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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国时期新名词入旧体诗的概况及其批评

2022-03-17徐钰茹

嘉应学院学报 2022年2期
关键词:旧体诗

徐钰茹

(嘉应学院 文学院,广东 梅州 514015)

鸦片战争以来,帝国主义入侵,打破了清政府闭关锁国的策略,也加速了中国现代化进程。随着通商口岸的次第打开,海量的域外新事物、新名词也随之涌进中国。面对世界日异,事物日繁,传统的词汇难以应对这种剧变,新名词融入古典诗歌也成了不可抵挡之势,这给传统古典诗歌带来极大的挑战,也为其带来革新之机。事实证明,以新名词入旧体诗极为普遍,由此也引发了诗论家对之广泛地讨论与热烈地批评。

一、新名词入旧体诗之背景与现象

随着社会发展,物质文明逐步丰富,新的语言与词汇便应运而生。但近代以来,西方列强的坚船利炮打开了闭关自守的中国,西洋进步的物质文明也随之涌进“天朝上国”的华族,打破了我国自然发展的历史进程。落后的中国文化与先进的西方文明对流,其侵袭之势可想而知。于各种文化“失语”现象中,最为显见的是大量的新名词译入中国。

王国维在《论新学语之输入》[1]中落笔即云:“近年文学上有一最著之现象,则新语之输入是也”,对于这种文化现象,他进一步解释说:“我国学术而欲进步乎,则虽在闭关独立之时代,犹不得不造新名,况西洋之学术骎骎而入中国,则语言之不足用,固自然之势也。”对此,早在1902 年梁启超就说过,“社会之变迁日繁,其新现象、新名词必日出,或从积累而得,或从变换而来。故数千年前一乡一国之文字,必不能举数千年后万流汇沓、群族纷拏时代之名物意境而尽载之尽描之,此无可如何者也。”[2]即道出随着时代发展进步,新文字、新名词的产生与使用也势在必行;但在万流汇沓、群族纷拏的时代,仍保守坚持一乡一国之文字,则远不足以应对新生事物。

为了应对新生事物,不少学者提出援引外来词汇。章太炎先生指出:“今自与异域互市,械器日更,志念之新者日蘗,犹暖暖以二千名与夫六万言相角,其疐便既相万,及缘傅以译,而其道大穷。今夫含生之属,必从其便者也。然则必有弟靡以从彼者,虽吾文字,亦将弃不用矣。”[3]以为中国文字其所以治百官、察万民者,止二千言,而英语中煌煌六万言,词汇数量对比悬殊,此所以中国国势“日削”。为了应对汉语此种困境,当援引外来词汇。王国维曾言:“夫普通之文字中,固无事于新奇之语也。至于讲一学、治一艺,则非增新语不可。而日本之学者,既先我而定之矣,则沿而用之,何不可之有,故非甚不妥者,吾人固无以创造为也。”同时期发表在《万国公报》上的一篇文章《新名之辨惑》也坦言:“中国今日,于译书之中,苦名词之枯窘,而借日本所已译者用之,正如英文借德文法文之比例。且日本之文,原祖中国,其译书则先于中国,彼等已几费酌度,而后定此新名词,劳逸之分,亦已悬殊,何乐而不为乎?”[4]他们将援引新名词的目光,投向原祖中国文字的日本。当然,日本只是外来新名词的一大来源地,除此之外,尚有一处,那便是“西洋”。傅斯年云:“所造的词,多半是现代生活里边的事物,这事物差不多全是西洋出产,因而我们造词的方法,不得不随西洋语言的习惯,用西洋人表示的意味。”[5]傅斯年的观点可为当时新文学家之代表,他们希望找出一宗高等凭借物,成就一种欧化“国语”的文学。不管是与中国文字有渊源的日本,还是远彼之西洋,一时间涌入中国的新名词,数以万计。因此,张德鑫认为,汉语吸收外来词大体上有“三次浪潮”。而晚清民国时期西学东渐,以英语为主的现代印欧语的词语被迅速地、大量地吸收进汉语,是为外来词大规模涌入的第二个浪潮。[6]

新名词的输入,对中国文学影响甚大,先是散文,然后是体制精致又相对保守的诗歌。叶嘉莹先生概云:“晚清以来,海运大开,与西洋之接触日繁,新思想、新名词之输入日众,时势所迫,旧诗已有必须开拓革新之趋势,于是新思想与新名词,乃亦纷纷为一些旧诗人所采用。”[7]叶嘉莹先生认为对于既已走向巅峰而难有突破的晚清古典诗歌来说,新名词的输入,无疑为旧体诗提出了革新的要求和革新的契机。同时,邓仕樑教授也指出:“从文学的角度看,诗人用的语言,从来都是最‘现代’的。这就是说,任何时代的诗人,都会用他们所掌握的最新鲜的语言,去表达最难状之景,最难写之情。”[8]邓氏充分肯定诗人们对新语言的敏感与把握,对现实的反映与参与。无论是叶嘉莹所言,还是邓仕樑之论,都说明了新名词对诗歌创作的深远影响。

新名词的输入对旧体诗的影响,我们可以从新名词联缀成章这个极端的现象看出。如署名为鹿健的作者有《集新名词题江苏白话报》,诗云:

廿世风潮孰主人,诸君理想一番新。改良程度完人格,大达文明启国民。

科学完全无缺点,名词淘汰重精神。馨香注意前途祝,义务艰难莫爱身。

特别新机大舞台,黄人智识几时开。中原社会悲生计,学界争存忍劫灰。

代表想思传报纸,感情种族仗文才。强权实践方针定,膜拜全教热血来。[9]

《江苏白话报》是晚清时期的重要刊物,主要报道国内外时事及各国商情,旨在倡导民众看报,关心天下大事。从鹿健集新名词为该报题词的诗句来看,确能反映此报的宗旨。但在此之后,如城北大郎《戏拈新名词拉杂成句》五首、寃禽《春日遣兴缀新名词成二律寄同研施若耶氏》、陈诚《集新名词吟报章政治各五言一律》等,皆以新名词连缀成章,多带有戏谑、调侃、娱乐、斗智的意味在其中。而发表在《兴华》报上的《旧体新诗》五律四首,则以新名词入诗嘲讽以新名词点缀旧体诗者,如其一云:

处处皆团体,人人有脑筋。保全真目的,思想好精神。

势力圈诚大,中心点最深。出门呼以太,何处定方针。[10]

其做法颇有点“以恶制恶以毒攻毒”“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的意味在其中,颇有深意。更有甚者,作有《新名词声律启蒙》:

横对直,浅对深。曲线对方针,范围对标准,背景对雏形,新世界旧家庭,单独对合群。机关无组织,团体有纠纷。卷入漩涡操有素,发生障碍等于零。抱大无畏精神,绝对极端抵抗。具强有力手腕,实行奋斗牺牲。[11]

集新名词为旧体诗,并以此为诗格以达到指导作用,也颇具意味。

集新名词成诗、以新名词入诗讽刺点缀新名词为旧体诗者、以新名词成诗作为声律启蒙,此三者都是以新名词联缀成章的极端现象,从这些现象中,我们可以见出新名词入旧体诗的普遍与广泛。

二、新名词入旧体诗之发展与概观

自19 世纪初,入华的传教士就在中国广州一带传教,创办报刊,为中国带来了大量西方最新的科学发明、实用知识和新事物,扩充了大量的地理类、一些科学发明类和少量的政治类新词汇。至鸦片战争爆发,通商口岸次第开放,越来越多的传教士进入中国,他们又进一步为中国引进了天文类、物理类、医学类等科学知识相关的新词汇。至19世纪70 年代后,传教士在华的活动更为自由,在京创办《中西闻见录》等,除了进一步传播科学知识外,也传入了大量的政治、法律、制度类新名词,如行政、犯罪、审司等。[12]

面对浩繁丰富的新名词的输入,不少诗人也将新名词运用于诗歌创作中。如何绍基《沪上杂书》其三“驾火轮船处处通,火轮车法倍玲珑”[13],惊喜于西方交通工具之便利;周星诒《寄萧敬孚沪滨》“暑消河朔饮,醉买泰西楼(沪上法兰西租地界有岛夷酒楼)”[14],言沪上大都市之繁华;斌椿《十六日赴安特坦,见用火轮泄亚零海水,法极精巧》“创造火轮兴水利,黍苗绿遍亚零湖”[15],描绘西方先进的农业文明;张之洞《哀六朝》“睢水祅祠日众盛,蜡丁文字烦邦交”[16],忧国家儒纲之不振。可见此时已有不少诗人将外来新名词援引入古典诗歌中,只是此时还不普遍,密度也不高。

开始有意识地大量运用新名词以入旧体诗,当在丙申丁酉(1896、1897)间,此时梁启超、夏曾佑、谭嗣同三人有所谓“新学诗”的创作。梁启超后来回忆他们饥不择食、囫囵吞枣地将“经子生涩语”“佛典语”“欧洲语”援引入诗的情形,“颇喜挦扯新名词以表自异”,“沉醉于宗教,视数教主非与我辈同类者,崇拜迷信之极,乃至相约以作诗,非经典语不用”,造成“苟非当时同学者,断无从索解”[17],甚至“已不备诗家之资格”[18]325。因之,只在三人之间传阅的“新学诗”很快便失去了光彩。稍后,1899 年梁启超在《夏威夷游记》中树起“诗界革命”之旗帜,并提出“诗界革命”的“三长”理论:“第一要新意境,第二要新语句,而又须以古人之风格入之。”[18]324在梁启超的倡导下,以新名词入诗更为常见。他在逃亡日本横滨后,主持出版《清议报》,刊载诗文辞随录。据学者统计,“百期《清议报》,‘诗文辞随录’中共刊诗860 首,其中有约15%的作品中使用了‘新名词’。”[19]19-21由此可见,新名词入旧体诗的比例已非常可观。

以民主革命为目的的南社,诗歌创作亦为时代之先声。如马君武《贺高剑公新婚》:“娶妻当娶意大里,嫁夫当嫁英吉利。我读欧史每怀疑,知是英雄欺人语。……化学有要旨,分子之原是原子。……澄清天下先一室,改革社会联双臂。”[20]其中意大里、英吉利、社会、分子、原子、改革等皆为新名词;高旭《路亡国亡歌》:“诸公知否,欧风美雨横渡太平洋,帝国侵略主义其势日扩张。二十世纪大恐怖,疾雷掩耳不及防,倘使我民一心一身一脑一胆团结与之竞,彼虽狡焉思启难逞强权强。”[21]诗中“欧风美雨”、“太平洋”、“帝国主义”、“二十世纪”、“大恐怖”、“强权”等新名词,极具时代气息。又如南社社长柳亚子“能持主义融科学,独拜弥天马克思”、姚光“侬似团圆月,愿郎如地球”、傅熊湘“世界本无差等法,浮生信有自由身”、宁调元“维多利亚加弗尔,儿女英雄两有名”……将新名词援引入旧体诗,数见不鲜。

其实不只是进步的维新同人和南社成员的旧体诗中有大量的新名词,就是被视为保守派的汉魏六朝派诗人、同光体诗人、中晚唐诗派诗人在创作上也适应时代的变化,援引新兴的外来词汇入诗。如刘师培在诗中传播西方“天演”思想,陈三立在诗中直言女学、主义、人权、教育、电车、欧洲、支那、帝国、海王星、汽船业、椭圆形等;樊增祥径将跳舞、咖啡、牛乳、雪茄、冰唧令、地球、科学、竞争、天择、改良、五金材、标本室、体操场、测量学、追悼会、速成科等新名词纳入诗中;易顺鼎诗中有汽车、飞艇、哈哈镜、喷泉、电梯等现代名词;赵熙诗咏火车、飞机、电灯等,陈衍之诗夹用电灯、啤酒……可见当时新名词入旧体诗之广博。

但是,旧体诗中新名词繁多庞杂、错综交汇,要对其统筹梳理,极为困难。李开军教授曾对百期《清议报》“诗文辞随录”栏旧体诗中的“新名词”作有统计与分类,124 个新名词中天演名词有11个、社会科学名词有56 个、自然科学名词共13 个、人、物专词有44 个。[19]19-21刘冰冰统计黄遵宪1 128首诗歌当中,共有新名词201 个,其中社会科学类74 个,自然科学类5 个,人、物专名122 个。[22]张煜教授对陈三立诗歌里的新名词作出分析之后,进一步探讨其他诗家新名词的运用情况。他虽没有对陈三立等人旧体诗中的新名词作具体分类,但从其行文的脉络来看,大体分为政治思想、交通工具、异域景观、现代都市等几大方面。[23]裴冉冉论述康有为的诗歌“新名词新语句的选用”时,将之分为地理名词、科学技术名词、政治制度名词、人物名词和宗教名词。[24]他们或选取代表性刊物或选择代表性诗人的诗歌作为研究对象,统计、分析对象旧体诗中的新名词分布情况,清晰有条理,数据一目了然。但是,对于整个民国旧体诗中新名词的运用情况难以概观。为此,这里拟将民国新名词入旧体诗的情形分为三种:一是,不靠新名词而将新题目写活;二是,直接以新名词入旧体诗;三是,径直歌咏新事物。

首先,不靠新名词而善写新题目。如南通冯善徵有《达庐诗录》一厚册,诗多古体长篇,其《黄河铁桥歌》素为人称赞,诗云:

飞车日夕无息稯,我独倦矣美睡浓。汽笛一觉心忡忡,见说欲过黄河冲。此车联翩若游龙,此桥绵旦若卧虹。在今震旦程巨工,驾长驭远斯为雄。我行初下蛾眉峰,彝陵汉皋犹转蓬。……车驰地缩真绝踪,迅于神箭离雕弓。河桥回望更朦胧,已隔寒林一万重。①冯善徵《达庐诗录》[M],铅印本,民国十六年(1927)。

全诗雅健雄奇,陈衍评曰:“不靠新名词,能将新题目写得逼肖”,对其极尽肯定。金天羽《重阳乘飞机自京赴汉口》咏乘飞机,也多为人推许:

乎生不愿登仙阙,肯把金丹换凡骨。一旦御风忽远行,举手直堪探月窟。西望香炉出岫云,东望秦淮渡头月。江河如线城如盆,漠漠水田连楚越。有时足底白云生,万里长江明复没。不须缩地羡长房,行旅从今废舟筏。此际儿童倘见之,将谓九秋穿云鹘。那信将军天外飞,大笑茱萸无可钥。

其诗坚苍蕴藉,陈衍慨叹曰:“飞机从未见有诗,得此形容尽致矣。末又能切自己身分”,可见评价之高。不过,咏乘飞机之诗在民国并不少见。陈衍后来在其《石遗室诗话续编》中补录番禺许崇灏《乘飞机入甘青》《乘飞机视察黄河青海》二诗,并评云:“眼前语却自称题”。[25]又有太仓黄彬琳《观飞艇》:

排空御气若风筝,四翼蜻蜓状态轻。落下冲波犹电激,高飞入漠似云行。

力能陆地羞难伍,巧贯星河拟未精。从此升天阶可拾,南针指定任纵横。②黄彬琳《春绿山房诗集》[M],铅印本,民国二十一年(1932)。

以人们常见的风筝、蜻蜓来比喻新兴事物飞艇,又按其主要特点进行描摹,生动形象。他如叶行百《咏电车》云:“世上人争趋捷径,天涯我欲泣岐途。”《电灯》云:“纵有光明难烛怪,却无形影可瞒人。”《电扇》云:“座上人情都觉冷,世间机变已成风。”《电话》云:“播舌元知多好事,闻名终觉是虚声。”正喻夹写,尤见巧思。[26]532此类不靠新名词而把新题目写活者,最大的特点在善于形容,精于譬喻,状可感之物如在目前。

其次,直接引新名词入旧体诗。孙道毅《纪事二首》(其一):“世界难容专制魔,土埋火葬复投河。三坛七命同时尽,惨剧无如尼古俄。”其二:“潮流大势促共和,协约又闻胜利歌。堪叹威廉雄一世,不知今后更如何。”①孙道毅《寒厓集》[M],铅印本,民国十二年(1923)。反映国际政治局面;王礼锡《海上杂诗》其十:“电灯交红绿,啤酒沸如煮。男女各抱腰,绕厅翩跹舞”[27],展现沪上浮华的都市生活;上海女诗人张庆琏《火海》:“海啸山崩喷火灾,红涛怒卷飓风添。烛天光照洶洶热,油水难分人尽歼”,《地震》:“房摇屋动断人魂,多少居民无处奔。地轴若翻涛怒作,几疑万众被鲸呑”②张庆琏《三佩簃吟草》[M],铅印本,民国三十六年(1947)。,描写特殊的地理现象;周世棠《卫生杂诗》其一:“研究人生学理深,预防疫疬有神针。劝侬注射须从早,莫负良医一片心”③周世棠《甬山堂诗集》[M],铅印本,民国十九年(1930)。,体现现代医学思想;常燕生《论新诗》:“别有文学号大众,口号宣言动满纸。没落篇篇‘布尔乔’,意识个个‘普罗里’”,揭示二三十年代的文学思潮;思燕《篮球战》:“银笛一声队伍开,篮球飞处起尘埃。英雄角胜操场上,健体知从锻炼来”[28],生动呈现现代体育竞技场面;叶圣陶《中华剧艺社将演夏衍所撰“第七号风球”》:“法西细菌剧披猖,七号风球亦已扬”,以话剧名称直接入诗;叶玉森《印度故宫词》:“须曼犹开称意花,频婆自结相思果”,以音译语入诗……这样的例子实难穷尽,更何况很多时候一首诗里有不同类型的新名词。如陶行知作于牛顿三百周年诞辰之前夜的《纪念牛顿与伽利略》,其中有句:“播下科学种,结成智慧果。吃了变牛顿,又变伽利略。从此两大贤,化身千万个。光明普照处,精神永远活”;又如1941 年“九一八”十周年纪念日,梁寒操作《孝威以酬罗斯福诗见示率书所感》:

为觅自由走新陆,慷慨扬飙别祖家。清净教徒称不妄,庄严民主国终创。一朝独立义旗张,权利宜言天地壮。……纳粹刀锋又东指,流血成河几千里。苏人誓死为反攻,列宁格勒亦危矣。罗翁海上会邱翁,八事宜言动域中。[29]

这两首诗的新名词分布密度都较大,既有抽象的新词汇又有具象的新名词,既有政治类新态势又有文化类新思想,纷繁错杂,丰富多彩。

再次,径直歌咏新事物。如陶大令为马龙知事,作《新式枪》乐府:“利器在军人,足以备非常。利器在百姓,足以保田庄。新式枪,真奇绝,得汝如添万人敌。惜乎枪落贼人手,农商哀痛不绝口。百姓购求官禁否,枪独不许百姓有。”感叹新式枪带来的利与弊。姚伯麟《机器脑》:“机器脑名新异奇,工程学系赖于斯。纷繁数字代人算,不用专家会计师。”[30]写美国加利福尼亚大学向电力总公司购置机器脑,此机器脑能代替人脑作精确计算。张庆琏《火轮船》:“轮船稳且便,或虑风涛变。凭此指南针,行程快似箭。”直笔描写,热情歌颂。《哈哈镜》其一:“梯乘升降入游场,镜里人人化短长。影幻哈哈同一笑,妍㜐毕现任评量。”④周世棠《甬山堂诗集》[M],铅印本,民国十九年(1930)。此“哈哈”一语双关,令人不禁一笑。不过径直歌咏新事物的诗歌,相较前两类少得多,这与中国古典诗歌的“诗性”思维有关联。

总之,民国旧体诗中的新名词难以穷尽,要对之统筹归类,是相当复杂且无比艰巨的一项工程。不过由上所举,我们可以自信大胆地说,新名词与旧体诗并不相冲,且旧体诗中的新名词涉及了社会方方面面,密切地关联了现实生活。

三、新名词入旧体诗之批评与意义

任何一种外来新事物进入本土,都有一个类比接受的过程。署名为思父的一位作者,在报刊上披露自己读冯友兰先生《中国哲学中所说精神动员》一文,由文中的观点“从前的人也讲究精神动员,不过所用底名词不同”而联想起三件事。第一件是回忆起他的一位老师,一位前清拔贡,先教私塾,后教学校国文的老夫子,曾经对他说:“我们从前坚持言仁言礼,这是不必的。现在不讲仁而讲感情,不讲礼而讲秩序,意思还不一样吗?”第二件是国民政府初到南京,驱逐卜卦算命的人,说是腐化分子,因此他们都藏在旅馆偷作生意,但又怕人不晓得,就挂一个哲理哲学家的招牌;第三件是庄子的齐物论,传诵已二千年,但近年蒋观云说是进化论,章太炎说是唯识论,李石岑又说是辩证法。[36]由此反映了当时国人以本土名词比附外来新事物、新思想的一个认识与接受过程。同样,将新名词引入旧体诗中,也经历过这样一个接受历程。

1900 年,《著作林》刊物发表了一篇关于“新名词”的文章:

近时诗词中亦有人嵌用新名词,殊可笑也。予谓梁任公以中国文字卖之日本,恐其深义之处,日人不解,不得已援引日本名词使之融会贯通,盖亦异国他乡卖文字者之苦心孤诣耳,奈何群而效之。⑤《四海丛谈卷二:新名词》[N],著作林,1900(21)。

《著作林》是晚清时期重要的刊物,以“保存国粹”“搜罗古董”“搜集遗编”为宗旨,抵制当时兴起的进步文学革命运动。而该刊又以刊布古典诗词为多,因此其排斥新名词入旧体诗是能够理解的。之后,姚民哀在《也是诗话》中也阐述其观点:“自有所谓新名词以来,文字价值为之贬削不浅。忠厚者犹尊之为国粹革命,实则斯文道丧,殊深浩叹”⑥姚民哀《也是诗话》[N],先施乐园报,1918 年9 月24日至1919 年1 月6 日。,并例举报刊上集新名词而成诗者,嘲讽了假名士满口新名词的滑稽行为。胶南丁孝森《网珊瑚诗话》云:“林庚白七律颇粗疏,又好杂以新名词”,可知他对新名词入旧体诗持否定态度。

较此上态度缓和的是对新名词入旧体诗持悲观态度。最为引人注目者当是南社发起人之一的高旭,他高度评价黄遵宪《人境庐诗草》云:“世界日新,文界诗界当造出一新天地,此一定公例也”,不过,他马上笔锋一转,“然新意境、新理想、新感情的词,终不若守国粹的、用陈旧语句为愈有味也。”[32]高旭曾创作大量的革命诗歌,引新名词入旧体诗,但经过一番检讨后,以为还是国粹的、陈旧的语句更有意味。他这种矛盾的心态在其他诗论家那里也有体现。如秋梦《绮霞轩诗话》:“以新名词入诗,不善运用,往往流于粗率,至用入艳体诗中,尤难融洽”[33],但见某杂志中某君之《无题》五首,能治佛语、新名词于一炉,他又赞其为“香奁体”中别开生面者。又如丁光极在其《耕云草堂诗话》中说:“近来新名词甚多,如‘电灯’‘汽车’‘自由车’等,不胜胪举。……但以诗论,‘电灯’固不如‘豆油灯’,‘汽车’‘自由车’固不如‘薄笨车’”,但“此种新名词,非不可用,特不易用耳。”[34]他并不反对新名词入旧体诗,只是认为用之极为不易。还有刘衍文在《雕虫诗话》中云:

昔张文襄痛恨用新名词入文,侧闻龙阳才子亦尝因此受责,文襄固过于守旧,但如梁任公文之一扫桐城避忌,洽合无间,亦未尝不可。倘以诗论,法又稍殊,不得沿用任公文例,移橘以入淮也。是以近世若干诗家,皆好播弄新词以示维新气象者,终乃受人奚落失笑,反不若同光诸老谨严整饬之为得也。……以新词入旧体诸端,参合新意而为之,欲贴妥乎允,犹当有待也。[35]

他以为“文之变为易,诗之变为难”,以新名词入文本无不可,但是以新名词入诗则反不如同光体谨严整饬之作,因为诗歌为文学艺术中最为精粹的文体,所以新名词与旧体诗欲治于一炉,尚有待时日。

不过,更多的诗论家是支持新名词入旧体诗的。佘贤勋在《新诗与旧诗》一文中云:“旧诗未尝不能够用新名词与新事物,唐人即有先例。今人作旧诗,亦往往用新名词(如《散原精舍诗》即有是例)”[36],指出古人诗歌犹用新名词,并且当世同光体大家陈三立为诗也不避忌新名词,由此为据,他以为旧体诗能够融入新名词与新事物。勖夫与佘贤勋观点相似,他在《拾翠》中说:“近人作旧诗,多避免用新名词,以为一涉于新,便触于古。仆意诗贵通俗,体例尽可仿古,名词不碍用新。……赵尧生先生,文章德业,为当代鲁殿灵光,其作诗词,不避新名,如‘刻日大炮轰黄泉’‘X 洋鬼子欲归国,已发电报呼海船’是旧诗新意,可以随时代同进步,不为仿古所拘泥矣。”[37]他批判时下诗人作诗力避用新名词的现象,以当代诗坛鲁殿灵光的赵熙(尧生)先生的旧体诗为例,论证新名词不碍于旧体诗。王逸塘在《今传是楼诗话》中也有精彩论述,“滥用新名词入诗,每为雅人所病。然亦有万不能不用者,概从禁避,似亦非宜”,例举陈衍的《匹园落成》《九日集酒楼,时余以病养戒酒》,拈出诗中“电灯”“啤酒”等新名词而质问诗家,“果善用之,何伤诗格”?他继云:“况生今之世,万国棣通,事物繁颐,必欲求之载籍,比附有时而穷。与其泥古而失真,无宁自我而作古。新文学家所谓‘时代性’者,吾人又安可一笔抹煞乎!余近以‘墨雨’‘欧风’入诗,亦是此意。”[38]他的思想很有点像刘半农对新名词的态度,“钱君以输入东洋派之新名词,归功于梁任公,推之为创造新文学之一人。愚以为世界事物日繁,旧有之字与名词既不敷用,则自造新名词及输入外国名词,诚属势不可免。然新名词未必尽通……若在文学范围,则用笔以漂亮雅洁为主,杂入累赘费解之新名词,其讨厌必与滥用古典相同。”[39]尽管王逸塘是以新名词入旧诗而论,刘半农就新名词入新诗而言,但他们都以为新名词是时代发展的产物,诗歌不当避而不用,关键在于如何呈现,若滥用以表自异,则是他们极力反对的。时雄飞大力主张以科学名词入旧体诗,在《澹慕轩诗话》中,他以较大的篇幅将古诗与科学互证,以为“诗人之灵思,远推之渺寞之域,细入于无间,使显者不能蔽其形,微者不能蕴其幽。唯是古人之优于思而绌于验,往往有不能名之物。经晚近科学衍进,远镜显镜,补济视官之具大备,始定专名,则择其尤雅驯而正确者,用以入诗,未尝不可,如星球细胞之类是也。”[40]他呼吁诗人将科学名词引入诗中,以扩大近代科学的影响力。而林庚白对新名词的看法,视野更为开阔,思想更为深广。他曾在上海持志大学发表题为《诗词的时代性和社会性》的演说:

记得《范伯子集》里面,把“电报”写做“电语”,那么“电话”改用什么字样呢?!我真不解;“邸报”“杂报”这些字,都是古人用惯的,为什么变成“电报”就“俗”了?……要是遵照古人的写法,“铁门”写成了“柴门”,“火车”“汽车”“轮船”写成了“香车”“宝马”“扁舟”,“电灯”写成了“油灯”,或只用个“灯”字,“北平”“南京”必须以“长安”来代替,“部长”“主席”,必须以“司马”“节度”之类来替代……诸如此类,简直和现实生活,隔离太远。[41]

他将矛头指向那些在诗歌中用旧名词比附新事物的现象,认为这样做的缺点首先是用以比附的旧名词不够,其次是传统的旧名词脱离当今现实。因此,他强调诗歌必须与时俱进,用贴近时代的新名词入诗。

新事物、新名词是时代发展的产物,援引新名词入旧体诗,无疑贴合了时代发展的进程,联系了现实社会生活。同时,新名词往往又是新思想、新情感的载体,如蒋观云“力填平等路,血灌自由苗”、黄易瑜“独立平权并自由,放言高论震神州”等,传达自由、平等思想。在这一问题上,王国维看得十分清楚:“言语者,思想之代表也,故新思想之输入,即新言语输入之意味也。”诗人艾青说过:“新的词汇,新的语言,产生在世人对于世界有了新的感受和新的发现的时候。”[42]西方语言学家洪堡特也指出:“每一语言都包含着一种独特的世界观”。以上两点,李开军教授有较为透彻的认识:“‘新名词’主要是密切了诗歌与‘当下’文化语境亦即彼时现实的联系而已。这些‘新名词’均有着厚重的思想文化内涵,几乎每个词都代表着一种崭新的观念,诗人们选其入诗,反映了他们对‘西学东渐’思潮和近代思想现实的关注和应和。从而,诗歌的现实感增强了,这些诗歌与近代中国的许许多多的其他诗歌一样,具有强烈的现实精神。”[43]

不过,新名词入诗的意义并不止此。沈其光在《瓶粟斋诗话》中云:“自西人研求声光化电之学,于是舟车日用诸物无不巧夺天工,而诗文家集中亦因而拓一异境”[26]532,继而赞赏庐江刘体藩《咏火轮车二十二韵》,以为甚奇伟,别开一境;金天羽《黑云都》为意大利首相墨索里尼作,《花门强》为土耳其总统凯末尔作,其中诸多域外新名词入诗,钱仲联评曰:“皆所谓以旧格律熔铸新意境者。”[44]221可知,新名词能为旧体诗独辟新境。丁光极《耕云草堂诗话》赞美梁先生诗作“雪漫长天风满地,汽车载梦过辽阳”中“用‘汽车’二字,而风味乃特具也”;其《畸形学生咏》云:“一时风甚自由车,马路纵横兴未赊。遇着告儿(girl)来处好,两三齐向路中遮”,诗作中“自由车”“马路”“告儿(girl)”等学生日挂口头的新名词,“非此等写法不能传神”,肯定新名词所带来的别样风味和传神效果。非诗人《新名词入诗》一文有感杨豫庭、黄遵宪、邵阳魏等人径直将新名词写入诗中而不觉碍眼,因断云:“世事日新月异,旧诗势难一律屏弃,无论新事物或新名词,只须用之确切妥当,反能使旧诗益增光彩”[44]221,以为新名词能给旧体诗锦上添花。由兹可见,新名词入旧体诗对于文学内部发展亦有助益。

综而言之,引新名词入旧体诗曾在晚清民国诗坛上引起巨大的反响,或极力反对,或保守谨慎,或大力支持,不一而足。同时,不少诗论家也能从多方面挖掘新名词入旧体诗的积极意义,劝勉旧体诗家解除对新名词的戒备。这些言论,对于今天“旧体诗”与“新名词”的关系论定,依然有参考价值。

四、结语

近代以来,西学东渐,海量的新名词译进中国,给旧体诗创作带来了新的挑战;而在当时,诗歌也有必须开拓革新之趋势。因此,新名词的输入,既给传统诗歌提出了变革要求,也为古典诗歌提供了变革契机。而从具体的诗歌创作实践观之,新名词与旧体诗并无扞格,各方面的新名词渗入旧体诗中,不仅紧密了旧体诗与社会现实之联系,而且为旧体诗语言、审美提供了新的资源。新名词入旧体诗现象之普遍,也引起诗论家的广泛关注,从他们的热烈讨论中,可见大多持肯定态度。这些观点,对于今天的旧体诗创作是有指导意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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