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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者”与“自我”的变奏:《和汉朗咏集》中的日本汉诗

2022-03-17吴雨平

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学报 2022年2期
关键词:和歌诗文文学

吴雨平

(苏州大学 文学院,江苏 苏州 215123)

公元1013年,伴随着中日两国长期的政治、经济和文化交流,日本诞生了一部集中国诗文摘句、日本汉诗文摘句、日本和歌为一体的“文选”——《和汉朗咏集》,编纂者为日本平安时代的贵族知识分子藤原公任(966—1041)。(1)《和汉朗咏集》由和、汉两种语言的文学作品组成,其中中国诗文和日本汉诗文作品由编者摘选其中的“佳句”收录,和歌则整首收录;所有作品都配有可以用来吟诵的曲谱,是为“朗咏”。这部诗文选集的独特之处在于:同时收录中日两国作家的作品,同时收录汉日两种语言的作品,也同时收录最能体现古代两国文学成就的诗、文、歌等多种文体的作品,显现出这种多层面“和汉并列”表征下的文化交融与竞争关系。由日本人创作的“日本汉诗”是《和汉朗咏集》中最引人注目的部分,不仅与其他各种文体相比数量最多、所占比重最大,而且还由于它在汉语与日语、中国诗人与日本作者之间起到了连接的作用,使《和汉朗咏集》在日本文化从“他者”向“自我”转化的过程中具有独特的意义。

“自我”与“他者”是有关文化身份研究中的一对概念。宽泛地说,“他者”是指与另一个文化主体既有区别又有联系的参照,即一个文化主体通过选择和确立“他者”,在一定程度上可以更好地确定和认识“自我”;如果没有“他者”的参照,这个主体或将不能完全认识和确定“自我”;“他者”与“自我”之间往往是对立与共存的关系。本文借用这一对关系概念,通过分析《和汉朗咏集》中日本汉诗在中国诗文与日本民族文学之间起到的关联作用,揭示作为日本古代文学组成部分的日本汉诗在认同“他者”文化的同时力图确立“自我”民族文学主体的文化特性。

一、汉文学与《和汉朗咏集》中的汉诗

日本学者铃木修次关于日本文学与中国文学区别的论述,曾经被日本和中国学术界普遍关注,他认为:“日本文学似乎从一开始就是脱离政治的。”其原因主要是日本从事文学的阶层与中国不同,“日本文学的真正传统主要在宫廷妇女(宫廷女官)、法师、隐士和市民等人之中承袭。这些人都不大关心政治,从政治上来说都是局外人。日本文学的核心是由政治局外人的文学家诗文游戏精神所支撑的。这是日本文学引人注目的一个现象。”(2)铃木修次.中国文学与日本文学[M].吉林大学日本文学研究所文学研究室译.福州:海峡文艺出版社,1989,第31页。他认为日本除了平安时期的文学家、学者、政治家菅原道真(845-903)是一个罕见的特例,此外几乎找不出既是优秀的官吏又是卓越的文学家的人。然而,铃木修次的观点明显地带有民族主义的情绪,是不完整和经不起推敲的,因为他忽略了作为日本古代文学中重要组成部分的日本汉文学。

关于“汉文学”,日本学者进行过总结:“一是汉民族创作的文语体(中国称之为‘文言’)的诗文。二是日本人学习、模仿中国的诗文后所作的诗文。三是夹杂了日语、但是形式上只有汉字的日本诗文。”(3)石田博.汉文学概论[M].东京:雄山阁,1982,第15页。作者所说的“汉文学”的三层意思之间的关系是清楚的,即汉文学首先是中国的文学,但是它们在东传日本之后,被日本民族所接受和模仿,日本民族在学习、消化、改造了作为中国文学的汉文学以后,成为具有日本民族特点的自己的文学,“汉文学”本身就经历了从“他者”到“自我”的演化。

“日本汉文学”特指日本人用汉文以及中国文学形式创作的文学作品,是古代日本文学的重要组成部分。日本汉文学的作者虽然都是日本人,但无论是小说、骈体文还是诗歌、诗序,都不仅完全用汉语进行创作,而且在相当大的程度上接受了中国文学的思想感情和表现内容。众所周知的是,中国古代并没有现在大众所认识的“文学”概念,文学与思想、哲学、历史著作之间没有严格的界限,中国的政治制度、政治理想、文化思想往往与文学作品合为一体。《诗经》是中国最早的诗歌总集,也是儒家“乐而不淫,哀而不衰”的思想经典;《史记》是历史著作,同时也可列为中国最杰出的文学作品之一。那么,作为步中国文学后尘而产生的日本汉文学,就不可能不同时受到文学政治性内容的影响。日本现存的第一首汉诗为大友皇子(648-672)所作的《侍宴》:“皇明光日月,帝德载天地。三才并泰昌,万国表臣义。”这首诗是日本第一部汉诗集《怀风藻》(751)的开卷之作,在诗意和用语上模仿六朝陈后主的《入隋侍宴应诏》,表达了对天皇德才兼备的赞颂以及国家昌盛、万国来朝的期待,是一首由贵族阶层表现宫廷政治生活的诗作。所以,如果说“脱政治性”可以适用于对“和文学”的概括,那么显然它并不适用于“日本汉文学”。文学的形式不仅仅是由内容决定并为内容服务的,它也可以反过来规定自己要表现的内容,如果将日本汉文学看成特定的文学形式,那么更适合它表现的内容恰恰是具有“政治性”的,而且日本汉文学这种与政治的紧密关联又来自于作为文化“他者”的异域。

当然,日本汉文学在长期的发展历程中也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它们“是古代日本文学以东传本土的中国文学作为‘变异’对象而获得的文学成果。”(4)严绍璗、王晓平.中国文学在日本[M].广州:花城出版社,1990,第43页。随着日本汉文学创作的发展,虽然中国文学的形式没有改变,但内容却慢慢转向更多地表现日本的风土、日本人的生活和情感等方面,但特别应当指出的是,到明治时期,日本汉诗中甚至出现了鼓吹侵华、美化杀戮的作品,这种强盗行径是对汉诗创作初衷的无耻践踏;汉文学的日本人作者没有变,但是从早期的王公贵族转向僧侣阶层、一般的儒者乃至于平民,“日本汉文学”逐渐“变异”为“日本的汉文学”。

日本汉文学中成就最大、最有影响的是日本汉诗。它是日本人借用中国格律诗的形式、用汉语进行创作的诗歌,是中国诗歌影响并传播到海外的最大一脉分支,从诞生到中日甲午战争之后逐渐衰微,历经千年有余并在其发展历程中不断演替,产生了难以计数的汉诗作品,是古代日本文学不可分割的组成部分。《和汉朗咏集》收录汉诗数量居于其他文体之上,从一个侧面反映了日本汉诗创作的盛况。

《和汉朗咏集》中收录中国诗文摘句、日本汉诗文摘句、日本和歌共804句、联、首,其中日本汉诗文有354句、联,是《和汉朗咏集》中数量最多的一大类,除了101句从诗序、赋等日本人所作的汉文作品中摘录的文句,其余253联均为从日本汉诗中摘录的七言诗句,也就是说,汉诗占到《和汉朗咏集》中汉诗文总数的百分之七十以上。不仅如此,日本汉诗也是《和汉朗咏集》所有文体中收录数量最多的一类,其余如中国的诗、文总数为234联、句,和歌总数为216首。这些日本汉诗诗句分布于《和汉朗咏集》全集:在由“春夏秋冬”四大类构成的上卷中,“春”中除了“春夜”和“子日”2类,其余各类均收录汉诗,共43联,“夏”中除“晚夏”“郭公”2类,其余各类共收录14 联,“秋”中除了“槿”类,共收录50联汉诗,“冬”中收录19联汉诗;《和汉朗咏集》的下卷不分大类,直接由48个小类构成,除“晓”“丞相(附执政)”“刺史”3类外,其余各类都收录了数量不等的日本汉诗,共127联。(5)川口久雄、志田延義校注.和汉朗咏集梁尘秘抄[M]. 东京:岩波书店,1965。日本汉诗从数量上压倒其他文体,表明了当时汉诗创作的盛况以及编纂者的文学态度。

从题材上来说,这些日本汉诗诗句大致可分为三个方面。一是表现自然景物及由此生发的个人感受,如无名氏的“空夜窗闲萤度后,深更轩白月明初”(上卷·夏·夏夜),源英明的“池冷水无三伏夏,松高风有一声秋”(上卷·夏·纳凉),庆滋保胤的“兰苑自渐为俗骨,槿篱不信有长生”(上卷·秋·九日(附菊))等。二是描写日本人的生活和生产场景,如后中书王的“纨扇抛来青黛露,罗帷卷却翠屏明”(下卷·山),都良香的“守家一犬迎人吠,放野群牛引犊休”(下卷·田家),菅原道真的“人如鸟路穿云出,地是龙门趁水登”(下卷·山寺)等。三是中国传统诗歌题材梅柳等以及中国的人物、典故等,如菅原道真的“落梅曲旧唇吹雪,折柳声新手掬烟”(下卷·管弦(附乐舞)),源顺的“杨贵妃归唐帝思,李夫人去汉皇情”(上卷·秋·八月十五夜(附月)),大江朝纲的“胡角一声霜后梦,汉宫万里月前肠”(下卷·王昭君)等。这些诗句几乎涵盖了日本人的日常生活以及他们所理解的中国的方方面面。

《和汉朗咏集》中汉诗作者涉及面也比较广泛。出自平安时代两大汉学世家“菅原家”和“大江家”的菅原文时、菅原道真、大江朝纲、大江匡衡等著名汉诗人入选的诗句占了相当大的比重,小野篁、藤原笃茂、纪长谷雄、都良香、源英明等著名汉诗人也有较多诗句入选,还有村上御制、后中书王等寂寂无名之辈以及无名氏的作品,这与早期汉诗作品如《怀风藻》的作者均为皇族成员及朝廷大臣有很大的不同,编者在注重选择名家名作的同时也看重作品本身的情文并茂、脍炙人口。《和汉朗咏集》所选中国诗歌均为唐诗,共195联,其中白居易的有135联,其余为元稹、王维、许浑、章孝标、杜荀鹤、温庭筠、刘禹锡、郑师冉、傅温、李嘉祐等人的诗句,他们在中国诗坛的地位及生活的年代相差甚远,但在《和汉朗咏集》中却没有先后之分,这与编者选择汉诗作者的思路一样。

二、《和汉朗咏集》中“诗”与“歌”之间的日本汉诗

如上所述,《和汉朗咏集》由中国诗文、日本汉诗文(主要是日本汉诗)以及和歌三大部分组成。日本汉诗兼顾“诗”(中国诗歌)与“歌”(和歌)的部分特征,成为《和汉朗咏集》中一个特别的部分。从形式上来说,日本汉诗跟中国诗歌相同,用汉字创作并且严格遵循中国诗歌的平仄韵律,看上去和读出来都与中国诗歌无异。当读到“著野展敷红锦绣,当天游织碧罗绫”“林中花锦时开落,天外游丝或有无”“笙歌夜月家家思,诗酒春风处处情”“烟霞远近应同户,桃李深浅似劝杯”这些吟咏春生春萌、春花春荣、春景春情的汉语诗句时,你能想象得出,它们是出自于一千多年前的日本人之手吗?因此从作者来源上来说,它们又跟和歌的作者一样,是地地道道的日本人,日本本土的自然环境、文化传统带来的思维方式、情感及生活方式等“集体无意识”会逐渐地、不可避免地渗透其中。这样,日本汉诗就在《和汉朗咏集》中充当了“居中者”的角色,它是中国诗歌与和歌之间的桥梁和纽带。同时,《和汉朗咏集》不同于以文体和时代顺序进行编排的文学作品选集,而是根据所选诗歌的题材及所表现的内容进行分类编排,因此多种文体尤其是唐诗与和歌之间题材、诗意的相通而不相同也依靠汉诗进行“沟通”。

首先,《和汉朗咏集》的每一类都选编了汉语与日语两种语言的文学作品,而且一般的编排顺序是中国诗文开头、日本汉诗文接续、和歌收尾,诗文中一般是文在先、诗在后。只有少数类别中没有中国诗文或日本汉诗文,但一定有两种语言的作品,或者是中国诗文加和歌,或者是日本汉诗文加和歌,汉语文学作品(无论其作者是中国人还是日本人)及和歌都不单独编为一类,即日本汉诗在直观的编排位置上居于中国诗文与和歌的中间。如“上卷·夏·萤”收录作品的编排顺序是:唐诗为元稹的“萤火乱飞秋已近,辰星早没夜初长”,许浑的“蒹葭水暗莹知夜,杨柳风高雁送秋”;日本汉诗文为纪长谷雄的“明明仍在,谁追月光于屋上;皓皓不消,岂积雪片于床头”,橘直干的“山经卷里疑过岫,海赋篇中丝宿流”;和歌两首作者不详,歌意分别为“草丛深处似灯亮,风中不灭是萤光”“欲避人目终不成,萤虫露出身上光”(6)宋再新.和汉朗咏集文化论[M].济南:山东文艺出版社,1996,第118页。。又如“上卷·秋·雾”的编排顺序是:唐诗为白居易的“可怜九月初三夜,露似珍珠月似弓”,日本汉诗为源英明的“露滴兰丛寒玉白,风衔松叶雅琴清”,和歌为大伴家持的“雄鹿晨出秋日野,胡枝子结玉露珠”(7)宋再新.和汉朗咏集文化论[M].济南:山东文艺出版社,1996,第133页。。不按作者和时代顺序、而是按照不同的文体和语言对所选作品进行编排,使作品选集呈现出一定的规律,既体现出编者具有自己的文学批评意识,也是当时中国诗文、日本诗文、和歌三者地位的真实写照。

其次,在诗歌意象的表达方面,《和汉朗咏集》中的汉诗也起到了连接唐诗和和歌的作用。《和汉朗咏集》的每一类无论是哪种文体,都在同一题材之下,表达相同或相近的诗意。如下卷的“猿”类收录8句、联、首,分别是唐代谢观的“瑶台霜满,一声之玄鹤唳天;巴峡春秋,五夜之哀猿叫天”,白居易的“江从巴峡初成字,猿过巫阳始断肠”和“三声猿后垂乡泪,一叶舟中载病身”;日本大江朝纲的“胡雁一声,秋破商客之梦;巴猿三叫,晓沾行人之裳”,纪长谷雄的“人烟一穗秋村僻,猿叫三声晓峡深”,大江朝纲的“晓峡萝深猿一叫,暮林花落鸟先啼”和“谷静才闻山鸟语,梯危斜踏峡猿声”;日本河时躬恒的和歌“山峡猿鸣勿悲戚,今为吉日迎法皇”(8)宋再新.和汉朗咏集文化论[M].济南:山东文艺出版社,1996,第147-148页。。唐代文人有漫游的风尚,山水风光优美、名胜古迹众多的巴蜀和长江中下游吸引着众多文人前往,同时唐代被贬官员也常常去往长江下游一带,他们触景生情,以诗歌表达自己的心境。由于长江三峡的气候条件比较适宜猿猴等灵长类动物的生存,“猿啼”就常常出现在他们的诗歌中,象征一种凄怆悲凉的情感,并且成为中国文学的重要意象。但是“猿啼”的意象也会景因情变,心情畅快时听到的猿啼能够转化为一种与自然相通的和鸣;有时也可以反其意而用之,表达诗人旷达的胸怀。《和汉朗咏集》“猿”类所选作品中“猿啼”和“山峡”贯穿始终,但日本并没有这样的文化背景和地理环境,文学传统中也没有这一意象表达,因此汉诗中关于“猿啼”的描写很明显是受到了中国文学作品的影响。编纂者用纪长谷雄和大江朝纲的汉诗诗句承接唐诗题材,并且顺势引出了下面和歌中“猿啼”的不同诗意,猿鸣被看成吉祥的象征,但“山峡猿鸣勿悲戚”恰恰证明了“猿鸣悲戚”这一意象就是来源于中国文学,并且借由日本汉诗的表达转换了意象。

唐诗与和歌的差异,实际上是“他者”与“自我”之间的差异,这种差异在《和汉朗咏集》中通过日本汉诗连接起来,成为一种不一样的自我表达。正如有学者所说:“‘他者’的存在一方面构成了与‘本土’的差异性,另一方面,它也成为‘本土’的参照,并和‘本土’形成互文的关系。”(9)刘俊. “他者”的存在和“身份”的追寻——美国华文文学的一种解读[J].南京大学学报,2003(5),第102-110页。日本既要向居于世界领先地位的中国学习,又要保持民族文化的独立性、不迷失自我,那么像《和汉朗咏集》这样将异域文学与本土文学并列编排、将本民族人用异民族文学形式创作的文学作品镶嵌其中起连接作用,就不失为一种文化策略,即文化交流和融合的背后存在着交锋与竞争,这实际上是当时日本政治、社会、文化状况的一个缩影,是日本汉诗使“自我”与“他者”之间的对话成为可能。

应当指出的是,日本汉诗与中国诗歌的“相异”,有时候要大于它们之间的“相似”。如昭君出塞的故事于公元8世纪由遣唐使传到日本后,成为日本汉诗与和歌中经常表现的内容,《和汉朗咏集》“下卷·王昭君”就收录了唐诗和日本汉诗共8联,但是王昭君的形象却与中国有很大的不同。在中国文化语境中,王昭君的形象既哀怨、孤寂,又富有反抗精神、忠君爱国,诗人们常常借怀古、咏史来抒发自己内心的不遇之怨,表达自己对人生的、政治的见解,或者谴责社会的不公。《和汉朗咏集》“下卷·王昭君”收录白居易的“愁苦辛勤憔悴尽,如今却似画图中”1联,纪长谷雄的“身化早为胡朽骨,家留空作汉荒门”1联;大江朝纲的七言律诗《咏王昭君》1首:“翠黛红颜锦绣妆,泣寻沙塞出家乡。边风吹断愁心绪,陇水流添夜泪行。胡角一声霜后梦,汉宫万里月前肠。昭君若赠黄金赂,定是终身奉帝王。”(10)大江朝纲的七律《咏王昭君》在日本诸多咏昭君的汉诗中传唱度最高,被《和汉朗咏集》整首收录,但由于《和汉朗咏集》中汉诗均以摘句方式呈现,故被拆分为4联。此外还有源英明的“身埋胡塞千重雪,眼尽巴山一点云”“数行暗泪孤云外,一点愁眉落月边”2联。这些诗句写尽了王昭君的愁苦和凄凉,但更多地是表现昭君出塞不能侍奉君王的个人悲剧,缺少中国诗歌那样丰富的政治历史内涵,原因一方面是由于这一中国题材的诗歌涉及历史事实以及中国的人物、地名等多个知识点,对处于异地异时尤其是异文化中的日本人来说,会存在理解上的难点;另一方面这也许正是日本人力图摆脱中国文化语境的限制,是“自我”文化意识的体现。

三、日本汉诗:“他者”驱动下的“自我建构”

独特的地理位置、自然环境以及长期农耕生活的习惯等方面的原因,使日本人非常重视“内”与“外”的区别,大到国际交往、社会生活,小到日常生活,日本人的内外意识渗透到各个领域。他们在需要接受外来文化的同时,又担心“他者”的闯入会破坏其内部统一体的平衡,所以希望以“自我”进行与“他者”的抗衡,这种文化心理也投射到了文学中,“日本人对于外来的中国汉诗并非只是被动的接受,而是在创作实践中努力探索一条使汉诗本土化的路径。”(11)祁晓明.日本汉诗本土化的探索——江户汉诗在理论及实践层面对和歌、俳句的借鉴[J].山东大学学报,2012(4),第138-142页。《和汉朗咏集》中收录的日本汉诗可以说就是一个例证。

作为语言艺术的文学,必须借助文字这个工具才能够由低向高、由简单到复杂地演进并流传下去,而汉字就在日本文化和文学的发展中发挥了重大作用。日本汉诗是日本接受中国文化影响的直接产物,最重要的特征就是它使用外来文字进行外来文学形式的创作。众所周知,《古事记》(712)和《日本书纪》(720)是日本最早的史书,两部著作都以汉字和汉语词汇为记载工具,其中的某些部分看起来非常类似于中国的《左传》和《史记》。两部史书收录了大量神话、歌谣等民间口传文学作品,“《古事记》既是历史书,在文学性上也是极其杰出的。”(12)梅原猛.诸神流窜——论日本《古事记》[M].卞立强等译,北京:经济日报出版社,1999,第141页。口传的文学作品用汉字这个工具记录下来,成为日本最早的书面文学作品,被称为“记纪神话”“记纪歌谣”。这种借用他民族的文字记录本民族历史文化的方法,到日本第一部书面文学作品集《怀风藻》(751)产生时,演化为完全用中国诗歌形式进行创作的“日本汉诗”,其中收录的作品跟中国南北朝时期的诗歌创作风格非常类似。到其后诞生的日本第一部和歌总集《万叶集》(759)时,汉字又变化成为仅仅是标注日语读音的符号,即写的是汉字,读出来却是日语,日本因此产生了本土最古老的文字“万叶假名”。可见,日本借用汉字表达自己的语言,经历了一个由音、义全盘借用到只借用其音的过程,汉字对日本文学从口传到书面的发展起到了关键性的作用。《万叶集》的诞生,标志着日本民族文学的产生,是日本文学发展的新的里程碑,也就是在从“汉文学”到“和文学”的发展过程中,日本自我文学主体意识开始萌发并逐渐增强,但是无论如何,包括《和汉朗咏集》中日本汉诗在内的汉文学作品都是古代日本文学不可分割的组成部分,因为“日本汉诗之所以属于日本传统文学而非中国域外文学,就在于它在‘汉’这一外在形式下保留了一定的民族性,从而展现出自身独有的特色。”(13)尚永亮等.日本汉诗对王维诗之空寂、幽玄美的受容——兼谈“汉诗日本化”的形成过程[J].江西社会科学,2009(8),第130-134页。有些日本学者撰写的日本文学史将汉诗排除在外,是对日本文学史事实的无视。(14)如古桥信孝的《日本文学史》(徐凤、付秀梅译,南京大学出版社,2015年12月)以不同文体的发展历史构成全书,但在“诗歌史”一章中未提及日本汉诗。

日本汉诗创作曾经繁荣空前,长期占据着日本“雅文化”的地位,是贵族阶层文化教养的标志,在日本文化和文学史上承担了重要的使命;汉诗的繁荣以及它在日本列岛的传播,也成为和文学发展的极有价值的营养。然而《和汉朗咏集》诞生的平安时代晚期,日本已经停止遣唐使的派遣,开始了对中国文化的消化和改造。随着社会的稳定和国力的提升,日本民族文学主体意识日益增强,汉诗文一统天下的局面开始打破,和歌、物语等民族文学形态的文学创作逐渐兴起并得到广泛重视,“敕撰”文学从汉诗转向和歌,如敕撰《古今和歌集》(905)已经先于《和汉朗咏集》而诞生。日本文学如何通过文学的变异从中国这一“他者”的文化中摆脱出来,尽快建立自己民族文学的新体系,成为当时的贵族知识分子思考并实践的问题。唐诗无与伦比的艺术高度、至高无上的文学地位,使《和汉朗咏集》中的日本汉诗与其一方面趋近,一方面趋远,正是日本知识阶层矛盾的文化心理的反映。其实,不仅是《和汉朗咏集》,像《源氏物语》(约1001-1008)这样取得了辉煌的文学成就的作品,这种建构自我文化的迫切心情同样明显。严绍璗先生曾经指出:有的学者把紫式部在自己的作品中大量化用中国文化(诗、文及其他)称为“时代使然”,他们认为紫式部是生活在一个汉文化隆盛的时代,所以她是不得不这样做……也有的学者甚至反对强调重视《源氏物语》中的汉文化因素,认为那不过是一种文字游戏,这种利用最多也不过是形式上的问题。这些学者,或许他们是不愿意见到这部作为日本古代文学最高代表的作品中存在着中国文化的投影,我们从中也多少能体味到他们对紫式部与《源氏物语》的过分喜爱之心而感到苦涩。(15)严绍璗.日本古代文学发生学研究[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20,第246-247页。

民族文学样式的《源氏物语》与“文化混杂”的《和汉朗咏集》是同时代的作品,如果说中国文学因素在《源氏物语》中是“化用”等隐性的存在,那么在《和汉朗咏集》中则是显性的存在——直接选取唐诗和日本汉诗作为文选的一部分。而要论及“显性”的和汉并列,早于《和汉朗咏集》成书的《句题和歌》(894,大江千里编纂)也较为典型,它实际上也由中日两国作者共同完成:以唐诗诗句为诗题,题下配以意思相同的和歌,即以和歌来表现唐诗的诗意。这部作品选集确实是日本文学史上用“他者”来建构“自我”的尝试,只是“句题和歌”已经成为一种独特的文体,与《和汉朗咏集》将中国诗歌、日本汉诗、和歌多种文体并列编排并以日本汉诗为“中介者”的思路完全不同。

结 语

虽然文学的发展充满了复杂的因素,日本民族文学形态的和歌、物语、草子等最终取得了比汉文学更受世界文学认可的成就,但是日本汉诗从初期的演绎中国诗文、典故到后来可以从和歌等本土文学传统中获取创作灵感并加以表现,是它的发展走过的合乎规律的历程。在“他者”的驱动下,日本汉诗完成了它连接两种文化的“自我建构”,如石川忠久所说,“我想是因为日本人费尽心血努力学习,才使它成为自己的东西。日本汉诗形式是中国的诗,而其中的内容说明它是日本文学。”(16)石川忠久.汉诗的讲义[M].东京:大修馆书店,2002,第217页。《和汉朗咏集》中的日本汉诗,体现了在强大的外来文化语境中保持自己民族文化主体意识的重要意义,为弱势的本土文化能够在强势的外来文化面前仍然具有一定的主动性提供了参考;同时力图将外来文学与民族文学融通,模糊了“自我”与“他者”的二元对立,也使日本文学得以站在更高的层面上与居于世界领先地位的中国文学接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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