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持人语
2022-03-17雷恩海
栏目主持人:雷恩海(兰州大学国学研究中心主任、文学院教授、博士研究生导师,甘肃省人民政府参事室特聘研究员,甘肃省唐代文学会会长,文学博士)
主持人语:国学研究以传统学术为研究对象,以现代学术视野予以深切观照,探讨传统学术的丰富内涵和思维路径,抉示其现代价值,有裨益于新时代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文化建设。本期的三篇文章既有文学地理学的探讨,也有史学义例与文献编纂思想的研究,是新视野下的传统学术研究。
地理环境、山川形胜对文化的滴定具有深远的影响,而进入人文视野的地理,则具有更为特别的意义。吴越襟海带江,形势险要,山川佳胜,“千岩竞秀,万壑争流,草木蒙笼于上,若云兴霞蔚”,使人应接不暇。永嘉南渡,吴越山川进入文士的审美视野,既充实了诗文的表现内容,也成为抒写时代文化与精神之载体。梁代文士吴均称美吴越山水,曰:“风烟俱净,天山共色,从流飘荡,任意东西。自富阳至桐庐,一百许里,奇山异水,天下独绝。水皆缥碧,千丈见底,游鱼细石,直视无碍,急湍甚箭,猛浪若奔。夹峰高山,皆生寒树,负势竞上,互相轩邈,争高直指,千百成峰。泉水激石,泠泠作响,好鸟相鸣,嘤嘤成韵。蝉则千转不穷,猨则百叫无绝。鸢飞戾天者,望峰息心;经纶世务者,窥谷忘反。横柯上蔽,在昼犹昏;疏条交映,有时见日。”(《与朱元思书》)宋人秦观于此亦颇有会心之处:“会稽之为镇旧矣,岂惟山川形势之盛,实控扼于东南哉!其胜游珍观,相望乎枫柟竹箭之上,枕带乎藻荇芙藻之滨,可以从事云月优游而忘年者,殆亦非他州所及,而卧龙山、鉴湖尤为一郡佳处。盖府第之所占,城堞楼雉之所凭,非若穷崖绝壑,游鹿豖而家鱼龙,不可与民同乐者也。”(《怀乐安蒋公唱和诗序》)优美文学的产生,亦得江山之助。西哲有言:人当诗意地栖居于大地上。这正是自然地理的人文建构。房瑞丽教授《论唐诗浙东地理空间的建构》一文,以空间叙事学理论来探讨进入唐诗视野的浙东地理与山川形胜,综合分析了唐代浙东诗歌在地理空间上形成的五重建构方式:以东南滨海为总体感知的方位地理空间、以佳山秀水为主体对象的自然地理空间、以南朝名士为历史底蕴的人文地理空间、以山寺庙宇为精神指向的宗教地理空间、以舟行溪上为日常生活的生态地理空间。浙东的方位地理空间与西北长安洛阳的仕宦空间相对称,乃仕宦失意者的游憩之所和诗歌创作中心;浙东自然地理空间以风景人物为描摹的主要对象,承载了诗歌的审美意境,寄托了诗人的心理追求;浙东人文地理空间经六朝名士的历史“层累”而形成,是唐诗所追慕的精神价值;山寺庙宇的宗教地理空间反映了浙东唐诗由外而内的转向,是对诗人自身生存状态和精神状态的探索;生态地理空间乃舟行水上所见生活情景之艺术化再现,渗透了诗人的感觉与情感,寄寓了诗人的思想与精神,已经成为一种艺术化的自然。这五重“空间”的叠加,既丰富了浙东唐诗的审美价值,也有益于对浙东唐诗的读解,具有一定的方法论意义。
欧阳修撰著《新五代史》,秉承《春秋》义例,在史实的叙述之外,又以论赞的表现形式申述其褒贬善恶的价值观,一洗五代浇漓之习,建树赵宋廉耻之风,是一部历史著作,而兼具思想史的价值。赵彩花教授《欧阳修〈新五代史〉论赞的价值承载及文化功用》一文,以《新五代史》论赞为研究对象,探讨其价值承载和文化功用。《新五代史》论赞共六十四篇,旨在树立道德仁义的价值观,可分为释书法、别是非、明善恶三大内容,为赵宋建树一代新风。书法义例,秉承《春秋》,以寓褒贬;别是非,推论国家祸福成败之理、探究天人之际、考镜制度源流和明辨史料之是非对错,发明义理史学之深蕴;明善恶,既论个人品行,更重点评述人伦关系,如君臣、父子、朋友关系之善恶,为人伦规范张本,彰显其批评意识。《新五代史》的文化功用,乃借历史以教诱风俗,切警时事,敦行仁义忠信,树立道德廉耻之新风,对后世产生了深远的影响,而且其论赞的散文表达方式深受后世推重。
王富鹏教授《屈大均文献编纂思想初探》是一篇用心撰写的力作。屈大均乃明末清初的大诗人、大词人,文学成就广为人知,然而对其文献学的斐然成就却鲜有论及。屈大均身历明末清初,痛心于易代之际的强权之暴虐、兵燹之惨烈、生民之涂炭以及文化之惨遭破坏,遂整理编纂文献,兴废继绝,以存一代史实与史迹。屈大均的文献编纂始于二十多岁游走四方之时,于“兵火之余,搜罗残缺,出于壁中,求之枕上,穷极幽微”,至其逝世,一编在手,未尝一刻停息。屈氏的文献编纂有深刻而全面的编纂思想,体现出文化人的良知与责任,主要涉及文与献、纪与选、述与作、博与约、“述吾乡”与“述天下”“崇正学”与“辟异端”等的辩证关系,发前人所未发。整理编纂意味着有所取弃,其要旨在于保存先贤文献,传承华夏文脉与道统,以免衰亡。编纂地方文献既是对地域历史文化的继承,也是对乡邦文化与传统文化的重构。正是在“述吾乡”到“述天下”观念的指导下,屈氏编纂广东文献,考镜学术源流,既是对广东历史文化的整理与传扬,事实上也是论证广东乃华夏文脉与道统的正传。“不能述吾之乡,不可以述天下。文在于吾之乡,斯在于天下矣”“不出乎广东之内,而有以见乎广东之外,虽广东之外志,而广大精微,可以范围天下而不过”,屈氏将地方文献与华夏文化之辩证关系讲述得颇为深透。缘此,屈氏编纂文献之目的在于崇正学、辟异端、正人心、维风俗,有裨益于世道人心,甚至在易代之际建构道德文化的高标。关于文与献的关系,屈氏以为文乃文章,献指先贤道德行事、见闻言论。易言之,屈氏编纂文献,并非仅仅选编辑录精美之文章,而是重在辑录经世济民、彰善扬美、传承华夏文脉与道统的基本文献。在充分掌握岭南文献的基础上,屈大均对岭南文学、文献和著述源流进行了认真梳理和考辨,文与献兼顾,为“使先哲精神所注”不至湮灭,“多载乎文以资观者之厌饫”“博取而约之”,兼收并蓄,以存一代史实与史迹,从而传承华夏文脉与道统,以致不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