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唐诗中浙东地理空间的建构及其文化意蕴
2022-03-17房瑞丽
房瑞丽
(中国计量大学 人文与外语学院,浙江 杭州 310018)
近年来,随着文化地理学研究的深入,文学的发生发展与地理的关系越来越受到学界关注,作为其中重要一环的地理空间研究遂成为学界研究的热点。张伟然说:“从历史文化地理角度来说,一个具有确定空间范围、能获得广泛认同的区域,其实也就是一个感觉文化区(或曰乡土文化区)。因为这些区域不可能是凭空而来的,其背后必然有着自然山川、历史文化以及社会心理等多方面的支撑。”[1]在一定空间范围内,自然、历史、社会等方面的特质促成了这个空间特有的气场。从文学地理学角度研究浙东这一特定空间范围内的唐诗,首先要揭示的是与此相关的地理空间是如何在唐诗中建构的,相关地理空间之间有什么内在联系,各自内部又是以怎样的排列组合方式建构起来的?这些地理空间的建构对地理意象做了哪些取舍,与浙东唐诗创作的主题内涵和诗歌风格有什么关系,具有什么审美意义与价值?本文试图探讨以上几方面的问题。
一
(一)以东南滨海为总体感知的方位地理空间
在《盛唐诗》中,宇文所安认为江南地区在地理位置上与西北长安相对,故而称之为东南地区,通常包括我们所说的江南东道和江南西道。并云:“由于八世纪诗歌中经常出现的方向性对称,东南地区成为与宫廷诗相对立的世界。”[2]初唐的诗坛主流是以京师宫廷和王府为中心创作的宫体诗,虽然陈子昂以及初唐“四杰”为扭转齐梁以来的绮靡宫体诗风作出了很大努力,但是真正能够撼动宫体诗统治地位,而使诗歌的创作由初唐走向盛唐,最终形成大唐诗歌审美风范的可能就是浙东唐诗。宇文所安认为,“东南地区作为统一的区域‘模式’可能最有意义,这一模式包含了丰富多样的主题、题材及情调。东南模式在京城的流行产生自许多优秀诗篇,这些诗篇或撰于这一地区,或描写这一地区,其作者都曾经在这一地区生活、漫游或任官。孟浩然、李白、储光羲、崔国辅、綦毋潜等都在东南地区写出了一些最出色的作品。其后,在八世纪后期的政治动乱中,东南地区真正成为安全的避难所,成为与京城相抗衡的诗歌创作中心。在过渡时期,东南诗人可能对盛唐风格的形成做出了贡献。”[2]实际上不是可能,而是一定,最为明显的就是承载盛唐诗歌精神的山水诗正是由东南地区走出去的。虽然宇文所安所说的东南地区的范围要比本文所涉及的浙东地区的范围大得多,但东南之地更东南,或者说最能够代表“东南模式”的诗歌恐怕就是浙东之地了。
葛兆光在《中国思想史·导论:思想史的写法》中说:“人们将会通过地图上设定的空间确立自己对‘国家’和‘历史’的认同,并划分‘中心’与‘边缘’的等级差异。”“空间性的地图在被绘制出来的过程中,已经融入了绘制者的视觉、感受和历史性的观念。”并进一步解释说:“比如说都市与乡村、首都人与外省人、中原与边地、沿海与内地、上只角与下只角、江南与江北等等,这些地理概念表面上只是方位的指示,但实际上又隐含着文明、经济、政治上的价值等级区分。”[3]杜牧《李讷除浙东观察使兼御史大夫制》:“西界浙河,东奄左海。”[4]李绅《龙宫寺碑》:“会稽地滨沧海,西控长江,自大禹疏凿了溪,人方宅土。”[5]浙东以浙江为西界,东至海滨,从全国范围内来说,它与地处内陆的西北长安在方位上是相对照的。因而,“浙东”这个地理概念本身就包含着地处东南,濒临大海,那么在政治价值等级差异上就是与西北政治“中心”长安相对应的“边缘”。长安是最高权力的中心,是儒家士人实现自己建功立业梦想的地方,因此“西北望长安”也成了知识分子群体对政治权利的追求与向往、对家国命运关注的共同心理情结。那么,与西北相反方位的浙东,在价值取向上也与积极进取的政治诉求相反,即代表对政治的疏离和规避。特别是安史之乱以后,诗人在生活空间上的选择从政治中心长安转移到浙东,无论这种选择是主动还是被动,本身都蕴含着对生命价值的选择,这种选择是放弃追逐政治权利,回归山林。
金观涛、刘青峰以“道德价值的逆反”解释魏晋玄学的产生,即“在中国以道德为终极关怀的文化里,当原有道德目标做不到的时候,那么人们就会以与原有道德规范的反面或否定来作为新道德,作为新的人生意义。”[6]这样的观点也能用来解释唐代诗人的东南之游。当怀揣儒家理想的知识分子来到西北长安想要在帝京实现他们平步青云的梦想时,屡屡受挫的残酷现实让他们遍体鳞伤,这时“穷则独善其身”的思想冲击着他们的道德观念,而孔子的“道不行,乘桴浮于海”,即认清现实后的退隐也成为他们人生选择的道德支撑点。就像赵汀阳所说:“海洋显然更具未被驯服的自然性”[7],“乘桴浮于海”意味着远离内地、追逐边缘,远离权力、追求隐逸,起源于内陆的华夏文化对于大海的向往就意味着对自由的追逐。除了有海以外,从自然环境上来说,还要山水宜居,还要有文化底蕴能够寄托知识分子的情怀,那么濒临东海的浙东相对于渤海齐鲁和南海闽越在自然环境和人文环境的结合上都更胜一筹。
(二)以佳山秀水为主体对象的自然地理空间
在佳山秀水的自然空间里,以镜湖、若耶溪、剡溪为水路的浙东游路线,将浙东地理景观系连在一起。从钱塘江出发,中间经过浙东运河到镜湖、剡溪,或者从镜湖游若耶溪,这些水路连接着会稽山、天姥山、天台山地理坐标,三水三山成为浙东地理空间的主脉。以此为中心,诗人们舟行溪上,在实地行程中目及神会诸多浙东特有的景物意象,将地理空间进行填充,实现心路历程的升华,丰富了浙东空间的象征意味。胡晓明说:“现代人文主义地理学的核心概念是‘地方’(place),主要表达地方感、地方认同与地方意象。地方感是一种无需说的地缘、地气。地方认同是一种关切与情怀。地方意识则是一些很重要的标志性的风景、风物与人物,是‘地方’的象征资本。”[8]多种具有特定心理折射的景物意象并置交织成立体的地理空间,如山、鸟、云、树、溪、潭、舟、行人等,在这个特有意象所建构的三维空间内,诗人的潜意识完成了某种逃避和脱离,为自己的心灵找到了依托和慰藉。
戴伟华在《地域文化与唐代诗歌》中写道:“山川的景观呈现,有其焦点,因为某一景观必有其特别能反映该景观特征的景点,唯其独有,或最能与其他景观区分出来的景物,也特别能引起人们的关注。”[9]在山水交织的空间行走或送友时,想象着与友人在此行走,实际上就是一次心灵的自我释放过程,有一个精神指向就是完善自我,获得某种解脱。空间范围的缩小,实际上是诗人心理空间在不断受到挤压。特别是安史之乱以后,浙东诗歌中的空间描写都在压缩,越来越具体到相对来说比较细微的景物上,这与当时诗人无法对抗外界的变迁和动荡、选择在内心深处获得一片安宁之所有关。所以,这样的空间结构是狭小的、收缩的,是关注自我的,关注与自我紧密结合的周遭空间。从唐诗发展的分期来看,浙东唐诗从盛唐、中唐到晚唐,空间建构的逐步缩小正是诗人心理变化的反映。
浙东山水地理意象的选取构成了地理空间,地理空间承载了诗歌审美,寄托了诗人的心理追求,完成了由外到内的转化。有时地理意象排列密集、环环相扣,有时又随意摭取,实际上都是诗人精心选择的结果,代表着诗人对审美、对诗歌艺术,以及对诗歌内蕴的把握。
(三)以南朝名士为历史底蕴的人文地理空间
方位感知形成总体空间场域,其他地理空间都在这个空间场域内建构起来,也使复杂的地理空间有了层次感。一涉及这个总体方位东南空间,就自然而然联想到这里的山水,而在这片风景尤异的空间里,那群优游其中的六朝名士的足迹尚可追寻,王谢大家的流风遗韵令寻求自我的诗人们钦羡不已。英国文化地理学家迈克·克朗说:“文学作品不能被视为地理景观的简单描述,许多时候是文学作品帮助塑造了这些景观……因为人们对不同地方的了解大多通过各种媒介。因此,多数人的了解是在亲眼所见之前就已经形成了。”[10]唐人对于浙东的记忆也有来自六朝文人的记载,可以说唐代诗人一边接受着来自六朝文人的影响,一边又不断再塑造、再建构着地区意识。《世说新语》等六朝典籍是诗歌中六朝人物掌故的来源,而对于浙东山水的印象和想象则主要来自《文选》。
南朝梁萧统编纂的《文选》在陈、隋没有被重视,而唐代注解《文选》的人越来越多,曹道衡说:“唐代人热衷于为《文选》作注,正反映了此书在当时人心目中的重要地位。”[11]李善在《上〈文选〉注表》中说:“后进英髦,咸资准的。”[12]建议文选作为士子学习的范本。《新唐书·文艺·李邕传》:“邕父李善,居汴郑间讲授,诸生四远至,传其业,号‘文选学’。”[13]可知《文选》在当时已经成为一门学问,其影响可见。《文选》对谢灵运诗歌选录最多,其中游览诗和行旅诗就有19首之多,事实上也正是这两类诗对唐人浙东诗路的影响最大。再加上收录的像孙绰《游天台山赋并序》“穷山海之瑰富,尽人神之壮丽”这样大力推介浙东山水“神秀”的文章,自然引起唐人的向往。孟浩然的《越中逢天台太乙子》中对天台山的描绘和向往,就是受《文选》所录孙绰《游天台山赋》的影响,其中“福庭长不死,华顶旧称最”来自孙绰赋中的“仍羽人于丹邱,寻不死之福庭”。也就是说,六朝文人对浙东山水的描写通过《文选》的传播推介开来,在唐代诗人中形成了一种强有力的吸引。另外,《世说新语》等著作中所记载的一些浙东六朝文人故事也被唐代诗人凝练成诗歌语言,强化了诗歌的地域色彩和情感倾向。
再进一步说,虽然东晋南朝文人发现了浙东山水,并进行了文学创作,但若唐代诗人不关注他们笔下描绘的山水、地方与自己的关系,这些诗也不大可能在唐诗中形成广泛影响。因为唐人的关注和重视,东晋名士的活动和南朝文人的创作在唐代得以传播,并对唐代诗人产生了重大影响,也就是我们现在所说的名人效应,于是唐人代诗人仰慕作为历史存在的那批名士的风范,对他们描绘的山水以及那片山水所孕育的文化产生了浓厚的兴趣。赵汀阳在《历史·山水·渔樵》一书中说:“在青史之外的青山没有意义,只因无人在场,无人提问,自然也就没有被赋予任何精神附加值。”[7]反之,被人进行审美观照,被赋予情感的青山就是有意义的,特别是这里的“人”是一个特殊的群体,是唐人仰慕钦羡的、有着共同心理记忆的群体,这里的青山就更加具有了“精神价值”。
(四)以山寺庙宇为精神指向的宗教地理空间
浙东景物的宁静给诗人带来了内心的闲静安然。诗歌最终要回归或者关照的还是诗人内心。葛洪《抱朴子外篇·自叙》:“古之修道者,必入山林者,诚欲以违远讙哗,使心不乱也。”[14]浙东素有佛踪仙源之誉,有云门寺、法门寺、大佛寺、国清寺、天台山洞天福地、刘阮遇仙等。远离人间热闹的山林深处的那一座座佛寺庙宇,是厌倦世俗或饱受不公的诗人的精神寄托所在。浙东诗歌这种从外在地理空间到内在心灵空间的相互关照,也正是诗人们所要表达的内心诉求。魏斌以为:“在西方,山中修道院主要仍是作为一种信仰现象而存在。而在中国,以山寺、山馆为代表的山林文化空间,却溢出了信仰范畴,逐渐内化于知识精英的内心世界,成为一个独特的精神文化现象。”[15]
在对历史底蕴、人文景观和山寺庙宇宗教景观的空间建构中,由外转内是对人自身生存状态和精神状态的探索。诗歌的语言是要超越表面达到或揭示更深层次的内在情志,通过表面地理意象建构地理空间,实际上是为了将内心深处那份情感或自我的一往情深寄寓其中。寄赠诗中寄托着对友人的情谊,山水诗中寄托着自己对山水的喜爱以及山水对自己的认同,实际上是诗人的自我认同,所设定的空间实际上是诗人用以安放内心的“秘密通道”,诗人通过自然万物的外部空间达到内在空间的转化,让自己的情绪和心灵得到释放。所以,这些空间既是实存的,也是抽象的,具有独到深刻的审美意义。
(五)以舟行溪上为日常的生态地理空间
《越绝书》载:“夫越水行而山处,以船为车,以楫为马。”[16]韦夏卿《东山记》云:“自江之南,号为水乡。日月掩霭,陂湖荡漾。游有鱼鳖,翔有凫雁。涉之或风波之惧,望之多烟云之思。”[17]唐人漫游浙东,一般都是沿水路而来,或经京杭大运河至杭州,或由浙西新安江经浙江路过建德、桐庐而来,至杭州钱塘江,然后以西陵为起点,经浙东运河到镜湖,再泛若耶溪,或经曹娥江上溯剡溪。水路是游历浙东的重要交通路线,那么舟行溪上就成了诗人们游历途中的生活常态,也是他们在浙东最为切身的感受。他们将眼光聚焦在自己目力所及的范围之内,伴随着舟行溪上的日常生活,孤舟片帆、夕阳清辉、沙汀鸥鸟、越女采莲等富有诗意的日常生活情境呈现在这具体的行进空间里,成了一种艺术化的再现。“从本质上说,凡是进入文学作品里并产生了意义的地理景观与地理意象,以及在此基础上建构起来的空间,就都具有了人性的品质与美学的品质,读者从中所看到就不再只是纯粹的自然与客观的自然,不再是自然世界中原始存在的地理现象,因为它已经经过了作家的观察与选择,经过了作者的想象与创作,渗透了作家的感觉与情感,寄寓了作家的思想与精神,已经成为了一种人化的自然与艺术化的自然。”[18]
孟浩然的《耶溪泛舟》:“落景馀清辉,轻桡弄溪渚。澄明爱水物,临泛何容与。白首垂钓翁,新妆浣纱女。相看似相识,脉脉不得语。”“若耶溪”是浙东具有代表性的地理符号,“泛舟”是浙东常见的生活场景。“落景馀清辉”渲染了诗人出行泛舟时夕阳清辉笼罩的背景,在这样舒适又惬意的环境中,“轻桡弄溪渚”,一个“轻”字把诗人泛舟的心理状态尽情地呈现了出来,这里的“轻”,不仅仅是桡轻,更要表现诗人心情的轻松与愉悦。“澄明爱水物”,这里的“澄明”是对若耶溪水的描绘,也含有佛教“澄明之境”的涵义,此时此刻的若耶溪水能够荡涤和抚慰诗人疲倦、不得意的心灵。所以“临泛何容与”,“容与”就是一种悠然自得的状态,来自屈原《九歌·湘夫人》“时不可兮骤得,聊逍遥兮容与”,表现了一种不滞于物、游心于境的状态。
孟浩然《与崔二十一游镜湖,寄包、贺二公》“试览镜湖物,中流见底清。不知鲈鱼味,但识鸥鸟情。”孟浩然与友人游览镜湖,不仅紧紧抓住了镜湖的特色“清”、吴中的特产“鲈鱼”,而且运用“鸥鸟”意象表明友人之情非同一般,是蕴含着高洁志向的情谊,是心灵相通之友。诗人抓住了地理景观的特色,又通过特定意象的选取表达了心情、友情和志向。地理意象在诗歌表达中具有深层内涵,这些地理意象形成了一个深层的场域,一些适合表现这个场域的特有产物、事物、景物都可以融汇其中,从而形成诗歌的语言,表达诗人的情绪和心灵深处的情蕴。
二
孟浩然《自洛之越》:“皇皇三十载,书剑两无成。山水寻吴越,风尘厌洛京。扁舟泛湖海,长揖谢公卿。且乐杯中物,谁论世上名。”“皇皇三十载,书剑两无成”之地必然是京城,京城让自己三十年的美好年华付之东流,这样的内心压抑是可以想见的。“山水寻吴越”与“风尘厌洛京”的对比,也是吴越与洛京在空间上的对比。“山水”背后的涵义是自由自在,“风尘”暗含的就是三十年的奔波劳碌,空间对比所带来的内心变化是明显的。常见意象“扁舟”“湖海”构成了较为具体的舟行湖上的自然生活空间,而对谢灵运遗风的仰慕则是由历史底蕴所建构的人文空间。这首短短五言绝句实际上是在建构的东南总体方位地理空间中,以山水自然地理意象、舟行湖上日常生活空间和历史人文空间三重空间充实其中,通过空间的并置和转换构成了完整的浙东印象和浙东意境,让所要表达的“谁论世上名”的心里有了依托和支撑。也就是这四重地理空间叠加在一起,自带情绪,超脱自由,自带诗歌氛围,乐于其中。因而,这种地理空间叠构具有了独特的审美内涵。
张籍的《送越客》:“见说孤帆去,东南到会稽。春云剡溪口,残月镜湖西。水鹤沙边立,山鼯竹里啼。谢家曾住处,烟洞入应迷。”“东南”是总体的方位空间感知,会稽、剡溪、镜湖是自然地理意象构成的自然地理空间,春云、残月、孤帆、水鹤、山鼯是常见的景物意象,谢家是带有浓郁人文气息的历史空间意象,烟洞入迷意味着道教的羽化成仙,表明肉体凡身在尘世的解脱,从而获得了心灵的自由。可以说,这首诗是五重地理空间的结合,是诗人对友人所至之地的想象,也寄托了诗人对友人“入迷”越中的美好祝愿。这样的空间建构和意象选取,将诗人的情感巧妙地融入其中,这正是叠层重现地理空间在诗歌表达中的运用,也完成了地理诗学的建构。李白的《别储邕之剡中》:“借问剡中道,东南指越乡。舟从广陵去,水入会稽长。竹色溪下绿,荷花镜里香。辞君向天姥,拂石卧秋霜。”这首诗从东南方位的总体设计入手,引入会稽具体的地理意象,通过竹溪荷花日常生态空间的贯穿,营造了一种沉醉其中的空间氛围,在地理空间的建构上与张籍的《送越客》有异曲同工之妙。
黄永武在《中国诗学设计篇》中说:“诗的空间,能将现实的空间加以模仿,也能将它改造。诗人在悲观时,可以将天地变得狭窄;在乐观时,又可以将天地变成宽阔,这个经过情感改造后的空间,是诗人心灵的空间,与现实的空间有一段距离。”并引用洪亮吉在《北江诗话》里的说法:“孟东野:‘出门即有碍,谁谓天地宽!’非世路之窄,心地之窄也。即十字,而跼天蹐地之形已毕露纸上矣。杜牧之诗:‘蓬蒿三亩居,宽于一天下。’非天地之宽,胸次之宽也。即十字,而幕天席地之概已毕露纸上矣。一号为诗囚,一号为诗豪,有以哉!”[19]赵嘏的《越中寺居》:“迟客疏林下,斜溪小艇通。野桥连寺月,高竹半楼风。水静鱼吹浪,枝闲鸟下空。数峰相向绿,日夕郡城东。”诗人是一位“迟客”,行动迟是因为心情沉重,心里的空间在缩小,随着空间的转换,目力所及的范围是有限的,正因为在空间范围上的有限,在空间地理意象的选取上就更加细致和全面。疏林、斜溪、小艇、野桥、寺、月、高竹、半楼、风、水、鱼、浪、枝、鸟、空、数峰、郡城,可以说这是并置意象最为密集的一首诗。这些意象将诗歌的空间填满,实际上也是诗人将自己的情感填满,旅寓寺中,诗人只关心这满眼山林,让自己无暇顾及那世俗的烦扰。这里虽然是“寺居”,但没有宗教空间,也没有宗教义理的阐释,只有将日常生活中细致的地理意象并置构成诗的语言表达诗人置身其中暂时寻求内心宁静的情感需求。这代表了相当一部分诗人旅寓佛寺的心理需求,他们不是在精神追求上转向了佛教,也不是想与青灯木鱼为伴,而是因为佛门净地能够让疲倦的身心暂时安静下来,让他们受伤的心灵得到慰藉,而待疲倦的心灵稍事休息后,可能又去追求儒家“三不朽”的事业了。
如果说空间的反向思维亦会带来情绪上的反向思维,那么,由西北到东南再到具体的自然山水、景物则是诗人内心空间递缩和逐渐关注自我的一个过程。而由东南到西北则反之,在空间上由具体景物到山水再到西北长安,心绪逐渐外放,诗歌感情也逐渐开放,是由自身到外部,再到关注政治的一个过程,孙逖的《夜宿浙江》即是如此。“扁舟夜入江潭泊,露白风高气萧索。富春渚上潮未还,天姥岑边月初落。烟水茫茫多苦辛,更闻江上越人吟。洛阳城阙何时见,西北浮云朝暝深。”由西北入东南,是寻山水,寻自由,而由东南回望西北,于浙东空间对西北长安的遥望和牵挂是儒家士人家国情怀的表现。“扁舟”“江潭”是浙地有代表性的生活场景,“露白风高气萧索”,这萧索的除了自然之气,还有诗人的内心。诗人在颔联打开心胸,视野向外扩展,“富春渚”“天姥岑”是浙地的山水名片,诗中的山水从来都是着“我”之情的,“潮未还”“月初落”是诗人细致观察到的,“未”“初”都带有一种挥之不去的情绪。那么这种情绪是什么呢?“烟水茫茫多苦辛,更闻江上越人吟”,是在茫茫烟水中扁舟奔波的、孤独的辛苦,是“越人吟”中传达的对故乡的思念。在越地听越人吟,诗人内心反射的却是痴念的故乡。所以,越中不是诗人的心灵归宿,而是不得已的暂时漂泊之地。那最终的归宿在哪里?“洛阳城阙何时见,西北浮云朝暝深。”最后两句点明了自己虽身在浙江上漂泊,内心牵挂的却是洛阳城阙,是帝都,是国家。而“西北”浮云蔽日,自己才不得不暂漂东南。所以无论这里的山水、这里的空间场域如何,在诗人看来都是笼罩着“萧索之气”的。诗人的心不在此地,故而心绪是漂浮不定、孤独无依的,也必然是充满“苦辛”的一声长叹。诗人从自己身处的一叶扁舟一直到西北,将空间的想象逐渐放大,内心容纳的也就越来越多,最终指向了儒家知识分子无法忘怀的政治理想。这首诗与孟浩然的《自洛之越》在空间建构的层次顺序上是相反的,所传达的情绪和情感也是相反的。这也正是浙东空间建构在诗歌情感表达或主题意蕴承载上所具有的审美意义。所以,诗中的空间是实存,也是抽象的心理空间,这种地理空间与心理空间的双向互动,正是浙东诗歌在空间建构上所独有的审美价值。
在具体的空间建构中,还有一些诗歌因为宗教氛围空间气场的存在,或者说因为诗人本身就是僧人,所以在表面意象景物的选取背后是某种宗教义理和情绪的表达。如灵澈的《天姥岑望天台山》:“天台众峰外,华顶当寒空。有时半不见,崔嵬在云中。”诗人虽然选取了三个明确的地理意象作为地理空间的载体,但因这具体的地理意象具有宗教意味的指向,所以“崔嵬在云中”表面上是实写,实际上是佛理的表达,即“空灵”“无我”,达到内心与万物为一的状态。众峰外的天台、当寒空的华顶,在表面上看来极大极高,而实质上是“空”不可见的,也正是佛家所追求的空。所以世间万物又有什么放心不下的呢?连崔嵬云中的高山都是不可见的,又有什么好执著的呢?唯有放弃执著、不着一念,才是真正成就自我。这种自然山水地理空间与宗教空间的有机融合和建构,是浙东诗歌地理空间建构的内涵特色之一。
罗隐的《寄剡县主簿》:“金庭养真地,珠篆会稽官。境胜堪长往,时危喜暂安。洞连沧海阔,山拥赤城寒。他日抛尘土,因君拟炼丹。”在这首罗隐寄给剡县主簿朋友的诗中,想到友人所在的剡县,首先出现在诗人脑海中的就是金庭观,这一道教的洞天福地使得剡县与追求羽化成仙的宗教理想联系在一起。首句“金庭养真地”与尾句“因君拟炼丹”首尾呼应,虽然剡县地理空间自带道教氛围,但所寄赠的对象毕竟是儒官,那么如何在这个道教充溢的空间里将儒官的追求与情绪消化掉呢?很显然,不能靠压制,而是借力打力,所以紧接着“境胜堪长往,时危喜暂安”。从人对居住要求与自然环境的契合来说,“境胜堪长往”;从人对社会环境的趋利避害来说,“时危喜暂安”。如果说这样描绘托身之所有些虚幻的话,接下来的“洞连沧海阔,山拥赤城寒”则是从地缘上圈画出来的。连海的地缘,海上有仙山,这紫霞万丈照耀的赤城山就仿佛是那海里的仙山,如此地理意象的空间范围划定和酝酿,亦感染到了尚有此意的诗人,不由得做出一个承诺,“他日抛尘土,因君拟炼丹。”在这里,地理空间以客观的存在完成了对诗人心绪的感化,这也正是浙东诗歌空间建构在审美情绪表达方面的作用。
因创作主题或创作心态不同,诗歌有时以某种地理空间的建构为主,但更多时候是多种地理空间意蕴的叠合交错。在总体方位感知下,诗人们通过对自然山水的诗情画意、地理意象的细致描绘、对历史文化底蕴的深刻书写,从地理景观、地理意象到地理空间的安排建构上形成了浙东诗歌空间的整体氛围。在这样的空间场域里,诗人表达着对于人与自然、人与社会、人与自我关系的理解。地理空间的建构及其排列组合方式对诗歌主题和情感的表达起到关键作用,诗人在对浙东自然景观、地理意象的选取与欣赏中建构了地理空间,浙东诗歌的审美价值因此体现出来,形成了特有的审美风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