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卓吾先生批评忠义水浒传》中的关目评点思想*
2022-03-17周姝岐
周姝岐
(江苏师范大学文学院,江苏 徐州 221116)
李卓吾视《水浒传》为“古今至文”[1],肯定小说文体的地位,并积极投身小说批评实践。他于万历二十四年(1596)左右完成《水浒传》评点,开《水浒传》评点之先河,中国古代通俗小说的文人评点由此发端。随后,容与堂书坊聘请文人在李卓吾《水浒传》评点本的基础上模仿、增改、扩充、定型,使其成为完整的《水浒传》评点本,并于万历三十八年(1610)刊刻了《李卓吾先生批评忠义水浒传》。这一评本虽是伪作,但其中之精神血脉仍然是李卓吾的[2]。
该本评者在批点过程中使用了许多诸如“关目”“关节”等评点术语,单“关目”一词便出现21次之多,指向关目的批语则更多,创造了丰富的关目史料。“关目”是万历年间戏曲批评家们热衷于使用的有关戏曲情节结构批评的术语,它“一般指戏曲情节的安排和结构处理”,“有时也指戏曲的情节故事或情节的关键部分”[3]。评点家将这一戏曲术语移用至小说评点,其对小说情节之“真”“趣”的审美追求以及对伏应、删减等结构安排的巧思极具评点价值,因而得到了学界的关注。但美中不足的是,学者们对其批评的研究虽有涉及,但至今尚未有系统的专门论述。本文拟结合此评本中的关目批语,深入探析其中所蕴含的关目评点思想。
一、审美基础:“真”与“趣”
重视情节的审美因素,是中国小说美学的重要特征[4]。该书批评者之审美思想可分为两方面,即尚“真”与崇“趣”。
(一)尚“真”
李卓吾本人的思想是此评本的重要来源。他所提出的“童心说”[5]在本质上是真实论,即提倡发自真心、真实自然的文学作品。在《李卓吾先生批评忠义水浒传》中,评点家基本承继了李卓吾的尚“真”思想,关注情节的真实性。
评点者在评点时融入了“画工”与“化工”这两个概念,它们属于真实论的范畴。李卓吾曾评“《拜月》《西厢》,化工也;《琵琶》,画工也。”他认为“画工”是指由人之笔力所描绘出的逼真境界,即人工,而“化工”则是“能夺天地之化工”,指自然真实、不露雕饰痕迹、出神入化之境界。“画工虽巧”[6],却无法与“化工”这等自然之工比肩。评点家借用这两个概念来衡量小说情节真实性。第十三回,作者着力描绘杨志与周谨、索超的打斗场面,以刻画其不同面貌。接下来,作者使用“出神入化手段”,即“化工文字”[7],引出刘唐这一人物,情节过渡得自然巧妙。之后,他又评第七十六回“是一架绝精细底(的)羊皮画灯”,属“画工之文,非化工之文,低品,低品!”[8]此一回包含大量对于旗帜、阵势、将领等的铺叙,描绘精细但无神采,得到了评者的否定评价。“画工”与“化工”在评者心中的地位高下立见,此二者不仅贯穿于其评点之中,且和李卓吾本人的评判一脉相承。
评点者所推崇的真实是生活真实与艺术真实的辩证统一。他称赞作家将假事写得逼真的艺术手法,认为《水浒传》妙处在于“事节都是假的,说来却似逼真”[9],以及“《水浒传》文字原是假的,只为他描写得真情出,所以便可与天地相终始。”[10]依其所见,文学作品只须呈现“逼真”效果,符合人情即可,此二者相辅相成,共同构成其“假事真情”理论。
该评者从情理角度严格审视小说情节、情境,针对事件的呈现效果进行评价。他认为“其(《水浒传》)妙处,都在人情物理上”[11],赞赏符合生活逻辑与人情物理的情节。如宋江浔阳楼上题反诗一回,宋江因吃鱼而腹泻不已,因此在浔阳楼上点肉食时“鱼便不要”,合理生成点菜关目,评者称赞道:“是何等照顾,直恁聪明。”[12]接下来,在酒精催动下,宋江的反叛情绪不断生发,达到顶峰之时,他趁着酒兴,在墙壁之上题下反诗。作者精心描绘,使其行为合理发生,将此关目叙写得“光景欲真”[13],得到了评点者的肯定。
评点者亦基于情理角度进行思考,为部分情节赋予合理性。如宋江救了刘高之妻,没换回其感恩之心,反被她诬陷为之前强掳她的贼寇。站在常人的角度来看,宋江好心救人反为自己招来祸端,实不划算。评点者却转变思路,指出救人情节对宋江形象的重要性,为其不计后果的义举赋予存在的合理性:“今人只看后来事体,便道宋公明不该救刘高妻子,殊不知宋公明若无这些,直是王矮虎一辈人了,如何干得许多大事?彼一百单七人者,亦何以兄事之哉!”[14]又如第九十一回批语:“人说宋江人马到征方腊时,渐渐损折,不知此正是一百单八人幸处。不但死于王事为得死所,倘令既征方腊之后,一百单八人尚在,朝廷当何以处之?即一百单八人,亦何以自处?”[15]评者从现实的角度分析宋江等人于战中伤亡情节存在的必要性:一方面,在战争之中,刀剑无眼,诸位将士即便武艺高强也难保能够全身而退。另一方面,梁山兄弟人数较多,如若人员没有减少,便会在朝廷中成为一股强大的势力,且其之前的“强盗”身份势必会为他们招来灾祸,因此,宋江人马逐渐折损才符合常理。
对于小说中虚假失真、违情违理之处,评点者在批点过程中亦将其一一指出。如第六十五回“文字极不济”,一者,张顺随安道全至李巧奴家,恰巧在她家见到之前抢走其金子并将其推进江里的张旺,欲杀张旺,却杀李巧奴家四人,评点者对此提出质疑:“那(哪)里张旺便到李巧奴家?就到巧奴家,缘何就杀死他四命?不是,不是。”二者,“王定六父子过江,亦不合便撞着张顺。张顺却缘何不渡江南来接王定六父子?”在他看来,双方偶遇得太过巧合,不如安排张顺前去接王定六父子,使双方自然相遇。作者刻意追求奇巧效果而忽略了情节真实性,故“都少关目”[16]。第九十回中亦存在与现实不符的情节。宋江等人面圣,皇帝命光禄寺大设御宴,但现实中,此类事情实难出现。一国之君设宴款待一群强盗,属实不合情理。评点者对此提出怀疑:“强盗安得如此遭际”,并连言“不可信,不可信”,建议“删之为是”[17]。
自古以来,我国便有着崇实的文艺思想传统。司马迁以秉笔直书为著史之标准,追求“不虚美、不隐恶”[18]的“实录”精神,这一观念对文学创作与文学批评影响深远。至明代,《李卓吾先生批评忠义水浒传》的评点者对小说艺术本质产生深刻认知,直面小说虚构事实,明确指出小说情节出自虚构的性质,这一观点突破了传统“实录”观念的桎梏,具有进步意义。此后,小说虚构的本质成为学界共识,学者们在“真实”与“情理”方面不断生发观点,后世冯梦龙的“事赝而理亦真”[19]之论,金圣叹评点《水浒传》时所提出的“因文生事”[20]说,以及张竹坡所论“做文章,不过是‘情理’二字”[21],皆可视为该评点者思想的发展,其真实论观点在中国小说理论史上具有奠基性作用。
(二)崇“趣”
“趣味是艺术作品和情调的表现。艺术作品若没有趣味,便会让人兴致索然。”[22]“趣”是古代文学家们品评作品的重要审美标准之一,亦是该书评点者审美思想的一个重要方面。
该书评点者崇“趣”之举或源自于李卓吾哲学思想之启发。李卓吾曾在《寄京友书》中明确指出“自娱”的创作目的:“大凡我书皆为求以快乐自己,非为人也。”[23]他以获得自我满足感为旨归,崇尚关目的趣味性。评点家继承了李卓吾的评点旨趣,在评点《水浒传》时多次以“趣”批之。其标举之“趣”,可理解为由作品情趣所产生的艺术感染力[24],其内涵主要包含以下两方面:
一是情节之诙谐幽默,趣味盎然。第二十七回,孙二娘命伙计将武松拖走,店小二们拖行未果,孙二娘怒斥其无用。然而待她亲自动手时,却被武松的实力完全压制,发出杀猪似的嘶喊声,这种强烈的反差生出无限趣味,颇具喜剧色彩,评点者评此“趣绝”[25]。再如第七十四回,李逵到寿张县县衙,先将知县吓跑,后冒充县官判案。这位“风流知县”[26]办案时不按常理,放了打人的人,却枷了挨打的人。这一关目趣味迭起,评者先后共批七个“趣”[27],称此为“千古绝唱”[28],可谓对此推崇备至。
二是读者在阅读中所获得的心理快感。作者为突出忠义主题所设置的快意恩仇、除暴安良情节亦具有“趣”的审美效果。评点者以能否获得审美愉悦为评判尺度,致力于挖掘小说中能够满足读者情感需求的情节。如第九回,在鲁智深护送林冲去沧州的途中,两位公差沦为侍从,而林冲却在赶路途中过得有滋有味,评点者连批“妙”[29]“更妙”[30]。鲁智深到来之前,林冲受尽欺辱,甚至差点被杀,但自他来后,局面反转,公差们为保命而做小伏低,甘当苦役,评点者为之感到畅快,不由赞叹道:“妙绝,快绝。”[31]又如小说第十回,林冲发现陆谦等人的阴谋后,先了结了差拨和富安,但杀陆谦时却不似这般干脆,作者对林冲手刃陆谦的过程详加描绘。评点者不禁评道:“杀得快活,杀得快活!若如那两个也一枪戳死,便没趣了。”[32]其拍手称快之形象跃然纸上。他并非因喜爱杀戮方觉有趣,而是为林冲手刃仇人的行为感到痛快。在死板僵硬的假道学盛行于文坛的背景下,该书评点者以阅读趣味为先,这一理念突破了“文以载道”传统律条的束缚,为当时的学术界注入了新鲜血液。
该评点者对富含真实性与趣味性的关目赞叹不迭,同时,他对二者的关系有着深刻认识:虽然情节需符合生活逻辑与情理,但却不能以刻板的标准去衡量它,当“真”与“趣”产生矛盾、不可兼备之时,“真”应当服从于“趣”。关于李逵独劈罗真人反被惩罚一事,有一村学究曾言:“李逵太凶狠,不该杀罗真人;罗真人亦无道气,不该磨难李逵。”评点者并不认同这一观点,对此批评道:“此言真如放屁,不知《水浒传》文字,当以此回为第一。试看种种摩写处,那(哪)一事不趣?那(哪)一言不趣?”他认为“天下文章当以趣为第一”,因此不必“一一推究”[33]情节,而应以能否给读者带来审美愉悦来判断情节内容的价值高低。评者所推崇的“真”与“趣”是其关目评点思想的审美基础,二者并非敌对关系,而是相得益彰,共同展示其关目美学思想。
二、结构安排:“严密”与“紧凑”
小说属于叙事文学,情节是其基本要素[34]。如何安排情节以及如何将各情节联结得自然严密是该书评点者极为重视的问题。他基于结构视角,提出“密”之标准,即叙事之严密和行文之紧凑。
(一)伏应之美
伏与应是古代文法理论的重要组成部分,指后边出现的人物和事件前边要有伏线,前边出现的人物和事件后边要有交代,有呼应[35]。毛宗岗“隔年下种,先时伏着”[36]之论,金圣叹所提出的草蛇灰线法[37],皆属伏应。在此之前,该本批语中便已透露出伏应思想,《水浒传一百回文字优劣》中言《水浒传》“照应谨密”[38],这一观念亦体现在具体情节的评点文字中。
一方面,评点家对各情节间的伏应关系十分赞许。如第十回,大雪压倒了林冲的草屋,林冲“恐怕火盆内有火炭延烧起来,搬开破壁子,探半身入去摸时,火盆内火种都被雪水浸灭了。”评点者以“密”[39]字批之。大雪足以扑灭火盆这一细节暗伏后文,表明后来草料场着火是有人蓄意为之,而非意外,所以批评者为此情节之严密而称道。又如第九十回,燕青欲进城赏灯,李逵意欲同去,燕青却恐李逵再生事端,照应前文“李逵元夜闹东京”之事。李逵向其保证不再生事,评点者念及前事,连连提醒道:“也信他不得。”[40]“忘却已(以)前李师师家故事了么?”[41]这一评点观念有利于展示故事的前因后果,启示读者体会小说结构之严谨细密以及首尾贯通的美感。
另一方面,该评者从反面论证伏与应的重要性,指出前后矛盾之处。第二十三回,在宋江与武松见面的情形时,柴进“误称”宋江为“宋押司”,宋江因此在武松面前暴露了身份。事实却并非如此,上一回末尾,柴进便有意引导武松猜出宋江的身份。评点家以整体性视角审察前文,批道:“与前不应”[42]。被批评之处还有第五十回,祝朝奉称石秀便是烧他店屋之人,但实际上,他并不知晓此事是石秀所为。评点者道:“扰攘之中那(哪)里就知是石秀?况且烧了店屋,亦未必便晓得是石秀。”他批评作者“只为太密不漏,所以关目便不像了。”[43]作者为照应前文石秀烧屋关目,刻意安排店家指认石秀这一情节,却忽视了祝朝奉这一人物视角的限制,致使此处情节与前文矛盾。可见,逻辑严密需建立在情节之严丝合缝的基础上,不容疏漏。
(二)去繁从简
繁与简是我国古代文论的常见命题,该评点者继承古文论“简要”之标准并将其应用于小说评点。在他的《水浒传》评点中,这一理念体现如下:
他主张删除冗杂的情节。“宋江智取无为军”一节中,宋江率领众兄弟投奔梁山泊,其间穿插着两段关于坐船人员安排的关目,此二段列举致使关目呈现繁复之貌,因此“可删”[44]。又如第九十回中,宋江与卢俊义就机遇与能力何者更为重要而争辩,评点者认为“此段虽闲适有趣”,但“毕竟无谓”,因此“删之为是”[45]。诸如此类于情节发展无益、甚至影响情节叙述的关目为其所厌,故往往被他拈出并建议删去。
对于部分具有重复性的内容,他亦予以指出或建议删除。第二十四回,西门庆欲与潘金莲苟合,王婆言他须得满足“潘”“驴”“邓”“小”“闲”五项要求。西门庆称他符合这五项标准,并将这五项标准重复一遍,评点者认为“说出便无味,亦没关目。”[46]因而可“删”[47]。又如第三十一回,武松回想起自身坎坷的命运:“止(只)有一个哥哥,又被嫂嫂不仁害了。负(甫)能来到这里,又被人如此陷害。祖家亲戚都没了。”评家认为这一安排“多”[48]。武松是小说的主要人物之一,自“武松打虎”至“大闹飞云浦”,前文已花费八回篇目讲述其身世,读者对其遭遇已十分了解,此关目并无存在价值,实属多余之举。
删除重复的、无关紧要的情节有利于避免篇幅冗长、散漫拖沓的弊病。评点者崇尚文字简净、关目紧凑之美,从小说结构艺术角度对情节进行了一定程度上的改订。从评点形态来看,他并未真正修订其中情节,而是在不满意之处施以拟删符号,刻上“可删”字样,通过符号与批语表达删改意愿。其删改理念推动了评点体制的变异,为后世小说评改形态的形成奠定了思想基础。
三、叙述节奏:“张”与“驰”
叙述节奏在叙事效果方面起着重要作用,其改变可以造成或加剧叙述中波澜起伏、情势变化的审美效果[49]。该批评者指出《水浒传》在叙述节奏方面达到了以下两种效果:
(一)曲折有致
情节之转折伸缩能够引起叙事节奏的改变,使情节产生跌岩起伏的艺术效果,进而造成读者审美感受的变化,故而引起了评点者的关注。
其一,重视情节之转折。第三十五回叙写宋江率众人投奔梁山泊之事,作者却在途中安排石勇送家书情节。宋江得知父亲亡故后,急忙赶回家奔丧,评点者评道:“此回文字不可及处,只在石勇寄书一节。若无此段,一同到梁山泊来,只是做强盗耳,有何波澜,有何变幻。真是不可思议文字。”[50]此一关目使得情节发生突变,打破了读者们的心理预期,令原本平顺的情节忽起波澜。金圣叹承袭此论,评道:“一路写宋江部署众人投入山泊,读者莫不拭目洗耳,观忠义堂上晁、宋二人如何相见也。忽然此处如龙化去,令人眼光忽遭一闪,奇文奇格,妙绝,妙绝。”[51]又如第四十四回,石秀以为杨雄一家闭店是因怀疑自己贪污,故向潘公辞行,潘公却问:“叔叔何故出此言?并不曾有个甚事。”评点家为此情节点赞,认为“此处亦都有关目。”[52]潘公知晓其意后,便述说事情原委:为给潘巧云前夫做功果,故而暂时不做生意。作者先叙误会,后作解释,转折极妙,使情节跌宕起伏。
其二,认为叙事不宜平铺直叙,而应曲折伸缩。如第七十八回回评:“《水浒传》文字不可及处,全在伸缩次第。但看这回,若一味形容梁山泊得胜,便不成文字了,绝妙处正在董平一箭,方有伸缩,方有次第,观者亦知之乎?”[53]项元镇假装败阵,以暗箭偷袭董平,射中其右臂。在此之前,梁山起义接连大胜,但《水浒传》之妙处却在于董平中箭之变,正如此本之批语所言:“一味形容梁山泊得胜”有平淡乏味之嫌,胜中有败的“伸缩”之法方能造成叙事的波澜,营造曲折之美。又如第七十九回,张清以一石子将梅展打得鲜血迸流,紧接着,张开一箭将张清战马射倒在地,逼得张清执枪步战,评点者认为“一胜一败,都有伸缩,妙,妙。”[54]不仅如此,“这回文字没身分(份),叙事处亦欠变化”[55]“叙处却没伸缩变化,大不好看”[56]等评价皆是其提倡情节伸缩变化之论。
(二)点缀之妙
“闲文”是该评点者基于文法观念所提出的概念,是“闲笔”理论的初级形态。叶朗认为“闲笔”这一概念最早由金圣叹所提出,金圣叹将《水浒传》“血溅鸳鸯楼”一回奉为使用闲笔的典范[57]。而早在此评本中,“闲笔”的理念便已经初步形成,只是尚未形成系统的理论。
该本评者十分关注闲文内容,推崇闲笔手法。以“杨志比武”关目为例,评点者注意到此回目中两次闲笔手法的运用。第一次是杨志与索超比箭关目中,作者由展现二人比武过程转入对梁中书挪位置的描写,使得读者于紧张气氛中稍获喘息之机,属实是“闲处都不放过,神手,神手!”[58]在此之后,又以“红旗”“金鼓”“炮”等意象转入二人对战的激烈场景,双方对战五十余回合都未能分出胜负,作者便将笔触转移到观众们那里,从看台上旁观者的角度表现二人的武艺高强,就连经验丰富的军官与将士们都喝彩不迭,评点者赞以“好点缀”[59],肯定此处闲文之作用。通常来说,叙事节奏应当有张驰与变换,长时间出现紧张的比试场景会使读者长期处于紧张的情绪状态中,进而产生审美疲劳。由于闲文内容的参与,情景突然转换,紧张的形势稍稍缓和,情节发展出现冷热交替的特点,从而变得精彩纷呈,满足了读者的审美心理。同样的例子还有“三打祝家庄”中对于扈成前途的介绍:“后来中兴内也做了个军官武将。”李逵血洗扈家庄,其所见之人皆被砍杀,作者“忙里偷闲”[60],在如此血腥的氛围中插叙扈成这样一个小人物的好结局,有“节外生枝”之美,悄然缓和杀戮给读者带来的血腥感。
“闲文”这一概念与法国叙事学家巴尔特所提出的“卫星”事件有异曲同工之妙。巴尔特按照情节的重要程度,把意义小一些的事件称为“卫星”事件[61],“闲文”亦如是,它与“正文”相对,虽意指非中心情节,但它在一定程度上来说既闲也不闲,负责补充、丰富、完成正文内容,使之丰满和具体。
“文似看山不喜平”,叙述节奏在调节读者审美心理方面起着独特作用,是叙事过程中不可或缺的因素。该书批评者此方面的论言具有启蒙意义,不仅为“闲笔”这一文法技巧提供理论支撑,更对后世小说叙事理论的发展起着引领作用。金圣叹提出的“舒气杀势”[62]笔法、张竹坡对“穿插”[63]技巧的总结等皆是就叙述节奏方面生发出的理念。
总之,此书批评中虽未形成系统的关目理论,但该书批评者实际上已经提纲挈领地向我们展示了《水浒传》的关目艺术,许多关目理念已然萌芽,《水浒传》的关目研究由此发端。其作为早期评点者能够有如此精辟的见解,这本身便具有非同寻常的意义,对后世更是影响深远。其一,此评本为后世批评家提供了一些《水浒传》的关目论题,并在一定程度上推动了批评家们对《水浒传》关目的思考,其启示之功不可磨灭。其二,此评本之关目批语对后世评点本有着借鉴意义。作为第一部《水浒传》评点本,其关目批评思想较为前卫,其评语难以避免地被其它评点本沿袭或改用,对推动“关目”术语的流行有着积极意义。其三,该批点者拟删符号的使用以及删改意愿的表达对评改形式的形成亦有着推动作用。该评本的关目之评意蕴丰厚,其“假事真情”“趣为第一”等关目批评思想是中国古代小说批评史上璀璨夺目的一环,值得我们给予更多关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