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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型与本事:《白光》的历史语境与文本演绎

2022-03-17

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学报 2022年2期
关键词:白光周作人原型

丁 文

(中国社会科学院大学 文学院,北京 102488)

学界虽然已经意识到,鲁迅“每一篇小说的主要人物都几乎与现实中的人物有着紧密的联系”(1)甘智钢.鲁迅“狂人”形象原型考[J].学术交流,2003(8),第142页。,但有关鲁迅小说原型人物研究并未充分展开。鲁迅小说中的原型人物多由周作人提供,但周作人所做的《呐喊》《彷徨》原型人物及相关本事的史料还原工作,即“讲说人地事物”(2)周遐寿.鲁迅小说里的人物[M].上海:上海出版公司,1954,第194页。的价值未能得到足够重视。有论者提出周作人采用的索隐、考证法,“用生活中的人物去比附小说里的人物”,很容易“淹没了这些小说揭示生活本质的意义”(3)倪墨炎.“叛徒与隐士”:周作人[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4,第357页。。

但原型人物及相关本事研究,却为鲁迅小说研究提供了另一种视角。倘若不再拘泥于文本世界,而是试图考察小说与现实、历史的勾连与交互,会进一步发掘鲁迅文本的潜在容量,为解析小说家为什么要这么写提供有价值的参照。

在鲁迅研究中,从“鲁迅的老师”这一鲁迅的师承关系角度,寿镜吾先生、藤野先生已得到很多关注。鲁迅于癸巳年(1893年)前往三味书屋求学,在此之前,壬辰年(1892年)曾请周子京担任塾师(4)周遐寿.鲁迅的故家[M].上海:文化生活出版社,1956,第23页。,对这一人物却没有深入探讨。由于周作人的提示,研究者知晓鲁迅将这位早年的老师写进了《白光》,是主人公陈士成的原型(5)周遐寿.鲁迅的故家[M].上海:文化生活出版社,1956,第27页。;后来又有论者从《说文》释义辨析了小说人物与原型人物在姓名字号上的对应关系(6)周江平.《说文》与《白光》谜语中鲁迅故家的败落[J].鲁迅研究月刊,2013(6),第72—75页。,确认了周子京作为原型人物的身份。

周子京(1844—1895)是周氏兄弟祖父周介孚的族弟,周氏兄弟称呼他为“明爷爷”。癸巳年以前,周氏家族中的几位叔祖都曾担任过鲁迅的老师,如《阿长与〈山海经〉》中写到的“远房的叔祖”周玉田,以及鲁迅未曾提到的玉田的兄长花塍,都是鲁迅的“开蒙”先生(7)周启明.鲁迅的青年时代[M].北京:中国青年出版社,1957,第13页。。周子京所属诚房的住所,离鲁迅所属立房很近,他教过鲁迅一年书;但他学问糟糕,鲁迅的父亲周伯宜一年后便中止了这一师生关系(8)周遐寿.鲁迅的故家[M].上海:文化生活出版社,1956,第24—25页。。

在《白光》研究中,多注重陈士成举业不顺这条单一线索,对其解读常止步于传统士人屡试不第、走向末路的典型经历,小说也被视作封建社会走向整体没落的清浅隐喻。本文尝试借助周作人的“回忆文”(9)周启明.鲁迅的青年时代[M].北京:中国青年出版社,1957,第96页。、家谱资料如《越城周氏支谱》《越州阮氏宗谱》,还原周子京及周边人物生平事迹,探讨原型人物及相关本事在鲁迅小说生成过程中的功用。

一、无家者的归家路

《白光》讲述了陈士成屡试不第后掘藏、发疯的事件;与此同时,也可以看作是主人公看榜后回家、当夜却离家出走的事件。小说在一个“屡试不第”的叙述模式中,嵌套进了另一条“归家”复“离家”的线索。

小说首句便提示出全篇的中心词“回家”:“陈士成看过县考的榜,回到家里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了。”(10)鲁迅.白光,鲁迅全集(第一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第570页。本文所引《白光》均出自此版《鲁迅全集》第1卷第570—575页,不再一一注明。而回溯完陈士成看榜的绝望心理(包括浮现出各种幻相),首句被变换了一种方式再次表达:“他不自觉的旋转了觉得涣散了的身躯,惘惘的走向归家的路”。“回家”“归家”反复出现。

然而,当陈士成到家之后,小说家再也没有用过“家”这个字眼来称呼陈士成所抵达的处所,而是一律改成了“房”(“房门口”“房外的院子”“房里”),“家”从一个包含温度、情感的主观概念变成了一个没有温度、客观的建筑物概念。与之形成有意对比的是,小说家又以“别家的炊烟”来指代与陈士成同住一座大宅院的其他杂姓的居所,背后的对照意图很明显:别人有家而陈士成没有。他在第十六次落第之后惘然走回的地方,并不是“家”,而是有着“几个破书桌”的“莽苍苍的一间旧房”。

由于“家”的含义极为丰富,甚至可以视作人类对生命终极意义的追寻,《白光》在一个“类儒林外史”的题材中,融入了追问生命意义的主旨。倘若还原陈士成的原型周子京的生平,会发现《白光》围绕“家”展开的叙述线条,正是由原型人物生平提炼、升华而来。

《越城周氏支谱》中关于周子京的生平记载为:

福畴,原名致祁,字子京,号敏甫,行十九。世袭云骑尉,生道光癸卯十二月初七日丑时。配南门余氏国子监生秉铨女,生道光戊戌正月廿一日丑时,卒同治壬申七月初五日午时。生子二,凤翙,凤喈。(11)周以均,周锡嘉.清道房允派四支世录,越城周氏支谱(第二十号)(御集)[M].宁寿堂,1877,第17页b。

《越城周氏支谱》是周氏兄弟家族的家谱,由周氏兄弟的从曾祖周以均及其长子周锡嘉编纂,多位周氏家族成员均参与了编纂工作,此谱于清光绪三年(1877年)宁寿堂刊行木活字本。《越城周氏支谱》中没有记载周子京的卒年信息。中国国家图书馆馆藏《越城周氏支谱》第二十号是周作人藏本,在这部家谱上,周作人则亲笔补充了周子京的卒年:“卒光绪乙未六月二十七日酉时”(12)周以均,周锡嘉.清道房允派四支世录,越城周氏支谱(御集)[M].宁寿堂,1877,第17页b。。由此可知,周子京生于1844年1月26日,卒于1895年8月17日,享年五十二岁,这与《白光》末尾所言万流湖中的“男尸”有“五十多岁”是相符的。

不难发现,周子京有自己的家庭:他有妻子和两个儿子,家庭生活是完整的。再上推一辈,家谱中还记载了周子京的父亲周永年的生平。

永年,原名以台,字鹤田,号灵甫,行十二。会稽学附生。生道光丁亥三月十四日午时,咸丰辛酉发逆窜绍,骂贼不屈死之,恩恤云骑尉世职,入祀浙江省城忠义祠。配曲池梁氏乾隆戊辰状元、军机大臣、东阁大学士、赠太子太保,赐谥文定曾孙女;乾隆乙卯科副贡、福建正和县知县承纶孙女;捐职按察司经历念恭女,生道光壬午七月十八日卯时,生子一福畴、女二。长适杭州府唐道光戊子顺天举人、丙申恩科进士、绍兴府、杭州府教授,钦加光禄寺署正衔廷纶子,钱塘学附生恭安;次适草藐桥杜山阴学廪生,道光己酉拔贡、候选教谕衡继子澄。(13)周以均,周锡嘉.清道房允派四支世录,越城周氏支谱(御集)[M].1877,宁寿堂,第10页a—b。

周子京生活在一个有着显赫而悠久的科举传统的大家族中。父亲周永年被称作“十二老太爷”(14)周遐寿.鲁迅的故家[M].上海:文化生活出版社,1956,第23页。,他不仅是会稽学附生,而且还是鼎鼎有名的曲池梁状元的曾孙婿,他所娶的夫人、即周子京之母是梁状元的曾孙女。在周建人的晚年口述中,谈及“梁家台门中状元的时候”,“用八面大锣来报喜”的陈年旧事。周建人并未见过梁家中状元报喜的隆重场面,但这一口耳相传的事件,反映出曲池梁氏昔日的辉煌,即便事隔多年也仍然是当地的集体记忆。每逢有中进士的场景、锣声报喜之际(中进士只能用六面大锣报喜),梁状元的荣耀仍会被忆及并作为参照(15)周建人,周晔.鲁迅故家的败落[M].长沙:湖南人民出版社,1984,第29页。。

周子京有妻有子、有父亲(虽因战乱早逝)、有一位状元后裔且长寿的母亲、有两位姐妹。姐妹们都嫁入了举业背景深厚的有地位的家庭,两位姐夫、妹夫也都是秀才。无论从哪种人际关系来看,周子京的“家”都是完整的,这与《白光》中陈士成的孤苦、无家的状态似乎并不相符。但倘若清理周子京的家庭关系,则会发现“无家”正是周子京最深重的人生底色。

周子京之妻余氏(1838—1872)34岁即去世,因此周子京28岁丧妻,直至52岁去世,做了23年鳏夫。最终刺激周子京“大举的发狂”,并自残、落水、死亡的直接诱因,是他试图续弦,将祭田租谷抵押掉,却遭遇媒婆欺骗,“借一个女人给看一面,骗了钱去”(16)周遐寿.鲁迅的故家[M].上海:文化生活出版社,1956,第28页。,从而导致精神崩溃。周子京的婚姻生活的孤独、凄凉可想而知。返观《白光》,会发现头发“斑白”的陈士成身边并无女性,女性的缺位可以视作原型人物长期丧偶的景况在小说中的映射。

周子京于23岁、25岁分别生育了儿子。据《越城周氏支谱》记载,长子凤翙生于“同治丙申十二月初十日子时”(1867年1月15日),次子凤喈生于“同治己巳正月十六日未时”(1869年2月26日)(17)周以均,周锡嘉.清道房允派四支世录,越城周氏支谱(御集)[M].1877,宁寿堂,第24页a。。但周子京后来与两个儿子都断绝了父子关系。据周作人回忆,这两个小名分别叫“八斤”与“阿桂”的男孩,不知什么缘故他们都出奔了,原因很可能是“打得太凶”,儿子宁愿“给什么店家做了养子”,也不能再留在暴戾的生父身边。但从“出奔”的儿子仍然“不时常来访问老家”(18)周遐寿.鲁迅的故家[M].上海:文化生活出版社,1956,第25—26页。,尤其是逢母亲忌日会回来拜祭,可见儿子们的出走实属无奈,这无疑是继“死别”之后的“生离”惨剧。周子京在妻子离世后,没有尽到父亲的责任,把儿子抚育成人;还因自身性格导致了亲子关系破裂,周子京也从“有妻有子”者变成了“无妻无子”的孤老。

作为父亲的周子京用暴力手段虐待自己的儿子,看上去似乎有违常理。但倘若结合作为儿子的周子京与父亲周永年的关系,便会发现“有违常理”背后的“常理”与苦楚。周子京精神疾病的发作与加重,除了《白光》中所展示的“屡试不第”之外,还有小说文本未曾正面展现的历史背景。由于周永年在太平天国战乱中“死在富盛埠”,周子京未能“找寻尸骨”,自认为“有失孝道”,从此背负了“不孝”的心理重担。在精神疾病逐渐恶化的过程中,周子京最初的躁狂症状是“大批巴掌,用前额磕墙,大声说不孝子孙,反复不已。次早出来,脑壳肿破,神情凄惨”(19)周遐寿.鲁迅的故家[M].上海:文化生活出版社,1956,第28页。。作为独子,周子京没能尽到安葬父亲的义务。在极度看重孝道的年代,“十二老太爷”坟茔中遗骸的缺失,使得周子京成为失去父亲的人。

然而反讽的是,父亲的失踪、死亡,又给周子京带来了一个名曰“云骑尉”的世袭爵位。据周作人回忆:“在新台门的大厅贴着一张报条,便是报周福畴的袭职的”(20)周遐寿.鲁迅小说里的人物[M].上海:上海出版公司,1954,第123页。。张贴在周氏家族聚居宅院大厅的官方公告,宣告并昭示周子京“失父”的事实,个人的创伤成为一道始终敞开、再无愈合可能的疤痕。笔者曾探讨过,“子京与十二老太爷之间,是一个因为战乱杀戮而导致传统孝道价值无法实现、儿子在自怨自艾中加重精神错乱的悲剧”。未能尽孝的儿子最终没能成为合格的父亲,周子京对待两个儿子的暴力方式,其实是“因人生价值无法实现、向着比自己地位更低、力量更弱的个体宣泄暴力”(21)丁文.《文学空间的重叠与蔓生:“百草园”研究》[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22,第65页。。在传统社会最重要的伦理关系之一的父子关系中,周子京先后经历了失父、失子的两轮丧失。

“十二老太爷”周永年虽然早死,但“十二老太太”梁氏(1822—1898)“寿命很长”(22)周遐寿.鲁迅的故家[M].上海:文化生活出版社,1956,第25页。。1861年丈夫遇难后,她守寡37年,“卒于光绪戊戌九月十五日”(1898年10月29日),享年76岁。她的卒年《越城周氏支谱》没有记载,周作人在所藏第二十号家谱中亲笔补充了这一信息(23)周以均,周锡嘉.清道房允派四支世录,越城周氏支谱(御集)[M].宁寿堂,1877,第10页b。。然而,周子京并未亲自奉养这位长寿的寡母,梁氏常年与长女一家生活(24)周遐寿.鲁迅的故家[M].上海:文化生活出版社,1956,第25页。,内中原因不详。但在梁氏去世前的第三年,她见证了独子周子京的发疯、自杀。据周建人回忆,“十二老太太”曾向周氏兄弟的继祖母蒋氏倾诉道:她这个“孤老太婆”是“寿星吃砒霜,活得勿快活”(25)周建人,周晔.鲁迅故家的败落[M].长沙:湖南人民出版社,1984,第111页。。从母子关系的角度,周子京与母亲的关系较为疏远;他在高堂尚在之际自杀、使青年丧夫的寡母高龄承受丧子之痛,重蹈了他与父亲关系中的“不孝”之实。

尚无材料表明周子京与两个姐妹的关系如何。但姐夫唐恭安为钱唐学附生,其父是“道光戊子顺天举人,丙申恩科进士”;妹夫杜渝的家庭则是草藐桥杜氏大家族,本人是山阴学廪生,其父是道光己酉拔贡、候选教谕。从现存材料看,周子京的姐夫唐恭安与考中进士的周介孚关系很好(26)唐恭安《招周介孚内从弟与茂园同游柯岩》中有“同心只约两三人”之句,可见二人关系不错。张能耿.鲁迅早期事迹别录[M].石家庄:河北人民出版社,1981,第14—15页。,屡试不中的周子京与两位秀才身份的姐夫、妹夫之间会不自觉地被进行比较(27)周遐寿.鲁迅的故家[M].上海:文化生活出版社,1956,第25页。。周子京与姐妹及其家庭的关系,由于身份、地位有差异,很难说剩余多少亲情。

可以看到,在围绕一个普通人所展开的各种人伦关系中,周子京的夫妻、父子、母子、姐弟、兄妹、姻亲等关系都处于断裂状态,周子京的“家”成为一个空壳。无家者的“家”,成为小说《白光》最重要的空间背景;无家者与“家”的关系及态度,被扩展为小说的叙述层次。

首先,经历了反复挫败后,陈士成想到要回家,但他的心理状态是惘然的。他从早晨便站到“试院的照壁面前”,一直站到下午,方才下意识、“不自觉”地感到应该回家了,回家这个决定并不是主动做出的,而是无地自容、不得不回。根本没有他名字的“县考的榜”,是一种被放大的、人人皆可观赏的、一再重复的羞辱。鲁迅明写其身躯“涣散”,暗写的是陈士成的精神“涣散”乃至“倒塌”。当人的心智早已魂飞魄散、幻觉连篇时,身体不过是一具躯壳,陈士成需要调用残余的力气,“旋转”、组合、拼接破碎的身心,“走向归家的路”。

而当陈士成到家的时候,小说以七个学童“一齐放开喉咙”的念书声,突兀地提示陈士成的“家”其实又是一间私塾。这里绝非一个遍体鳞伤的人舔舐伤口、卸下疲惫的场所,而是一个以读书应试为目的的职业、谋生之所。参加科举考试既是陈士成的终身志业,也是他赖以糊口的职业。陈士成的“家”被他的志业、事业、职业牢牢塞满,吞噬了他全部的生活空间。而当孩童放学、房间的“职业”属性暂时褪却之后,陈士成的“家”又显现出“家的绝缘体”的特质。这里及四周炊烟消歇、冷锅冷灶、人声断绝、灯火熄灭,一派“清净”“寂静”景象。“寓在这里的杂姓”见到陈士成的眼光,便“及早关了门”,知道按“老例”,此时“不要多管事”。在“家”中就坐的陈士成,感受不到一丝人间烟火,只有月光的“寒冷”。从原型人物周子京与各种家庭关系的断裂,可见主人公陈士成的“无家”感、与人间浑不搭界的冰冷彻骨的生命感受,正是原型人物的人际关系在小说中的投射。

特别具有讽刺意味的是,陈士成在“家”中唯一听到的说话声,来自他亲手从房中地下掘出的“下巴骨”。如周作人所言,这当然是一种“小说化的手段”(28)周遐寿.鲁迅小说里的人物[M].上海:上海出版公司,1954,第126页。。从日常居住的房间掘出了头骨,这一小说描写并非只是通常意义上的阴惨瘆人,而是指向了周子京生命困境的隐喻层面。周子京一直背负着父亲的鬼魂生活,虽然无法寻回父亲的尸骨,但不孝的罪名却如同压在胸口的大石,父亲的尸身与鬼魂实际上是周子京精神生活中朝夕相伴、如影随形的存在。“下巴骨”对陈士成的境遇了如指掌,对他“笑吟吟”地说道“这回又完了”,这正是周子京内心回荡的惨死的父亲对他的指责与嘲讽。当陈士成小心翼翼地掘出了一直住在“家”中地下的“下巴骨”之后,主人公不得不撕掉了保护心灵创伤的最后一块包扎布:陈士成终于和内心居住的父亲的鬼魂直接面对面了。然而,疲惫、孱弱已极的陈士成显然无法直视、承受如此惨烈沉重的痛苦,一瞬间“家”变成了一个“异乎寻常的怕人”的场所:

他栗然的发了大冷,同时也放了手,下巴骨轻飘飘的回到坑底里不多久,他也就逃到院子里了。他偷看房里面,灯火如此辉煌,下巴骨如此嘲笑,异乎寻常的怕人,便再不敢向那边看。他躲在远处的檐下的阴影里,觉得较为平安了……

一个人看待自己“家”的方式:先是“偷看”、继而是“不敢”看,最终要“躲在远处”才感到“平安”。灯火辉煌的“家”里原来一直住着的是一个会说话、会嘲笑人的“下巴骨”:这里不是活人的“家”,是死者的“墓”。

陈士成“逃到了院子里”,接着逃到了城门外,表面看来,他仿佛是在“逃离”着“家”。在幻觉状态下,陈士成听到了一个声音说“到山里去”,他接受了这个声音所象征的父亲的鬼魂的谕示,奔向城外。

然而,在精神疾病发作的表象下,陈士成所谓离家出走,其实更包含着一个主动做出的艰难“决定”。在经历了困苦的精神搏斗后,陈士成“惨然”决定耗尽生命最后的能量,奔向白光浩大的光明的方向——这才是他心目中真正的“家”。即便生命如残灯般即将燃尽,“西高峰”在陈士成眼中仍然形似“朝笏”,即功名、官职的象征。他从现实中冰冷、恐怖的“家”出奔,去寻找精神的“家”:那里有他毕生追寻的科名、富贵,也是他失去了一切普通人的情感与人际关系之后即将换来的。也只有拥有了这些,陈士成付出的巨大代价才有价值。

陈士成夜半出城,看似是要“到山里去”掘藏;但小说家以描述科举考试中士子体貌特征的“身中面白无须”这一语汇,来形容第二天万流湖中捞将上来的“浮尸”,却暗示出“赶考”才是陈士成的终极目的。主人公的生命体征最终定格在赶考士子的程规中,以此跨越了生死。尽管陈士成呼唤开城门的声音是“战战兢兢的”,但他即将参加的是人生的第十七次赶考,这个“黎明中”的声音一定是“含有大希望”的。在这一意义上,陈士成朝信念之地作最后一次长途奔袭,与祥林嫂向“我”提出“灵魂之问”,“拼尽最后的生命向人世发出的呼喊”(29)张业松.鲁迅笔下的声景——以《祝福》为例[J].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21(1),第60页。是相似的。鲁迅小说中的弱者,在生命的最后时分,不约而同地以抵抗的姿态告别尘世,奔向了各自的希望与幸福。

二、重叠的镜像:原型人物的叙事功能

《白光》主人公陈士成虽有“掘藏”的惊人之举,但这一人物的总体特征并不突出。在描述其外貌时,只形容他有“斑白的短发”,脸色“灰白”、两眼“红肿”;而万流湖中的那具“浮尸”,则“五十多岁,‘身中面白无须’”。无论是生前还是死后,“缺乏特征”成为主人公的主要特征,人物的形象被刻意模糊化了。

形象的模糊隐喻的是个性乃至生命力的消泯,如同生命的空壳状态呼应着“家”的空壳形态。当各种人伦关系、情感被抽干殆尽之后,读书应试成为生活的至高也是唯一目的。人与世界的关系也因目的的单一变得异化。

人们因为一位读书人屡试不中,对其态度“轻薄”“发昏”;也因为一名应试者一朝中试,而“像看见神明似的敬畏”。当一名应试者看榜归来,表情麻木、眼神茫然时,同住一所院落的邻居知道要“及早关了门,不要多管事”,至于失意者的痛苦以及接下来的生活状态根本不在他人的关注范围。当一个人死后,人们也无法准确辨认出死者是谁,不但“邻居懒得去看”,甚至“尸亲”也没来“认领”。

小说家故意采用“身中面白无须”这种参加考试的士子体貌特征的描述套语,来形容一具“十个指甲里都满嵌着河底泥”“曾在水底里挣命”的尸体。陈士成的一生(包括死后被人认尸的方式),被牢牢嵌入“读书赶考”的纯粹目的中。人与世界的关系成为一种科举化的关系,小说家正是通过关系的异化来为科举时代士人生命状态的异化写真。在某种程度上,每一位参加科举考试的士人,都是奔向“朝笏”似的“西高峰”的陈士成;与之相对应的,则是“人”的特点、情感、体验等“目的”之外的内容被省略。

小说对主人公“无特征化”“无生命化”这一典型形象的塑造,体现出小说家对原型人物及其本事的发掘与转换。周子京的“改名”便是一个有象征意义的事件。周子京原名“致祁”,他改名“福畴”,原因是族兄、周氏兄弟的祖父周介孚考中进士、入选翰林院庶吉士。但“福清”是周介孚的小名,周子京根据“人家的小名”进行排行、硬将自己的名字改作“周福畴”,并一直固执地“使用着”,闹了“笑话”(30)周遐寿.鲁迅的故家[M].上海:文化生活出版社,1956,第72页。。

而周介孚考中进士后,周氏家族中根据他的名字修改本名的人,不只周子京一人。《阿长与〈山海经〉》中“一位远房的叔祖”即周玉田,便“改名瀚清”,并刻有“臣瀚清印”的印章,用在自己的藏书上。比起周子京笑话式的改名,周玉田的改名是“合格”的(31)周遐寿.鲁迅的故家[M].上海:文化生活出版社,1956,第72页。。无论是周福畴还是周瀚清,从同族兄弟考中进士那一刻起,他们的身份也变成了进士、翰林的族人,而不单单是他们自己。与有荣焉之余的见贤思齐,更为明确地昭示在举业道路上的不断进阶才是家族成员的必选道路。

作为“改名者”中的一员,周子京“去特征化”的经历,凝结为《白光》中陈士成这一典型人物的“去特征化”。主人公外貌的“去特征化”,正是原型人物的“去特征化”在小说文本中的投射。

浙江省是清代科举考试竞争最激烈的省份,“屡试不第”是大多数士子的普遍状况。但因此被逼入绝境,甚至发疯、自戕者毕竟是少数,陈士成的举动只是极端个案,似乎并不具有普遍性与典型性。然而,小说家从原型人物与其所置身的外部环境的关系,由一个性情孤僻的个案联结了一个数量广阔的士人群体,看到了行为极端的疯子身上所闪现的群体性与可能性,从而将“离奇”(32)周遐寿.鲁迅的故家[M].上海:文化生活出版社,1956,第23页。的原型人物提炼为具有广泛辐射度的典型人物。

周子京所面临的科举压力是多重的。与普通士人一样,周子京首先有着来自自己家族的举业压力:父亲是“会稽学附生”,儿子读书应试是理所应当的正途。但与普通士人不同的是,周子京又面临着隐形的却可能更为强大的来自母亲家族的压力:梁氏出身名门、是梁状元的后裔,她的儿子获取一定的功名地位应该是理所应当的事,如此方才与家族昔日显赫地位相匹配。除此之外,两位姐妹也嫁入当地的士族大家,姐夫、妹夫均有秀才功名、或直接以举业教授为业。周子京的家族背景被秀才、举人、进士、状元交相环绕,科举功名联结着家族的过去,现在与未来。无论是1871年周子京23岁时,族兄周福清取中进士、成为翰林,还是1881年周子京37岁时与周福清的儿子、族侄周伯宜一同参加县试,周伯宜考中秀才,周子京却“又名落孙山”(33)周建人,周晔:鲁迅故家的败落[M].长沙:湖南人民出版社,1984,第54页。,同辈、甚至晚辈的举业进展,一再将家族事业由激励变成刺激。

由于原型人物置身于一种近乎“模板化”的科举环境之中,这不仅使得周子京的举业期待与压力远超普通士子,更使得小说家找到了将天然形成的“典型环境”转换为文本演进的叙述动力。当周子京长期身处各方面压力趋向极致的背景下,与此同时他耗尽一生、为应试做过各种努力与尝试(包括改名),却仍然遭遇落榜,崩溃发狂或许不过是同命运的士人蹉跎境遇的极端隐喻。

实际上,周子京的外部环境,只不过是众多周氏家族成员的一种缩影,正如周氏家族成员又只是江南士族士子科举境遇的一种缩影。陈士成的命运包含了周氏家族内外、以及江南士族大家中读书应试的子弟们的集体际遇。小说在写到陈士成“一见榜,便先在这上面寻陈字”,这一叙述既从常理出发,同时也是对家族姓氏、地位的寻觅与确认。而榜上无名的陈士成,“单站在试院的照壁的面前”,从早上站到下午,这一“面壁思过”的姿态,同样也可以看作是未能延续家族科举荣光后的自惭形秽。陈士成看榜的举止,隐喻的正是世家子弟在面对以科举、仕宦为至高目的的家族史时回顾、确认、反省乃至羞愧的复杂心态。

周子京在“县试的榜”前“面壁思过”的站姿,也可视作周氏家族内外诸多成员的人生写真。据周建人的回忆,周氏兄弟曾亲眼目睹了父亲、姨父、舅父、姑父等家族长辈、姻亲长年的考场失意。周氏兄弟的父亲周伯宜,与“姨父阮士升、郦拜卿,小姑父金雨辰,舅父鲁怡堂、鲁寄湘”,这几位被寄予了家族厚望的“考友”,“每当大比之年,都是一起进考场”(34)周建人,周晔:鲁迅故家的败落[M].长沙:湖南人民出版社,1984,第90页。。然而,当年这几位都是“少年有为、前程远大的样子,可是,到后来,各自拎了考篮考了二、三十年,都没有能够脱落蓝衫换紫袍”(35)周建人,周晔:鲁迅故家的败落[M].长沙:湖南人民出版社,1984,第185页。。

其中,情况最严重的是周氏兄弟的大姨父阮有俊(1847—1893)(36)“有俊,本名猷进,字士升,邑庠生,纯粹慈祥,和平谨厚,生道光廿七年十月一日,卒光绪十九年八月廿五日,配安桥头鲁晴公女,生道光十八年六月十日,卒民国九年十二月十三日。四子:文星、文宜、文同、文恒。一女适西郭陈松樵”。理廿二房廿一世至廿五世,越州阮氏宗谱(卷八)[M].世懋堂,1928,第73b—74a。,他的妻子是周氏兄弟母亲鲁瑞的大姐鲁琪。据周建人回忆:

有一年大姨父赶考回来,神色异常。他说,在考试时,突然发台风,把考棚顶吹掉,把他的考卷也吹得无影无踪,他很伤心。因为这次考试是他生平最得意的,是肯定会中的。虽然大家劝慰他,但他的呆病越来越严重,终于死了。(37)周建人,周晔.鲁迅故家的败落[M].长沙:湖南人民出版社,1984,第91页。

阮有俊可以说是另一个周子京。他的父亲阮士泾(1827—1876)是“咸丰恩科举人,咸丰癸丑同治甲子科会试荐卷”(38)《越州阮氏宗谱》(卷八)[M].世懋堂,1928,第73页a。,阮有俊同样面临着家族的科举压力;他同样因为精神疾病早在1893年便已去世。在《越州阮氏宗谱》中,对此有记载:“士升公讳有俊,工诗文,邑庠生,光绪壬午乙酉两科本省乡试荐卷,未遂所怀,乡里惜之”(39)《列传一 隐德》,《越州阮氏宗谱》(卷十七)[M].世懋堂,1928,第14页a。。家谱传记显示阮有俊的试卷曾在两次乡试(1882、1885)中均已进入荐卷行列,即有两次都离中举相当接近了。这一记载与周建人的回忆有出入,但阮有俊差一点便考中举人的事实、以及考试失利对他的巨大打击则是确凿的。阮有俊的科场失意已成为乡里谈论的话题。直到他去世近十年后,周氏兄弟还到啸唫阮氏大有堂“拜阮士升姨父象”(40)周作人辛丑年正月初九日(1901年2月27日)日记[M].周作人.周作人日记(上)(影印本).郑州:大象出版社,1996,第192页。,大姨父的命运曾长久萦绕在周氏兄弟心头。

鲁迅以原型人物周子京的“屡试不中”,整合了包括阮有俊在内的众多家族成员的科举命运,原型人物浓缩了小说家所见证的家族长辈从少年得志到半生蹉跎的人生道路。原型人物合并了同类人物的同类事件,个体的“无特征”有助于涵盖群体的“共性特征”,“无特征化”成为典型人物容器特性的标志。

然而,《白光》一方面透过陈士成“屡次落第”的经历,容纳了士人群体的集体幻灭,另一方面又透过失败者关于成功者的想象,映现出少数人的科举荣光史。倘若陈士成形象仅仅涵盖了同命运的士人群体,则《白光》不过是一曲科举时代落魄士人的挽歌;但这一形象同时又指涉了不同命运、在科举道路上飞黄腾达的士人群体,并蕴含了对两个群体殊途同归的幻灭的思考,小说方才具有了在广阔的层面反思传统士人整体命运的深度。

《白光》对于第一类士人群体的涵盖,是通过展现陈士成的现实遭遇(第十六次落榜)来完成的,而对第二类士人命运的探讨则相对隐晦,它主要呈现在陈士成的“白日梦”里。周子京的精神疾病,被抽象化作小说人物的幻觉即“白日梦”,小说家以“梦”的连帧画面,视觉化地描画出那些身处云端的科举人物形貌。

在一系列画面中,周氏兄弟的祖父周介孚的形象无疑是最为闪耀。陈士成梦见“隽了秀才,上省去乡试,一径联捷上去”的典范,概述的正是1867年29岁考中举人、1871年33岁考中进士的周介孚的科举经历。在陈士成的“白日梦”里,周介孚的“一径联捷”简直不太真实,它映现出主人公自己的不名一文。但倘若陈士成的“前程”真如他“平日安排”的一般“停当”,陈士成也会成为周介孚;反之,周介孚落魄后很可能就是另一个陈士成。原型人物周边的关系人物,使《白光》不仅由一个人包容一个群体,也由一个人牵连出与之存在比较、参照关系的不同个体。周子京与周介孚的现实境遇可能天差地别,但《白光》却以“白日梦”折射出科举道路上的失之毫厘而导致的谬以千里的命运,而这些可能就是同一个人的两种可能性而已。

作为原型人物的关系人物,周介孚的人生看似与周子京有着天壤之别。《白光》中陈士成幻想着“绅士们”“千方百计的来攀亲”,一方面映现出的是周子京丧偶后续弦的困难,另一方面却也包含着周介孚同样遭遇丧偶之后续弦的顺利。在《越城周氏支谱》中,对周介孚的婚姻状况有记载:

配跨湖桥孙氏,候选县丞、敕赠承德郎、户部山东司主事际云次女,生道光癸巳九月十九日子时,卒同治甲子九月初五日亥时。生子一,凤仪;女一,未字。继配鲁墟蒋氏山阴学附生焕辰女,生道光壬寅七月十二日丑时,生一女,未字。侧薛氏,生咸丰丁巳二月十五日丑时。(41)周以均,周锡嘉.清道房允派四支世录,越城周氏支谱(御集)[M].宁寿堂,1877,第17页a—b。

周介孚的原配夫人孙氏(1833—1864)是孙继云的女儿、同榜举人孙琥铭的妹妹,孙氏在诞下周氏兄弟的父亲周伯宜、大姑母周德后去世;周介孚又续娶了山阴学附生蒋焕辰之女蒋氏(1842—1910),生下周氏兄弟的小姑母周康;除此之外,他又纳有三名妾室。周介孚前后拥有“二妻三妾”(42)段国超.周福清的生平及其思想概述(上)[J].商丘师专学报(社会科学版).1988(2),第18页。,这与周子京在原配去世后无力续娶的窘境形成了鲜明对比。背后原因显而易见:“绅士们”乐意与一位科场上飞黄腾达、前途无量的成功者“攀亲”,不会有世家大族愿将自己的女儿嫁给科场蹇涩、屡试不第者做填房。周子京希望拥有完整的家庭生活,但平常人的欲望却因为科举失意的阴云笼罩而变得遥不可及。

但仔细辨析,却又会发现周子京与周介孚并无本质区别。《白光》在整体上笼罩着一层家族“雕零”的色调,陈士成在某种程度上正是一位试图通过不懈努力、重振家业的挽救者。陈士成的往事回想,以及在潜意识层面希望把租住在“破宅门”里的“杂姓”全部“赶走”,都提示出家族式微的整体图景是小说的叙事背景,而文本中的景象呼应的正是包括周氏家族在内的众多江南士族在太平天国战争中遭遇人口、经济损失元气大伤的历史境况。《白光》中陈士成未能考中并重振家声,映衬的正是周介孚考中之后的光大门楣。

事实上,尽管屡试不中的陈士成平日倍受轻薄与侮辱,但陈士成一旦成为周介孚,他同样也会拿出炎威,令同院租住的杂姓“不劳说赶,自己就搬”。“白日梦”传达出陈士成的潜意识,但潜意识又是以原型人物的关联人物作为模板,梦具有了“镜中镜”的功能。

陈士成的“白日梦”中出现的“屋宇全新了,门口是旗竿和扁额”,以台门形制的升级改建、竖“旗竿”、挂“扁额”这类典型的科举物象,映现出周介孚考中翰林后欣欣向荣的家族中兴景象,小说叙述以周氏家族内外实景为依据。“旗杆”的典故,出自鲁迅外祖父鲁晴轩迁居皇甫庄后,邻居范寅(字啸风)所居住的台门“门前竖旗杆若干”,“俗称‘旗杆台门’”(43)裘世雄.鲁迅避难过的皇甫庄旗杆台门及其主人范啸风[J].鲁迅研究资料.2008(4),第53页。。“扁额”的典故,则是周介孚点中翰林后,周氏新台门挂有一块题有“祖孙父子兄弟叔侄翰林”(44)段国超.周福清的生平及其思想概述(下)[J].商丘师专学报(社会科学版).1988(3),第79页。的匾额,清晰昭示了周氏家族的兴盛以及对未来的期许。由于周子京与周介孚都是太平天国战后参加科举考试的一代浙江士子,他们的失败或成功,关乎江南士族战后的家族重振与文化重建。

然而,在接下来陈士成“白日梦”中关于未来的畅想,“要清高可以做京官,否则不如谋外放”,却宣告了成功者的幻灭。如果说周介孚是实现了科举梦想的周子京,那么小说家鲁迅接下来又概括了“考上之后怎样”的人生道路。除了全新的屋宇、竖起的旗杆、高悬的匾额外,科举成功对士人的命运乃至家族的命运并未产生实质性改变。“做京官”与“谋外放”都是周介孚实有的仕宦经历:他先是以翰林身份外放江西金谿县当知县(1874—1878),后来又在京中担任了五年的内阁中书(1888—1893),陈士成“白日梦”的两个选项都由周介孚亲身实践过了。

在做金谿县知县期间,周介孚因得罪上司江西巡抚沈葆桢,得到了“办事颟顸,文理尚优”(45)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沈葆桢奏参劾周福清等州县官事折[M].清代档案史料丛编(第九辑).北京:中华书局,1983,第262页。的评语,被“革掉了知县,改充教官”。他不甘心,不愿担任教官,教官在当时就是“府学县学的教授训导”“仿佛是中学校的教员”,于是“凭了他的科甲出身,入京考取了内阁中书”(46)周启明.鲁迅的青年时代[M].北京:中国青年出版社,1957,第17页。。由于周介孚33岁便考中翰林,科场的顺遂增加了其性格中的“风厉”与“任意”(47)周启明.鲁迅的青年时代[M].北京:中国青年出版社,1957,第16页。成份,“知县”与“内阁中书”这类装饰了别人的梦境的官职,不但没有给周家带来任何经济上的资助(48)周遐寿.鲁迅的故家[M].上海:文化生活出版社,1956,第32—33页。,反倒成为日后祸端的起因。

失意者周子京与得意者周介孚,围绕科举痴念这一点上并无不同:前者用一生时间应试而罔顾其他,后者则在到达顶点后幻想延续神话,最终二人都空空如也。周氏兄弟的父亲周伯宜一直未能中举,周介孚利用自己的官场人脉,在亲友劝说下,从京官任上回乡奔丧、于母亲戴氏“五七”刚满之后,便试图为周伯宜贿买举人而事发(49)段国超.周福清的生平及思想概述(上)[J].商丘师专学报(社会科学版),1988(2),第18—20页。,从此给家族带来灾难,家中不断变卖田产、经济状况一蹶不振。

陈士成“白日梦”的顶点,不过是周氏家族走向彻底衰落的起点,这场变故对周氏兄弟而言也意味着一场少年时代降临的“风暴”(50)周作人.知堂回想录[M].香港:三育图书文具公司,1980,第7—14页。。如果说周子京/陈士成去世时景象凄惨,那么经历了八年牢狱之灾的周介孚,晚境也与之相差不远。他不仅经历了儿子周伯宜因被褫夺秀才功名、在惊吓、抑郁中得病而亡的丧子之痛,并且在他自己去世时,虽贵为家族中功名、地位最高的长辈,但“脾气乖张”、为族人所厌,丧事相当“寂寞”(51)周作人.知堂回想录[M].香港:三育图书文具公司,1980,第126页。。

陈士成的“白日梦”像一面镜子,照见了大群失败者对面站立着的少数成功者,并以“镜中镜”的形态,隐射出成功所导致的偏执、傲物乃至落寞。成功者的恣意与快感,与失败者的多舛与蹇涩一样,到头来都如镜花水月般虚幻。

鲁迅将《白光》置于十九世纪后半段的具体历史背景中,充分利用了家族人物及其本事与实物。小说家既将失败者的心史熔铸成主人公的身影,又将胜利者的经验以“南柯一梦”的形态浓缩在主人公的梦境中。陈士成的“白日梦”成为《白光》中的“风月宝鉴”,它以正反相参的双面镜像,映现出科举画卷中看似悬殊命运的士人的殊途同归,表述了小说家对传统文化的彻悟与反思。

三、伦理视域下“狂人”的代际关系

周作人曾指出鲁迅小说中反复出现“狂人”形象:除《狂人日记》外,《白光》与《长明灯》也均描写“狂人”(52)周遐寿.鲁迅小说里的人物[M].上海:上海出版公司,1954,第122、179页。,三篇作品在主题上具有贯联性(53)周遐寿.鲁迅小说里的人物[M].上海:上海出版公司,1954,第122页。,“狂人”成为鲁迅小说的一个形象系列。

然而,这三篇作品中的“狂人”究竟是何关系,导致他们走向癫狂的世情世俗是何具体内容,尚未得以纵向比较。鲁迅白话小说一开始便以《狂人日记》为题,对传统文化发出了总体质疑与攻击,小说家本人的“狂狷”与他笔下的“狂人”,也构成了一种值得清理的复杂关系。

有论者分析了《狂人日记》与《长明灯》在主题上的重复(54)罗华.文化重复困境中的叙事反思:在《狂人日记》到《长明灯》之间[J].文学评论,2007(4),第143页。,两篇小说中都出现了挑战世俗的年轻反叛者。这从侧面指出了《狂人日记》与《长明灯》中“狂人”的相似度,《长明灯》可视作狂人故事的续写。返观位于《狂人日记》(1918)与《长明灯》(1925)之间的《白光》(1922),会发现陈士成这一科举时代落魄知识分子的形象,与此前、此后的“狂人”构成了代际对话,陈士成填补了所谓父辈中的“狂人”这一形象空白。

如果说年轻一代的“狂人”在觉醒后,遇到的是“无物之阵”的吞噬;那么父辈中的“狂人”则因无力摆脱精神沼泽地而陷入万劫不复的癫狂。同属于年轻一代“狂人”的鲁迅本人,将笔触转向了深陷传统文化困境、走向疯狂的父辈。《白光》在鲁迅小说谱系中包含了多重意蕴:既有对“癫狂史”的梳理,也有“子”对“父”的伦理质疑、更包含对自我困境纾解之方的寻觅。

《白光》原型人物及相关本事的引入,使小说家与人物形象关系的探讨成为可能。周子京既是鲁迅的塾师,又是鲁迅的叔祖。塾师与家族长辈的双重身份,使《白光》在叙述一个精神病患者发狂症候的背后,包含着小说家与小说主人公的紧密关系。原型人物对小说家成长经历所发挥的或显或隐的影响,使得以周子京为模板所塑造的旧式知识分子形象,在小说文本内外呈现出重叠的镜像。《白光》隐藏着五四知识分子对传统知识分子的解剖与审视,即广义上的“子”对“父”的反省。

但《白光》又并非是小说家站在历史至高点上,以“子”的凌厉对“父”的痴念进行评点或同情。在原型人物的映射下,《白光》中呈现出两代父子关系:陈士成/周子京与其父辈、陈士成/周子京与其子辈。“子”在无意识间与“父”的紧密联结、并复制着“父”的命运;与此同时,“子”又努力挣脱宿命,成为《白光》中父子关系的状貌。较之1919年的长篇杂文《我们现在怎样做父亲》,《白光》以小说形态进一步推衍了鲁迅的父子伦理议题。

先来看陈士成/周子京与其父辈的关系。事实上,所谓“陈士成的父亲”,并未在《白光》中出现,这也是一位未出场的人物。但无论是陈士成在“雕零”的家族氛围中孜孜不倦地应考,还是陈士成的祖母讲述“陈氏的祖宗是巨富的”,都暗示出主人公身处环境中家族影响、父辈力量的隐形存在,陈士成的行为本身便是对“父”的意志的完美继承。

由于文本之外的父子关系的还原(原型人物生平史实),文本内部本来处在隐蔽形态的父子关系被映照得清晰可辨。1861年周永年在战乱中失踪、死亡,留给当时只有17岁的周子京用一生时间去面对伦理困境。父亲的死亡,使未能找寻到遗骸的周子京背负了不孝的原罪。而父亲的功名、家族的科举重压,又使得周子京必须在科举考试中取得佳绩。

父亲的“殉难”赋予了儿子世袭的爵位,其实际利益是周子京获得了生员的资格,可以直接参加乡试,但他主劝放弃了这一特权(55)周遐寿.鲁迅小说里的人物[M].上海:上海出版公司,1954,第123页。。其背后原因,或许因为“云骑尉”的爵位只意味着取得了乡试资格,却并非科举正途;又或许是这种以父亲死亡换取的特权容易勾起创伤记忆。周子京打算从秀才考起,以自身实力进行科举进阶,实践对父亲的孝道义务。

表面上看,陈士成并未子承父业、没能履行孝道,是不肖之子。但实际上,陈士成终其一生想要开创家族中兴局面,正是始终秉承父志的肖子。陈士成的科举困境,是想要重振家业却力有不逮而产生的理想与现实的落差,并非父子观念相左的伦理冲突。《白光》中的“父与子”是一种合而为一而非对峙的状态。

《白光》末尾更以陈士成的结局,暗示出陈士成/周子京与其父辈的高度相似。“五十多岁”的“男尸”究竟是不是陈士成的,小说家并没有给出明确的答案。由于亲属没来认领,只是有人说“这就是陈士成”,尸体的身份并未得到确认。几个不相干的人(乡下人、邻居、县委员、地保、仵作等)验尸后,便埋葬了事,陈士成的下落成为悬案。主人公的“下落不明”,暗合了原型人物的父亲周永年“失踪”的结局。

小说家在陈士成究竟是溺亡还是失踪上故设迷雾,其实是要通过这一方式暗喻“子”对“父”的沿袭。表面看来“子”与“父”的人生道路并不相同:儿子在日常化的科举道路上孑然前行,父亲遭遇的是战争的不可抗力,但二人结局却出乎意料地相合。无论是子承父业的孜孜遵循,还是在近乎神秘力量的主宰下儿子走向了与父亲几乎相似的人生终点,小说家通过小说内外父子结局的相似,传达出小说家对父子伦理中宿命、遗传的强大力量的重视。

再来看陈士成/周子京与其子辈的关系。与“陈士成的父亲”一样,“陈士成的儿子”也并未在小说中出现。与《呐喊》《彷徨》的不少篇目相比,《白光》没有显明的自叙色彩,小说家本人也绝非小说的主要人物;但鲁迅却尝试通过各种形态的影像叠加,将“自我”黏附在主人公形象中。从某种程度上说,正是小说家本人以一种相当隐晦的形式,充当了“陈士成的子辈”这一“在场而未现身”的角色。这与现代派电影大师希区柯克在他导演的每部影片中,总要以配角形式出现不同;熟悉现代派艺术的小说家鲁迅,在自己小说中的出场方式更为灵活多变。《白光》中的鲁迅始终跟随在陈士成的身影之后,以主人公的另一个自我形象多次闪现。

首先是观念的因袭。七名学童与陈士成是师生关系,但同时也是广义的“子”代的象征。《白光》中陈士成的“家”容纳了七名学童念书,这与周子京在自己的住所内教鲁迅读《孟子》的情景有相似之处。壬辰年(1892年)11岁的鲁迅与开蒙塾师周子京的关系,被写入了1922年的《白光》中七个拖小辫子的学童与陈士成共处的场景。面对失魂落魄的先生,一群孩童露出了轻蔑的表情:“他坐下了,他们送上晚课来,脸上都显出小觑他的神色。”知识者的尊严被践踏,伤害者是一群孩童,这真是一幅令人尴尬的斯文扫地的景象。叙述者虽远隔时空,却仿佛洞察了画中人的心理,清楚看见了“他们”脸上的表情:叙述者、突然现身的小说家、学童在一刹那间出现了混同。

显然,在这群“拖了小辫子”的学童中,小说家投注了自己的身影。据周作人的回忆,周子京在教学过程中至少出现过三次大的失误。他先是将“荔”字写成了“草字头三个刀字”,又改作“木边三个力字”,鲁迅的父亲周伯宜看到后“大约批了一句”,这使周子京“大为惶恐”,“在课本上注了些自己谴责的话”,最后一句是自谴为“真真大白木”(56)周遐寿.鲁迅的故家[M].上海:文化生活出版社,1956,第24页。。后来又在三字“对课”中,将“父攘羊”对成了“叔偷桃”。因“羊桃二字都是平声,已经不合对课的规格,而且还把东方朔依照俗音写成‘东方叔’,又是一个别字”,周伯宜知道后“大为发笑”(57)周启明.鲁迅的青年时代[M].北京:中国青年出版社,1957,第13页。。最后是在讲解《孟子》中所引《诗经·大雅·公刘》“乃裹餱粮”这一典故时,将其解释为“这是表示公刘有那么穷困,他把活孙袋的粮食也咕的一下挤了出来,装在囊橐里带走”,即“论声音不论形义,裹字的从衣,餱字的从食,一概不管,只取其咕与猴的二音”,成为周子京自己的“新经义”,周伯宜得知后“只好苦笑”,并从此“中止”鲁迅继续跟随周子京念书(58)周遐寿.鲁迅的故家[M].上海:文化生活出版社,1956,第24—25页。。

由此可见,11岁的鲁迅非常清楚父亲对周子京的轻蔑态度。《白光》中孩童们“小觑的神色”的背后,复刻着学童的长辈对塾师的轻视。《白光》写作于1922年,这一年是鲁迅师从周子京读书三十年,在这个只对小说家本人有意义的私人时间里,鲁迅提笔摹写了这位学问糟糕的先生,也画出了当年的自己和父亲。《白光》中的幼小一代面对屡试不中的老师与长辈,延续了社会上普遍的嘲笑与看不起。学童已经熟稔了父辈的逻辑:科举成功者可以获得世人尊重,失败者则受到冷遇。当幼小者成为老师或父亲时,他们也会延续父辈的思维:读书应试仍然是士人最重要的目的,并用这一观念规训他们的下一代。

其次是科举道路的相似。鲁迅虽为“子”代中的佼佼者,但一度也曾走上与“父”辈并无二致的科举道路。《白光》“十二张榜的圆图”这一细节,显示出陈士成参加的是生员考试中的县试,接下来,还有府试与院试。连续通过这三级考试,将获取秀才资格。清代科举县试“照例只要诗文敷衍成篇,即使不曾招覆或不去,大案上总列有姓名,可以往赴府院试的,若是大案无名,那必须文理格外荒唐才能如此”(59)周遐寿.鲁迅小说里的人物[M].上海:上海出版公司,1954,第124页。。陈士成连续十六次在“十二张榜的圆图”上榜上无名,这一夸张的坎坷境遇,正是对周子京“因为文章实在写得太奇怪”(60)周遐寿.鲁迅的故家[M].上海:文化生活出版社,1956,第24页。,而“被试官特别批示不准再参加”(61)周遐寿.鲁迅小说里的人物[M].上海:上海出版公司,1954,第124页。境况的写真。周子京“呈请掉换”(62)周遐寿.鲁迅的故家[M].上海:文化生活出版社,1956,第23页。自己因丧父得来的世袭爵位,请求参加一场本来不必参加的考试,却被考官特别批示取消了考试资格。面对这一处罚,周子京仍然“每次必去观场”(63)周遐寿.鲁迅小说里的人物[M].上海:上海出版公司,1954,第124页。,用毕生精力努力赴考。根据这一经历而塑形的小说主人公,成为了一次次搬运巨石上山的西绪弗斯,千辛万苦地原地打转,与彻头彻尾充满悖谬的命运做着结局已知失败的无望抗争。

陈士成次次落榜的县试,也是鲁迅唯一参加过的一级科举考试。戊戌年十一月初六日,鲁迅与周作人、两位族叔参加了会稽县试(64)周作人戊戌十一月初六日(1898年12月18日)日记[M].周作人.周作人日记(上).郑州:大象出版社,1996,第11页。。这是鲁迅第一次参加科举考试,成绩是“三图卅七”(65)周作人戊戌十一月廿九日(1899年1月10日)日记[M].周作人.周作人日记(上).郑州:大象出版社,1996,第17页。,“着实考的不坏”(66)周作人.知堂回想录[M].香港:三育图书文具公司,1980,第51页。;周作人则考了“十图卅四”,成绩很是落后;两位族叔仲翔、伯文分别位列“头图廿四”与“四图十九”(67)周作人戊戌十一月廿九日(1899年1月10日)日记[M].周作人.周作人日记(上).郑州:大象出版社,1996,第17页。。这一年距离周子京去世只有三年多,深陷癫狂的子京叔祖终于结束了苦斗的一生,而他教过的学生、家族晚辈鲁迅则参加了他一直未能通过的县试,并小试啼声。从科举事业的延续来看,鲁迅正在沿着周子京和其他家族长辈的道路继续前行。

有意味的是,鲁迅是在已经跨出了“走异路,逃异地”的艰难步伐,到新式学堂江南水师学堂求学半年多后(68)鲁迅戊戌年闰三月十七日(1898年5月7日)到南京[M].鲁迅博物馆、鲁迅研究室编.鲁迅年谱(增订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第54页。,又被家人叫回去参加县试的。当时社会上,走科举道路仍被视作正途,即便在新式学堂中、同时还能考中秀才的学生也被学堂师长格外嘉许,即便是鲁迅也不能彻底拒绝回归老路的强大压力。

但鲁迅没有继续重复这条老路,他并未继续参加府试、院试,而是在考完十多天便前往江南水师学堂继续求学(69)周作人戊戌十一月二十四日(1899年1月4日)日记[M].周作人.周作人日记(上).郑州:大象出版社,1996,第11页。。其间原因,或许与县考结束第二天四弟发病、继而夭折(70)周作人戊戌十一月初七、初八日(1898年12月19、20日)[M].周作人.周作人日记(上).郑州:大象出版社,1996,第11页。,鲁迅目睹亲人的死亡、不愿待在原地有关。经历了一番波折,鲁迅第二次才又努力走上了与周子京不同的路,挣脱了父辈的磁场。

作为新锐的“子”辈,他们的新路可能随时代变化而与前代不同,但旧式的网罗伺机捕获新鲜的来者,血缘与基因的强大,使得“子”代稍不留神便会重新坠入旧式命运。“身中面白无须”既是对那具“五十多岁”的“男尸”的形容语,也是周树人所取得的南京矿务铁路学堂《执照》(即毕业文凭)上对其体貌特征的描述(71)陈友雄.浅谈鲁迅的矿务铁路学堂的《执照》——答钟敬文老师的存疑[J].延边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78(4),第43页。。小说家对科举考试“点名簿”(72)商衍鎏.清代科举考试述录[M].北京:故宫出版社,2014,第26、31页。上士子面貌用语的戏仿,在一具无名尸身上映刻上了自己的面影,活人与死尸的共同形貌,既使鲁迅心惊,也使鲁迅保持了特殊的敏感与清醒。

传统基因的强大并非人力所能挣脱,它甚至紧紧跟随在每一个试图“逃异地,走异路”的个体身后,成为他们身影的一部分。周子京的绝望身姿、无望抵抗乃至癫狂举止,事实上也为鲁迅所因袭。鲁迅式“反抗绝望”的人生逆旅,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也是对父辈中狂人气质的继承,只不过他以超越常人的勇毅,完成了由旧化新的艰难叛逆。

第三是地点的重叠。表面看来,周子京/陈士成的生活轨迹,是要特意寻访才能发现的抒发怀古幽情的历史陈迹(73)周作人与周建人曾于辛丑正月廿七日(1901年3月17日)特意寻访了“曲池”(即梁氏旧址),周作人在日记中发出“回忆当年盛时,不胜洛阳名园之感矣”,周作人.周作人日记(上)[M].郑州:大象出版社,1996,第199—200页。。但实际上,由于鲁迅与周子京所属房份不远、住所相距很近,小说家与主人公的人生轨迹重叠远比想象中的紧密。《白光》中唯一出现的暖色调,是陈士成与祖母夏夜在院子里纳凉的场景:“这院子,是他家还未如此雕零的时候,一到夏天的夜间,夜夜和他的祖母在此纳凉的院子。那时他不过十岁有零的孩子,躺在竹榻上,祖母便坐在榻旁边,讲给他有趣的故事听。”而几乎完全相同的场景,又出现在1926年的《狗·猫·鼠》中:“那是一个我的幼时的夏夜,我躺在一株大桂树下的小板桌上乘凉,祖母摇着芭蕉扇坐在桌旁,给我猜谜,讲故事”(74)鲁迅.狗·猫·鼠[M].鲁迅全集(第二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第242页。。周家新台门的院落是一代代祖孙夏夜纳凉闲话的场所,“我”与陈士成都不例外,相同的地点承载的相同场景与记忆,成为“我”与陈士成共享的童年梦境。

周子京所生活的“蓝门”,是他生活、读书、抄书、教书、掘藏、发疯的场所;而就在距离“蓝门”不远的地方,则是鲁迅所属的兴房的房屋。鲁迅1892年在“蓝门”内“橘子屋”读书,周子京去世后,蓝门一带的房屋曾在“光绪乙巳丙午年间”(1905—1906)进行过改建与修缮,目的是为了鲁迅“完姻”(75)周作人.知堂回想录[M].香港:三育图书文具公司,1980,第172页。,“楼上两间为鲁迅原配朱氏住处”(76)周遐寿.鲁迅的故家[M].上海:文化生活出版社,1956,第22页。。周子京的住所附近,也是鲁迅与朱安的婚房所在地。在几乎完全重合的地点,小说家重复着与原型人物几乎相同的日常轨迹。

从房屋/建筑的层面,周子京“掘藏”的痕迹一直保留:他曾请工人把“石板凿出圆洞”,洞口大小“大概可以与埋着的缸口相当”,并且“在房屋改造以前那个用砖石填补的痕迹一直留存着”(77)周遐寿.鲁迅的故家[M].上海:文化生活出版社,1956,第27页。。周子京在自己的房屋里“掘藏”,这一房屋实景又转化为《白光》的重要情节、直接导致了主人公的疯狂与死亡。这间留存着“掘藏”痕迹的房间既是周子京的安魂之地;而经过房屋改,“掘藏”的痕迹被消弭,这一带房屋又成为鲁迅与朱安的婚房。在几乎相同的地点,葬礼与婚礼、死亡与繁衍轮流进行。这与《儒林外史》中多次出现的葬礼与婚礼交替举行的场景非常相似。作为深谙《儒林外史》艺术独创性的现代小说大师,鲁迅在《白光》中并未正面呈现这种悲喜交加的效果,死亡的阴惨成为小说的主色调。与之完全相反的婚礼、生育等因素虽然没有被直接写入小说文本,却经由原型人物所居房屋的历史功能而在文本外围呼唤着另类的互文样式。

当原型人物及其相关背景(包括本事、地点)某一方面的属性被映射入小说文本的瞬间,同一人事的其他方面貌似被屏蔽在文本之外。原型人物生活地点(房屋)的实际用途,客观上使得小说同时具有了死亡叙事之外更丰富的色调。被屏蔽的属性与被呈现的属性之间的显与隐、明与暗的辉照,进一步增添了鲁迅小说的“复调”定义。原型人物及其背景的多元面相,为《白光》研究乃至鲁迅小说研究提供了更贴合其文本生成空间的路径。

《白光》中陈士成与其父辈、与其子辈的两代父子关系,都呈现出代际之间相似而非迥异的特质,这与《狂人日记》《长明灯》中的“子”对“父”的反叛全然不同。从这一意义上,《白光》中的疯子陈士成,与《狂人日记》《长明灯》中的狂人,属于两代人。从原型人物视角出发,还会寻绎到《狂人日记》中狂人的原型,与《白光》中陈士成的原型周子京同样有着代际关系。关于这一问题,笔者拟另文探讨。

结 语

原型与本事作为中国古代小说创作中普遍的“素材来源”(78)刘勇强.古代小说创作中的“本事”及其研究[J].北京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5(4),第68页。,在古代小说研究领域中正在受到越来越充分的探讨(79)如《文学遗产》2021年第6期发表了以《儒林外史》原型人物研究为主题的专辑,其中商伟《〈儒林外史〉的副文本与叙述时间》、叶楚炎《〈儒林外史〉原型人物研究的方法、路径及其意义》、井玉贵《〈儒林外史〉艺术形象之生成探微——以人物原型研究的反思为中心》,均从原型人物的角度探讨了《儒林外史》。文学遗产,2021(6),第4—16,30—51页。。鲁迅被认为是“对于现代主义者来说太传统,对传统主义者来说又太现代”的作家。《白光》对《儒林外史》中“屡试不第”的经典叙事进行了现代翻写,使之成为“一部有着多重暗示,多层含义,结构错综复杂的作品”,实现了中国古代小说经典叙事与象征主义、现代主义的融合,成为探讨鲁迅小说中“传统”与“现代”如何相融的典型文本。

《白光》以19世纪后半叶科举制度下的士人命运为主题,延续了《儒林外史》所涉及的15世纪末至16世纪末科举制度下的士人命运主题,并将传统知识分子这一群体形象置于现代视角之中。而小说对原型与本事的充分利用,既借鉴了《儒林外史》点化原型人物的通常技巧,以现代短篇小说承接中国古代章回小说传统;同时又纳入了西方小说中诸如横截面、潜意识、象征、隐喻等手法。围绕《白光》原型人物周子京展开的分析,为探讨鲁迅经典文本的生成提供了一种路径。

原型人物既整合了周氏家族内外诸多成员屡试不第的普遍境遇,又以人物的精神幻觉形态折射出少数飞黄腾达者的忘形、寂空乃至幻灭。原型人物的命运与特定的精神状态,使其既容纳了同类型人物,也涵盖了与之形成对照的异类型人物。原型人物本身的“离奇”,使小说人物天然具备了以个案辐射群体的广度,小说人物的“去特征化”正可视作人物容器功能的标志。

小说情节围绕“家”所展开的“归家”—“离家”—“寻家”这一叙述脉络,与原型人物的家庭关系与人伦情感息息相关。原型人物所置身的科举环境的高度典型性,使其联结了周氏家族乃至江南士族的科举境遇,被转换为《白光》的叙事动力,离奇故事具有了浓缩士人群体集体境遇的代表性。

不难发现,倘若用现代小说三要素(情节、人物、环境)来看待《白光》,会发现在小说的整体背景与环境由原型人物及相关本事中提炼而来,人物的人伦关系也直接左右了情节进展。鲁迅小说中的人物多属“拼凑起来的脚色”,但《白光》对原型人物的“专用”(80)鲁迅.我怎么做起小说来[M].鲁迅全集(第四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第527页。,显现出原型人物在鲁迅小说生成中存在着值得挖掘的潜在功能。

小说家正是通过对原型人物、本事的利用,在勾连相关人物时,不断致力于呈现人物的“异同之同”,探索看似境遇差异很大的群体背后的共同悲剧。同时,继《狂人日记》之后出现的《白光》,由于原型人物选取与《狂人日记》的原型人物存在代际关系,从而塑造出了与子辈的“狂人”存在对话关系的父辈的“狂人”形象。人物的代际关系,使《白光》延续了鲁迅1919年《我们现在怎样做父亲》中的父子伦理议题,致力于呈现“子”对“父”的因袭与相似度,以小说参与了五四伦理讨论。

对于原型人物的重视,使《白光》文本具有一种虚实拼接的魅力。原型人物的实事被剪裁进入文本中的幻境(“梦”),而幻境又直接通往现实人世的衰落与变迁,失意者的幻想顶点成为得意者命运急转直下的起点。小说家与原型人物的观念、道路、地点的交集,又使得《白光》隐含着鲁迅的“自叙”色彩。《白光》既显现出鲁迅对于“传统”作为复杂变量的超前思考,又可以看成是鲁迅以现代白话短篇小说体式尝试容纳长篇小说主旨的文体实验,在某种程度上具有“微观《儒林外史》”的特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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