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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类学视野下理解“数码媒介”的三个维度

2022-03-17

长江师范学院学报 2022年2期
关键词:数码媒介文化

奉 媛

(广西民族研究中心,广西南宁 530000)

一、引言

何为数码?狭义来说,是指“所有由1 和0 的数字二元发展而来,或可约化为数字二元的事物”[1];广义来说,是指使用二进制编码的软件(提供有关计算机应如何操作的编码程序)和硬件(物理计算机设备),以及支持它们的基础设施(如光缆、基站等)[2]。数码媒介是指以数码形式编码的传播媒介,包括计算机程序和软件、数据和数据库、数码音频、数码视频、数码文字、数码图像等。数码媒介在中国的发展历程几乎与中国经济的腾飞是同步的,数码媒介深度参与了中国社会的发展,并渗透到人们的日常生活中,影响着人们的感官刺激、思维和经验。在构成人们特定生活形态的因素中,数码媒介扮演了越来越重要的角色,这引起了许多学科的研究兴趣。

人类学也将研究目光投向了数码,关注数码媒介在人类社会中的文化属性,探索社会生活中人与“数码媒介”亲密纠缠的互构关系。与大部分突出“数码媒介”对人的异化的作用,把“人”与“数码媒介”二元分离,将数码媒介与人类社会的关系视为“技术—目的”或是“技术—效果”的研究逻辑不同,数码人类学将“数码媒介”重新放回人类社会文化中进行考察,突破“人”与“数码媒介”之间的边界,关注“文化作为数码媒介”和“数码媒介作为文化”之间的双向演进。数码媒介的运用造就着文化实践的背景,社会文化要传达的意义与数码媒介紧密相连。人类学对“数码媒介”的理解主要围绕三个方面来展开:作为物质文化的“数码媒介”、作为控制中介的“数码媒介”和作为“全球化实践”的“数码媒介”。

二、作为物质文化的“数码媒介”

“数码媒介”在人类学看来并非虚拟,“物质性”是理解“数码”的基础。“数码媒介”并非一个单纯的、超社会语境的信息工具,它与实有的社区以及群体成员产生互动,将社会文化逻辑客观化,成为形塑社会文化结构性的力量。

(一)物质文化理论的核心思想

“物”在早期人类学家的研究中起着媒介作用,本身并没有独立价值,它最终的目的都是指向社会本身或社会结构,为论述人类社会的形态提供实证材料。进化论学派泰勒将“物”视为人类智慧创造的结晶[3],摩尔根认为生产技术和生产工具的发明对社会的进化起着决定性的基础作用[4],文化传播论的弗罗贝纽斯提出“物质文化”是划分“文化圈”最重要的因素[5],施密特以“物”为标准将人类文化发展顺序划分为四级阶梯[6],美国历史学派的弗朗茨·博厄斯提出新式的物质文化陈列方式[7],马克思主义学说认为生产物质资料是一切历史的基本条件[8]。这些研究蕴含着将物品与人进行分离的二元论。

20世纪20年代,随着功能学派和结构学派的兴起,人类学家一方面将“物”与人相联系,另一方面又偏离“物”的物质性,转向“物”的抽象性,对物质文化的表层探讨延伸到了深层结构。涂尔干在《宗教生活的基本形式》中强调把社会现象当作客观事物,社会事实必须用社会现象来揭示,把社会现象当作物来考察[9]。马塞尔·莫斯在《礼物》中认为礼物的赠送和回报可以减少社区之间的封闭性和排他性,并从中发展出他的社会之象征起源论[10]。玛丽·道格拉斯则认为“物”的分类与文化秩序和社会结构的建立和维持相联系[11]。列维·斯特劳斯提出,“事实上,有关人与物的现象背后,交换才是关键而为人类学要探讨的对象,因为它才是社会的再现和繁衍的机制,是超越人类意识的存在,是属于潜意识的深层结构,这是可以被客观加以研究的,从交换的内容和形式还可以掌握不同类型社会运作的机制”[12]。

20世纪80年代“回归到物”的大背景下,伦敦大学学院人类学教授丹尼尔·米勒的《物质文化与大众消费》在物质文化研究中殊勋异绩,与之前将“物”作为研究社会的附属物不同,丹尼尔·米勒开始强调“物”自身具有不可取代的价值,可以作为一个独立研究课题[13]。“他由黑格尔的精神现象学提出主体/客体或人/物二元关系为这一研究领域的分析主轴,并进一步设定主体与客体是辩证与动态的关系,以及两者与过程的不可分,而强调两者间的各种关系均是这一过程本身的产物,主体并非先验的,通常是由吸收他所有的客体的过程所构成,因此主客体不是独立存在的,而是相互构成的,而这相互关系本身仅存于它所有的真实化的过程的部分之中。”[12]他将“物”的研究投射到实物消费领域,强调作为“商品”的物的积极性和创造性,日常消费活动中“物”将异化的过程转变为去异化的过程,“物”在建构、维持和转换社会身份中有着深刻的影响,为理解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提供了另一条重要线索。“大众商品代表文化不是因为他们仅仅在那里作为我们在其中运行的环境,而是因为他们是客观化过程的组成部分,通过这个过程我们把自己作为工业社会来创造:我们的身份、我们的社会关系和我们每天的日常实践。人工产品作为文化的真实性不是来自于它们同某种历史风格或制造过程关系,而是来自于它们积极参与社会自我创造的过程,在这个过程中它们直接构成了我们对自我和他人的理解。”[13]

(二)“数码媒介”的物质论向度

丹尼尔·米勒将物质文化的研究范式带入数码媒介的研究中,率先提出“数码人类学”的概念,并在伦敦大学学院创立了全球第一个数码人类学专业。“数码人类学”认为“数码媒介”与“物”一样,在嵌入人们日常生活的过程中建立了社会秩序,数码为人类学提供了新途径来理解人何以为人。

丹尼尔·米勒认为,“数码媒介”的“物质性”“体现在数码媒介与基础设备所具有的物质性,数码内容的物质性以及数码语境的物质性”[1]。从第一个维度来看,数码媒介凭借二进制编码呈现出社会和文化的秩序,编码本身就具有物质属性。当前对数码媒介的研究中有一种隐喻,即数字代表“元知识”。但实际上根本没有完全中立的“数据”。从“数据”的历程来看,数据并不是预先存在的信息,而是基于主观的观察和选择而做出来的,由制作软件和生产设备的人共同编写出来的,“数据”的排序、分类无法避免地要受到设计者的影响,在生成数据的过程中,每一步都涉及人类的决策、判断、解释和行动,有些现象被选为“数据”来收集,而有些则不是;有些数据被认为是重要的,而有些则不是;有些数据是可见的,而有些数据是不可见的;数字生产出来后,用户访问和检索的方式都有可能影响最终的结果,例如搜索引擎查询的结果不仅被视为普通的“信息”,还会被视为反映权力关系的“社会信息”。百度的网页排名系统在确定使用搜索字词时显示哪些网页方面具有极大的影响力,哪些网页倾向于被更频繁地查看,而这又影响决定了网页排名的算法。在人类学看来,社会偏见、歧视是造成这种结果最重要的原因,社会偏见、歧视影响了算法,算法又进一步作用于人群,将人群框定在既有群体中,加固不同群体之间的“墙”。

从第二个维度看,“数码媒介具有内容层面的物质性,作为消费者的网络浏览者在消费和获得信息的同时,也积极地参与了数码媒介内容的分配过程;网络浏览者或消费者利用视觉的物质性(visual materiality)处理数码媒介内容时,不仅表征了自我构建和认同的过程,也构建了对他者的理解”[14]。孙信茹将研究目光投向了数码媒介与中国少数民族村寨文化,她在云南省怒江州大羊普米族村寨调研发现,在对数码媒介从被动卷入到主动使用的过程中,村民自觉将数码媒介传播与实现社会建构有机结合起来,在国家统一发布声音体系之下,发掘当地人特有的“地方性知识”[15]。她还留意到普米族个人社交媒体的定位在个人身份表征中的作用,“社交媒体中对地点的标准和呈现,成为网络化情境下标识个人地理方位和民族身份,形成自我与族群想象空间的新方式。地点对于普米族人来说不只是生活的场所和具体环境,更是承载了多重社会、历史意涵和文化传统的体系”[16]。

从第三个维度看,“数码语境的物质和文化性体现在空间和时间两个层面:在空间(space)层面,数码媒介通过物的网络联结了物理空间,而且高度灵活的移动性特点也让它确立了主体间性的接触方式。在时间(time)层面,数码媒介通过人们在数码领域的实践活动,叠合了时间的概念”[14]。数码媒介对使用主体之间的关系产生了深远的影响。马蒂亚诺(Madianou)和米勒认为,跨国移民的生活中数码媒介发挥着积极的作用,以往在英国务工的菲律宾母亲,由于物理位置的阻隔,无法正常地经营母子关系,数码媒介的出现改变了这种状况,她们能否做好一个母亲,现在更多地取决于她们使用数码媒介来与自己的孩子保持联系的熟练程度[1]。数码媒介时间“同时既是地球时间、生物时间、钟点和年历的时间,又是自然的和社会的时间”[17],数码媒介极大地消解了象征时间和自然时间的边界,模糊了私人时间和工作时间的分野。

三、作为控制中介的“数码媒介”

控制论是一门研究动态系统在变化条件下如何保持平衡状态或稳定状态的科学。在控制论的语境下,学者关注的是“数码”“中介化”的问题。“中介化”,一是突出数码媒介对社会各个层面和结构中所引发的关系的变动;二是强调数码在人与社会关系中的桥梁作用,“数码”的出现是否改变了人的主体性的问题,对人与机器的边界产生了怎样的影响。

(一)控制论的核心思想

1946年,诺波特·维纳在《控制论——关于在动物和机器中控制与通信的科学》一书中正式提出控制论,“不管是自动机器,还是神经系统,生命系统,以至经济系统、社会系统,撇开各自的质态特点,都可以看作是一个自动控制系统。在这类系统中有专门的调节装置来控制系统的运转,维持自身的稳定和系统的目的的功能”[18]。控制论有三个核心思想:首先是控制。控制是指系统能与环境交互进而塑造环境的能力。而这其中就涉及“熵”这个概念,“熵”本来是一个热力学概念,本意是在一个封闭系统中,“熵”会自发地不断增加,一直达到最大值,也就是系统达到热平衡为止[19]。其次是反馈。“反馈回路”是控制论中最基础的模型。“控制机构发出指令,作为控制信息传递到系统的各个部分(即控制对象)中去,由它们按照指令执行之后再把执行情况作为反馈信息输送回来,并作为决定下一步调整控制的依据。”[18]反馈就是我们在接受和使用信息过程中,根据外界环境中的种种偶然性进行调节,并在该环境中有效地生活的过程。最后是人与机器紧密相连。诺伯特·维纳将机器拟人化:开关就是神经突触,线路就是神经系统,传感器对应眼睛和耳朵,执行器对应肌肉。或者反过来,人就是一台机器[20]。社会科学从控制论中得到了启发,并将控制论应用于学科研究。

(二)“数码媒介”的控制论向度

1.“数码媒介”的控制社会论视角

吉尔·路易·勒内·德勒兹在《控制社会论》中认为数码将人们带入一个控制社会,在控制社会中人作为机器而存在,这个机器并不是指狭义上的机器,如计算器、电脑等,而是指根据它们特定的逻辑去阐释和改造这个世界的信息处理系统[21]。如前所述,人的感知系统就如感知机器,消化系统就如消化机器,语言系统就是语言机器,而人就是由这样一个个机器拼接而成的,换句话来说,人是由不同的信息流所组成的,人以什么样的方式生存取决于与哪个系统进行互动,对于银行来说,你的信用分数就是你个人,对于网站来说,你的浏览记录就是你个人。系统会根据你的数据自动对你进行分类,并赋予相应的标签,并根据不同的标签给予不同的关系匹配和资源分配,你个人通往未来的途径则会深受这些标签的影响。如果你不符合系统的标准,那么你将会被系统过滤掉,而你为了能达到系统的要求,则要在现实生活中朝着系统中可供选择的选项而努力。在这个体系中,数据机器不会强迫个人做任何事,但只要你主动提供给数据机器信息,它们就会提供反馈,而这些反馈将会被用作引导或调整人的行为,最终引导你去到机器设计师创造的那个未来。数码数据成了创造未来的机器。

2.“数码媒介”的关系视角

受到控制论“物种基于反馈不断与环境进行互动直至适应环境,形成稳态这一特点”的启发,英国人类学家贝特森提出了全动态的社会就是一个“超稳定系统”,系统是“自纠正”的,有机体和环境之间的界限已经变得模糊,变量只能在一定范围内变化,它们是相互关联的,为了应对压力会产生自适应行为,其目标非常保守,即找出新的平衡理论[22]。而这启发了学者对“数码”的“关系”的关注,数码媒介的实践存在于人与人、人与事物或是事物与事物之间的相互关系状态之中。

1942年召开的梅西会议以“生物和社会系统中的循环因果与反馈机制”为主题,来自人文和自然学科的专家学者围绕恒温调节器和神经系统进行了讨论,而这些讨论直接给了诺伯特·维纳灵感。英国人类学家贝特森和他当时的妻子玛格丽特·米德(Margaret Mead)也在会议人员中,他们循着法兰克福学派代表学者阿多诺对于文化工业的所有权控制和单向传播方式导致了“法西斯人格”的思考,结合他们在巴厘岛的发现——土著“民主人格”形成与其互动式和多层面的交流密切相关,得出控制论应用在文化研究上将有助于人类规避法西斯人格的结论[23]。贝特森用“斧头和树木”作为社会控制论的隐喻:当一名伐木工砍树时,他反复地做这样一件事:这个人挥动斧子砍伐树干,一遍又一遍。每一次砍伐,他都会改变一下动作,纠正斧头的角度,调整斧子的力度。他调整动作的根据则是上一次砍伐在树上留下的切口端面。这棵树是砍树过程的一部分,而不是在过程之外,这名伐木工的心理矫正过程可能只是因为这棵树。这种自纠正过程是由一个整体系统所引起的:树—眼睛—大脑—肌肉—斧子—砍伐—树。这个思想的雏形最终成型于《迈向心智生态学之路》一书:人的心灵外在于身体。人不是一个有限的和确定的实体,人的心灵或思维位于个体与环境、与他人的关系之中[24]。这些关系影响我们思想和行为的选择。贝特森对“关系”核心地位的强调为“数码”的研究视角、方法取向和实现路径提供了基本方向。国内学者在宏观上将“数码”的关系分为三个层次:一是把人和数码媒介看作嵌入社会和文化之网的节点,节点间相互作用会引发关系变化或生成新关系;二是关注数码媒介现象背后隐含的历史和现实、结构与行动、个体与群体、外部与内部等不可分割的关系;三是研究者与研究对象在互动了解的过程中建立起对他者和自我理解的关系[25]。

3.“数码媒介”的主体性视角

“数码”引发了人们对主体性更进一步的思考,而这讨论最初是围绕“赛博格”展开的。20世纪50年代,美国和苏联之间为了争夺航天实力的最高地位而展开了激烈的竞赛,这直接引发了科学家们对于“如何改造人类身体使其适应恶劣的深海或太空环境”的思考。赛伯格由克莱恩(Nathan Kline)和克莱因斯(Manfred Clynes)用“赛博格”指代他们所认为的能够在地球外环境中生存的改造人。他们与控制装置相连接从而拥有了寻常人没有的能力,这种能力让他们突破身体之困、先天之难,实现对外太空的探索[26]。1965年,D.S.Halacy提出了“赛博格”的概念:通过工具使用来增强自身能力的人[27]。

1985年,堂娜·哈拉维(Donna Jeanne Haraway)发表了《赛博格宣言:科学、技术与二十世纪晚期的社会主义-女性主义》,这篇文章是数码与文化研究中最具影响力的作品之一。哈拉维认为在数码媒介迅速发展的当下,人类的身体早已不是过去所认为的本质主义的身体,而是走向了人、机器和动物的混合体。堂娜·哈拉维将这个混合体分为两类:一种是出于军事、医疗或者娱乐而创造出来的具象的混合体,在日常生活中可体现为对移动和可穿戴数码设备的使用,如生物假肢、人工心脏等;另外一种则是带有隐喻和本体思考的抽象混合体[28]。后者是她对数码媒介文化理论最突出的贡献。哈拉维试图用这个混合体的隐喻来支撑她对人类和非人类相互关系的理论。哈拉维用一种社会物质性的视角来看待人类行动者与非人(机器或是动物)行动者之间的互构,人类的“身体”和“自我”并非稳定和连贯的,而是处于不断的变化中。人类“身体”和“自我”的呈现最终由人类与非人(机器或动物)互构形成的环境所决定。这些论断为思考数码时代下人的主体性提供了指导。算法将鲜活的生命变成了档案和数据,也变成了受算法掌控和支配的行动者[29]。吴冠军认为在数字时代,人更多是依靠数据分类、甄别而建构起来的,“肉身人”开始向“数字人”转化[30]。但由于身体感觉和行动无法完全被数据化与网络化,在这种转化的过程中,出现了“流余人”[29]。“流余人”又分为两种类型:一种是被动断开连接,体现为数字素养的欠缺;而另一种则是主动选择非连接,用非连接对抗透明化社会,而“流余人”构成了对数字化生命治理的真正挑战。

四、作为“全球化实践”的“数码媒介”

数码媒介通过技术手段操控着人们对世界的想象,试图达到全球的同质性;但人们并不全然地被动接受,而是将数码媒介“地方化”,不经意间产生了文化的异质性。于是,全球文化呈现出同质性和异质性并存的景象。

(一)“全球文化”的核心思想

阿尔君·阿帕杜莱在《消散的现代性:全球化的文化维度》中将影响全球文化图像的多种力量概括为“族群景观”“媒体景观”“技术景观”“金融景观”“意识形态景观”等,他利用这五种景观来构建出他的全球文化研究范式。其中的“媒体景观”,一是指生产和散布信息的大众媒介硬件,二是指这些媒介所生产出的世界影像,世界上越来越多的人透过数码媒介这一棱镜来看待自己的生活,并在其中体验和探索出新的互动方式,在这个过程中产生了新的文化与社会性,让人们有了想象世界的不同方式。而这些想象的共同体产生了新的政治模式和集体表达形式,对精英来说则产生了新的社会规训和监控的需要[31]。阿帕杜莱借由其中“媒体景观”描述全球化大背景下媒介与想象之间的关系,“想象”通过媒介的力量对全球的文化秩序产生了深刻的影响。受众使用这些影像建构文化的“他者叙述”,阿帕杜莱对于“媒体景观”的论述为“数码媒介”的研究提供了另一种可能。

(二)“数码媒介”的全球化向度

1.“数码媒介”的解域化视角

“解域化”是指文化与地理和社会的领域的“自然”关系的破裂,或者,“文化符号从实践和空间的地位中获得解放”。“解域化是人类和象征形式的分离,漂离了我们认为它们应该在的位置。解域化是文化结构、关系、场景和表征的部分离散。与解域化相对的是结域化,通过现代性和全球地方化的解域化,人们试图重新建立一个它们可以去的文化‘家园’,这种文化抱负与活动构成了结域化的过程。”[32]“解域化”和“结域化”的概念为探讨社交媒介“地方性”与“全球性”、“公共空间”和“私人空间”、“此处”与“别处”提供了广阔的空间。Eriberto P.Lozada 通过对客家人网络社区(Hakka Global Network)中的话语分析,认为这是一个嵌入在跨国网络中的社区,有自己的散居文化形式,客家身份在这里不断被解构和重构,客家人网络社区实际上成了散居客家人保持认同感的一种策略[33]。Victoria Bernal通过研究散居国外的厄立特里亚人建立的网站,发现他们的日常交流和政治参与几乎都发生在遥远的祖国,身份变得非属地化,认为在跨国民族主义和全球化的进程中,新的技术和在线生活方式改变了厄立特里亚人知识生产的条件和公众、公共领域、社区和国家的构成[34]。国内不少学者从现代农村社区共同体的角度探讨“数码媒介”,中国现代化进程中农村社区空心化问题一直都是学界关注的重点,社交媒介的出现为解决这个问题提供了可能性进路。通过社交媒介,线下离散的村民实现了线上的重聚,社交媒介勾连不同时空、个体和群体,正在成为农村社区新型文化空间[35]。

2.“数码媒介”的地方化视角

在曼纽尔·卡斯特看来,网络社会突出的就是网络(The net)和自我(the self)之间的矛盾,表现为网络全球性和身份文化认同之间的对立,数码媒介由此造成了全球化和地方化同时并存并相互影响的景象,数码媒介为研究全球与地方文化之间的互动提供了新的途径[36]。丹尼尔·米勒在其著作《脸书的故事》中以脸书在特立尼达的传播和使用的情况为例,探讨地方特征如何纳入全球产品,全球产品又是如何改变这里个体的生活的实践过程。Facebook在特立尼达成了Fasbook、Macobook,fas的意思是人们打破广为接受的社交礼节,过于迅速地了解另一个人;Maco的意思是爱管闲事,总是试图刺探他人的私生活。Fas和Maco体现着当地人热衷八卦的性格特征。美国文化并没有主导Facebook,而是当地人利用自己的文化创造性地把Facebook变成了它现在的样子,即fasbooK[37]。还有学者以青少年为例,探讨全球化场域中“特殊主义的普遍化”与“普遍主义的特殊化”过程。莱蒂齐亚·卡洛尼亚(Letizia Caronia)等认为移动通信技术已经被青少年驯化并重新解释,成为青少年文化的外在表现形式[38]。

3.“数码媒介”的流动性视角

“数码媒介”创造出新的社会流动形态。在跨国流动的社会文化空间中,学者关注数码媒介对边民流动方式的拓展[39]。在中国现代化进程中,学者关注数码媒介在农民工城市化中扮演的角色。《进城:传播学视野下的新生代农民工》的作者不再将数码媒介囿于抗争性的工具,关注的是农民工社会化进程中如何利用数码媒介进行“过日子”的生活哲学。该书作者描绘了农民工借用数码媒介获取社会资源、积累文化资本,拓展社会关系网络,建构集体记忆,塑造身份认同的社会图景,数码媒介俨然已经成为农民工适应城市的支持系统[40]。《中国工业化中的社交媒体》(Social Media in Industrial China)认为中国工业化进程中,农民工正在进行着“双重迁移”(dual migration)。“双重迁移”指农民工不仅在物理空间上从农村向城市迁移,还在从线下到线上,向着数码空间(migration to digital technologies)迁移。而对于这些向数码空间迁移的农民工来说,城市的“过客”心态是普遍存在的,他们对当前的工作、居住地以及在日常生活中遇到的人不那么感兴趣,甚至完全不感兴趣。待不下的城市,回不去的农村,对于许多农民工而言,特别是年轻的农民工来说,数码空间才是他们真正生活的家,正如其中在工厂打工的丽丽所说的:智能手机以外的生活简直无法忍受,她最喜欢待的地方以及感觉到活着的地方是她的Qzone空间[41]。

五、结语

人类社会从农业社会进入工业社会再到当今的数码社会,数字化生存不再是一种设想,而是正在变成一种现实。数码媒介或许正默默地主导一个人类社会新文明的成型。数码媒介社会实践是当代人类社会的变迁,社会结构新旧之间的张力为人类学提出了更为广阔的研究空间。数码媒介已经改变了人类学传统“田野工作”的概念,过去通常要由一位熟知当地文化的“中间人”带入调查点,而现在调研点不再局限于实地,虚拟社区也被纳入了田野点,“中间人”的角色不再像过去一样重要,研究者可以自己进入虚拟社区开展研究;过去强调面对面地参与观察和深度访谈,要求研究者身体的到场,而这些在虚拟社区调研过程中不再成为硬性规定,在虚拟社区调研中更强调的是“虚拟身体”的到场;在语言上,过去如果没有掌握当地的语言,很可能就无法获取该社区的第一手研究资料;但对虚拟社区的调研,只要掌握通用的语言文字就能了解绝大部分信息,透过虚拟社区中的文本、表情符、图片、颜色、页面布局和图形设计等来了解人们的身份认同、人际关系、选择和偏好。

就目前情况来看,中国学界对于“数码媒介”与文化的研究明显跟不上中国社会变迁的速度,数字媒介一方面使得社会既有的层次垂直变革,另一方面又使社会的一些层次重新扁平化。学界现在的讨论多集中在数字媒介的技术属性上,而对于“数码媒介”与社会文化秩序、社会结构的变迁等的研究有待加强。历史学者黄仁宇提出了“数目字管理”的概念——以数字技术、数据获取和加工为基础的人口治理术[42]。近年来,国家一直致力于提高“数目字管理”的管理水平,例如网格化管理、表格化管理、身体网络化管理,等等。2013年11月,党的十八届三中全会《中共中央关于全面深化改革若干重大问题的决定》提出:要改进社会治理方式,创新社会治理体制,以网格化管理、社会化服务为方向,健全基层综合服务管理平台。网格化“是运用数字化、信息化手段,以街道、社区、网格化为区域范围,以事件为管理内容,以处置单位为责任人,通过城市网格化管理信息平台,实现市区联动、资源共享的一种城市管理新模式”[43]。又或者表格化管理,例如精准扶贫,通过调查表、登记表等各种表格的填写将贫困人口、贫困村落整合进一个数字化的记录系统,在对这些表格归纳、整合,并置的过程中对乡村秩序进行再规划,进一步推动权力的下沉。党的十九大以来,中央做出了建设网络强国、数字中国的决策,旨在加快建设完善数字基础设施,不断提高数字经济、数字社会、数字政府发展水平,加强治理体系和治理能力现代化建设。随着手机与身体的绑定,身体与网络融合为一体,成了网络化的身体(例如健康码和行程码),网络化身体所产生的大量数据为政府精细管理和科学决策提供了有效的参考,数据的产生不再依赖个人主体的述说,数据变成了坦白的主体,这在一定程度上解决了“数目字管理”中令人头疼的验证数据真伪性问题,但也出现了比如对个人隐私的侵犯等新问题。数字媒介究竟有多大的治理价值?数字媒介对社会治理来说是“赋能”还是“负能”?再如中国长期存在的城乡二元结构,是否会随着数字下乡而逐渐消弭两者的分野,这些都为研究留下了巨大的探讨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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