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渔与乔、王二姬
2022-03-17沈新林
沈新林
(南京师范大学 文学院,江苏 南京 210097 )
明末清初的布衣文人李渔,作为中国文化史上首屈一指的文化产业大家、中国历史上乃至人类文明史上极为罕见的文化艺术通才,却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悲剧人物。他生前一辈子闯荡江湖,靠“卖赋糊口”,长期从事文化产业。他辛勤笔耕,勤奋写作,成功运用了三十多种文体,遗留下来的全部著作被整理为《李渔全集》,煌煌二十巨册,六百余万字,在上世纪末由浙江古籍出版社出版发行。他的戏曲创作堪称古代喜剧艺术的高峰,“清人戏曲,大抵顺康之间以骏公、西堂、又陵、红友为能,而最著者厥推笠翁。翁所著述,虽涉俳谐,而排场生动,实为一朝之冠。继之者独有云亭、昉思而已”(《清总论》)(1)吴梅.中国戏曲概论[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
近代戏曲大师吴梅将李渔的戏曲与《桃花扇》《长生殿》相提并论,等量齐观,评价不可谓不高。李渔的戏曲早在乾隆年间就传到海外,“德川时代之人,苟言及中国戏曲,无不立举湖上笠翁者”(2)青木正儿.中国近世戏曲史[M].王古鲁译.北京:作家出版社,1958.;其戏曲创作理论至今仍被视为文学创作的指南;其导演理论则是世界上最早的导演学著作;他的白话小说被权威专家誉为“求短篇小说于清代,除笠翁之外,亦更无人”(孙楷第《李笠翁著无声戏即连城璧解题》)(3)李渔.十二楼[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 视其为清代白话小说第一人。他的《闲情偶寄》则被称为“生活艺术的百科全书”,长盛不衰。他的诗词自成一家,他的杂著富有特色;他构建园林的经验和智慧流传至今,被当代著名建筑大师誉为“真通其技之人”(童隽《江南园林志》)(4)李渔.李渔全集[M].第十九卷.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1990,第49页。,他创办经营的芥子园书铺“是清朝为数极少的具有二百年悠久历史的老店”(5)沈新林.李渔新论[M].苏州:苏州大学出版社,1998,第155页。。总之,他在文艺创作、理论研究、戏曲导演、歌唱舞蹈、园林建构、编辑出版、书画纂刻、工艺美术、培养人才、栽花种草、烹饪美食、服装裁剪、化妆美容、旅游观光、防病祛病、休闲养生,乃至于家庭管理、古董打理、挥麈清谈等诸多领域都取得了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可观成就。但奇怪的是,他在古代文化领域创造的成绩非凡,但在中国文化界的反响却不大,在文化史上地位也不太高,学术界的研究者更是寥寥无几。了解他的人不多,误解他的人不少;对李渔感兴趣的人还比较多,愿意研究李渔的人则很少。不同于其他历史文化名人效应的是,至今在他的出生地江苏南通如皋,由于种种原因,对李渔几乎无人感兴趣,省市县三级均没有成立相应的李渔研究组织机构。在他中年鼎盛时期长期居留并从事文化活动,并取得文化产业辉煌成就的古城金陵(今南京市),除了出于旅游和休闲目的,颇费周折地在秦淮区老门东仿造了一座芥子园,供市民游览休憩之外,其他也没有任何动静。这几乎不可思议,完全在人们意料之外。而在李渔原籍浙江兰溪,倒是另一番景象。浙江人的头脑确实比较灵活,又富有眼光,各级领导十分重视李渔研究,上下发力,全民发动。他们珍惜稀有文化资源,抓住时机,先后异地仿造了芥子园,构建了李渔文化公园,恢复了部分有关李渔的文化古迹,还精心组织了一次像模像样的有品位的纪念李渔诞辰四百周年暨国际学术讨论会,吸引了国内外一百多位研究者参加会议,搞得轰轰烈烈,有声有色,余韵悠长。但兰溪毕竟只是李渔父母曾经居住过的地方,与李渔关系不大,他本人在兰溪只隐居了三年时间,除了一些不靠谱的传说,其他没有实际事迹可寻,“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在浙江兰溪似乎难以深化李渔研究的这篇大文章。所以,国内李渔研究一直处于一种时有时无,不成气候的低潮状态,与李渔一生在文化史上的卓著成就极不相称,表现得很不正常,而又耐人寻味。当然,从事理逻辑上看,在我们现代社会,地方政府的态度与李渔研究现状互为因果关系,相互生发,相互促进。也就是说,李渔研究越红火,影响就越会大,那么地方政府自然会予以较多注意和重视;同样,地方政府越加关注、重视,研究就会更加红火;反之亦然。作为一个李渔研究参与者,限于身份和条件,只能在学术领域发掘一点李渔研究不尽人意的原因。
文化巨匠李渔为何会酿成如此巨大的人生悲剧?李渔研究遭遇反常的关键原因到底是什么?翻阅李渔作品及其研究资料,从种种迹象看来,人们质疑的首先是他的人品。李渔曾毫不讳言地自称“有登徒之好”(6)沈新林.李渔新论[M].苏州:苏州大学出版社,1998,第97页。, “寻花问柳,儿女事犹然自觉情长”(7)李渔.闲情偶寄[M].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1986,第7页。。因此,好色成为李渔不打自招的致命伤。李渔有一妻数妾,成为人们贬斥李渔的主要证据。特别是李渔在肉帛之年,收纳了比他小四十来岁的乔、王二姬,显得不可思议。李渔其他纳姬事件均无记载,而偏偏有关乔、王二姬的诗文却很多,特别容易授人以柄。又因为乔、王二人刚进入李渔家门时都还只有十三岁,因此有人突发奇想,竟然思量起可以追究李渔性侵未成年人犯罪的刑事责任。这样,他们心目中李渔的形象自然不会太好。当然,中国是一个充满诗意的文明国度,是礼仪之邦,特别讲究文人的道德完善,这一联想本来无可厚非;但其前提条件就是,必须弄清事实,并放在当时的历史环境中加以客观科学的考察和评判。如此看来,李渔纳乔、王二姬是李渔研究中无法绕开的话题,也是正确评价李渔的关键。李渔与乔、王二姬的关系是学术界必须审理的一桩久拖未决的公案。我们今天可以本着历史唯物主义精神和实事求是的原则,仔细阅读原始材料,以事实为依据,以当时的法律、道德条文为准绳,进行合理分析,将李渔与乔王二姬感情纠葛的来龙去脉梳理清楚,并进行是非评判,发表见解;以还历史一个公道,同时也给广大读者提供一个可靠的评断历史人物的参考意见。
一
首先,我们必须还原这段公案的历史事实真相。李渔的诗文以及当时名流的评论是记叙李渔与乔、王二姬故事的主要载体。其中以李渔的《乔复生、王再来二姬合传》(简称《合传》)及其友人的批语篇幅最大,纪录最为完整,事实记叙最详备,细节也最可靠,可以作为判断是非,做出结论的主要依据;其他有关诗文作品以及评论作为参考。这篇《合传》作于康熙十三年(1674年),李渔六十五岁。乔姬病逝于康熙十一年(1672);王姬去世于康熙十二年(1673)腊月。可以断定,当在此后不久的康熙十三年(1674年),李渔完成了《合传》的写作。《合传》完全采用纪实的手法,记叙详略有致,特别注重细节描写,完整地讲述了乔王二姬短暂一生的悲剧故事,人物栩栩如生,呼之欲出,读来觉得十分真实可信,也非常感人。
乔复生、王再来本是李渔应友人邀请,在赴西北秦晋漫游谋生途中,因为只有姬女一人,女无伴侣;于是,作为秦晋东道主的官场友人花钱买来作为礼物,赠送给李渔的两个小女孩。二人生前无名,乔、王分别是山西、兰州人,故呼为“晋姐”和“兰姐”。死后作者追忆,不忍叱其小名,故代为取字,以示尊重;同时希望二人能够起死回生,故名之“复生”“再来”;借以寄托不堪经历生离死别的悲凄之情,“犹宋玉之作《招魂》,明知魂不可招,招以自明其哀耳”(8)李渔.李渔全集[M].第一卷,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1990,第95页。。二姬进入李渔家门的时间分别为康熙五年丙午(1666)和康熙六年丁未(1667),均为当地官员为投李渔之所好,花钱购买,再馈赠给李渔的。其新奇之处在于,二人入门时间均为十三岁,乔姬早一年进门,年龄也大一岁。二人逝年均为十九岁,分别在康熙十一年(1672)和康熙十二年(1673)。
乔、王二人均具有很好的艺术天赋,乔姬入门之后,李渔为之延请金阊老优作为曲师,教她学唱戏曲。她生性聪慧,天赋极高,很快掌握了音律,不久便成为能歌善舞的优秀演员。次年王姬入门之后,跟乔姬学歌,大有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之势。经过短时间的打磨,王姬很快成为后来居上而出类拔萃的昆曲演员,与乔姬并驾齐驱,平分秋色,世人视之为小蛮、樊素。凭此两位演员的精湛演技,李渔家班名声大振,誉满海内。乔、王二姬领衔演出的《明珠·煎茶》《琵琶·剪发》等剧,被当代名流誉为“旷代奇观”(《合传》,《李渔全集》卷一)(9)李渔.李渔全集[M].第一卷,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1990,第98页。她们俩位为李渔家班赢得了荣耀和声誉。于是,大江南北,黄河上下,邀约不断,各地官员争相延请。李渔家班的艺术足迹几乎遍布全国各地,南到两广福建,北到京师,西至甘肃张掖,欣赏过表演的人数难以数计。他们以戏会友,以戏谋生,维持了六七年时间。李渔戏班的生存和发展,全赖二姬之力。她俩作为主要演员,劳苦功高,一生一旦,珠联璧合,配合默契,形成合力,成为家班的核心,不仅提升了演出水平,扩大了剧班影响,而且对于普及昆剧,丰富人民的文化生活,做出了重大贡献,在中国戏曲活动史上占有一席之地。
她们成年之后,情趣本来不高的李渔随着对二人感情的加深,未能免俗,也当仁不让,顺理成章地将二人收纳为小妾。李渔有【后庭宴】《纪艳》一阕记其事实与感受:
玉软于绵,香温似火,翻来覆去将人裹。福难消受十分春,只愁媚煞今宵我。
奇葩难遇孤丛,异卉今逢双朵。欲谋同榭,两下无偏颇。邢尹互相商,英皇皆报可(《李渔全集》卷二)。
李渔友人郑彰鲁评云:“此词当与《乔、王二姬传》并读,有前日之欢愉,自应有今时之寂寞,造物妒之,宜也。”这一评语提出了造物妒忌、因果报应的观点,值得注意。该词中提到的“邢尹”,是一个汉代的典故,据《史记·外戚世家》记载,汉武帝时,有邢夫人和尹夫人,同时并幸,有诏不得相见;尹夫人请求见邢夫人。武帝竟然允许,他先令她人饰邢夫人相见。尹夫人见其形貌,以为不足以当人主也;武帝乃令邢夫人亲身前来相见,尹夫人见之曰:“此真是也”,俯而泣,并自痛不如。今谓彼此不相谋面者为邢尹避面。“英皇”,指尧的女儿,舜的两个妃子娥皇、女英。显然,这两个典故就是同时指代乔、王二姬的。词写的俗不可耐,格调不高,但却真实记录了李渔与乔、王二姬成婚的事实,以及当时的愉快喜悦之情,具有史料价值。这首小词至少可以说明三点:一是乔、王二姬是同时被收纳为小妾的,时间不会早于王姬入门的康熙六年(1667),很可能在其后一年;二是可以肯定,乔姬在康熙五年(1666)进门之后,并没有被立即收房。三是,乔、王二姬被主人收做小妾,既是当初买卖契约的约定,又均出于本人自愿;李渔没有勉强,更没有违背她俩的意愿。需要说明的是,在清初同时纳双姬,并非个别现象,《李渔全集》卷二就收录有李渔【踏莎行】《贺友人并纳双姬》词一阕,说明当时社会的官员文士并纳双姬蔚然成风,并成为风流佳话,该词就是一个最有力的证据。此后,乔、王二姬既是李渔剧班的当家花旦和台柱,也是李渔经营剧班的得力助手,同时又是尽心尽力的贴身保姆,名正言顺的年轻小妾,须臾不离左右,伴随李渔带着剧团游历各地。照顾李渔的饮食起居,她俩用力最多,并且能为主人分忧;于是成为演员、女仆兼小妾的三重角色。这一相对稳定的家庭格局维持了有六年多时间,这既是李渔家班巡回演出的活跃时期,也是家班发展的鼎盛时期。李渔的生活舒适愜意,心情愉快,他所经营的各项文化产业顺风顺水。不仅李渔自己构建的芥子园在康熙八年(1669)顺利落成,而且他还应邀为友人在京师成功建构了享誉京城的半亩园;他经营的主要产业芥子园书铺生意兴隆,名著新书频频面世,深受读者欢迎;几年之间,家庭剧班先后游历了山西、陕西、甘肃、安徽、江西、广东、广西、福建、浙江、江苏、湖南、湖北、北京等地,几遍大半中国;甚至将舞台搭建到巍峨峻峭的西岳华山半山腰的青柯坪上,创历代戏曲演出舞台海拔高度之最;李渔戏曲创作和导演理论的研究专著、被誉为生活艺术百科全书的《闲情偶寄》、其诗文集《李笠翁一家言》等主要著作,也相继出版发行,风行海内,奠定了李渔作为戏曲理论家和诗文作家的地位。
关于乔、王二姬的价值,至今尚未为人论及的闪光点就是,乔、王二姬其实是上天赐给贫困潦倒的布衣文人李渔的吉祥之星,她俩的不期而至,结束了李渔延续多年的厄运晦气,给李渔带来了千载难逢的鸿运。况且二姬又知情识趣,善解人意,进而成为主人的红颜知己,经常为主人分忧解难。李渔不仅度过了一生中难忘的幸福时光;而且迎来了文化产业发展的黄金时期。只可惜物极必反的规律普遍存在,好景不长,好运难再。康熙十年(1671)冬,乔姬诞一女,因为不善养生,加之劳累过度而致病。翌年(康熙十一年,1672)游楚,乔姬病情加剧,为了不给李渔添忧,她善讳疾病,不使人知;唯恐连累家主,徒扰文思;总是勉力支撑,至死不殆。弥留之际,还“焚香告天,谓予得侍才人,死可无憾;但惜未能偕老,愿以来生续之”。并以此语告知同辈,勿使主人知晓,其心机之缜密,令人赞叹。临终托幼女给王姬代为抚育。乔姬终年十九岁,其女旋亦殁。乔姬亡故之次年,李渔入都访友,王姬随行,忽于舟中染疾。腹中膨胀,天癸不至,误以为妊娠之喜。不料病渐转重,竟至卧床不起,四五日后溘然长逝。王姬生前发誓:“生卧李家床,死葬李家土。此头可断,此身不可去也。”(《合传》),其性格之贞烈如此。临终之时,执李渔之手曰:“良缘遂止此乎!”欲哭而无声无泪,令人无不潸然泣下。当然这里肯定包含有古代妇女从一而终的封建思想,但其对李渔感情的专一态度发自内心,于此清晰可见。其卒于康熙十二年(1673)腊月,终年亦十九岁。
查阅有关资料,可以发现这样的现象:由于乔、王二姬的先后病逝,两颗福星突然相继陨落,也带走了李渔全家的福气和好运。随后,阴云笼罩在芥子园上空,李渔家庭的大好形势急转直下,吉祥如意的好运气不复存在,尽职尽责的保护神悄然离去,优裕的家境氛围也风光不再。李渔的家庭损失惨重,家口和事业大伤元气,明显开始走下坡路,显示出每况愈下的光景,揭开了家庭彻底败落的序幕。
李渔《与余澹心》书云:“弟自乔、王二姬先后化为异物,顾影凄凉,老泪盈把,生趣日削一日。近又四方多故,蹙蹙靡骋,啼饥之口半百,仰屋之叹一人,不知作何究竟?唯有援国事以喻家事,付之无可奈何而已。”(10)李渔.李渔全集[M].第一卷,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1990,第216页。余澹心为李渔知己好友,李渔向他倾诉衷肠,和盘托出,毫无保留。他连丧二姬后的痛苦心情和不幸遭遇,跃然纸上,令人难免一掬同情之泪。
首先,李渔因相濡以沫的两个爱姬相继去世而伤心至极,顿时失去了生活的乐趣,以致百病缠身,才思枯竭,精力大减,老态龙钟,早年积极进取,奋力拼搏的奋斗精神也一去不复返。其次,家班剧团失去了主要演员,没有了两根台柱的支撑,演出效果大不如前,巡回演出就难以为继,不能维持正常运营,势必土崩瓦解;再次,李渔家庭失去了巡回演戏的可观收入,一家四五十人的正常开支成了问题,经济上渐渐入不敷出,捉襟见肘,进而债台高筑。最后,李渔失去两个朝夕相伴,凡事商量,为之分忧解难的伴侣,显得形单影只,孤立无助。李渔在金陵到处碰壁,举步维艰,无计可施。最后身心疲惫,只能痛下决心,廉价转让芥子园,全家返回原籍。古人云“人穷则返本”,李渔做出这样的安排,说明他已经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无可奈何,只能返回到父母之邦浙江杭州,叶落归根,以安度晚年。不过在六年以后,一蹶不振的李渔为贫病所迫,溘然长逝,终于能够与二姬重新携手于无忧无虑的天堂。
事实证明,乔、王二姬就是李渔一家稍纵即逝的两颗福星,当空照耀,绚丽多姿,异彩纷呈,可惜福星在天时间不长,只有六七年光景;但她俩作为李渔高度信任的智囊团人物,全方位参与了李渔家庭事务的管理和策划,成为李渔得力的家庭生活和文化产业的顾问和参谋,也是须臾不离,不可或缺的左右臂,给李渔带来了一生中最美好最幸福的时光。李渔的家口、经济、事业、感情诸方面发展在这几年都可谓一生中最为辉煌的阶段,达到登峰造极、无以复加的境界。乔、王二姬亲眼见证并参与了李渔家班剧团的创办、发展和繁荣,其生命历程与剧班相始终,延续了六七年光景。明眼人看得出来,李渔的好运的确随乔、王二姬的前后进门而悄然降临,不期而至;数年之后,而又随乔、王二姬的相继香消玉殒而风流云散,戛然而止。这一现象证明了物极必反的道理,显得那么突然,那么神奇,那么不可思议、出人意外。说到底,乔、王二姬就是上天赏赐给李渔最好的礼物,可遇而不可求。聪明绝顶而阅历丰富的李渔当然心知肚明,也十分珍惜。他在《后断肠诗》其十中明白写道:“试问何由遭落魄,不妨明罚示无私”(11)李渔.李渔全集[M].第二卷,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1990,第221页。, 他承认乔王二姬的病逝导致了自己的落魄,这是上天对他曾经享受拥有双姬艳福的惩罚;亦是对其友人提到的因果报应之说的一个呼应。这其实应该是李渔怀念乔、王二姬不便明言的深层次原因。这两个给自己和家庭带来好运的小精灵对李渔来说是无价之宝,她俩造福李渔一家,功莫大焉。两人在李渔七十年生命旅程中具有特殊的意义,令李渔刻骨铭心,是永远不会被遗忘的,一直到他六年之后在贫病交加之中走到人生历程的终点。
二
李渔与乔王二姬关系比较复杂,并不仅仅就是一般简单的男女情爱关系。仔细梳理,大致可以分为四个层次。
首先,是主仆雇佣关系,这也是第一层关系,最根本的关系。没有主仆之谊,其他关系便无从谈起。乔、王二姬先是迫于家境贫困,被父母遗弃,卖身为奴;后来才时来运转,凭借自己的天赋和努力,有幸成为李渔家班的歌姬和主要演员。她们与李渔最基本的关系就是雇员与老板的关系。乔、王作为卖身为奴仆的女孩,其父母在卖身文书上画了押之后,她俩便失去了人生自由,任由主人驱使,主要照顾李渔的饮食起居。陪同出行,嘘寒问暖本来就是他们的本分和天职。乔、王二人一直称呼李渔为“主人”,一直到弥留之际也未改变;即使他们相互之间心灵相通,有较多共同语言,她俩也没有忘记自己原始的仆人身份。李渔在诗文中也多次写到乔、王二姬对他生活上的照料。“予数年以来,游燕、适楚、之秦、之晋、之闽,泛江之左右、浙之东西,诸姬悉为从者,未尝一日去身;而能候予之饥饱寒燠,不使须臾失调者,则二人之力居多。”(《合传》)两人陪伴李渔六七年时间,任劳任怨,无微不至,形影不离,这是李渔与二姬声气相通,休戚与共,难舍难分的感情基础。
其次,师生关系。乔、王二姬由普通民间女性锻炼成长为具有艺术天赋和演出才能的艺术人才,除了她们自己的勤奋努力之外,李渔夜以继日地进行指导教练,言传身教,亲自加以培养,也是不可或缺的主要原因。乔、王二姬出生于地处西北边陲的偏僻农村,从小没有读书,父母都是无力养活子女,被迫卖儿鬻女以维持生计的老实巴交的农民。她们与成长于长江中下游富庶地区能歌善舞的女子在文化素质方面有不小的差距。而这个差距就是在李渔家庭这个文化氛围中逐步加以缩小和改变的。李渔侧重写到起初帮助乔姬改变方音的过程。“以半月为期,尽改前音而合主人之口”“复生未读书而解歌咏,尝作五、七言绝句,不能终篇,必倩予续。”(12)李渔.李渔全集[M].第一卷,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1990,第98页。乔姬从不识字,到能写诗,创作格律诗五、七言绝句,显然全靠李渔的指教。乔姬填词,常常不能终篇,于是便求救于主人。这样的人生蜕变,除了本人超人的悟性之外,那就是靠老师精当的指点。这个老师不是别人,就是主人李渔。李渔不仅是家班班主,还是难得的导演,称职的老师。乔、王能够成长为出彩的演员,虽然离不开曲师的调教训练,而最后能成长为李氏家班的台柱,不能否认,班主李渔的培养教诲,指导帮助肯定最多,其功劳自然不可低估。可以说,没有李渔,就没有作为昆曲演员的乔、王二姬。当然,李渔指导的歌姬不止他们二人,其他可能还有好多,但其成绩一般,乏善可陈,因此大多没有留下姓名。可以肯定,这批歌姬以乔、王二姬的表演艺术最为出彩,成就最高,堪称代表人物。一方面,确实是李渔成就了乔、王二姬,使她俩产生了人生道路的陡转,人生价值的质变。由俗而雅,由民女而成为表演艺术家,由默默无闻到名噪一时,誉满海内。李渔不仅是老师,是引路人,而且是改变她们命运的上帝,终身难忘的恩人。另一方面,乔、王二姬也成就了李渔,如果没有乔、王二姬,就没有李氏家班剧团,也就没有坚持六年之久、足迹遍及全国范围的巡回演出,及其可观的经济效益和社会效益。更加值得一提的是,李渔的戏曲创作论、戏曲导演论等研究著作也就成为无源之水,无本之木而难以完成,李渔的文化产业成就会大打折扣,这直接影响到李渔的总体文化成就。所以,李渔与乔、王二姬相遇是人生的一种缘分,他们之间大有渊源,相互生发,相得益彰,互为因果,难解难分,具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可以说,李渔在古代戏曲创作、导演和演出活动领域的杰出成就中包含有乔、王二姬的重要贡献。
又次,他们还是艺术趣味相同的韵友关系,名为主仆,其实如同朋友。李渔说:“不知者目为歌姬,实予之韵友也。” (《合传》)乔王二姬长期接受李渔家庭文化的熏陶,耳濡目染,也就形成了一定的艺术品位;受李渔的影响,形成了特定的审美标准,具有自己的美学追求。一举一动,出言吐语,皆不同凡俗。
李渔词【河满子】《感旧四时词忆乔姬在日》四阕可以说明问题:
记得落英时候,与人同坐芳裀。把酒送春春不去,依然柳媚花颦。绣榻易来春晓,画眉难得黄昏。
记得流萤天气,有人爱拍轻罗。月下吹箫忘夜短,晏眠好梦无多。红日三竿补漏,清风一觉成魔。
记得黄花开后,有人惯谑陶潜。伪作白衣人送酒,无言但露纤纤。愁处能令笑发,穷时似觉财添。
记得雪深三尺,有人煨芋忘眠。素霭每从歌口出,教人误作香烟。寒暑未停丝竹,温和肯废筝弦?(13)李渔.李渔全集[M].第二卷,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1990,第394页。
春天把酒送春,桃红柳绿,刺绣画眉;夏季轻罗拍萤,弄笛吹箫,乐而忘眠;秋天品赏菊花,扮演角色,白衣送酒,主仆游戏,雅趣良多,大有五柳先生遗风,使人乐而忘忧;冬季雪夜清歌,不事管弦,歌声香烟,驱散寒气,别有情调。一年四季,见景生情,贫而不俗,婉而多韵,充满诗情画意,似乎不食人间烟火。这种诗一般的生活,情调高雅,趣味无穷。这是一个贫寒之士与韵友共同的生活写照,令人神往。艺术家之间共同的审美追求必然导致心灵的相通,必然加深双方之间的感情,并且自然产生爱慕之情。
最后,男女情爱关系。古人三妻四妾,司空见惯。歌姬转做小妾,纯属正常,不需要媒妁之言,也无需履行任何手续。有人提出,乔、王二姬十三岁及门,年龄太小,今天应视为未成年人,当做如何解释?如果阅读古籍就不难发现,古代女子十三岁似乎可以出嫁。李渔撰写的另一篇人物传记《朱静子传》,记叙了友人毛稚黄所纳的小姬朱静子的事迹,讲述了“静子来,毛子病;毛子愈,静子死”、“以处子始,以处子终”的悲剧故事。“静子之入门也。年甫十三,毛子惜其幼,使待年于阃。越二载,可御矣;……毛子仍养其幽贞;……再逾年而毛子之尊公卒,寝苫次逾年,病遂始矣”。(14)李渔.李渔全集[M].第二卷,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1990,第102页。毛稚黄(1620—1688)名先舒,浙江钱塘人。明季诸生,曾师事陈子龙,又从刘宗周讲学。入清后不出里门,专心著述,不涉时事,明哲保身。工诗文,为“西泠十子”领袖人物。京师语云:“浙中三毛,东南文豪”,毛稚黄为其一。毛中年以后,长期卧病,著作甚丰,有《思古堂文集》《毛稚黄集》《潠书》等,后辑为丛书《思古堂十四种书》。顺治间毛在杭州与李渔订交,两人文字往来频繁,为李渔一生中为数不多的相交数十年的文章知己。毛稚黄中年后期纳姬朱静子,静子十三岁进门,在毛家十五年时间,二十七岁因劳累过度而病逝,主人请李渔作传。李渔的有关记述给我们提供了几点有价值的信息。其一,清代初年,少女十三岁即可出门嫁人,这并不是个别现象。这肯定是当时黑暗社会制度造成的结果。翻阅古籍可以发现,古代社会女子十三岁嫁人、十四岁生子的例子并不鲜见。其二,当时文人纳姬,并不一定进门之后马上同居,似乎有蓄童养媳的味道。毛稚黄惜其年小,养其幽贞,几年之后才考虑圆房;又值毛氏父亲病故,作为儿子照例要守孝,不能新婚;接着毛氏因辛劳过度而致疾;待毛氏病愈,静子却又病倒。这样毛氏纳妾遂成为有名无实的事件。其三,在李渔等人看来,朱静子为人做妾,徒有虚名,“以处子始,以处子终”,正是她人生的不幸悲剧。这是李渔的人生观、爱情观所决定的,自然打上了时代的烙印。
从现有资料看来,乔、王二姬对于李渔的感情完全基于当时女子卖身的民间规矩,又出于朴素的报恩心理,加之郎才女貌的世俗观念。说实话,李渔确实是难得的文艺通才,凡是文化人能做的事他都会做,而且做得比别人好,成就不凡,是海内闻名的大才子;虽然年龄老一点,但她俩内心也愿意以身相许,一往情深,因为她们认为,这一结局也许就是女性的最好的归宿。李渔本来就爱好女色,加之对二姬非同一般的聪颖奇慧、灵巧可人,更是爱怜有加。于是,顺理成章,双方一拍即合,自然水到渠成。
三
现代南京歌剧作家赵景阳先生创作的歌剧《芥子园》描写李渔与乔、王二姬的感情,引用了唐代长沙窑瓷器上的《恨嫁》诗句作为歌剧反复吟唱的主旋律:“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君恨我生迟,我恨君生早。”该歌词的原始作者已经难以索考,但不论作者的性别、年龄如何;仔细品味曲词,就可以发现,这并不是无病呻吟出来的空话套语,而是有感而发的人生况味,应该是真情实感的直接流露。
可以推测,古代男女才人因为贫穷、短命等不可抗拒的原因而无法淋漓酣畅地施展才华、实现抱负,更不能与心爱的人白头偕老的遗憾,以及由此产生的怀才不遇、同病相怜、惺惺相惜之情,是他们引起感情共鸣的根本原因。李渔诗有云:“天下何人最潦倒?名媛色衰名士老”(《赠施匪莪司城》), “士与红颜多薄命,生偕逝者尽如斯”(《断肠诗二十首哭王姬乔氏》其一);中唐诗人白居易长篇抒情诗《琵琶行》末尾有云“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晚唐诗人罗隐则有诗云:“我未成名君未嫁,可能俱是不如人”(罗隐《赠妓云英》,可见古代落魄文人的心声,的确有异曲同工之妙。
乔、王二姬虽为西北秦晋地区的普通民女,但是却非等闲之辈。张壶阳有眉评云:“夜光之珠,不必定于盟津;盈握之璧,岂必尽于昆仑?正此之谓。”他认为,珍稀瑰宝不必出自名山大川,而总是蕴藏在平常之处,是为高明之见。从李渔的描述和世人的评价看来,其实可以看出,乔、王二姬确实具有不俗的艺术天赋,可谓深深雪藏于民间的奇异女子。当然这也与千里马有幸被伯乐发现以及后来必要的打磨雕琢之功密不可分。二姬的奇异表现可以归纳为四点:其一是唱曲才华,乔姬对声歌音律特别敏感,确实具有天赋,可谓过耳不忘,竟然使曲学大师李渔“目瞠口吃,奇奇不已”,视为“异人”;她拜师学唱,“师歌亦歌,师阕亦阕,如是者三,……竟自歌之”。她情不自禁,引吭高歌,天籁自鸣,令人食肉忘味;曲师惊叹其为天上之人,称其“果天授,非人力也”“师谓青出于蓝,我当师汝矣”。其二是表演艺术,乔、王二人各擅其长,分别扮演生旦,惟妙惟肖,珠联璧合,超群绝伦;其舞态歌容,被圈内行家誉为奇观。其三是惊人的悟性。乔姬生于北方,没有文化,不解音律,但灵心慧性,刚进门第一天就能听懂用吴语演唱的李渔新作昆剧《凰求凤》;不仅能将剧中情节娓娓道来,“自颠至末,详述一过,纤毫弗遗,且若有味乎言之,词终而无倦色”;而且她还能无师自通,对于词句的含义和曲中之深味均能有所体悟。进而喜唱歌曲,纵情放歌,有天籁之妙;并放言“歌非难事,但苦不得其传,使得一人指南,则场上之音,不足效也”。乔姬为了学唱曲,还能在半月之内尽改北方语音为吴侬软语,以适应学习昆曲的语言要求。这不仅需要毅力,而且要有悟性和智慧;她博闻强识,学歌不过三遍即熟,非常人所能做到,酷似古人“读书不过三遍,终身不忘也”(韩愈《张中丞传后叙》)。其学习效率是常人的数十倍。王姬入门,即师乔姬,竟然有青蓝冰水之妙,大有后来居上之势。“声容较之复生,虽避一舍,然不宜妇而宜男”,于是,两人各领风骚,并驾齐驱,平分秋色。乔姬始得为“偕凰之凤,合埙之篪”,并赞不绝口,乐形于色;二人遂成为最佳搭档和最知己的姊妹。她俩最大的贡献就是首倡发起,并勇于从事,主动担任主要角色,带头兴办李氏家班剧团,排练出为广大群众喜闻乐见的精彩节目,并成功地巡游四方,扩大了李渔戏曲活动的范围和戏曲文化的影响,产生了极大的社会效益和经济效益,改变了李渔家庭经济上的窘境,引领李渔文化产业进入了鼎盛时期。二姬表演天赋超群绝伦,“予于自撰新词之外,复取当时旧曲,化陈为新。俾场上规模,瞿然一变。初改之时,微授以意,不数言而则了,朝脱稿,暮登场,其舞态歌容,能使当日神情,活现氍毹之上。如《明珠·煎茶》《琵琶·剪发》诸剧,人皆谓旷代奇观”。乔姬演旦而王姬演生,天生绝配,为戏班增色良多,成为李渔家班的耀眼明星。其四是品格卓越,二人性格柔情似水,亦复可人,乔姬“性柔而善下,未尝以聪慧骄人”;“再来之柔更甚,尝以嬉笑答怒骂,殴之亦不报,有娄师德之风焉”(15)李渔.李渔全集[M].第一卷,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1990,第95、96、97、98页。。可见她俩确实称得上德艺双馨的表演艺术家,也成为李渔家庭上下最受欢迎的人,唯此,李渔爱如掌上明珠,并视之为韵友。
李渔诗词文及其评点文字中,多次写到乔、王二姬的慧根灵气,品格情操,不同凡响。他赞乔姬云:“能体贴文心,浣除优人积习,有功词学,殆匪浅鲜”(《断肠诗二十首哭亡姬乔氏》序)(16)李渔.李渔全集[M].第二卷,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1990,第204页。, “姬未读书而解歌咏,所谓天籁自鸣”,“师大骇,此天上人也!……乃今若此,果天授,非人力也。……而此女洵非人间物也”。这是赞扬其过人的天赋。“生成纤弱疑无骨,性带灵奇别有天”、还有“弦管乍教师让座,词章未习口成篇”(《断肠诗二十首哭亡姬乔氏》其三 )等诗句,就是绝妙注脚。在“偕老愿终来世约,岂复人间有二乔”句上,有汪山图眉评云:“二乔确妙,世或有其色,未必如其才与情也。”(《断肠诗二十首》其五),这里指出,乔、王的才思与情感超过三国时期的著名美女二乔,美誉度颇高。诗句“只怪有情遗孽障,不因多事谪人寰。仍收此曲归天上,徒累其身葬世间”(《断肠诗二十首》其六),誉其所唱之曲当得起“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闻”的评价。“我惯填词尔惯歌,奏来无乐不云和。雪儿只可司喉舌,苏蕙徒能掷锦梭。” 《断肠诗二十首》其八,则将乔姬唱曲比况为东晋前秦时期,巧作回文诗寄赠丈夫,“纵横反复,皆成章句”(武则天语),以寄托其深情的投梭织锦才女苏蕙;并将苏蕙织锦与乔姬唱曲对举,借此表达对亡姬的一片深情。《断肠诗二十首》其八序云:“登场度曲时,姬为正旦,然亦偶尔为生,巾帼须眉,无所不可,人以通才目之”,诗中云:“换态移姿若有神”“来有根原去有因”,赞其过人的唱曲天赋。“歌翻华岳陈抟醒,瑟鼓湘灵帝女愁”(其十),在华山半山腰高处演出,美妙歌声竟然惊醒了沉睡千载的陈抟老祖,诗句结合古代神话传说,更富有感染力;又方之为神女湘灵鼓瑟,更加引人浮想联翩。诗句“绿珠爱我身先没,花蕊惭伊面有尘”(其十二),这是用历史上著名的美人绿珠、花蕊夫人来比喻乔姬。诗句“鹤立鸡群无傲色,骥随驽后亦恬然”(其十三),描绘乔姬为人谦让随和、低调恬淡的美好品质。诗句“临终不改生时相,腐朽容颜倍可亲”(其十七)写其仪态可爱,弥留之际容颜不改,令人怀念。《断肠诗二十首》其八序云:“姬亡月余,不得一梦。是夕始返离魂,丝竹备陈,奏予所改《琵琶记·寻夫》一曲。醒后余音在耳,为之凄绝”,其诗云:“倩女若能回玉趾,相如端不负琴心”,这是以司马相如自喻,以示不负玉女琴心。诗句“天上无舟容范蠡,人间少月住嫦娥”(其二十),分别以美人西施、天仙嫦娥比喻乔姬,而则以范蠡自喻,其寄意深远。《自乔姬亡后,不忍听歌者半载,舟中无事,侍儿清理旧曲,颇有肖其声者,抚今追昔,泫然遂成四首》中有“冷落宫商半载余”“曲终江上始愁予”(其三)、“弦由离思竹有情,欢歌亦作断肠鸣”“怪事凭空书咄咄,招魂倚棹唤卿卿”(其四)等诗句,多方寄托诗人的哀思。
《后断肠诗》序言则先交代创作动机,在叙述王姬病逝的经过之后,他沉痛地写道:“姬性之贞而慧,不出乔姬下。故以悼乔姬者悼之,又得断肠诗十首”。其友人吴冠五评云:“忆壬子春,偕周栎园宪副、方楼岗学士、方邵村侍御、何省斋太史,集芥子园观剧,共羡李郎贫士何以得此异人。今读是诗,不禁彩云易散之感”,回忆芥子园昔日的繁华风韵,同时怀念亡姬的音容笑貌。其三小序云:“不知者以为歌姬,予则视为韵友!伤哉此殁!茅堂左右虚无人矣。”直接抒发诗人的真实感情。“庄语有时难伉俪,诙谐无处觅娇羞。居平惯做夷光侣,此去应同范蠡舟”,则写王姬具有男子汉风采,擅长扮演生角。其三的序言交代了王姬致病之由,“诸女伴中,姬与乔、黄最密,三人尝缔私盟。乔易箦时,以婴女托孤于王,嘱其抚育。讵意母亡未几,女亦旋殁。姬以付托九原,时时抱痛,此致疾之由也。……以此征贤,贤可知已。欲不怆然,其可得哉”,令人动容。其诗云“义敦死后情方古,妒绝生前爱始真”;其五则云:“操戈既愧娇无力,唾面徒知自掩羞”,赞其谦和忍让的高风。其六序言补叙了王姬所言“生卧李家床,死葬李家土,此头可断,此身不可失也”之语,并借此生发云“能以一片精诚感格主母,非止不妒,且欲割爱子相予,伊何人哉?吾不能测其赋性所由来矣”,抒发真挚的怀念之情,确为肺腑之言。其诗云:“贞心比石石非坚,碎首难教易二天”“诚能感物欢成涕,德可移情妒作怜”,则赞扬王姬之死靡它,忠贞不二的美好品格。其九诗序云:“姬临殁时,犹以手执予手,而偎予面曰‘良缘遂止此乎?’时欲泣无声,且无泪矣”,其诗句有“靓妆不卸离魂日,余态犹妍瞑目时”(17)李渔.李渔全集[M].第二卷,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1990,第211、213、126、127、218、219、220、221页。,主仆年龄相差悬殊,最终生离死别竟然难舍难分的场景,既让人无法理解,又确实感人至深,令人不禁泪飞如雨。
也许是上天忌才,抑或上天秉持公正之心,不会给任何人太多好处的缘故,上天既然给了乔、王二姬过人的才艺和品行,那就不会让她们活得太久,于是就无情地克扣其寿命。可怜乔、王二姬年寿不永,正值大好青春,豆蔻年华,未满二十岁,便相继病逝。李渔极度伤心,悲痛欲绝,乃至一病不起。乔姬亡故之后,李渔说道:“天夭斯人,甚于亡我。肠非铁石,能无恙乎?”(《断肠诗二十首哭亡姬乔氏》序)(18)李渔.李渔全集[M].第二卷,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1990,第204页。,不忍听歌半年有余;但其感情的潮水放纵奔腾,文思泉涌,先赋七言律诗《断肠诗》二十首哭乔姬,虽然幅短情长,但还是意犹未尽;再赋七言律诗《重过江州,悼亡姬,呈江念鞠太守》《自乔姬亡后,不忍听歌者半载,舟中无事,侍儿清理旧曲,颇有肖其声者,抚今追昔,泫然遂成四首》;王姬夭折之后,又续《断肠诗》七言律诗十首哭王氏,并精心撰写了《乔复生王再来二姬合传》,为二姬树碑立传,李渔友人纷纷赏鉴,好评如潮;他还有长短句【最高楼】《伤心处二阕,悼乔王二姬于婺城旧寓》二首、【河满子】《感旧四时词忆乔姬在日》四首;其【踏莎行】《楚归江上悼亡姬》云“一派愁江,两条愁岸,合来才勾伤心半。去时舟即此时舟,可怜失却归湖伴。”(19)李渔.李渔全集[M].第二卷,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1990,第441页。而《重过江州,悼亡姬,呈江念鞠太守》七言律诗中有“彩云一散人何在,白纻千年事已休”的诗句,等等,可见乔王二姬在他人生历程中的分量之重。
李渔一生购置的婢女人数不少,“客中买婢,是吾之常”(《粤游家报》之四)(20)李渔.李渔全集[M].第一卷,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1990,第187页。,他每次出游在外,照例要购买婢女照顾饮食起居,但大多是逢场作戏的短期女伴,基本都没有留下姓名。唯有乔、王二姬鹤立鸡群,与众不同,不在此列。她俩具有艺术天赋,属于表演艺术家。李渔的诸多友人不仅对乔、王二姬的艺术才华赞许有加;而且对李渔与二姬的至深感情羡慕之至。李渔【贺新郎】《纳乔王二姬,和诸友所寄花烛词》云:“茅妆金屋绳为锁,料进门预先准备,束愁包裹。所幸原非倾国色,女貌郎才俱颇。鸠与鹊,偏难同伙。人事无烦调理密,赖天公有目安排妥”。于此可见双方的惺惺相惜,同病相怜,词人苦中作乐,自我调侃,他还说得比较委婉得体。友人周栎园评云:“乔、王二姬,真尤物也。舞态歌容,当世鲜二。此予击节赏心,诧李郎贫士,何以至此异人者也。初阅此词,所谓司空见惯,犹以寻常乐事目之,及登场领略后,取而再读,始知李郎一生洪福,被此二人折尽,无怪乎坎坷困顿,囊无一钱,即因贫致死,亦难以终身之不足,偿此时一日之有余。这位新郎,真足贺也”(21)李渔.李渔全集[M].第二卷,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1990,第491页。。周栎园,就是清初著名文人周亮工,江西人,生于江宁,进士出生,清代顺治年间,历任两淮盐运使、福建按察使、福建布政使等,后被弹劾。康熙间闲居江宁,怜才好士,从游者甚众。著述多至数十种。周氏本是风流才子,乃李渔同调知己,遂巧借词牌【贺新郎】生发说事,借题发挥,字里行间洋溢着对乔、王二姬歌舞艺术才华由衷的赞美,对李渔纳姬的艳羡妒忌之情。表面上看似荒诞不经的笑话,其实也是发自肺腑的真话,可视为一段文坛风流佳话。李渔【最高楼】《伤心处二阕悼乔王二姬于婺城旧寓》词有:“伤心处,切莫再停车”,“伤心处,切莫再听歌。触目奈心何?旧曲敢云天上有,新声未必世间多”之语。在词句上方,友人余澹心评云:“致李夫人于帐中,来杨太真于月下,千古伤心,泪痕如雨。”陈天游评云:“断肠诗那得不作!”将乔、王二姬比之为汉唐著名的美人李夫人、杨贵妃,可见其友人对乔、王二姬的评价达到相当高度。《合传》结尾云:“尝扪心自揣:我无司马相如、白乐天、苏东坡之才,石季伦之富,李密、张建封之威权,而此二姬者,则去文君、樊素、朝云、绿珠、雪儿、关盼盼不远,是为何故?……推其本念,究竟出于怜才。夫才之有无、多寡,姑置弗论,即曰有之,亦唯有才者斯能怜才。彼非多识字,善读书之人,知才为何物而怜之乎?此千古难明之事,兹为传其行略,以示不忘而已矣。” 张壶阳评曰:“情缘奇合,古今不少概见。笠翁以肉帛之年,得尤物于秦、晋之陬,以之充后陈,容或有之;使之谐音律,不惟地非其产,亦且用违其才。何期夙根凑合,如此之奇也。”李渔挚友毛稚黄评云:“今乔、王二姬得笠翁之文以传,虽夭亦快。且使其后笠翁而死,则何从得此?然则其不寿也,乃其所以为大寿也欤。”佟碧枚则评云:“笠翁之文辞及一种深情逸致,真不减相如,异日有太史公出,必将采而著之,二姬可以不朽。视世之艳冶自命而仅享瞬息之荣者,其所得大小厚薄为何如也?”吴念庵眉批云:“西子、王嫱皆以不寿使人艳称,不(否)则鹤发鸡皮,何足追念?天夺二姬之年,而以笠翁之文寿之,可谓巧于寿美人者。”顾且庵眉评云“人间能得几回闻?兰摧蕙烧,宜矣。寄语笠翁,双成、飞琼,肯久堕尘境耶?唯多情者乃能忘情,无为郁郁,负此花前一卮?”将乔、王喻为天上仙女许飞琼和双成,不肯久留人间,以此劝慰笠翁,当然也是对乔、王二姬的赞美。这些文字应该是研究李渔与二姬关系可资采信的珍贵资料。显然,李渔与乔、王二姬是出自心灵深处的情感交融;而在李渔友人的眼里,他们之间的关系在当时是十分正常的,其间的感情弥足珍贵,值得称道。据此我们完全可以对李渔与二姬的关系做出科学客观的评价。
四
综上所述,李渔与乔、王二姬的关系属于封建社会正常的男女关系。乔、王二姬是李渔一手培养出来的表演艺术人才、著名的昆剧演员,是李渔家班的顶梁柱。乔、王二姬由西北边远地区的普通民女成长为杰出的艺术家,李渔倾注了无数汗水和心血,她们心中有数。这是他们之间感情的基础,二姬对李渔呕心沥血的培养之功一清二楚,一方面出于知恩图报;同时也深爱李渔的才华,所以愿意以身相许,直到生命的尽头。翻检历史,文人墨客纳姬并不是个别现象,年龄差距也并不计较。王献之与桃叶,白居易与小蛮、樊素,苏东坡与朝云,他们的年龄也相差数十个春秋,世人却可以忽略不计。而且历代还都当着文人雅事、名士风流而津津乐道。白居易的著名长篇叙事抒情诗《琵琶行》被清初文人敦诚改编为戏曲,听到这个消息,正在抓紧修订中国小说史上最伟大最复杂的小说《红楼梦》的伟大作家曹雪芹,欣喜若狂,当即赋诗相赠,居然留下了“白傅诗灵应喜甚,定教蛮素鬼排场”(见敦诚《鹪鹩庵杂志》)的诗句。显然,乔、王之于李渔,也就完全相当于小蛮、樊素之于白居易,殊不知,李渔圈内文人就是将乔、王誉为小蛮、樊素的呀。“如金陵之方邵村侍御、何省斋太史、周栎园宪副、武林之顾且庵直指、沈乔瞻文学,皆谙熟宫商,殚心词学,所称当代周郎也,莫不以小蛮、樊素目之”(《合传》);李渔在【最高楼】《伤心处二阕,悼乔王二姬于婺城旧寓》中也有“曲径曾携樊素手,幽房尝共小蛮居”的词句。对于唐代的白居易,大家都赞誉有加,为何到了清初的李渔,态度就改变了呢?这样的评判标准因人而异;不符合对待历史人物应当实事求是、一视同仁的原则。究其原因,是封建文人根深蒂固的等级观念在作祟。白居易也好,苏东坡也罢,他们都是金榜题名的进士,而且是皇帝钦点的官员,他们收纳小姬女,就是天经地义的风流话柄;而李渔作为布衣书生、为人不齿的江湖文人,纳姬就成了伤风败俗的肮脏勾当。这一带有严重等级偏见的观点今天已经不应该再有市场了;白居易、苏东坡可以纳姬,李渔当然也同样可以。坦率地说,王献之、白居易、苏东坡等等文化巨人,作为封建官僚,在文化艺术领域,也许有一项或几项成就可以超过李渔,但总体文化成就而言,他们与李渔的差距还相当大,不可同日而语;其根本原因就在于,他们比布衣文人李渔幸运得多。拥有一个政府官员的身份,本人既能得到社会尊重,又有一份皇家俸禄可以养家糊口,不需要象李渔那样拼死拼活,为了维持生计而终身奔走江湖;因此,不需要经营文化产业。这也许就是世界上普遍存在的“卑贱者聪明”“逆境出人才”道理的由来。至于李渔自称“登徒”,那是他的性格使然。他为人特别率真,他认为,好色是人的本性,是普遍现象,不必加以隐瞒,所以就脱口而出。诚如其女婿沈因伯所言:“妇翁一生,言人所不能言,言人所不敢言,当世既知之矣。至其言人所不肯言与不屑言,则尚未知之也。……然人所不肯言、不屑言者,皆其极肯为而极屑为者也。”(李渔词【多丽】《过子陵钓台》沈因伯评语)(22)李渔.李渔全集[M].第二卷,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1990,第495页,其实,古往今来社会上好色的人不在少数,只是别人不肯说出口,而李渔说出来了,如此而已。
对于名人的爱情,特别是年龄差距较大的婚姻爱情,社会上芸芸众生喜欢评头品足;往往众说纷纭,千差万别,也会产生争议。仁者见仁,智者见智,这一点古往今来,差别不大。关于李渔与乔、王二姬关系问题的讨论肯定不会马上结束,还会长期继续下去,延续数十年,上百年,甚至更长时间。但可以相信的是,随着社会的进步,这种评价会更加理性、更加科学、更加人性化,也更加符合实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