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性的奇幻与狂欢:论卡夫卡《变形记》中的怪诞书写
2022-03-17金露
金 露
(兰州大学 文学院,甘肃 兰州 730000)
《变形记》是卡夫卡的中篇小说代表作,也是他的精神自传。“变形”的原因、结果及背后的寓意历来众说纷纭,是卡夫卡研究界关注的焦点。卡夫卡的“变形”不同于此前文学作品中带有奇幻意义的“变形”。传统奇幻文学中,读者将奇幻世界视为某种真实世界,人物以犹疑的态度面对超自然事件的发生。处在现代社会这一背景下,卡夫卡的“变形”书写融合了奇幻与现实因素,被托多罗夫视为20世纪的奇幻文学,具有独特的文学价值与社会意义。卡夫卡何以安排“变形”这一奇幻现象?“变形”作为某种去蔽的方式,要揭示的是何种被遮蔽的真相?为深入此问题,需对“变形”这一书写本身及其背后的原因进行探析。“变形”是具有怪诞特征的元素,就怪诞而言,王彤《卡夫卡〈变形记〉的怪诞风格浅论》将怪诞视为卡夫卡创作的艺术风格,认为卡夫卡以违背客观事物自身逻辑的方式,使怪诞与真实达到了和谐。[1]60-63陈风《卡夫卡的怪诞:〈变形记〉的叙事分析》从叙述态度、叙述视角和叙事空间的独特性出发,由叙事形式揭示怪诞内涵。[2]71-75就“变形”背后的原因来看,黄捷慧《卡夫卡与福柯比较研究》从福柯理论中疯癫与性的角度出发,将“变形”的原因分析为权力的运作[3]2,与奥地利作家瓦尔特·H·索克尔很早就指出的“变形”背后人被权力规训与异化的实质同理。现有研究对小说中“变形”与怪诞书写特征的探讨,尚未充分挖掘“变形”之下被遮蔽的人性与现实因素。因此,本文试从“变形”切入,分析“变形”这一特殊元素如何发挥作用,为进一步揭示作品的现实意义和探索卡夫卡创作的独特性提供有益参考。
一、现代性的奇幻:作为“形式”的怪诞书写
卡夫卡的《变形记》是否属于奇幻文学类型?托多罗夫认为,奇幻文学的一个重要因素是读者“在面对明显的超自然事件时所经历的犹疑”。[4]17在托多罗夫看来,“只有犹疑可以延续奇幻的存在”。[4]21依据故事发生的背景,《变形记》中的“变形”是发生在20世纪的超自然事件,但它以十分自然的叙述形式出现在小说开端,以致当读者进入一个逻辑反常的世界时没有产生犹疑,且很快适应了格里高尔变成甲壳虫这一事件。从读者没有经历犹疑来看,小说不符合传统奇幻文学类型的界定。因此,诞生于20世纪的《变形记》有别于传统意义上的奇幻,甚至比传统奇幻文学走得更远,此时“超自然事件不再引发犹疑,因为文本中的整个世界都是怪异的……奇幻文学一开始假定存在真实的、自然的、正常的世界,是为了随后来推翻它,但卡夫卡却设法超越了这个问题。他将非理性视作游戏的一部分,他的整个世界都遵循一种梦境般的逻辑”。[4]129换言之,在一个怪异的世界中,奇幻事件本身就是卡夫卡小说逻辑的一部分,不再作为推翻正常世界的要素。
《变形记》挑战了传统奇幻文学类型,可将此种发生在20世纪、在文本形式与具体涵义上都具有现代意义的“变形”小说视作现代性的奇幻文学。通过对“变形”这一超自然现象的特殊处理,《变形记》实现了卡夫卡式的奇幻。小说中的“变形”颠覆了以往的奇幻小说,首先体现怪异的是超自然事件的发生,随着情节发展,超自然逐步导向自然,原本颠倒的逻辑——人变成甲壳虫,变成正常世界的逻辑,被读者和作品中的人物接受。情节依据这一法则继续发展,此时悖论产生了,当“变形”这一超自然逻辑被接受,自然原则却仍可用于解释超自然事件发生之后的事。该层面上,《变形记》和巴尔扎克的《驴皮记》存在相似之处,后者的超自然性在于“驴皮的非凡特性证实了奇迹的存在”。[4]49“变形”的甲壳虫和驴皮一同作为奇迹或超自然事件存在,情节发展遵循的均是自然原则。醒来的格里高尔看到衣料样品和镜框中的画报都在,阴暗的天气引发了该有的忧郁情绪,他随之理性地分析起健康的身体与工作之间的必然联系,以督促自己起床赶车。此刻房门外传来母亲和蔼的声音,建立起格里高尔与真实世界的联系。面对超自然事件,熟悉的场景使读者产生了与格里高尔一样的认识:或许只是幻觉,很快就能恢复“正常”。但“幻觉”没有消失,此后发生的事,符合格里高尔变形后人类社会发展的“正常”逻辑。起初秘书主任出现,询问关于格里高尔没来工作的事,父母和妹妹表现出担忧,担忧的并非是格里高尔的生命安全,而是他能否再去赚钱。等确定了格里高尔已经失去赚钱的价值,父亲的状态与原先的疲惫形成强烈反差:他穿着制服身板挺直,目光专注,精神很好,仿佛换了个人。当人不得不为生计考虑时,自然没有了原先佯装出来的憔悴模样,这符合家人不愿工作却想依靠格里高尔过上优越生活这一内在逻辑。由此看到卡夫卡“变形”小说与传统奇幻文学的另一差异:由事件的超自然性导向自然的过程中,没有放弃超自然要素本身,而是始终坚持在这一前提下揭示人类社会更为本真的自然要素。此后家人对待格里高尔的方式成了小说中更为本真的逻辑。奇幻与现实逻辑作为一对悖论性要素被融于同一文本中,构成卡夫卡式的奇幻书写特征。
现实逻辑之所以伴随奇幻元素存在,源于卡夫卡希望其奇幻书写具有现代意义,以使读者获得对现实的进一步反思。“变形”使原本外在的客体变成了自身,主体和客体之间的界限消失。也就是说,奇幻打破了精神和物质之间生硬的区分,精神层面的欲望在超自然世界中找到了对应的物质形式。小说中格里高尔为他的欲望找到了无需再工作的甲壳虫角色,这意味着人物进入了怪诞的场域,“在怪诞世界中,一切‘本我’都被脱冕并变为‘滑稽怪物’进入这个世界”[5]58,即本我能够在怪诞世界中得到显现。这时的奇幻书写发挥了彭佐尔特所说的社会功能:“对于很多作家而言,超自然只是一个借口,使他们可以去描绘不敢用现实主义的词语提及的事情。”[4]118卡夫卡以独特的奇幻书写,讲述了本不可能被提及的现代人的欲望与心理现实。当人不想再作为被异化的社会工具、又迫于多重压力不敢反抗时,以变形的方式逃离则更易被人接受。卡夫卡在对“奇幻”的处理中,越过欲望和现实的边界,打破主客体间的界限,书写了难以被表征和谈论之事,使读者在新的文学形式中反思现代人的精神困境与欲望追求。
值得注意的是,作为奇幻要素的“变形”从未在小说中获得过理性解释。卡夫卡的用意本就不像爱伦·坡的多数小说那样,要去解释超自然事件,也并非要“唤起一个与我们的日常世界相区别的世界”。[4]53因此,对小说中“变形”的解释势必要从它的字面义(即超自然事件)走向背后的寓意,才能进一步挖掘卡夫卡式奇幻书写的真正用意。卡夫卡“变形”书写的现代意义是他在熟悉的文本之外对文学形式作出的新尝试,即在熟悉中不断探索陌生化的文本形式,通过走向不可能的文学类型去实现新的文学可能。具体而言,他的“变形”小说因在情节上实现了奇幻与现实逻辑的共存、欲望与现实的互相跨越,从而在文学类型上完成了从“不可能”向“可能”的转化。正如“间离效应”所呈现的效果:“正是为了恢复对生活的体验,感觉到事物的存在,为了使石头成其为石头,才存在所谓的艺术,艺术的目的是为了把事物提供为一种可观可见之物,而不是可认可知之物。”[6]10卡夫卡以不同于传统的奇幻书写方式,在新的文学形式中创造了惊奇进而怪诞的审美效果,使原本不足为怪的现代问题被重新“看见”,让原本被忽视的人的异化和淡漠成为可观可见之物。最终,他以具有怪诞效果的独特书写形式实现对传统文学类型的反抗,凸显对现代问题的关注。
二、现代性的狂欢:作为“形象”的怪诞书写
凭借具有现代性的奇幻书写,卡夫卡实现了对传统“变形”的超越。“变形”的直接结果是主人公变成了甲壳虫这一形象,人到动物的“变形”本不足为奇,但卡夫卡的“变形”通过打破不同身体类型间的界限,使身体中原本被压制的潜在因素寻到新的出口,由此来反映他所关注的现实问题。
格里高尔醒来便下意识想到自己工作中的种种问题及其带来的身体和精神折磨,“他工作五年了还从来没有病过”[7]108,为了还清父母的债,“也许还要五六年吧”[7]108,对于至少十年不能停止工作的格里高尔,身体形象的突破为他带去五年来的首次“节庆性”狂欢。在精神层面,狂欢伴随潜在欲望实现带来的快感。由于“变形”,人得以越过欲望和现实的边界,获得重生般的快乐。变形后的格里高尔“有可能既获得自由,又‘不负罪责’,仅仅成为一个无妄之灾的牺牲者”。[8]242他无需为迟到或旷工承担责任,也不必遭受道德上的责备,过去被社会身份压制的正常欲望,在“变形”这一特殊情形下得以显现。非理性的力量过去只存在于受压抑又不可抗拒的潜意识中,但“这些东西受到压抑,最后仍然显现出来”。[9]274由此,格里高尔现存的世界变成了异己的、本被压抑的世界,从而获得了潜意识的狂欢。其次,狂欢体现在变形后的格里高尔获得了由身体带来的快感。他偶尔能享受半腐败食物带来的满足,并且“尤其喜欢倒挂在上面天花板上……呼吸起来比较轻松;一阵轻微的震荡贯穿全身;处于格里高尔在那儿上面的这种几乎是高高兴兴、精神涣散的状态中”[7]132,来回爬行成了他的新消遣。“变形”带给格里高尔精神与身体的双重狂欢,狂欢“被作为对日常生活制度暂时的超越”[5]8,使他摆脱了不可动摇、充满秩序的现存世界。正如狂欢节“暂时取消了一切等级关系、特权、规范和禁令”[5]11,发生在现代社会中的“变形”为一个封闭、现成、稳定的世界打开了缺口,无异于现代性的狂欢。
“变形”会导向多种形态,变形后的世界未必是甲壳虫的世界,卡夫卡为何要选用甲壳虫这一形象作为秩序社会的缺口来实现现代性的狂欢?身体形象承载丰富的意涵,卡夫卡选择甲壳虫必定有其难以替换的缘由。不难注意的是,身为人的格里高尔从不敢生病,不光出于还债的压力,对他的上级——经理和秘书主任这类人来说,身体感受与健康不值一提,由此格里高尔没有理由生病。身体最基本的感受源自肉体层面的愉悦或不适,经理与秘书主任等人的做法是对身体基本感受的压制。只有恢复身体感,卡夫卡笔下的现代人才能在冰冷的秩序社会中找到出口。格里高尔变为动物后,肉体性的伤痛与疾病开始被置于显性地位。由于对陌生身体的不可控,格里高尔多次遭受强烈的肉身痛苦:他下身有“火辣辣”的疼痛感、父亲飞来的苹果直接造成他身体难以承受的伤痛。变身甲壳虫的实质之一是卡夫卡将作为人的格里高尔降格到了物质和肉体层面,恢复了他更为直接的身体感知。格里高尔变形后,身体姿势有过几次转变,从人类的仰卧到站立,最后才如甲壳虫一般让众多的细腿着地。至此,格里高尔找到了身体被降格后最舒适的状态:靠拢大地。在适应变形身体的过程中,他逐渐能把控“被降级”的身体,原本被压制的身体感在适应中被重新激发。因此,卡夫卡对降格化形象的书写,恢复了被现代社会所遮蔽的基本身体感知,此种身体感的恢复是实现狂欢的基础。
此外,甲壳虫格里高尔身体的特点之一是变形后仍处在动态过程中,该状态揭示出卡夫卡选择甲壳虫形象的另一重要原因。对尚未适应甲壳虫身份的格里高尔来说,身体各方面的机能仍在逐渐形成。他吃东西的方式和口味发生了新的变化,开始喜欢过期、不新鲜的食物,而且甲壳虫没有牙齿,“只有整个身体一块儿呼哧呼哧喘着气,他才能吃东西”。[7]123变形的身体开始拥有极强的伤口愈合能力,还发生了声音、视觉上的变形。当格里高尔说话时,声音被异乎寻常的叽喳声掩盖,之后他明明说话了,但仍是一片寂静,说明其声音在逐渐消失,而且视力也越来越弱。格里高尔开始喜欢倒挂在天花板上,并能使自己安全掉落在地板上,他习惯了以不停地爬行来表达忧愁和压抑。甲壳虫身体机能的逐渐形成是另一重意义上的“变形”,这能解释卡夫卡为何不选择其他动物来变形。普里莫·莱维关注到卡夫卡选择甲壳虫形象的非任意性,“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或仅仅是从象征意义上来说,我们人类认同蚂蚁与蜜蜂的社会结构,蜘蛛的辛勤以及蝴蝶的舞姿,却和甲壳虫没什么共同点,就连我们父母的哺育也都是相异的”。[10]33其他动物在进食喜好、视听特点和爬行习惯上多少与人类存在相似之处,甲壳虫和人类则没有什么共同点。动态性的生成要求两个物种之间存在较大差异,只有当“它是异类,是异种,是怪物”[10]33,才能体现动态性特征并实现最大化降格。
巴赫金认为“怪诞形象所表现的是在死亡和诞生、成长与形成阶段,出于变化、尚未完成的变形状态的现象特征”。[5]29由此可判断,动态的变形是甲壳虫怪诞形象的一大特点,其动态变形的具体表征则是降格化。格里高尔降格后的甲壳虫身体因畸形、丑陋被归入“丑”的审美类型中。在妹妹眼里,他是墙纸上那个巨大的棕色斑点,母亲则被他吓得近乎晕厥,据此能想象变形甲壳虫的丑陋程度。可以推测,在卡夫卡心中,甲壳虫是某种“丑”的代表,此种降格化带来的“丑”是甲壳虫怪诞形象的另一大特点,“怪诞风格的一个重要方面是丑”。[5]50动态的变形与降格化的“丑”共同构成卡夫卡的怪诞形象书写。如希利斯·米勒所言,卡夫卡的“变形”小说“不是现代版的伊索寓言。它们以文本的方式表明,人的生命——或者以更好的措辞‘赤裸生命’(bare life)——在某些情况下仅仅只能被表述为某种动物生命的形式”。[11]67正因甲壳虫身体具有动物生命的降格化与怪异性,才能在异己的世界中摆脱束缚、实现狂欢。
三、透过文学的救赎:作为“效果”的怪诞书写
塑造怪诞形象的目的是要将正常的生活推至绝境,此时现代权力在个体身上的效果才能最大化显现。由此卡夫卡才能在奇幻书写及“变形”的怪诞形象背后,揭示世界真实的一面。
变形后的甲壳虫形象丑陋而不成体统,卡夫卡虽未对甲壳虫身体进行过正面描写,但当格里高尔和外部世界的阻碍——门被打开以后,对眼前事件的惊愕程度透露出人们对他的看法:秘书主任“用一只手捂住张开的嘴巴并徐徐向后退去,仿佛有一股无形的、均匀作用的力在驱赶他们似的”。[7]12母亲则“先是合掌望着父亲,随后便向格里高尔走过去两步并倒在了地上,衣裙在她四周摊了开来,脸庞垂在胸口完全隐匿不见了”。[7]117甲壳虫格里高尔怪诞形象造成的显著效果是使那些熟悉的、日常的事物变成了与人为敌的事物,“自己的世界忽然变成了异己的世界。”[5]45异己世界不仅是对格里高尔而言,也针对他周围的人。他人眼中,变形的格里高尔入侵了充满秩序与规范的世界。面对异己之物,秘书主任的本能反应是“向门口溜过去,一步一步踅过去,仿佛存在着一道不准离开房间的秘密禁令似的”。[7]119这也是家人最终选择的对待甲壳虫的方式。面对异己物种的“侵入”,首要是划清界限,将它从“正常”世界中驱逐,使异类先登上“愚人船”,此后符合逻辑与规则的世界才能继续运行。
界限的划分加之人类声音的消失,使处于失语状态的格里高尔只能依靠自身的怪异形象被动显示意图。但失去话语能力后,任何表明意图的尝试都朝着与自身意愿相反的方向发展。怪诞形象使格里高尔成为人类之外的一员,其行动和意识被认为与常人不同,这决定了它只能被贴上“恶意”“恐怖”和“可疑”之类的标签,成为这些负面评价的“对偶物”。[12]14怪诞形象使家人自然地判断格里高尔走出房间是要逃跑或伤害别人,而格里高尔真实的目的是出于讨好和亲近,他的行为本身和效果相悖。在怪诞形象这一前提下,格里高尔的意志不论如何变化,引发的都是负面效果。此时妹妹、父亲、房客等更多不够格、不同程度的权力掌握者自由而任意地对格里高尔行使着“正常人”的特权,尤其是父亲,“完全在他的暴力合理性的极限上以全部的严厉性发挥作用”。[12]13也就是说,当格里高尔因其怪诞形象被驱逐后,其他人都能在他身上自由行使并不恰当的权力。
怪诞形象还激发了其他形式的权力效应,如对格里高尔生活空间及生命的侵占。格里高尔的房间作为空间隐喻,是生命得以延续和存在的物质载体,一旦空间被占有,生命自身就面临威胁。小说开篇把房间叙述为在四堵墙壁之间,好似单独隔离出来的区域,房间有多扇门,母亲、父亲、妹妹分别通过三扇不同的门询问他的情况,代表权力来自不同的主体。面对异己形象,对他人空间的规划与占有“意涵了凌越其上的权力”。[13]376没有工作的妹妹在家中的地位原本不高,但照顾格里高尔这件其他人都不愿做的事提高了她的地位,赋予格蕾特话语权,她“带着一种在她身上完全是新的、压根儿就已经侵袭了全家的敏感维护着自己的这个打扫格里高尔的房间的特权”。[7]143凯泽尔曾谈论卡夫卡的作品:“怪异并非出于自我,而是世界的本质和自我与世界之间的不协调所造成的。……卡夫卡作品里的世界是连续不断的压迫人的一系列事件。世界和人的互不相容实际上导致了二者的分离。”[14]155怪异身体造成的效果是世界不容许格里高尔这类不协调的物种存在,他是“不正常的”,因而要被划分出去,他所在的空间反而成为权力机制的入侵之地。最终,格里高尔以周围人都满意的方式,从工作、家庭,从人类群体中以死亡的方式退场,其效果等同于永久性地被当作“不正常的人”置于“正常人”之外。
格里高尔变成甲壳虫后,多次试图证明自己只是“生病”了,应当被纳入人类群体中。他甚至认为凭借自己尚能欣赏音乐、拥有听觉审美这一点,也不应被视为动物。此种行为看似传达的是格里高尔不希望被驱逐、排斥的意愿,但事实上,只有当他被纳入怪异群体中,才有可能摆脱工作、家庭乃至整个令他困扰的人类社会。由此看到,怪诞形象既是被驱逐、处置的缘由,也是摆脱权力、实现自救的路径,这为探究卡夫卡的创作原因提供依据。《变形记》写于1912年,同年10月8日,在给好友马克思·布罗德的书信中,卡夫卡写道:“外界没有任何事情能干扰我的写作,那时我只想到,母亲几乎每天晚上向我唠叨,我总该抽个时间到厂里去看看,以宽慰父亲,而父亲则以目光或拐弯抹角地说得更严肃。”[15]151写《变形记》的这一年,卡夫卡被工厂的事务困扰,“今天晚上母亲又开始了这老一套的抱怨,除了暗示我对造成父亲的痛苦和得病的责任外,也把妹夫离开和工厂完全无人看管的新理由端了出来,而以往总是站在我一边的妹妹也怀着最近由我传给她的感觉,同时怀着巨大的不理解当着母亲的面离我而去”。[15]152日记对应了小说中格里高尔不再工作时,父母和妹妹的不理解与抱怨。卡夫卡本人希望可以不间断地写作,却要因此遭受来自外界的压力。布朗肖强调了卡夫卡希望摆脱这种“在世的命运”的欲望,认为他“需要更多的时间,而更少一些人。这些人,首先是其家庭,他艰难地饱受家庭的束缚,而且始终未能从中解放出来。然后,是他的未婚妻,以及他恪守戒律的根本欲望:人要完成其在世的命运,组织家庭,生儿育女,并归属社群”。[16]152卡夫卡自身面对无法逃避的现实处境无数次想及死亡,小说中他选择以“变形”的怪诞形象去期待新的可能,因此有了文学中变形后获得狂欢的格里高尔。看似是格里高尔的家人最终摆脱了他,实际上是格里高尔终于摆脱了家庭与社会的束缚,实现了某种并不积极的自由。《变形记》虽以悲剧结束,却是卡夫卡“透过文学的救赎”[16]155,是他找到的“一种适当地表达自己的孤独、愤懑、焦虑和矛盾心情的方式”。[17]188
四、结语
卡夫卡借“变形”这一超自然事件实现了现代性的奇幻与狂欢。“变形”是更替的方式之一,只有在不断的更替中,不尽人意的现存世界才有可能获得新的存在方式。同时,“变形”带来的异己世界是怪诞的,如同卡夫卡与格里高尔身处的位置,并非中心,却由此获得了另类视角和进路来看待处于中心的正常世界,对异己力量的揭示亦是对权力实质的深入。他以独特的文学书写补充了现代小说在类型上的新走向,呈现了人类社会某些真实的侧面,推动人们反思现代生命内在的矛盾与多重可能,最终完成个体意义上的反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