版,第16398页。对于较晴量雨的这种忧愁,他从即位到年老,数十年如一日,甚至在退位之后,仍对农事念念不忘。在逝世前一年,他曾对自己的这种心情总结道:“予自御极以来,于各省雨旸岁收,刻萦怀抱,六十余年如一日。每值收成丰稔,惟益增虔惕,或间遇一隅歉收,必再四驰询。各该督抚不得稍有讳,匿其稔收。地方或所收之数,浮于所报之数,率置之不问。诚以丰不可诩,而歉不宜讳”①弘暦:《直隶总督胡季堂奏报二麦约收九分有余诗以志慰》“识语”,《御制诗余集》卷18,《清代诗文集汇编》329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第698页。。
三、心心念念的“民生疾苦”
在御制诗中还有一些反映民生疾苦方面的诗作,比例虽小,但大都为乾隆帝亲眼所见而写,多为同情劳苦之作,颇有可观可取之处。
他的这种对民生疾苦的同情之心,可以追溯到还在储君之时。那时,他虽然长期呆在宫中,但有时也会在京城附近出游片刻或奉命主持一些祀典之类,途中经常会看到京畿郊区的一些农夫辛勤耕作的身影。如在《野老词》中所写:
野老扶儿田畔立,千畦稻熟西风急。
黄云弥望载篝车,一家钱鏄忙收拾。
春初辛苦驱耕牛,九夏曝背事耝耰。
待得秋成酬望岁,不添欢喜翻添愁。
岁歉常忧委沟壑,岁稔租重主人索。
不如逐利走市廛,取偿三倍常丰乐。②弘暦:《野老词》,《乐善堂全集》卷26,《清代诗文集汇编》331 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 年,第363页。
三秋的某日,正值稻熟之季,农家老少都忙碌着收割。然而看着满车的稻子,农夫的欢喜中又带着忧愁,收成好了则意味着交给东家的租税要更为繁重。故乾隆帝想象着农夫从春到夏到秋整日忙碌的情形,虽然碰上风调雨顺了,但却因为租税太过繁重难以过活,是以发出“不如逐利走市廛”的感慨。尤其是“岁歉常忧委沟壑,岁稔租重主人索”二句,道出了当时佃户们苦难生活的两难境况,收成不好担心被饿死,收成好了则又遭东家重租。
又在《古风》一诗中亦类似地写道:
暮出城东门,见彼耘田者。傴偻畦垅间,
红日正西下。挥汗立片时,薰风散平野。
指日卜西成,篝车赛秋社。还忧租税重,
催迫不相假。终岁事辛勤,农夫获利寡。③弘暦:《古风》其二,《乐善堂全集》卷29,《清代诗文集汇编》331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第385页。
三伏盛夏的某天傍晚,他可能在外出消暑时,见到了一些正在耕田的农夫,故再次同情地感慨农民“终岁事辛勤”而获利却寡的境遇,并指出农民苦辛的根源仍在于“租税重”且“催迫不相假”。
这些诗总体上保持着“温柔敦厚”的风格,虽缺少杜甫的“县官急索租,租税从何出”④杜甫:《兵车行》,彭定求等编:《全唐诗》卷216,《全唐诗》(七),北京:中华书局,2003年,第2254页。的强烈责问,也没有如柳宗元那样描写悍吏扰民的情形,“悍吏之来吾乡,叫嚣乎东西,隳突乎南北,哗然而骇者,虽鸡狗不得宁焉”⑤柳宗元:《捕蛇者说》,《柳河东集(上册)》卷16,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74年,第295页。,但“催迫不相假”一句已有谴责之意,且“不如逐利走市廛”一句更具批判性。在以农为本的社会中,发出如此感慨,更是认为这是一种驱民为恶的行为!即便年轻的乾隆帝一再保持平和的同情之心,但不经意间已流露出对现实的批判。
不像之前的很多皇帝只是深居宫中而不问世事,即位后的乾隆帝常年出巡在外。有人指出他在位六十年,“其巡游次数达到一百五十多次,巡游时间大约占到执政时间的六分之一”⑥赵丽云:《乾隆巡游研究》,硕士学位论文,曲阜师范大学,2009年,第33页。,其中,“拜谒盛京祖陵四次,谒东、西陵六十二次,东巡山东六次,巡幸天津八次(不含临幸盘山三十一次),巡幸嵩洛一次,南巡六次,五台山礼佛六次,巡幸避暑山庄及木兰行围五十二次。⑦赵丽云:《乾隆巡游研究》,硕士学位论文,曲阜师范大学,2009年,第40页。”这之中,最主要的当属模仿其祖父的六次南巡、东巡山东、巡幸天津等。在这些巡游中,他都是以皇帝的仪仗卤簿声势浩荡地巡游①按:关于皇帝微服出巡之事,康熙帝曾力辩其非,认为传言明太祖等微服之事,乃出于书生捏造,因为皇帝易服微行,这样就是使“举国臣民以及汝等仆隶,未有不识朕者,非徒无益,亦于大体有伤。况欲知天下事理,亦不系于此也。”因此康熙帝认为微服之事,对帝王而言切不可行。《康熙起居注》“康熙五十六年三月初五”,北京:中华书局,1984年,第2366页。,是以其接触的大都为王公大臣及地方官僚之类,虽然有时亦会接触到一些围观的百姓,“野老扶儿望六飞,停鞭问处话依依”②弘暦:《郊行》其二,《御制诗初集》卷16,《清代诗文集汇编》319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第278页。“常山翠华初驻旃,老幼瞻依夹道填”③弘暦:《赵州道中作》,《御制诗二集》卷20,《清代诗文集汇编》320 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 年,第426页。“老幼初逢清跸至,羽林诃禁莫教严”④弘暦:《郯城道中》,《御制诗二集》卷23,《清代诗文集汇编》320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第464页。“老幼黎民日日添,马前舆后任翘瞻”⑤弘暦:《过仰化集》,《御制诗五集》卷3,《清代诗文集汇编》327 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 年,第257页。,诸如此类等等,但大都只是百姓远远地遥望皇帝出巡的热闹场面。
不过,有时乾隆帝也会撤开舆仗,询问老百姓的生活情景。如乾隆七年(1742),在祭谒易州西陵的途中,见到路旁一个步履维艰而衣着单薄破旧的老者,便驻跸相询老者:
路旁一野老,呻吟一何苦。鸠面步履艰,
单衣百衲补。试问何方人,云籍隶齐鲁。
犹忆少年时,逃荒离故土。佣佃聊度岁,
又复病双股。问翁业何有,嚢无一粒黍。
问翁室何有,妻没绝男女。茕茕只此身,
知死何处所。我闻凄然悲,所悲非野父。
曾記周诗云,君子民父母。教养违其方,
黎民失恃怙。命医施针砭,或可离痛楚。
白金赒其窘,屋居免露处。固知煦妪仁,
所愧泽未溥。⑥弘暦:《路旁》,《御制诗初集》卷8,《清代诗文集汇编》319 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 年,第174-175页。
原来此老者自少年时就从山东逃荒至此,平常靠着佣佃度日,但近来双腿害病,无力干活,以至难以求食度日,家中老妻病死,没有子女,因而孑然一身,贫疾交加。乾隆帝听了老人的痛诉后,心里极为难受,感慨由于自己没能做好君主以致黎民失怙,于是马上命太医为其疗治,并赠以银两以供其庐居,以免露居野外。此时作为帝王的他,不禁深感惭愧,天下之大,救一人易,欲天下苍生皆安居乐业则帝功还未能臻至。
是年(1742)深秋,在去河北遵化东陵的路上,经过石门驿时,又在路边见到一位面带愁苦之色的老农:
午过石门驿,秋风吹广陌。广陌正西成,
场圃地无隙。与与带秉禾,青青盈陇麦。
最喜秋雨足,绿野含渥泽。老幼无菜色,
仓箱颇有积。四顾生欢心,青骢不须策。
路旁一农父,倚杖愁默默。岂伊忧喜殊,
其言鄙而得。前年夏无收,所种供蟊贼。
去岁薄有获,仅供半冬食。今秋倍去岁,
铚刈殊费力。租吏下乡来,款接完赋额。
吏去业主至,逋欠坐求责。吾农三时劳,
曾无一日适。我闻凄然悲,执政无良画。
井田与均田,制颇垂简册。行之时势异,
得寸还失尺。罔民焉可为,恒产究安则。
翁其善保躯,展转增叹息。⑦弘暦:《石门驿》,《御制诗初集》卷11,《清代诗文集汇编》319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第215页。
乾隆帝一路走来,见到一片丰收的景象,场圃晒谷无空地,老幼欢喜仓箱足,绿野盈麦,四顾欢心。然而,却突然发现一位老丈,拄着拐杖站在路旁愁颜满面,这又让乾隆帝觉得颇为奇怪。询问之下,才悉知老农的惨境,前年颗粒无收,去年勉强度冬,是年颇为丰收,但是租吏与业主连番而至,交完赋税地租之后,又一无所有。乾隆帝听后又不免一番唏嘘,不由地感慨由于自己政策的问题,以致“吾农三时劳,曾无一日适”,惟有劝慰老翁多保重身体。
执政以后的乾隆帝,虽然对个别农民的悲惨境地抱有同情之心,但已不像作储君时悲老农之遇而发出“不如逐利走市廛”的感慨,或者直接揭露当时的租税过于繁重而官吏与地主催迫相假的社会现象,不再指斥赋税繁重,只能对悲惨境遇者施及小惠或劝慰一番,或内心深感惭愧。“老农炙背耘田苖,汗湿田土如流膏。广庭挥扇犹嫌暑,彼何为兮独不苦。独不苦兮无奈何,未见应比见者多。农兮农兮良苦辛,惭媿身为玉食人。”①弘暦:《耘田者》,《御制诗初集》卷9,《清代诗文集汇编》319 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 年,第194页。这种感情,乾隆帝一再表达,又如《见锄禾者》一诗曰:“亚垄新苗草半封,三耘岂惮汗流胸。庭罗玉食诚多愧,终岁辛勤只老农”②弘暦:《见锄禾者》,《御制诗初集》卷5,《清代诗文集汇编》319 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 年,第139页。,诸如此类等等。这可能是在即位之前,统治者是乃父,他虽一再以“温柔敦厚”为旨归,但言语之中还是不乏有些批评意见;登基之后,作为最高统治者的乾隆帝,对于不幸虽抱有同情之心,也惭愧自己未能做到恩泽四海,但根本上还是要维护其统治及统治阶层的利益。
四、率土之滨的“赈灾蠲课”
不过,面对广阔的疆域、亿兆生民,一个帝王对于民间的生存状态,终究所闻所见是有限的,正如其感叹的“未见应比见者多”。尤其是碰到一些特殊的灾情,面对广大民众遭受灾情而处于悲惨生活境地时,乾隆帝还是会三令五申地令地方官视察灾情,适当地蠲税救灾。如在乾隆四十二年(1777),曾效白居易“新乐府”体成《杜陵叟》一诗,其诗曰:
杜陵叟本杜陵居,种田被灾麦禾无。民隐弗达群壅蔽,未施赈恤翻行征敛催官租。幸蒙诏书命免税,又以纳毕不准抵为来岁正赋。徒受被免之名虚,吁嗟苛政有是夫?官吏若此,则其为君者所司何事乎?即如甘省报缺雨,不啻三令五申丁宁大吏察灾区。蠲其租税按灾之轻重,仍依户丁给米俾口餬。设米不足,以银折给亦有例;虑银不足,预拨司农帑待诸。更令严察吏胥或乾没,忍使穷黎展转沟壑哀声呼?推之各省例视此,于此弗尽心岂不惧?皇天立君养民之意,孤然如杜陵叟者那保必无?有用是朝乾夕愓,以诚感众以明恒励吾。③弘暦:《用白居易〈新乐府〉成五十章并效其体·杜陵叟》,《御制诗四集》卷44,《清代诗文集汇编》325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第537-538页。
这首诗虽是效白居易“新乐府”《杜陵叟》诗,实际上是反白居易之诗意而自我剖白。因为白居易的《杜陵叟》诗是在于讽刺当时的官场腐败、巧取豪夺、横征暴敛以致民困,而乾隆帝此诗一再辩解对于民众遭灾时他所采取的积极赈灾措施。如首先下旨免税,在诗注中明言:“本朝定制:地方遇水旱偏灾,视成灾分数轻重,蠲免本年正赋。或未奉旨以前,百姓有已经输纳者,即抵作来年额赋,以纾民力。非若唐时之不准抵算,虚受蠲免之恩也”④弘暦:《用白居易〈新乐府〉成五十章并效其体·杜陵叟》诗注,《御制诗四集》卷44,《清代诗文集汇编》325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第537页。;其次,命地方官吏巡察灾区民众受灾情况,蠲租税、给钱粮,并且严防吏胥从中牟利等等。
如乾隆五十一年(1786),安徽境内发生灾荒,当地有乡民以蕨充饥,并传言得黑米,乾隆帝阅得安徽巡抚书麟的奏章后,在采取赈恤措施后,颇有洒泪之意地写道:
草根与树皮,穷民御灾计。敢信赈恤周,
遂乃无其事。兹接安抚奏,灾黎荷天赐。
挖蕨聊餬口,得米出不意。磨粉搀以粟,
煮食充饥致。得千余石多,而非村居地。
县令分给民,不无少接济。并呈其米样,
煮食亲尝试。嗟我民食兹,我食先堕泪。
乾坤德好生,既感既滋愧。愧感之不胜,
遑忍称为瑞。邮寄诸皇子,令皆知此味。
孙曾元永识,爱民悉予志。①弘暦:《安徽巡抚书麟奏呈乡民挖蕨得米诗以志事》,《御制诗五集》卷22,《清代诗文集汇编》327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第582页。
每逢农灾,乾隆帝都会下旨赈灾,他从没想到赈灾难以周全之处,不过偶尔也听到过灾民挖草根、吃树皮的情形。这次是巡抚以灾民挖蕨得米作为祥瑞上报,于是乾隆帝令煮食亲尝,方知其中滋味,不禁泪从心下。为了让皇子皇孙了解民间疾苦,他还将这些黑米“邮寄诸皇子,令皆知此味”。
此外,他还对其他生产行业民众的生活颇为关注,如盐工灶户等。乾隆二十二年(1757),他南巡至浙江,亲眼目睹了盐工灶户的辛苦,也体会到了盐商们对盐工的盘剥,因而颇为同情地写道:
一历篷芦厂,载观盐灶民。樵山已遥远,
釡海亦艰辛。火候知应熟,卤浆配欲匀。
可怜终岁苦,享利是他人。②弘暦:《咏煎盐者》,《御制诗二集》卷70,《清代诗文集汇编》321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第395页。
乾隆二十七年(1762),他第三次南巡至浙江,在巡察海塘的途中,见到塘上用芦苇草搭盖着的茅屋外还有不少盐户正在煎盐,于是又忍不住写道:
苇庐灶户日煎盐,辛苦蝇头觅润沾。
嘘焰胼胝耐燥湿,厚资原是富商兼。③弘暦:《塘上四首》其三,《御制诗三集》卷21,《清代诗文集汇编》322 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第542页。
乾隆三十年(1765),他第四次南巡至浙江,又特地视察了灶户们的生活情景:
灶户资生釡海存,刮沙煎卤事牢盆。
茅棚荜窦何妨览,欲悉吾民衣食源。④弘暦:《塘上三首》其三,《御制诗三集》卷47,《清代诗文集汇编》323 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第175页。
是以当某地发生灾情,他在普免该地农民的钱粮时,对这些行业的民众亦有免收课银的举措。如乾隆十一年(1746),谕旨免征直隶通省的地粮,同时,他还谕旨曰:“其天津所属有应徵苇渔课银一项,向来摊入地粮完纳,著加恩一体蠲除,俾濒海小民均沾惠泽”⑤《清实录·高宗纯皇帝实录》卷291“十二年五月戊申(十九)”,《清实录》(十二),北京:中华书局,2008年影印本第2版,第11992页。。
此外,还有对其他从事劳动生产行业的辛勤劳作者的同情。如乾隆二十二年(1757),乾隆帝南巡至杭州,杭州以茶名,当地官员欲请乾隆帝一行观茶,但乾隆帝拒绝了,却在行宫之外见到了当地农民的采茶情景,心有所动而写道:
前日采茶我不喜,率缘供览官经理。
今日采茶我爱观,吴民生计勤自然。
云栖取近跋山路,都非吏备清跸处。
无事回避出采茶,相将男妇实劳劬叶。
嫩荚新芽细拨挑,趁忙谷雨临明朝。
雨前价贵雨后贱,民艰触目陈鸣镳。
由来贵诚不贵伪,嗟哉老幼赴时意。
弊衣粝食曾不敷,龙团凤饼真无味。⑥弘暦:《观采茶作歌三月初二日》,《御制诗二集》卷70,《清代诗文集汇编》321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第394页。
茶农们为了赶在谷雨节前采得好茶,卖个好点的价钱,老老少少全家出动。这些新茶的嫩尖经过烘焙,由茶商收购加工后,制作出龙团凤饼之类,上贡朝廷,下卖富家,暴利无算;茶农们却衣不遮体、食多粝糙。乾隆帝想到这些,顿觉自己平常所饮的龙团之类真如在吸百姓血汗,甚不是滋味。
五、余论
作为18 世纪中后期的最高统治者,关心农业、关注民生,是一个帝王的本分,乾隆帝御制诗中的这些内容,固然反映出了他作为当时帝王的本分,但诗歌终究是抒发感情之物,这些诗歌中也多少纪录或反映了乾隆帝的部分内心世界,掀开了乾隆帝对于国计民生的一些内在情感。
从在御制诗集中这类诗歌来看,还是存在一些比较真实地反映民生疾苦的诗作,它们透露出乾隆帝对民间疾苦存在着一定的感同身受之情。且不论其中真实程度有多高,或者是否出于政治作秀的意图等等;但是我们至少可以看到诗中所描述的苦难形象是颇为立体而丰富的,而乾隆帝对民众的苦难是较为同情的,对当时的政策也有所反思。
不过,乾隆帝对民众苦难的同情,仅限于民众作为顺民时,如果民众因为灾难或地租等缘故发生抢粮或抗租的暴乱,他则是另一副嘴脸。他曾一再谕旨,于“群情汹涌之初”要及时遣散,要将星星之火消灭于萌发之初,如果民众还不识时务,则“擒首恶以儆余凶”①《清实录·高宗纯皇帝实录》卷291“十二年五月乙卯(廿六)”,《清实录》(十二),北京:中华书局,2008年影印本第2版,第11996页。。因为在他看来,若执法过于宽厚,则乱民会“冥顽不灵,以逞凶为得计”,是以采取法办的措施,才会令民众悉知“尊卑之分决不可踰,法度之严决不可犯”②《清实录·高宗纯皇帝实录》卷290“十二年五月己亥(初十)”,《清实录》(十二),北京:中华书局,2008年影印本第2版,第11981页。。
诚然,古代帝王终究是高高在上的,民众也不可能寄希望于帝王能完全理解他们的生存处境,而且俗话说“山高皇帝远”,很多时候民间大部分真实的生活状况是很难到达帝听的。但是,作为一个古代社会的帝王,有着一些主动关切民生之心,也通过他的行为来感念民生,纵不能春风普度,还是有着一定的积极意义。透过乾隆帝御制诗这类诗歌,我们还是多少可以看到乾隆帝的这一面形象,对于多方位理解他人、古人,尤其是对当时整个时代、社会有着巨大影响的帝王而言,也还是有着一定的裨益。功过是非,历史也未能轻易评定;兴观群怨,诗的价值值得进一步探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