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浙派诗人华喦其人其诗及其交游
2022-03-17王小恒
王小恒
(长江师范学院 文学院,重庆 408100)
清代中期的浙派诗人集群是清代极具文化质地的诗人流派,值得深入关注和探讨。目前学术界对于浙派诗人集群的探讨往往只是集中在少数活动于杭州的一批诗人,这说明对于浙派诗人集群的认识还过于局限。实际上,浙派诗群成员的活动虽以杭州为策源地,但其足迹已远远超越了杭州一隅。在众多活动之地中,除了杭州,还有扬州和津门。如浙派宗主厉鹗活动的区域以杭州为主,在扬州和津门都有广泛的活动。因此,要完整认知浙派诗人集群的全貌,合理厘定浙派诗人集群的成员构成,必须进行全方位考察。在清代艺术史上,“扬州八怪”是具有鲜明个性的书画流派,华喦是其重要成员。然而,我们通过全面考察其诗歌创作和交游情况,他的人格面貌和创作个性与浙派诗人集群高度吻合。因此,我们有理由认为,华喦作为清中期浙派诗人集群的一员是毫无愧色的。我们知道,在清代诸多诗人群体中,浙派具有自身较为独特的人格面貌和创作风格。对于浙派诗群代表性诗人来说,虽然都鄙弃仕进,以伏身草野、寄情岩泉为其归宿,但若体会他们的精神面貌,则是同中有异,自具面目。如厉鹗、沈心等体现得较为正统和醇厚,丁敬、金农等则处处叛逆传统,表现得十分另类。他们的诗歌创作亦然。作为“扬州八怪”之一的华喦,从其生平处世行径和诗歌创作来看,与丁敬、金农等更为接近。
华喦(1682—?)①关于华喦卒年,目前学术界尚有不同说法。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版《清代诗文集汇编》第251册收华喦《离垢集》五卷,集前有华喦简介,谓华喦“卒于乾隆二十一年(1756)”,此为一说。另一说见李良年、杨忠主编《清人别集总目》“华喦”条附录,云华碞卒于1761年。两说均不知何据。,原字德嵩,后改字秋岳,号新罗山人,原籍福建上杭,后侨居杭州数十年,有《离垢集》传世②华喦传世之《离垢集》,有多种版本,本文所用之本,为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版《清代诗文集汇编》本,《离垢集》收于第251册。。华喦在杭州侨居期间,恰是浙派诗人群体在野诗潮风起云涌之时,华喦逐渐融入浙派诗人圈,经常至扬州开展广泛的以诗、书、画为载体的文化活动,且与相当数量的浙派诗群成员结下了深厚的情谊,成为浙派诗人群体中颇具特色的代表性诗人。
一、华喦其人
观华喦一生,他是一位纯粹的布衣,既不应考应征,也不接近官场人士,出则山林湖海,入则作画吟诗,自娱自乐,具有十分浓厚的草野情怀。华喦诗、书、画均有很高造诣,在书画方面的声名似乎又盖过诗歌创作成就,即顾师竹为《离垢集》所作序言云“新罗山人画,名噪海内百余年矣……”[1]113。当顾氏得到华喦诗集后,“携向海山慧业处,焚香静坐,每读一过,口角流沫,盖古今诸体,如气之秋,如月之曙,性情所至,妙不自寻,而后知山人实以诗鸣,画犹绪余耳。旧稿五卷,山人手自缮写,书法高古,直逼晋唐。合而观之,且有‘三绝’之目”[1]113。并认为:“凡得其片羽藏弆以为荣者,固在画而不徒在乎画也。山人于榕轩为祖行,榕轩薄书之暇,校刊是编,诚合乎数典不忘祖之义。独叹山人生于闽、家于杭,扫除俗状,往来山水窟中,领略奇致,发为歌诗。而画名先无翼而飞,是编缄之青箱,迟之又久,必俟山人曾孙銕舫、序荣持之仙源幕府,始得榕轩表扬之。虽显晦有时,而榕轩之尚风雅、阐幽潜,更有足多者。嗣此法书妙画,必因《离垢集》永垂不朽。仆素嗜山人画,今又藉是编,兼悉山人之人品出处,亦与有幸焉。”[1]113从这段议论可以看出,华喦书画早出,为他赢得巨大的声名,然而华喦之书画,则藉其诗得以不朽。
再者,华喦其人乃徜徉山水之窟的“山人”,自然不入官簿主流。另一浙派诗群重要成员汪惟宪也曾为华喦《秋岳画册》撰序,先言其与华喦有二十年交谊,其云:“秋岳华君,闽人也,居于杭,与余交垂二十年,善相劝过相规,欢好无间,初不以其工画也。”[2]377-378接着又说到华喦之画可以传于后世的三个原因。其云:“顾余交秋岳不以画,而知秋岳之画可以传者,莫如余。秋岳之画之可传有三美焉。昔文徵老自题其绘事云:‘人品不高,用墨无法。’仲徵之高,自可百世。味其言乃知烟云变化,与天地生生之气,自然凑拍,决非浮沉世故者所能传其神妙。而秋岳则言:‘与行不苟俗,肠藻雪殆尽。’闲居默坐,披帏斯在,未尝妄出户庭。此其品格超胜,一也。人各有能有不能,即以画论,山水人物,虫鱼花鸟,或不相兼。薛稷之鹤,曹霸之马,王宰之山水,萧悦、文同之竹,赵昌、黄筌之花鸟,类皆专门名家,各擅一艺。范宽山水神品,犹借名手为人物,而秋岳则无不能,亦无不臻其妙,二也。十日一水,五日一石,虽能事,不受促迫,然积年累月,不可骤得。与之者常有靳色受之者。无关神明,岂必良工心苦,缘其胸中本无千崖万壑、活泼流行之趣,意思枯窘,则以少为贵,以惜墨如金见奇耳。而秋岳于长缣巨幅,挥洒自如,至如豆人寸马,蚕丝牛毛,细润毫发无憾。叩门而求者,人人满意而去。不矜能,不炫技,不故迟时日,作艰难态,以画为寄,以画为乐,三也。”[2]377-378综上可知,汪氏这里总结华喦之画可以传世的三个原因:第一,华喦人品高,并借用秋岳语曰:“与行不苟俗,肠藻雪殆尽。”这里说的是与画品密切关联的人品,这也是浙派诗人的共同人格取向。第二,华喦才华横溢,山水人物,花鸟虫鱼,无所不能。第三,华喦胸中千岩万壑,以画为生命寄托,故而能每画即神品,远超众手。这里把画家的人品修为提到了相当高度,把人品修为看作是画品的前提和基础,不但适用于绘画等艺术领域,对诗歌创作也是适用的。汪氏论列华喦之画可传的三条原因之后,又意味深长地说:“有此三美而诗与书两胜,此秋岳之画之所以可传也。”[2]377-378可见,华喦画可传,除取决于其画本身的艺术质量外,还有赖于其诗、书等文字记录的承载。以此观之,华喦及其诗、画的关系是以诗存人、以诗存画,难怪乎序者要感叹“山人一生实以诗鸣,画犹绪余耳”[2]377-378。
华喦其人行迹,在浙派内外均有清晰的描述。《离垢集》卷首诸人题辞,前后有徐逢吉、厉鹗、顾志熙、顾师竹、梅之恒、季惇、朱燽、陈汝霦、吕绍堂、沈端、曹鸣銮、林士端、沈钺、陈诒、杨鼐、曹鸣铃、顾翰、王阴森等,其中除徐逢吉、厉鹗等为浙派诗人之外,其他多为华喦后辈人。顾志熙《离垢集题辞》云:“曾向丹青窥意匠,更从画像见风裁山人工作画,自绘有一幅《横琴小影》。诗情怪地清如许,山水窟中洗髓来。”[3]顾师竹题辞云:“一生山水窟中游,身似春云心似秋。呼吸清光归笔底,怪来书画亦风流。”[4]则华喦性情、风貌可见。也有涉及华喦一生行止经历者,陈汝霦题辞云:“壮年橐笔四方游,北马南船几度秋。大块文章都入抱,诗成无句不风流山人自闽迁浙,久寓维扬,曾至幽燕,以诗画著名。”[5]诗中小注所云“自闽迁浙”与诸家同;“久寓维扬”,则与厉鹗一生行迹略似,在扬州广泛交往者有马氏兄弟等浙派诗人;“曾至幽燕”,则为诸家记载所未见,可见华喦一生游历范围广阔,的确是“北马南船”。
华喦与浙派宗主厉鹗交深,厉鹗也是最了解华喦人格取向的友人之一。厉鹗题辞云:“我爱秋岳子,萧寥烟鹤姿。自开方溜室,高咏游仙诗。云壁可一往,风泉无四时。沧州画成趣,傥要故人知。”[6]厉鹗这首诗,直率坦诚,发自胸臆,非交谊不深者所不能道。诗中称赞华喦为“萧寥烟鹤姿”,是颇能体现华喦风仪的。厉鹗词集中有一首《高阳台·题华秋岳横琴小像》的词作,可使我们较深入体会华喦人格风致,词云:
剑气横秋,诗肠涤雪,风尘湖海年年。三径归来,慵将身事笺天?草堂不著樱花梦,寄疏狂、菊涧磵梅边。想清游,如此须眉,如此山川!枯桐在膝冰徽冷,纵一弦虽设,亦似无弦。世外音希,更求何处成连!几时与子苏堤去,采蘋花、小艇冲烟。笑平生,忘了机心,合伴鸥眠。[7]
这首词是厉鹗为华喦自绘像《横琴小像》所题之词。厉鹗之词艺在当时堪称独步,而厉鹗作为中期浙派领袖人物,其对华喦人格的了解,在华喦诸多友人中也更深刻。厉鹗与华喦人格虽然都是嫉“俗”如仇,但仍然有很大的不同,两人实是一正一奇,取径一致,表现有异。在这首词中,华喦张扬、豪狂的性情得到了很好的展现。开篇即为“剑气横秋,诗肠涤雪”,写得气势不凡,出人意表,这已不是传统儒士温柔敦厚、含蓄蕴藉的精神面貌。从丁敬、金农到华喦,我们可以看到,浙派诗人的人格精神除大部分还承载着传统士人的路径外,一部分成员其实已经在发生异变。导致这种异变的因素可能很多,但浙派诗人大幅度地游离于主流之外,以山水岩泉为友,与鸥鹤梅竹为伴,较少传统与主流规范的羁绊,精神取向上呈现出追求个性张扬、以适性怡情为旨归的倾向。虽然他们还没有完全地走到离经叛道、颓废自放的程度,但愤世嫉俗是其思想的主色调。他们的精神趋向与追求功名仕进一类士人迥异。如果说厉鹗等人的在野情调多少还承续着传统士人的文化基因,表现方式也较柔和和含蓄,但在金农、华喦等人身上则表现得相当激烈和极端,虽然他们的放荡不羁在浙派诗人群中还没有成为主流,但作为此类浙派成员,他们足为代表性诗人。正如厉鹗在词作中所云,华喦是“疏狂”的,他们寄托这种疏狂的文化载体是“菊磵梅边”,他们的游历也带有疏狂气质,以至于作者感叹“如此须眉,如此山川”,此中充满的是一种阳刚之气和盈盈张力!这在奴化严重的清代中叶士人中是崭新的因素,而以规范和驯服为主色调的在朝在野文化氛围中孕育不出这种富有个性的气质来。难怪华喦在《题李靖虬髯公》中曾借历史人物李靖喊出“谁识英雄在布衣”[8]这样的绝唱,绝非偶然。词的结句“笑平生,忘了机心,合伴鸥眠”,点出了包括华喦在内的浙派广大诗人的人格取向,即不管外在表现如何,浙派人士的共同点是忘却“机心”,与鸥鹭合眠,野处江湖。华喦的《厉樊榭索写西溪筑居图并系数语》中亦有“多情偏好道,无欲不观爻。门冷乌蓬系,坐深华发交。优游似白鹭,物外玩浮泡”[9]之句,说的就是厉樊榭,其实与樊榭题华喦词是可以互参的。
浙派中除厉鹗有词题华喦《横琴小像》外,金志章尚有《华秋岳横琴默坐图》,诗云:“素处以默,澹然忘机。孤琴横陈,惠风在衣。形神散朗,终与俗违。太空寥萧,游心入微。烟云供养,日娱清晖。我思伊人,王韦同归。”[10]此诗与上引厉鹗词一样,可以说亦是“王韦同归”,都深入地揭示了华喦“澹然忘机”“终与俗违”的人格取向。诗人最后言“我思伊人,王韦同归”,显然是引秋岳为同调的。汪惟宪《新秋与华秋岳》一诗亦云:
彻夜长风画未休,空堂疏雨欲迎秋。
如逢酷吏方休沭,思与高人共唱酬。
美睡仍宜蕲箪滑,微痾只恋北窗幽。
侍中名士评量遍,萧寂门庭君最优。[11]
诗中刻画了一个高士形象,末句“侍中名士评量遍,萧寂门庭君最优”,最为切近华喦的人格,也是作者对华喦高度的赞美和欣赏。汪氏另一首诗《丙午正月秋岳属和〈素兰诗草〉,率应命。及携画索书,乃蕙也。然蕙本一家,何必强为区别》,则华喦人格形象更为突出。诗云:“空谷香清绝,芳心品更殊。谁怜贞洁性,不受世尘污。郑女歌羞艳,湘臣怨益孤。素交惟与尔,俗状已惭吾。一室饶幽事,无言赠彼姝。只应梅索笑,相对雪肌肤。”[12]诗为应华喦之邀,和其《素兰诗草》而作。诗中表面是歌颂兰蕙的贞洁脱俗和不受世污,但最终还是归结到诗人与华喦的交谊,以及华喦人格精神的高洁。
综上可知,华喦的人格精神在浙派成员中具有典型性。华喦的诗歌创作一如其人,集中地反映了诗人的内心世界和人格面貌,为我们更深入地研究三百年前以诗书画蜚声海内的这一浙派成员提供了依据。
二、华喦其诗
华喦的诗,是典型的个性之诗、性情之诗。取决于其人格精神和个性情怀,其诗洒脱自如,毫不扭捏造作,兴之所至,发为歌诗,自为真诗。
关于华喦的诗,华喦挚友,也是浙派成员的徐逢吉在《离垢集题辞》中云:
华君秋岳天才惊挺,落笔吐词,自其少时,便无尘埃之气。壮年苦读书,句多奇拔。近益好学,长歌短吟,无不入妙。盖具有仙骨,世人不知其故也。忆康熙癸未岁,华君由闽来浙,余即与之友,迄今三十载,深知其造诣。尝谓“本根钝者失之弁鄙,天资胜者多半浮华”,求其文质相兼,而又能超脱于畦畛之外如斯人者,亦罕觏矣。其诗如晴空紫氛,层崖积雪,玉瑟弹秋,太阿出水,足称神品。[13]
作为与华喦交往三十年的挚友,徐逢吉爱屋及乌,对华喦诗歌创作给予了毫无保留的赞美,其中虽难免有溢美的成分,但华喦的诗具有鲜明的特色却是毋庸置疑的。
华喦的诗歌创作,在某种意义上是诗人人格取向的反映。华喦的人格行止,在其诗中也有许多自白式的流露,颇可为其注脚。
且看这首《写松》,诗云:“野性习成懒,闭门一事无。坐看花渐落,卧到日将晡。猿鸟为何物?形骸是故吾。今朝洒狂墨,写个一松图。”[14]语言不事雕琢,正如其画,挥泻自如,随性而成。诗中“野性习成懒,闭门一事无”虽颇可刻画诗人生活情态,尚可视为平常语,至如“猿鸟为何物?形骸是故吾”等句,则惊世骇俗,已非常人情怀。比之金农等人宣称“我是如来最小弟”、作诗不献于人而要献于佛之举,华喦实为同流。自称为“猿鸟”后身,这种寄身草野的深衷情怀,这种对于现实人事的失望与幻灭之感,我们分明能感受到诗人深深的悲哀。带着这种深深的悲哀,他有多首诗热情歌颂扫灭世间鬼魅、还人们以清凉境界的钟馗,如《雨中画钟馗成即题其上》,诗云:
殷雷走地骤雨倾,龙风四卷龙气腥。
高堂独坐无所营,用力欲与神物争。
案有鹅溪一幅横,洒笔急写钟馗形。
双瞳睒睗秋天星,五岳嵸巃挂眉稜。
短衣渲染朝霞赪,宝剑出鞘惊寒水。
虬髯拂拂怒不平,便欲白日搏妖精。
吁嗟山精木魅动成把,更愿扫尽世间蓝面者。[15]
诗中作者用形象化的诗笔描画出一位气势威武的捉鬼者钟馗形象。钟馗为历来诗文词曲中的常见形象,这首诗的不同在末句“更愿扫尽世间蓝面者”,实是包含了诗人自己的意愿:山精木魅虽也应在扫除之列,活动在人世间的“蓝面者”或许为害更深。这样,寻常的钟馗题材被作者赋予了现实内容和思想。再看这首《题钟馗啖鬼图》也属此类,只不过含义更为明显,诗云:“老髯袒其腹,啖兴何其豪!欲尽世间鬼,行路无腥臊。”[16]世间变幻成人的模样的恶鬼何其之多,难怪诗人远离世俗,所与者只猿鹤之属,所处者仅岩穴山林,且画了多幅钟馗啖鬼图,作了这么多首诗歌赞美钟馗,这其中的现实意义是非常强烈的。
华喦诗有时通过表现自己的懒散成性、不营一事表达其对俗世的鄙弃和距离感,如在《庚戌四月二十八日峡石蒋担斯过访,贻以佳篇,并出吴芑君、陈古铭两君见怀之作,走笔和答云》自云:“新罗山人贫且病,头面不洗三月余”[17];在《四明李东门冒雨见过,极言花坞放游之乐,兼出所作,漫赋长句以答》中又说:“闭门无事蒙头眠,眠到日高还懒起”[18];在《作山水成,题以补空》言及:“岂无事物扰,所幸一生憨。好书不爱读,懒胜三眠蚕”[19],等等,均属此类。在与汪惟宪的和诗《和汪积山见寄四首》中,诗人的疏懒与在野情怀得到更充分的表达,诗云:
自笑担囊不遇时,归来此意复何为?
漫携高士青藤杖,闲看群鸥戏水湄。(其一)
且把琴书抛一边,终朝懒散只贪眠。
遥思水竹三分景,蓑笠期君上钓船。(其二)
深巷安居迹已潜,素风只许柏松兼。
耽贫我亦能潇洒,总不如君意味恬。(其三)
见说萧斋夏日长,尘毛挥尽柄成枪。
悠然寄我崖谭趣,碧涧幽泉满纸凉。(其四)[20]
此诗是华喦酬答汪惟宪诗而作,积山诗中“闲看群鸥戏水湄”“且把琴书抛一边,终朝懒散只贪眠”“深巷安居迹已潜”“耽贫我亦能潇洒”“碧涧幽泉满纸凉”等句,都能充分反映浙派诗人的人格心性,具有鲜明浙派“标签”。正如严迪昌先生所云:“‘浙派’这类形态的诗,原须怀有相符的心绪和具备清峭气质方始能写。后期‘浙派’成员中不少人徒学其形式,则必将趋于空泛,只讲究字面的清藻之饰而失却真味。”[21]这个评价是确实的。因为浙派诗人是以生命的真实体会和感受来写诗的,这些感受和体会往往与其人格精神直接相关,没有了这样的人格精神,光靠“徒学形式”“清藻之饰”,写出来的绝非浙派诗。从这种意义上来讲,浙派诗是不可复制的,它是特定的文化历史与人格精神相结合的产物,是独特的综合的文化创造。
三、华喦的交游
交游之诗在华喦整个诗歌创作中占有相当篇幅。华喦一生交游者,有徐逢吉、厉鹗、金志章、金农、马曰璐、汪惟宪、王曾祥、张熷、员果堂、倪国琏等人,方外则有让山和尚等,均为浙派中的重要成员。从这些交游涉及的诗篇,也可以较为深入地考见其为人及精神风貌。
徐逢吉是浙派中年资较老的成员,徐氏题辞曾云,其与华喦交游始于其侨居杭州之初,历时三十多年,两人情谊深厚,这从徐氏去世后华喦所撰挽诗可以得到进一步印证。诗云:“徐叟既不作,渺然何处归?柴门虚流水,崖壑绝歌薇。积善云当报,立言众所依。知音良足感,抱泪向空挥。仆与先生交游三十余年,每见拙稿,击节叫奇,咀赏移时,可谓知己者矣。庚申岁,仆客邗江,披雪樵丈书,知斯文之有限,曷胜惨戚,而挽之以诗,诗成,临风三读。冥冥幽灵,知耶?不复知耶?悲飔嗌北壑,冷雨泣南山。松瘦无容色,梅清有凄言。先生结宇西湖之南屏山下,松梅环绕,篱径萧然,乐贫著书,垂老不倦。空桑环可复,华表鹤应还。炯炯星辰系,尘氛何所关?”①此诗见华喦《挽徐紫山》,载华喦《离垢集》卷二,第135页。此诗涉及两位浙派前辈人物徐逢吉和蒋宏道,他们虽不如周京、朱樟、吴焯、顾之珽等浙派耆宿那么著名,但与厉鹗、华碞等人交往密切,有一定影响,这里稍作考证。考徐逢吉生平,阮元《两浙輶轩录》有云:“徐逢吉字紫山,一字子宁,号青蓑老渔。原名昌薇,字紫凝,钱塘诸生,著《黄雪山房集》。朱彭曰紫山少能诗,毛稚黄称其诗高逸可希古作者。远游四方,足迹半天下,与药亭、独漉、蒲衣辈相倡和,诗格益高。晚年归隐西湖学士巷,屋前有古井,井上银杏树大数抱,相传为南宋时物。每当霜风初厉,落叶堆階,遂名所居曰黄雪山房。斋中一几一榻,插架皆书。老人以病足,键户不出,未尝辍丹黄。暇即吟小诗,或谱诗余以自娱遣。客至据榻雄谈,上下古今,娓娓不倦。”见《两浙輶轩录》卷五,《续修四库全书》集部1683册,第253页。关于蒋雪樵生平,《两浙輶轩录》云:“蒋宏道字宾侯,号雪樵,仁和人,著《五柳园稿》。朱彭曰雪樵天姿淳朴,与兄静山以文行相勖。居家孝弟,乡党无间言。兼通医术,不废吟咏。亲亡作《百哀诗》,语极酸苦,每逢朔望,必展亲墓。徐紫山为作《上冢行》。所为诗文,喜真朴,不尚雕饰。”见《两浙輶轩录》卷二十三,《续修四库全书》集部1684册,第12页。此诗前小序云:“先生善养道,寿近九十,无疾而终。”由此可见,华喦与徐逢吉乃是忘年之交。紫山去世时,华喦尚在邗江,从另一浙派老辈蒋宏道书信闻紫山逝去,悲伤不已。诗中说到“知音良足感,抱泪空向挥”,这也绝不是寻常交情所可有之举动。这种伤感,仿佛环境景物也为之黯然神伤:“松瘦无容色,梅清有凄言。”这对忘年之交情谊之深可见一斑。
华喦生平另一知交为员果堂。诗人对于志趣相投的友人知交,往往不吝笔墨,由此可见华喦为人的真诚。在其存世的卷帙非常有限的五卷诗集中,关于员果堂之诗达十一首。在这十一首诗中,有代表性的当属《赠员果堂》《癸亥十月七日过故友员果堂墓,感生平交,悲以成诗》《重过渊雅堂除夕有感,题赠员氏姊弟》等,真是一步一落泪,一赋一怆神,感人至深。这些诗是为悼念故友而作,也颇可见诗人面目性情。在《赠员果堂》诗前序文中,诗人写道:“天地合阴阳、运五行,以育万物。夙兴昏寝,咸秉情机。蠕蠕纷纽,苟莫能悉焉。惟性之至灵神之人,微迈乎群之所不逮者,人也。而人之趣舍,固有不同。或慕华屋暖帏,金灯锦席,甘肥列前,妖艳环后,调商叩徵,散丽垂文;或御驰彀劲,左批右拉,缚文身之猛豹,弹斑尾之捷狐,气不少慴、力无稍怯也。至于吾友员子果堂,则别拓清怀,含贞宝朴,恬处幽素,守默养和,绝不为世喧所扰,而惟以山水云鸟自娱。微有方于志者,薄乏济胜之具,缘以盆垒土,以石叠山,以松、兰、竹、梅、宜男、枸杞随意点缀,任其欹仆,敷高蔽下,俨若三叠九曲,直峰横冈,积岚洒翠,孤云出其岫,冷猨匿其窦。春夏荣矣,秋冬无凋。于是乃蹑芒履杖之藤条,纵目流观,舍神寓精,晴昼则披襟吟笑,朗夕则煮泉品茗,陶陶容与,何其快乎!子有是趣,余固当遣笔谐声以赠之。”[22]这是作者赠友人诗前的一段小序,然而从篇幅上看,不啻一篇有声有色的小文。这段文字中,作者借此宣扬了一种理想生活境界。在托出这种理想生活境界之前,作者先描述了世俗社会中人们追求的两种生活模式:一种是世俗文士拼命实现的生活模式,另一种是传统武士极力达到的生活理想。作者借员果堂的生活价值取向否定了这两种生活模式。接着又渲染了友人的居住环境,景色清明,四季常青,主人活动于其中,“煮泉品茗”“披襟吟笑”,乐在其中。大胆鄙弃传统仕进道路,追求充满个性色彩的生活理想,是作者在这篇小文中想要告诉读者的。员果堂的生活状态在作者看来是理想的价值取向,也是作者认同并追求的。正因为两人的志趣投合,其交谊也十分深厚。
员果堂去世后,华喦先后又有数首诗悼念他。《癸亥十月七日过故友员果堂墓,感生平交,悲以成诗》写得十分真挚感人,诗云:
一杯黄壤依林莽,六十衰翁礼故人。(是日余六十贱辰)
挥涕感今哭已痛,临风念昔意何申。
松门积绿阴恒閟,石碣题朱色未陈。(果堂葬于九月七日)
肆目离离霜草外,夕阳如悼冷山春。[23]
正如作者诗中夹注所言,写这首诗时作者已六十岁,晚年挥泪送知己,痛切不已。不但渗透在诗中的情绪是哀伤的,就连景物也是冷色调的,情与景构成了整首诗低回凄切的格调。华喦的《重过渊雅堂除夕有感,题赠员氏姊弟》,则是在友人死后安慰其后人之诗。其一云:“一过吟堂一惨神,烟花雨树色非真。果堂性乐花木,凡叶叶枝枝,无不亲为拂拭。自物化后,晴容雨态,总非向昔神色也。去年此夕篝灯事,人鬼难言隔世春。壬戌除夕,果堂烧灯煮茗,伴余话雪。岁华弹指,又届斯时也,慨哉!”其二云:“世好能知通旧情,椒盘仍献白头生。礼门姊弟贤无右,果堂一女一子,女字道颐,能诗善写竹;子字彤伯,有‘神童’之名,时称‘双珍’,素玉兼金比太轻。”[24]古人高谊,其人亡故,其谊仍能施及其子弟,读之令人慨然。这组诗的第一首乃是诗人在除夕过友人斋看望其子女,想起往事,不胜感慨。第二首诗称赞员果堂子女才艺出众。这两首诗都是写于员果堂过世之后,由此可以看出他们两人的确是至交,也可以看出华喦为人的至诚无伪。
总体来说,华喦的人格取向和其诗歌创作呈现出高度一致,其人格取向是不慕浮华,不尚仕进,以自放自适为特征;在诗歌创作和交游方面则是崇真尚实,诗歌创作质朴无华,不事雕琢,情之所到,天然而成。华喦在交游方面则感情十分真挚,交游圈虽然不够宽广,但所交者大多数是浙派人士,浙派之外的诗人也均为布衣贫士,感情的真切使得他的诗在浙派诗人中独树一帜,也使其收获了可以生死相托的知己之谊。通过上文对华喦其人其诗及其交游情况的较为全面的梳理,我们可以看到,作为“扬州八怪”成员之一的华喦,作为清中期浙派诗人集群之一员也毫无愧色。作为个案研究之一的华喦的浙派诗群身份的确认,还给我们一个这样的启示:在对一个诗人群体进行研究,厘定其群体构成时,不但要关注其“形”即诗人的外在形态,即通过其里籍、交游等因素确定其诗群成员身份,更要通过研究其“神”即精神气质、人格取向、创作风格等问题确定其诗群归属。在一定程度上,对华喦及其创作进行更进一步深入探究,具有典型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