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另类“冤案”看《水浒传》的文本特征*
2022-03-17杨大忠
杨大忠
(桐乡市高级中学,浙江 桐乡 314500)
《水浒传》以其深邃冷峻的思想、光怪陆离的情境、瑰丽多姿的语言、精巧圆融的结构,散发着经久不息的艺术魅力。然而,百密必有一疏,《水浒传》作为一本大部头的名著,由于情节的发展千头万绪,各种叙事线索千丝万缕地交织在一起,要想使各个细节丝丝入扣,天衣无缝,难免挂一漏万,比如冤案。《水浒传》中冤案很多,像林冲受到高俅父子陷害,最终家破人亡;武松受到张都监陷害,最终血溅鸳鸯楼;卢俊义遭李固与贾氏陷害,最终梁山为救卢俊义打破大名府等等。在这些冤案中,无论陷害者还是被害者最终都明白了事实真相。但《水浒传》中还存在另外一种“冤案”,即《水浒传》中的人物受到了别人的栽赃、诬陷或陷害,却一直没有得到澄清事实的机会,施耐庵在书里始终没有还受冤者以清白,而是使其一直“冤”下去。表面看来,这似乎对故事的发展并没有造成实质性的影响,但详加探究,却含义深刻。
一、《水浒传》的另类“冤案”
(一)杨志之冤
杨志本是东京殿司制使官,因徽宗盖万岁山,奉命前往太湖边押运花石纲,结果在黄河遭风打翻了船,不得不流落江湖避难。后搜取一担金珠宝贝,前往东京贿赂打点,妄图补殿司府制使职役,结果被高俅一笔驳倒,赶出了殿帅府。盘缠用尽,只得街头卖刀,又遇泼皮牛二纠缠。杨志盛怒之下,杀了牛二,被发配大名府。在大名府受到梁中书的赏识,直做到管军提辖使。应当说,梁中书对杨志有知遇之恩,作为回报,杨志对梁中书也是早晚殷勤听候使唤。
六月十五日是蔡京生辰,因为往年曾有一批金珠宝贝半途被劫,所以此次押运生辰纲,梁中书派上了武艺高强的杨志。杨志做事也是非常谨慎小心,为防止出意外,他向梁中书提出将押送之人扮作客人与脚夫、沿途挑着生辰纲、神不知鬼不觉上东京的方法,得到梁中书的赞同。为表示对杨志的信任,梁中书把与之随行的谢都管并两个虞侯,一并交给杨志指挥。如此,杨志才放心地领了一纸领状,一行十五人同上东京。沿途中,为防止有人打劫,杨志采用了“辰牌起身,中时便歇”的策略,即天热起身、天凉歇息。由于随行军士受不住三伏天的高温煎熬,对杨志充满怨愤;加上杨志本身态度粗暴,更使军士们包括谢都管与两个虞侯都苦不堪言,对杨志的怨恨逐渐加深。当到达黄泥冈的时候,矛盾的激化达到了顶点,军士们再也不听杨志的劝阻,执意要买酒吃,最终中了晁盖、吴用等人的圈套,喝了掺有蒙汗药的水酒,挣扎不得,眼睁睁地看着晁盖等人将生辰纲劫走了。
此次押运,责任都在杨志身上。生辰纲被劫,主要原因还是手下人不听杨志的规劝所致。如果杨志重回大名府,向梁中书说明事情的原委,结果如何,还真不好说;梁中书如何对待杨志,也是一个大大的问号。但有一点可以肯定:杨志辜负了梁中书的重托,今后再也得不到升迁的机会是确凿无疑的了。至于随行的十四个都管、虞侯与军士,在劫难逃是完全可以肯定的。但杨志深感自己无脸再见梁中书,于是再次亡命江湖,最终与鲁智深占据了二龙山落草为寇。与杨志同行的那十四个人,为求自保,竟然诬陷杨志,将所有的责任都推到杨志一人身上。且看这伙人回大名府后是如何向梁中书禀告事情经过的:
这人(指杨志)是个大胆忘恩的贼。自离了此间,五七日后,行得到黄泥冈。天气大热,都在林子里歇凉。不想杨志和七个贼人通同,假装做贩枣子客商。杨志约会与他做一路,先推七辆江州车儿在这黄泥冈上松林里等候,却叫一个好汉挑一担酒来冈子上歇下。小的众人不合买他酒吃,被那厮把蒙汗药都麻翻了,又将索子捆缚众人。杨志和那七个贼人,却把生辰纲财宝并行李尽装载车上将了去。见今去本管济州府陈告了,留两个虞候在那里随衙听候,捉拿贼人。小人等众人,星夜赶回来,告知恩相。
此是杨志第一次蒙冤。明明是手下人不听自己的劝告导致生辰纲被劫,却被这些人反咬一口,将责任完全推到无辜的杨志身上。问题是梁中书竟然相信了这些人的鬼话,对杨志恨得咬牙切齿:
梁中书听了大惊,骂道:“这贼配军!你是犯罪的囚徒,我一力抬举你成人,怎敢做这等不仁忘恩的事!我若拿住他时,碎尸万段!”[1]
梁中书本来对杨志十分信任与赏识,但此时杨志已经逃走,无可对证,十四人异口同声的诬陷之词,不由梁中书不相信。于是杨志在梁中书眼里成了忘恩负义的卑鄙小人。
梁中书最终有没有了解事情的真相?答案似乎是肯定的。因为生辰纲之案最终还是被济州府破了,白胜被捉后招出了晁盖等七人,其中当然不包括莫须有的从犯杨志。生辰纲之案是蔡京亲自令人督办的大案要案,侦破的结果当然要上报到蔡京那里。如此,蔡京女婿梁中书必然会知道事实的真相。但这里不能不涉及到另一个情节:生辰纲事发后,谢都管等人在济州府还留下了两个虞侯随衙听候。生辰纲案件结案时,为了证明十四人在梁中书面前诬陷杨志的话不虚,更为了自保,两个虞侯会不会在上交的案卷上动动手脚、添上杨志之名呢?这是完全有可能的事情。真要像这样,梁中书当然永远不可能知道杨志的冤情。上述两种情况,只是笔者根据《水浒传》情节作出的猜测,但的确很有道理。若仅从《水浒传》全书的记述来看,杨志之冤似乎从没有得到澄清。梁山后来为救卢俊义,两次兵发大名府,期间调兵遣将,并没有派杨志出征。这样看来,很可能只有后来投降梁山的原大名府管军提辖使索超知道杨志蒙冤的真相,像梁中书、闻达、李成、周瑾等人,没有一人知道杨志是被十四人所冤。
(二)朱仝之冤
杨志被为求自保而嫁祸他人的小人所冤,相比较而言,朱仝所受冤屈比杨志更深。令人费解的是,朱仝竟然是被自己拯救过的梁山好汉所冤而不得不上梁山落草,这颇像西方寓言中《农夫与蛇》的故事。
先来看看朱仝对梁山的恩情。朱仝在郓城县做都头的时候,先后救过晁盖与宋江。由于义气过人,为人仗义忠厚,一团和气,朱仝由马兵都头做到押狱节级。应当说,在仕途上,朱仝是很有光明前景的。但因为雷横后来打死了知县心爱的粉头白秀英,知县欲置雷横于死地。出于义气与兄弟之情,朱仝在半路放走了雷横,并主动替雷横吃官司。他在放走雷横时对雷横说的一段话,可谓情深意重:“兄弟,你不知。知县怪你打死了他表子,把这文案却做死了,解到州里,必是要你偿命。我放了你,我须不该死罪。况兼我又无父母挂念,家私尽可赔偿。你顾前程万里自去。”[2]
放走雷横的后果是什么?朱仝当然很清楚。但为了义气,朱仝完全不顾自己的前程、家人与家私,最终被发配沧州。像朱仝这种义薄云天的好汉,当然被梁山头领晁盖、宋江、吴用等赏识,何况朱仝还是梁山的恩人。为求报恩,梁山极力撺掇朱仝上山;为达目的,宋江竟然派李逵杀了年仅四岁的沧州知府的小衙内,从而彻底断绝了朱仝的后路。当然,朱仝本人虽然对梁山有恩,但他从来都没有上梁山的想法,且看他对吴用苦苦相劝时的回答:“先生差矣。这话休提,恐被外人听了不好。雷横兄弟他自犯了该死的罪,我因义气放了他。上山入伙,出身不得。我亦为他配在这里,天可怜见,一年半载挣扎还乡,复为良民。我却如何肯做这等的事!你二位便可请回,休在此间惹口面不好。”再看他对雷横苦劝时的回答:“兄弟,你是甚么言语!你不想我为你母老家寒上放了你去,今日你倒来陷我为不义!”[3]
朱仝本将上梁山看作“不义”之事,他后来上梁山,纯属无奈之举。因为小衙内已经被杀,沧州已无自己的容身之地。梁山邀朱仝上山的目的是达到了,但朱仝却蒙受了冤枉:
却说沧州知府至晚不见朱仝抱小衙内回来,差人四散去寻了半夜。次日,有人见杀死在林子里,报与知府知道。府尹听了大怒,亲自到林子里看了,痛哭不已,备办棺木烧化。次日升厅,便行移公文,诸处缉捕,捉拿朱仝正身。郓城县已自申报朱仝妻子挈家在逃,不知去向。行开各州县,出给赏钱捕获,不在话下。[4]
到底谁是杀害小衙内的凶手?除了梁山好汉外,恐怕天下人都会认为非朱仝莫属了。朱仝为人极好,被发配到沧州牢城后,知府见朱仝一表非俗,先有八分喜欢,后见朱仝为人和气,心里更是喜欢,于是器重朱仝,甚至毫无顾虑地将“爱惜如金似玉”的小衙内放心地托付给朱仝。但就是对朱仝这样一位义气过人的好汉,施耐庵竟然让其蒙受不白之冤,而且冤情更甚,要知道朱仝背负的可是使恩人断子绝孙的罪名!
沧州知府对朱仝有知遇之恩,这种恩情比孟州牢城营的管营父子对武松的恩情还要深,因为施氏父子善待武松的目的就是要利用武松的拳头教训蒋门神,重新夺回被蒋氏霸占的快活林酒店。他们对武松的恩情中包含着很浓的功利性;而沧州知府对朱仝完全是一种由衷的赏识,这种赏识是不带有任何附加条件的。然而,小衙内的死,使沧州知府对朱仝恨之入骨,说恨不能寝其皮食其肉都不为过。李逵残忍处决了小衙内,使朱仝完全陷入了不仁不义,朱仝背负的莫须有的杀人罪名一直不被沧州知府所知。朱仝在沧州民间沦为了背义忘恩、心狠手辣的恶典型。
(三)头陀之冤
这里所说的头陀,并非为淫僧裴如海与荡妇潘巧云通奸通风报信的报恩寺的头陀胡道,而是在十字坡被孙二娘所害、随身物事后来被武松占有的冤死鬼。此头陀之冤,不仅仅是其死得不明不白,糊里糊涂做了刀下之鬼,被做成了馒头馅,而且其姓名、身份始终被湮灭,得不到彰显。我们不妨看看武松血溅鸳鸯楼后二进十字坡,被张青手下伙计捉住时的想法:“却撞在横死人手里,死得没了分晓!早知如此时,不若去孟州府里首告了,便吃一刀一剐,却也留得一个清名于世。”[5]武松宁愿自首也不愿埋没了名声,可知头陀死得有多冤。
这里有一个问题:张青、孙二娘夫妇与武松究竟知不知道头陀的身份?答案应该是肯定的。
我们且看头陀被害后留下的物事:一个箍头的铁界尺,一领皂道裰,一张度牒,一串一百单八颗人顶骨做成的数珠,两把雪花镔铁打成的戒刀。度牒是证明出家人身份的证件及云游天下的通行证,上面起码写有出家人的姓名。如鲁达打死镇关西后,被赵员外送到五台山文殊院出家,由智真长老赐名智深。“首座将度牒呈上法座前,请长老赐法名。……长老赐名已罢,把度牒转将下来。书记僧填写了度牒,付于鲁智深收受。”[6]此可为证。除了姓名外,度牒上还应有出家的寺院,如赵员外对鲁达所说:“我祖上曾舍钱在寺里,是本寺的施主檀越。我曾许下剃度一僧在寺里,已买下一道五花度牒在此,……”[7]亦可为明证。再者,度牒上还具有和尚的生身籍贯及剃度年月,这可从冯梦龙《醒世恒言》之《佛印师四调琴娘》得到印证:谢端卿本想瞻仰宋神宗御容,结果阴错阳差地被赐予剃度:“钦赐紫罗袈裟一领,随驾礼部官取羊皮度牒一道,中书房填写佛印法名及生身籍贯,奉旨披剃年月,付端卿受领。”[8]既然如此,被孙二娘所害的头陀随身携带的度牒完全可以证明头陀的身份;而头陀本人在江湖上也当是个响当当的人物,杀人如麻,否则怎么可能随身数珠由一百单八颗人顶骨结成。按照张青的推论:“想这个头陀也自杀人不少,直至如今,那刀要便半夜里啸响。”[9]像这样的好汉,施耐庵竟然让其姓名湮没无存,实在有点不可思议。
张青武松等人也不是不识字。武松投奔二龙山,张青还给他写了一封推荐书。武松血溅鸳鸯楼后,还蘸着鲜血在墙上写下“杀人者打虎武松也”。孙二娘害死了头陀,张青归来后不可能不看头陀的度牒。要说张青自孙二娘害死头陀后的两年中从来没有翻看过头陀随身携带的度牒,显然说不过去。武松作为头陀的替身,在投奔二龙山的路途中,为防止搜捕自己的官兵盘查,也必定会将度牒上的头陀姓名、出家地点等信息记得烂熟于胸,如此,方能以假乱真,躲过盘查。但施耐庵就是不让头陀的身份大白于世,甚至武松在白虎山下酒店里醉打了孔亮,后醉酒掉在溪涧里被捉,被押往孔太公庄上绑在树上遭拷打,施耐庵也没有写到孔氏兄弟翻看武松的度牒,看看眼前这个行凶的头陀的身份,这实在不近情理。宋江出来询问孔氏兄弟被打者何人,《水浒传》写到这里,似乎头陀的身份此时应当通过孔氏兄弟之口呼之欲出了,岂料孔明说道:“看起这贼头陀来,也不是出家人,脸上见刺着两个金印,这贼却把头发披下来遮了,必是个避罪在逃的囚徒。问出那厮根原,解送官司理论。”[10]这句话实在奇怪!眼前这个头陀的身份,孔明似乎一概不知。其实,“贼头陀”的姓名、身份,通过度牒上的说明一看便晓(虽然度牒上的信息是假的,但孔明哪里知道),武松的“根源”还用“问”吗?出家人喝酒打人,本已经不寻常,加上武松脸上还刺着两行金印,显然是囚徒,这就更不寻常了。对眼前这个极不寻常的出家人,孔氏兄弟竟然根本没想到要看看武松的度牒,这实在令人大惑不解。
《水浒传》全书,武松二进十字坡后,一直以“行者”即头陀的身份自居。后三山聚义打青州,武松归顺梁山,其后有两次随同鲁智深下山。一次是前往少华山邀史进等人加盟梁山,一次是前往大名府救卢俊义。可以想象,沿途的盘查,武松绝不可能说出自己的真名,当然是提供度牒上的信息。也就是说,《水浒传》中有多处情节完全可以暴露冤死头陀的身份,但施耐庵就是给读者留下一个永远解不开的谜团:始终让头陀的身份讳莫如深。对于丧身于“母夜叉”孙二娘之手的这位永远不知身份的头陀来说,的确是天大的冤枉。
(四)朝廷之冤
令人很难想象的是,《水浒传》中最大的冤情竟然是梁山所造,受冤对象竟然是朝廷。说冤情最大,是就造成的后果而言。这次冤情的制造者就是梁山的阮小七。
朝廷首次招安梁山,是派太尉陈宗善为使者的。在乘船前往梁山水寨的过程中,阮小七命人有意用破船装载使者与御酒。船到中流,乘着张干办、李虞侯耍威风打人的时候,将船上的楔子拔掉,造成沉船的假象,将朝廷众人支开后,将十瓶御酒给手下水手分食殆尽,“却装上十瓶村醪水白酒,还把原封头缚了,再放在龙凤担内,飞也似摇着船来。赶到金沙滩,却好上岸[11]。
从结果来看,首次招安最后以失败告终,主要原因还是朝廷诏书上狂妄的言辞,加上张干办、李虞侯的颐指气使,惹怒了众好汉,但御酒的调换,从中也起了推波助澜的作用。陈宗善从东京准备起身时,许多朝廷官员前来送行,对陈太尉说:“梁山泊以忠义为主,只待朝廷招安。太尉可着些甜言美语,加意抚恤。”[12]梁山好汉们要的是抚恤之词,对丹书上的狂妄言辞,张干办与李虞侯的狐假虎威,早已义愤填膺,所以李逵扯诏骂钦差。宋江看了,忙道:“太尉且宽心,休想有半星儿差池。且取御酒教众人沾恩。”[13]也就是说,如果好汉们真的喝到朝廷的御酒,也可见出朝廷的诚意,招安还是有一丝希望的。不料将御酒打开,竟然全是一般的淡薄村醪。且看众位好汉的反应:
众人见了,尽都骇然,一个个都走下堂去了。鲁智深提着铁禅杖,高声叫骂:“入娘撮鸟,忒杀是欺负人!把水酒做御酒来哄俺们吃!”赤发鬼刘唐也挺着朴刀杀上来,行者武松掣出双戒刀,没遮拦穆弘、九纹龙史进一齐发作。六个水军头领都骂下关去了。[14]
需要说明的是,此次跪接圣旨,梁山好汉们全伙都在,“六个水军头领都骂下关去了”,这六个咒骂朝廷的水军头领中,到底有没有阮小七?如果有的话,那真是贼喊捉贼了。御酒变村醪,是首次招安彻底谈崩的标志,梁山与朝廷的军事对抗不可避免了。
阮小七偷吃御酒进而将普通村酒冒充御酒的举动,造成了严重的后果。这次事件造成后来朝廷与梁山直接的军事冲突,背黑锅的竟然是朝廷,因为梁山众好汉始终认为是朝廷有意戏耍他们,而朝廷也认为梁山反贼反性未泯,藐视朝廷。可笑的是,阮小七闯下大祸后,竟然自始自终,无论朝廷还是梁山,都没有发现事实的真相,导致双方的误会始终没有消解。在高俅征伐梁山的过程中,云中节度使韩存保被梁山俘获,受到宋江的恩待。韩存保问道:“前者陈太尉赍到招安诏敕来山,如何不乘机会去邪归正?”宋江答道:“便是朝廷诏书,写得不明,更兼用村醪倒换御酒,因此弟兄众人心皆不服。”[15]燕青与戴宗前往东京找李师师打通关节,说到朝廷的态度,燕青告诉李师师:“前番陈太尉来招安,诏书上并无抚恤的言语,更兼抵换了御酒。”[16]燕青后来见到徽宗,面对天子的质疑,燕青回答:“头一番招安诏书上,并无抚恤招谕之言,更兼抵换了御酒,尽是村醪,以此变了事情。”[17]由此可知,就是梁山众头领,也没人知道阮小七偷换御酒之事,而是将责任完全推给了朝廷。倒换御酒事件导致朝廷与梁山剑拔弩张,军事对抗逐渐升级,梁山两破童贯,三败高俅,双方都浪费了大量的人力物力。招安最终虽然成功,但国家实力遭到削弱却是不争的事实。
二、从另类“冤案”看《水浒传》的文本特征
(一)价值观的模糊
传统观点对《水浒传》存在着一种根深蒂固的错误认识,即认为施耐庵是以充满赞赏的笔调来描写梁山好汉的。实际上,秉笔直书、直言不讳才是《水浒传》描写人物的一大特色。就像马幼垣先生所说:“梁山诸人的行径,值得褒扬、足为典范的,《水浒》固然讲得清楚,自私自利、蛮横夺理的亦坦然直书。……就事论事,直述不讳的公平态度正是《水浒》的可贵之处。”[18]这就造成了我们今天看小说感到价值观的模糊。价值观的模糊使《水浒传》的主题也充满了模糊性与不确定性,尤其是传统的“官逼民反”说,根本得不到足够的事实支撑,因为像杨志、朱仝、李应、秦明、徐宁、安道全等人,哪里是被官府逼上梁山,分明就是被梁山所逼而违心地走上一条不归之路。
(二)为追求情节的精彩而不顾一切
除了让一些受人钦佩的好汉蒙冤而不加以澄清外,施耐庵还让朝廷蒙冤。阮小七调换御酒,是梁山与朝廷军事冲突的导火索,这与梁山与祝家庄之间因为时迁的一次偷鸡造成祝家庄最终被屠戮的结果相比,后果可要严重得多,因为这造成的可是梁山与朝廷的全面公开的对抗,而不仅仅是梁山与地方武装组织的火并与交锋。但从情节的发展看,没有阮小七偷吃御酒,可能就没有两破童贯、三败高俅、燕青月夜遇道君等等精彩的故事。我们可以设想,如果梁山知道了事实的真相,明白了是阮小七给招安增加了障碍,宋江可能会痛责阮小七,甚至还会派专人向朝廷做出解释。由此,连续击败高俅、童贯的故事可能不会发生,更不用说燕青遇徽宗之事。所以说,朝廷蒙冤始终云山雾罩,是完全为追求故事情节的精彩服务的。施耐庵的这种处理,固然增加了情节的生动性与曲折性,但毋庸讳言,也让梁山好汉的形象受到一定程度的影响。
(三)布局的疏忽
《水浒传》设计孙二娘害死头陀一事,完全是为了照顾武松的故事,即为武松犯下命案后乔装打扮作铺垫,同时又为武松提供了两件不可多得的兵器,可谓一举两得。公开头陀的身份,不是施耐庵考虑的重点,但小说中的头陀却留下了太多神秘之处:他的人顶骨做成的数珠为一百单八颗,与梁山后来一百单八人聚义是否有联系?头陀的双刀半夜里常常啸响,印证了头陀杀人过多(人顶骨做成的数珠可为旁证),在他身上究竟有着怎样的传奇经历?如果《水浒传》中头陀的出现仅仅是为武松的命案作事先准备的,施耐庵完全可以安排头陀被害后仅留下箍头的铁界尺、皂道裰、普通数珠(而不是人顶骨做成)与度牒;至于武松的戒刀,完全可以像鲁智深一样,到一家铁匠铺子里找匠人打两把,或者在张青家里精心挑选两把便可。这并不妨碍武松故事的完整性。
由此看来,《水浒传》中这位身份神秘的头陀,完全可以在故事情节的阐述中通过伏笔之类的技巧,在适当的地方与相应的情节串联起来,就可以大大增强《水浒传》故事的丰富性与生动性。如此,那将会给读者带来更多的惊喜和满足。施耐庵没有顾及的地方,对《水浒传》的布局无疑也是一种损失。
(四)为后世续书提供了写作空间
其实,杨志与朱仝之冤,是完全可以在《水浒传》中略加澄清的。具有讽刺意味的是,杨志与朱仝之冤竟然是在对《水浒传》极端痛恨的俞万春手里得到昭雪的。《荡寇志》是《水浒传》的续书,其第八回说到梁中书夫妇被梁山捉住,卢俊义要报大名府陷害之仇,痛打梁中书,多亏杨志所救。杨志在《荡寇志》中成了知恩图报的君子了,他救下梁中书,并将其领去将息。杨志当然会向梁中书说起当年生辰纲丢失的真相,让梁中书明白当年是小人冤枉了杨志。尤其是朱仝之冤,《荡寇志》第十回云高唐州知府高廉因捉拿柴进,柴进招供朱仝并非杀人凶手,朱仝的冤情方才大白于天下。俞万春本对梁山充满仇视,但却利用《水浒传》情节的疏漏,在《荡寇志》中为杨志与朱仝申冤昭雪。当然,《荡寇志》在利用《水浒传》疏漏情节的时候,条件已经十分充分了,像《水浒传》中神秘失踪的王进、栾廷玉等人,都重出江湖,向梁山征讨复仇,但《荡寇志》仍旧挂一漏万,像《水浒传》中那位神秘死亡的头陀,俞万春就没有杜撰出利用其徒子徒孙、师兄师弟等向梁山报复的情节,一直到20世纪80年代,冯家文、萧宇合著的《独臂武松》才出现类似的相关情节,从而大大增强了故事的生动性与趣味性。由此也可知《水浒》之冤对后世续书的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