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17年文学场域上的论争与南社的裂变
2022-03-17郭建鹏
郭建鹏
(聊城大学 文学院,山东 聊城 252059)
1916年11月17日,吴虞给南社主任柳亚子写了一封信,信中说:“不佞常戏说近人急于求名,而又惮于苦学,故托宋派以自救,犹言古文者之必假借桐城以装点门面。而去年《东方杂志》,陈石遗居然以数人冒《海内诗录》之名,得毋过夸其录中诸人之诗,求能如黄季刚、叶荭渔之一二者且不可得,况海内作者之众乎?上海诗流几为陈、郑一派所垄断,非得南社起而振之,殆江河日下矣。”(1)后发表于《民国日报》,见吴虞:《与柳亚子论诗书》,《民国日报》,1917年4月28日。吴虞的这段话共传递着三层信息,一是要想快速成名,可依托宋派(宋诗派);二是陈衍、郑孝胥等宋诗派群体垄断《东方杂志》,为宋诗派发表诗作的主要阵地;三是要想打破这种局面,必须由南社来完成。非南社社友的吴虞,有意抬高黄侃、叶中泠的目的为何?时代久远,不能妄自揣测。此信的结果,将南社社友之间早已存在的唐宋诗之争引向1917年的群体内讧。随着朱鸳雏、成舍我被柳亚子“驱逐”出社,蔡守等广东分社力推高吹万主盟南社,在应对唐宋诗之争、与胡适关于南社文坛“地位”之辩后,柳亚子心灰意冷,社事搁浅,南社走向解体。若简单地将南社解体归于唐宋诗之争,则未免有失偏颇。
一、1917年:文学场域上的三股势力
若要追问南社关于唐宋诗之争发生的根源,必须还原于当时的文学场域来进行探讨。在1917年前的文学场域,可以说存在着宋诗派与南社两大文学群体。到了1917年,因《新青年》先后刊发了《文学改良会议》与《文学革命论》,被视为新文学家进行新文学革命的开端年,也意味着以胡适、陈独秀为代表的新文学家群体正式登场,并成为第三方势力跻身于文学场域。
宋诗派于民初盛行,始于同光体诗人陈衍、陈三立、郑孝胥等。1882年,陈衍在福建与当地的诗人组成地方诗社:福州支社(2)福州支社持续活动近10年,其成员主要有陈衍、高凤歧、高凤谦、高而谦、黄春熙、黄敬熙、黄育韩、林纾、林葵、李宗言、李宗伟、李宗典、方家澍、何尔瑸、欧骏、卓孝复、王允皙、周长庚、方琨玉、刘蕲等,他们当中有11位是举人。。1895年,陈三立、郭嵩焘、王闿运等在湖南结成碧湖诗社(3)根据参加碧湖诗社的雅集情况,其成员主要有:陈三立、郭嵩焘、王闿运、曾广钧、释敬安、文廷式、陈锐、罗顺循、张祖同等,他们来自当时的士大夫阶层,人员比较固定。。从福州支社的雅集活动与诗词创作看,没有明显的宗宋倾向。同样,碧湖诗社并不尊崇宋诗(4)这个诗社中最有名的是王闿运,王闿运为晚清汉魏六朝诗派领袖,汪辟疆《光宣诗坛点将录》将其誉为“托塔天王晁盖”。,只有陈三立等少数宋诗爱好者。1886年,陈三立、陈衍、郑孝胥、易顺鼎等大批名士汇聚京师参加丙戌会试。会试的结果,陈三立中第,郑孝胥、陈衍落第,但他们通过此次会试扩大了交际圈,将福州支社、碧湖诗社的人脉网络起来,为之后宋诗派的形成奠定了基础。1898年,沈曾植、陈衍入张之洞幕府,与之前加入的郑孝胥有了一个交往的公共平台。之后,他们通过地缘、血缘、学缘关系结成了以陈衍、郑孝胥、陈三立为核心的宗宋诗人网络,队伍逐渐扩大,成员也稳定下来,形成一个没有明确组织和社团宣言及固定活动场所的文学团体,并凭借当时的报刊占据诗坛。
辛亥革命前,宋诗派诗人的活动中心主要有北京、南京、上海三地。1907年陈衍进京供职学部,1909年陈宝琛还朝,1910年郑孝胥进京,他们再一次的京城相会,为宋诗运动提供了新的契机。1910年,陈衍与曾习经、罗惇曧等结成庚戌诗社(5)主要成员有:陈衍、赵熙、胡思敬、江瀚、江庸、曾习经、罗掞东、胡琳章、陈宝琛、郑孝胥、林纾、江瀚、罗惇曧等。;1911年,陈衍与陈宝琛、郑孝胥等组建辛亥诗社(6)主要成员有:郑孝胥、林纾、胡思敬、曾习经、温肃、陈宝琛、冒广生、陈衍、梁鸿志、潘博、林思进、江瀚等。。这两个诗社成员不仅互有交集,更重要的是将西蜀、岭南、闽赣三大诗人群体网罗到一起,成为宋诗派群体的重要组成部分。1912年,梁启超由日本归来,很快与陈衍等取得联系,并将其主办的《庸言》杂志变为宋诗派发表诗作的场域。南京成为宋诗派雅集活动的场地,与陈三立有着密切的关系。陈三立寓居南京十余年间,不仅完成了自身从政坛名士到诗坛领袖的转变,也网结了俞明震、缪荃孙、陈庆年、陈作霖、李瑞清等在南京的政界要员、文人雅士及新派诗人。辛亥革命爆发后,上海因特殊的租界环境,成为晚清遗民避难的港湾。陈三立、沈曾植、郑孝胥、夏敬观等宋诗派人物相聚于沪上,并成为超社、逸社的重要成员和领导者。在1913-1917年间,超社、逸社的雅集活动频繁,社友成分更加复杂。“追国骤变,大乱环起,四方人士及生平相识亲旧,类辟地羁集沪上。”(7)陈三立. 散原精舍文集[M]. 钱文忠标点.沈阳:辽宁教育出版社, 1988,第141页。此时的宋诗派诗人在苦难的生存境遇下,更担忧的是政治体制西化后的文学西化,为保持住传统文化的根底,他们凭借《东方杂志》奋起搏击,通过发表大量诗歌来消解他们对传统文化与西方文化碰撞后的焦虑。自同光体诗人倡导宗宋诗风到1920年代,它能够统领诗坛三十余年,除有稳定且文化水平相当的成员外,更重要的是他们继承了有清以来的诗学传统,其兼容并包、力图革新的精神,以追求重塑诗学理论的勇气将晚清以来的唐宋诗学进行整合,摆脱其固有的诗学范式,融汇诗界革命的文体新变,将文学创作与学术研究、社会现实演绎成士子之诗、学人之诗。
经过1907年神交社的预演,1909年11月13日,17位文人雅士在虎丘振臂高呼,“欲一洗前代结社之积弊,以作海内文学之导师”(8)高旭.南社启.高旭集[M] .北京: 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3,第500页。的南社应运而生。为防止历史上文人结社的弊端,南社在成立时,设《南社例十八条》(9)南社例十八条[N].民吁日报.1909-10-27.。明确规定了加入南社的资质“品行文学两优者许其入社。”规定了进出南社的手续“入社须社友三人以上介绍”(10)第五次雅集时修改,实际上并没有严格执行,入社全凭自己与社友的关系,只要你想入或者社友拉你进社,没有被拒绝的。如1916年年仅9岁的柳无忌由朱少屏介绍入社。南社有1183位社友,真正品行文学两优者人数不及一半,而且庞大的群体中并非人人参加南社的雅集活动,很多人属于“挂名社友”,这也是南社松散性根源之一。,为了防止门户与派系之争再现,规定了“各社员意见不必尽同,但叙谈及著论可缓辩而不可排击,以杜门户之见,以绝争竞之风。”还规定“社员有过,但当面为劝戒,不得背后非笑。”这些规定回应了“一洗前代结社之积弊”,体现了高旭等对西方民主制度下社团观念的解读与领悟,体现了南社与以往文人结社的差异。
南社若仅仅停留在文学活动上的话,不会有之后的学者给它定义为“南社是革命的文学团体”。(11)相关论断有:“南社是一个在提倡民族气节,鼓吹反清革命,研究文学的旗帜下聚拢到一起的文学团体。” 见孙之梅.南社及南社研究[J].山东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0(06),第10页。 “南社则不仅是一个文学团体,也是一个政治团体,是政治团体和文学团体两者的有机结合。”见陈东林.南社是政治团体和文学团体的有机结合[J].南京理工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8(01),第29页。“南社是20世纪初以民主革命启蒙思想宣传家、文学家为中坚,以推翻清朝统治为共同政治基础,以振起国魂、弘扬国粹为主导文化思想的,全国性、近代性文学和文化社团。”见王飚.再论南社[J].徐州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2010,36(02),第29-37页。在南社成立前,《民吁日报》除了发表高旭的《南社启》外,还发表了陈去病的《南社诗文词选叙》(12)南社诗文词选叙[N].民吁日报.1909-10-28。和宁调元的《南社集序》(13)南社集叙[N].民吁日报.1909-10-29。,这三篇文章凝聚了南社三个方面的述求:一是从政治的角度来寻找国魂;一是从文学本身出发,创作“不得已”的感时伤事之作;一是创作言志心声的革命檄文。正如此,南社在之后的运营中,革命性与民族性成为他们言志的先声。在民元前后,他们将民族、国家之革命视为人生的追求,不仅创作出大量的革命诗篇,而且亲入行伍间,成为反清、反袁革命的中坚力量。民国始肇,南社部分社友成为政府要员,参加国家机器的建构,还有部分社友占据了当时的新媒介——报刊业,“试看今日之域中,竟是南社之天下。”(14)柳亚子.关于纪念南社[M],南社诗集 第1册.上海:中学生书局,1936。南社在革命的呼喊声中壮大起来,成为晚清民初最大的社团。
南社运行过程中,其成员的复杂性、思想的多元化、组织的松散性,导致在民初就出现了裂痕。清王朝的倒台,使南社以推翻满族贵族统治为己任的革命目标失去;新的政府运营机制尚未完善,他们不知何去何从;南社多人殇命于袁世凯、张勋及北洋军阀政权争夺战中,长歌当哭的诗歌主题在南社群体中延续了很长时间。在民国政府建立后,南社社友数量在增长,雅集活动持续,但社友追求出现分化,从政、归隐、转型新文人成为分化他们思想和社会生活的转折点。报刊对文体、内容的新需求,媒介传播政治舆论的职能,稿酬制的完善,导致南社社友转向办报和报刊文学创作,形成了一个以小说创作为主的庞大小说家群体,诗歌创作反成为他们消遣生活的雅趣。因此,在晚清民初文坛,南社的诗歌逊色于宋诗派,而小说、政论文却独领文坛。
当宋诗派群体在沪上悲悯天时,精专于传统诗文创作,南社独霸上海报刊业,掀起雅俗之见的小说创作之际,一代有着留学经历、接受新式教育的年轻文人群体一夜之间崛起,并掀起了新一轮的文学革命。倡导者胡适、陈独秀、吴虞、沈尹默等以当时全国最高学府北大和《新青年》为阵地,旋即席卷全国,胡适更因其倡导白话文运动而成为新文学运动的先锋。
时间回归到1915年夏天,留美的胡适、梅光迪、任叔永、杨杏佛等相聚在美国的绮色佳,因中国学生会“文学科学研究部”年会的核心论题“中国文字的问题”而展开了辩论,胡适提出“文言为半死的文字”这一论点,得到任叔永、杨杏佛认可,却遭到梅光迪的坚决反对,在梅光迪的反对声中,催生了胡适“文学革命”的口号和发动文学革命的突破口。这里说的“文学革命”,已不同于梁启超倡导的“三界革命”,而是对中国传统文化甚至文字的否定。胡适认为文言是半死的文字,作为交流、教育的一种工具,已经阻碍了社会的发展,它的局限性更是中国落后的根源。在此,胡适只看到了语言的工具性,忽略了语言的审美特征及文言在中华文化中的本体地位,而这种审美特征恰恰是中国几千年来语言发展历程中的积淀与精髓。梅光迪却认为文言作为中国文化和传统思想表述的载体,是与中国人的思想内涵与审美意识形态一起共存于中华民族历史长河中,是不可撼动的。“足下谓诗国革命始于‘作诗如作文’。迪颇不以为然。诗文截然两途,诗之文字与文之文字,自有诗文以来(无论中西)已分道而驰……一言以蔽之,吾国求诗界革命,当于诗中求之,与文无涉也。若移文之文字于诗,即谓之革命,则诗界革命不成问题矣。以其太易易也……”(15)胡适.逼上梁山:文学革命的开始[J].东方杂志,(31):1。胡适提出的“文学革命”也遭到了任鸿隽的反对。一场引发“文学革命”的争论由此而生,进而扩大化。
1915年9月15日,陈独秀在上海创刊《青年杂志》月刊。在创刊号上,陈独秀发表《敬告青年》一文,提出社会改革的关键在于新一代青年的觉醒和更新。在陈独秀编辑《青年杂志》及后来的《新青年》期间,他通过坚守“写实主义”与“国民精神塑造”的双重纬度创作理念来实践其既定的文学改良方针。在1917年到来之前,陈独秀通过选择自然主义文学译作、编者按补、撰文叙述等方式来传播现代欧洲文艺,借此推动中国文学与世界文学潮流接轨,为文学革命的到来奠定了基础。当胡适的《文学改良当议》与陈独秀的《文学改良当议》先后于《新青年》发表,新文学革命的开端年便被定格在1917年。它的显著标志是“白话文学之为中国文学之正宗,又为将来文学必用之利器。”在之后的白话文运动过程中,相对于胡适等倡导者的急功,陈独秀倒强调“改用白话一层,似不必勉强一致。社友中倘有绝对不能做白话文章的人,即偶用文言,也可登载。”(16)通讯[N].新青年,1917.3:(6)。当陈独秀的稳中前进、胡适的急功文学革命遇到读者的参与,文学革命便不为其控制,逐渐席卷文坛。然而,事出所料,胡适等新文学家在推动文学革命前进的征程中,遇到的宋诗派和南社,使事情变得复杂化了。
二、“形式宜旧,理想宜新”的文体本位与文学革新之辩
1917年2月1日,胡适在《新青年》2卷6号上发表了《白话诗》八首,这八首诗开辟了中国文学史上白话文运动的新纪元,因为它是在明确理论指导下的自觉意识的创作。虽然它带有新生事物的幼稚性,但它挣脱出传统诗歌格律的束缚,语言新鲜、活泼,浅白易懂。当它发表后,引来文坛非议,尤其是传统诗人,很难接受新诗体,并给予讥讽。曾经因胡适批判南社而引发不满的柳亚子指责其为:“彼倡文学革命,文学革命非不可倡,而彼之所言,殊不了了。所作白话诗,直是笑话。中国文学含有一种美的性质,纵他日世界大同,通行‘爱斯不难读’,中文、中语尽在淘汰之列,而文学犹必占美术中一科,与希腊、罗马古文颉颃,何必改头换面,为非驴非马之恶剧耶!”(17)柳亚子.与杨杏佛论文学书[N].民国日报,1917-04-23。从这段话中,我们可以看出柳亚子对待文学革命的态度,承认文学是要变革的,变革的方式与梁启超等提倡的“三界革命”是相同的,形式采用古体,内容追求新变,即新思想、新词汇等,早期南社成员参加白话文运动,诗歌中出现西方现代性思潮的词汇,是“三界革命”的响应者和践行者。1916年,梅光迪与胡适的书信中提到“吾国近时诗界所以须革命者,在诗家为古人奴婢,无古人学术怀抱,而只知效其形式,故其结果只见有‘琢镂粉饰’,不见有真诗。且此古人之形式为后人抄袭,陈陈相因至今已腐烂不堪,其病不在古人之‘琢镂粉饰’也。”(18)梅光迪.梅光迪文录[M]. 罗岗,陈春艳编.沈阳:辽宁教育出版社, 2000,第160页。表达出他对当时诗坛形式复古、思想缺乏真性情之作的革新要求。柳亚子坚决反对的,是胡适提出的建立在西方达尔文进化论基础上的文体革新——白话诗体。“诗界革命,与文界革命正复相同。皆当从三事入手:第一,须言之有物;第二,须讲求文法(大家之诗无论古诗、律诗皆有文法可言);第三,当用‘文之文字’时,不可故意避之。三者皆以质救文之弊也。”(19)胡适.胡适全集(第23卷)[M]. 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0,第94页。以白话入诗的革新之举不是在语言上的白话,因为胡适倡导语言上的白话革命更多的是对晚清以来白话文运动的继承与发展,重点在白话诗体上,它打破旧体诗格律之束缚,确立了自由体的新诗形式。“作诗如作文”的主张成为梅光迪、任鸿隽等与胡适的主要分歧,也是之后双方成为对立面的根源。柳亚子与留学的梅光迪等站在了一条线上,“《新青年》陈独秀,弟亦相识,所撰《非孔》诸篇,先得我心。至论文学革命,则未免为胡适所卖。弟谓文学革命,所革当在理想,不在形式。形式宜旧,理想宜新,两言尽之矣。又诗文本同源异流,白话文便于说理论事,殆不可少;第亦宜简洁,毋伤支离。若白话诗,则断断不能通。”(20)柳亚子.与杨杏佛论文学书[N].民国日报,1917-04-23。在这里,柳亚子强调文学革命“形式宜旧,理想宜新”,形式上采取“旧瓶装新酒”的方式并没有错,但“理想宜新”则成为南社在新文学运动时期的重点。
1919年8月,胡适在《尝试集自序》一文中说:“近来稍稍明白事理的人,都觉得中国文学有改革的必要,……甚至南社的柳亚子也要高谈文学命。但是他们的文学革命论只提出一种空荡荡的目的,不能有一种具体进行的计画。他们都说文学革命决不是形式上的革命,决不是文言白话的问题。等到人问他们所主张的革命‘大道’是什么,他们可回答不出来了。这种没有具体计画的革命——无论是政治的是文学的——决不能发生什么效果。”这里胡适指出了南社的弊病所在:“文学革命”论缺乏“具体进行的计画”。一方面南社是革命的,除了反清外,并没有长久的政治主张,清政府被推翻后,他们继续革命的目标没了,虽然有过反袁、反张勋复辟的革命壮举,也为此牺牲了十几位社友,这只是历史发展过程的必然产物。另一方面南社是文学的,若从文学作品产出的数量来说,南社在20世纪前20年的小说、诗歌、戏剧、政论文等文学场域卓有建树者,应该排在文学社团中第一位。他们的文学变革思想也出现过“新”的萌芽,如创办白话报刊,用白话写诗、小说等,采用自传体、日记体等叙事模式,这些只是小部分社友的创作,大部分社友依然运用传统写作方式“抒情言志”, “理想宜新”只是他们从事政治革命的文学手段。早在1910年,高旭写道:“世界日新,文界、诗界当造出一新天地,此一定公例也。黄公度诗独辟异境,不愧中国诗界之哥仑布矣,近世洵无第二人。然新意境、新理想、新感情的诗词,终不若守国粹的用陈旧语句为愈有味也。”强调“诗文贵乎复古,此固不刊之论也;然所谓复古者在乎神似,不在乎形似。……苟能深得古人之意境、神髓,虽以至新之词采点缀之,亦不为背古,谓之真能复古可也,故诗界革命者乃复古之美称。”(21)高旭.高旭集[M]. 郭长海,金菊贞编.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 2003,第546页。高旭高度赞扬黄遵宪的诗对新意境的革新,却否定“诗界革命”,原因何在?在诗界革命的倡导者梁启超等维新派也。周祥骏亦有同论:“往往好摭拾一二新名词,钞写《天演论》《物理学》诸书,捏凑成韵语,便自诩为理境超凡,实则堕入魔道”,甚至“淹通如某某公,亦时或不免焉,而好奇者犹亟称之。”(22)周祥骏撰. 更生斋诗话[M]. 民国33。1917年,柳亚子由批判“诗界革命”具体到发起人“诗界革命之说,十余年前倡于梁启超,其人反复无耻,为不足齿之伧。”(23)柳亚子.再质野鹤[N].民国日报,1917-07-08。南社在反满的政治立场上是统一的,以一元论的方式将政治与文学捆绑到一起,其狭隘性必导致文学上的落后与保守。南社在文学场域上的落后与保守,主要体现传统诗歌创作上过分强调“文章合为时而著,歌诗合为事而作”。一旦失去存在场域的环境,必然落后于后来者。部分南社社友反对白话诗体和白话文运动,是因为他们对传统文化的固守,在西方思潮冲击下保存国粹才是坚守民族主义立场的根本。“慨自欧风东渐以来,文人学子咸从事于左行文字,心醉白伦之诗、莎士比之歌、福禄特儿之词曲,以谓吾祖国莫有比伦者。呜呼!陋矣。以言乎科学,诚相形见绌;若以文学论,未必不足以称伯五洲。彼白伦、莎士比、福禄特儿辈,固不逮我少陵、太白、稼轩、白石诸先哲远甚也。奈何尽弃其国学而学于人?……年来爱国好古之士,知文学系国家之盛衰也,共谋保存国粹、商量旧学,于是诗词歌曲,顿复旧观。”(24)南社丛刻8[M]. 江苏广陵古籍刻印社, 1996,第5392页。“亚子论文学,谓格调宜旧,理想宜新,此诚不磨之论。譬之于国,中国格调也,专制共和,理想也。谓中国须由专制改共和可也。谓中国须改为英国,或改为法国,则又乌乎可哉!此足与亚子之论互相发明也。”(25)成舍我.余墨[N].民国日报,1917-04-28。接受西学与保存国粹,本是新旧共存的文学话语,却成为文学变革活动的政治话语权,必然失去文学革新之辩的本意。在新文学家眼里,南社成为保守主义者,尤其在诗歌创作上,还不及于民初诗坛的同光体诗人,认为他们的诗歌创作“亦不过为文学界添几件赝鼎耳”。此时的柳亚子等部分南社社友,可谓腹背受敌。与胡适等新文学家的辩白还未结束,内部再次掀起“唐宋诗之争”。
关于南社内部发生的“唐宋诗之争”问题,柳亚子在《我和朱鸳雏的公案》中写道:“鉴于‘同光体’的代表性诗人均是满清臣子(遗老遗少),我呢,对于宋诗本身本来没有什么仇怨,我就是不满意于满清的一切,所以才对之作猛烈攻击。”(26)柳亚子.我和朱鸳雏的公案.柳亚子著;柳无忌编. 南社纪略[M]. 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 1983,第149页。在这里,柳亚子提到两个词语“同光体”“满清臣子”,表面上看,柳亚子是将反清与反清朝的臣子及其代表同光体放在了一起,没有区分地一棒打死。实际上,柳亚子还有一层含义没有说出,“从清末到民国初年,作旧诗的人,大概可分为三派:甲派是王個运;乙派是郑孝胥、陈三立;丙派是樊增祥、易顺鼎。我对于这三派都表示反对,想别创一宗,由明季陈子龙、夏存古以上追唐风。……我还有一个偏见,就是以人论诗。我在辛亥革命前反对满清,辛亥革命后反对袁世凯,所以接近清、袁的诗人,我是不佩服的。上面所讲对于近代甲乙丙三大流派的高举叛旗,一大半是这个原因呢! ”(27)柳亚子文集编辑委员会主编;中国革命博物馆,上海人民出版社编. 柳亚子文集 磨剑史文录 下[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 1993,第1145页。当时的同光体在民初诗坛上的影响超越了南社,其地位是南社不可撼动的。要实现“海内文学之导师”的理想,必须超越同光体,所以,同光体的代表者郑孝胥等人成为柳亚子诟骂的对象。“今之称诗坛渠率者,日暮途穷,东山再出,曲学阿世,迎合时宰,不惜为盗臣民贼之功狗,不知于宋贤位置中当居何等也!”(28)柳亚子.胡寄尘诗序[M].南社丛刻 5. 江苏广陵古籍刻印社,1996。由上可知,柳亚子与人展开的宗唐宗宋之争,是建立在政治视阈下的论争,与文学场域上的论争根本不搭界。再看南社“唐宋诗之争”在文学场域的影响,不管是标举唐音,还是师法祖宋,从诗学理论上看,他们的“复古”“拟古”之诗作,始终没有跳出“诗界革命”的诗学主张。以致在新文学革命发生前夕,南社的诗词创作已成为肤浅之作,“今之阅时人诗至词旨肤浅者,辄曰此南社诗耳。此已成为流行语,其价值已可想见。”(29)郑千里致王无为书[N].中华新报,1917-08-31。与柳亚子的“今既为民国时代矣,自宜有代表民国之诗,与陈、郑代兴,岂容嘘已死之灰而复燃之,使亡国之音重陈于廊庙哉!……亚子虽无似,不敢望诗界之拿破仑、华盛顿,亦聊以陈涉、杨玄感自勉,为后起驱除耳。”(30)柳亚子.磨剑室拉杂话[N].民国日报,1917-08-18。旨趣相去甚远。他们的对手不是同光体诗派,是在时代的变幻中如何适应社会,为社会的发展寻求旧体诗的新生。“民国诗滥觞所谓‘同光体’,变本加厉,自清之达官遗老扇其风,民国之为诗者资以标榜,展转相沿,父诏其子,师勖其弟,莫不以清末老辈为目虾,而自为其水母。”(31)林庚白.今诗选·自序[M].钱仲联.当代学者自选文库 钱仲联卷.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 1999,第207页。林庚白的话可看出传统文学在民初的强大生命力,他之所以存在,是因为继诗界革命以来的诗人并没有找到取代古体诗歌的路径,他们只是在边缘进行修补式的改变、替换,更何况浸淫于古典文学的柳亚子等南社诗人,所以在诗体革命的问题上,他们是不可能有突破性的革新动作,不成为阻挠者就是进步。“诗界革命是失败的,梁任公、谭复生、黄公度、丘沧海、蒋观云、夏穗卿、林述庵、林秋叶、吴绶卿、赵伯先的新派诗,终于打不倒郑孝胥、陈三立的旧派诗,同光体依然成为诗坛的正统。”(32)柳亚子.我的诗和字[J].客观,1945.(5)。柳亚子只是从表象中认为诗界革命败阵于同光体,并没有看到真正的原因。“诗界革命”强调“三长”,对“新意境”“新语句”的追求,用西方现代性的词语来替代传统诗歌对词语的堆砌,是想从思想和语言上改变诗歌,而“以古人之风格入之”则又回归到了传统的审美意境,从这三方面看,“诗界革命”是绑架于政治的思想革命,与之后南社将诗歌作为反清革命的工具同出一辙,忽略了审美意境的生命体验,必然导致诗歌的文学原生态性缺席。思想性是南社诗歌于文学场域活跃二十余年的根本所在,基于政治视角“保存国粹”运动与文学创作上“形式宜旧”的南社诗歌,在理性上的接受西方与情感上固守传统、拒绝西方的二元对立心理模式,使他们在民元后更注重捍卫“国魂”,所以他们无法完成诗歌易代的使命,艺术上的缺失与政治革命对象的瓦解使得它处在了传统与现代之间的夹缝中,注定成为新文学者批判的对象。
三、新桃总要换旧符:南社裂变及余音
1917年,发生于南社内部的唐宋诗之争,被学界认为是南社解体的根源。1923年柳亚子、叶楚伧等发起新南社,“旧南社”成为之前南社的代名词。从1909年到1923年,南社在中国文坛活跃了不到15年的光景,如果说,南社的最后一次雅集意味着南社实际上的终结,那么它距1917年发生的南社内部与外部的文学论争已过去五个年头,占据了南社三分之一的历史,若站在文学场域的视角,从文学社团发生学的角度来看南社的历史,将会得出另一种答案。
柳亚子在回忆南社“堕落”的原因时指出三点:“第一个呢,袁世凯做了总统,我们认为中国无事可做,二次革命失败,社中激烈份子,更牺牲了不少,残余的都抱着‘妇人醇酒’的消极态度,做的作品,也多靡靡之音,所以就以‘淫滥’两字见病于当世了。第二个呢,洪宪称帝,等安劝进,很有旧南社的份子,可是在炙手可热的时候,大家都不敢开口,等到冰山倒了,却热烈地攻击起来。我以为‘打落水狗’不是好汉,所以没有答应他们除名惩戒的要求,然而提倡气节的一句话,却有些说不响嘴了。至于第三个原因,尤其是旧南社的致命伤。因为发展团体起见,招呼的人大多了,不免鱼龙混杂。还有先前很好的人,一变就变坏了。后来差不多无论什么人都有,甚至意见分歧,内讧蜂起,势不得不出于停顿的一途,就是旧南社近年来失败的历史了。”(33)柳亚子. 南庄纪略[M]. 柳无忌编.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 1983,第101页。柳亚子所说一、二点,与本文视角关联不大,暂且不论。关于第三点,则需要深入探讨。如按1909年公布的加入南社资质条件(品行文学两优者许其入社)考查最早填写入社书的前10位社友,何亚希基本达标,而郑佩宜则要排出在外。最初并未严格执行,何况后来者,且柳亚子介绍入社的人最多,他介绍的社友很多属于私交关系,有广泛拉人之嫌。失去了最初的遴选标准,也意味着与历史上的文人结社没有大的区别,“欲一洗前代结社之弊”的理想只能成为空想的一种。(34)详见刘春明.略论南社“欲一洗前代结社之弊”理想的落空[J].学习与探索,2010(04),第207-210页。1909年,南社第一次雅集时,柳亚子就与蔡守、庞树柏因唐宋诗的问题发生争论,(35)关于此事,见柳亚子. 南社纪略[M].柳无忌编.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 1983,第5-15页。到1917年,南社内部的唐宋诗之争未曾间断过。“以杜门户之见,以绝争竞之风”成为一纸空文。“从晚清末年到现在,四五十年间的旧诗坛,是比较保守的同光体诗人和比较进步的南社派诗人争霸的时代。”(36)柳亚子.介绍一位现代的女诗人:为诗人节作[J]. 当代散文随笔选,1944(01),第47页。从这句话看,同光体和南社是一对势不两立的冤家对头,但考查南社的文学活动,只是柳亚子等少数人与同光体对立。南社为什么会发生变质的诗学之争,并将郑孝胥、陈三立为首的宋诗派作为讨伐对象,原因有二:其一,是出于文学场域争夺之需要。“我对于宋诗本身,本来没有什么仇怨,我就是不满意于满清的一切,尤其是一般亡国大夫的遗老们”(37)柳亚子.我和朱鸳雏的公案[J]. 越风, 1936(07)。,从柳亚子思辨对手的定位上就出现了错位。如上文所述,当时是同光体在上海、北京已经有了根深蒂固的地盘:专属的报刊阵地和文学倾向一致的团队,同样盘踞在上海大本营的南社,要实现“海内文学导师”的理想,只能指向雄踞诗坛的宋诗派,并将其视为首要革除对象。“欲中华民国之诗学有价值,非扫尽江西诗派不可。”柳亚子想带领南社在民初逐个击败当时的旧诗派,为“民国诗坛树先声”的用意很直白,在逻辑上,南社和同光体的对立并不是在同一个标准和尺度上。(38)刘春明.新文化运动时期南社文人重新进行文化选择的原因初探[D].吉林大学,2004,第22页。柳亚子对同光体为代表的宋诗派的批判,本是政治取向之争,却转嫁到毫无相关的诗学之争,偏离了论争的本质,但柳亚子的言论并未引起陈衍等同光体诗人只言片语的反驳声,同光体依然盘踞诗坛。败北的柳亚子等只能从南社内部寻找讨伐对象,引发南社内部的“唐宋之争”,最终转化为人身攻击,这也是其必然的结果。其二,“强制”统一内部诗学观引发的内讧。宗唐宗宋,只是诗学追求不同。在南社群体中,他们的诗学理论并不统一。高旭主张“漫追魏晋隋唐体﹐自抱文周屈宋思。《钝根未与元夕南社雅集﹐以诗见寄﹐步其韵以答之》”(39)高旭.高旭集[M].郭长海,金菊贞编.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 2003,第425页。,陈去病主张“总之温柔敦厚,乃诗教之大原;兴观群怨,亦作者所具备。”(40)殷安如,刘颍白. 陈去病诗文集 上[M]. 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 2009,第802页。但在唐宋诗之争发生时,他站在了宗唐这边:“自后世拨西江之死灰而复燃之,由是唐音于以失坠。闽士晚出,其声益噍杀而厉;至于今,蜩螗沸羹,莫可救止,而国且不国矣。 ”(41)陈巢南.论诗三章寄亚子[N].民国日报.1917-7-19。南社群体中还存在常州词派和桐城派的尊崇者,林庚白、胡先骕、姚鹓雏、沈太侔早年求学于京师大学堂,深受同光体影响,与曾加入辛亥诗社的诸宗元、黄晦闻、奚侗、徐珂组成了南社尊宋一派。所以,试图运用外部力量来统一内部文学思想分化的问题,在倡导民主、自由、平等的民初,是不可能的事情,更何况本来就芜杂的社团,将南社与同光体之争看做南社分裂的根源是靠不住的。
南社“领袖文坛,开一代文风的意图”的梦想在他们内部是难以实现的,是因为他们自身的“半新半旧”思想。南社聚义的本质是以文学倡言政治革命为目的,其政治理想是新的,但文学革新思想还停留在“守旧”与“创新”的窠臼里。虽然他们在创作中强调“以我为诗而不以诗缚我”的新变,在文体形式上出现新尝试:吸纳西方文体创作的日记体小说《断鸿零雁记》《冥鸿》,高旭的歌行体,李叔同、欧阳予倩的戏剧革新;在语言上最早响应白话文启蒙运动(创办白话报刊与白话创作实验);部分社友跻身新文学运动的队伍中,掀起文学思想革命。这些都是南社在文学思想蜕变过程中结出的新果,虽然人员不多,且大部分属于年轻的一代(他们大都是1890年后出生的人,绝大部分有留学经历)。与三位发起人处在同时代的社友则成为典型的末世文人之代表——求新,是基于民族救亡政治意义上的启蒙与新变,是在科举制的终止毁灭他们“学而优则仕”的人生追求后寻找一条新的仕途之路。兼济天下的理想与国家上层意识一旦发生冲突,必然引发暴力的反抗,所以南社群体率先反清必然成为其唯一的政治述求。政治目标一致并不等于文学场域中思想的统一,南社主要发起人在文学创作上也求新,但和大多数同龄南社人一样保持对传统典范文学的追捧,即从成立到新南社,始终没有抛弃“整理国故”的旨趣,导致在他们的诗歌中过多地表现出对历史人物、事件、古迹的吟咏,缺乏新意。诔文、寿文、传、铭、表、序跋等占据了《南社丛刻》文录的大部分,大量哀悼明朝帝王的诗词之作,这些作品传播的思想意识与同光体的创作差异不大,与文学启蒙或革新追求则谬之千里。若把《南社丛刻》当做文学作品的代表,实在有违南社革命之声,必然遮蔽南社文学的“现代性”。当胡适等新文学家批判南社着眼点在《南社丛刻》上时,注定了南社被视为文学上的“反动”。
正是《南社丛刻》的复古性,导致很多年轻的南社社友脱离社刊,走上了另一条文学创作之路。其实,南社并不是诗的国度,南社社友还创作了大量的小说、政论文、传奇杂剧、时评、诗话、词话等,只不过它们发表在报刊上,过于零散,被人忽略。南社的小说存世量蔚为壮观,只不过小说不被南社主盟人看中,只出版了一本《南社小说集》。若考查社友的小说创作、翻译活动,应始于晚清,创作白话小说最早的是白话道人(林獬)的《玫瑰花》,翻译小说当属周桂笙的。据不完全统计,有小说留世的南社社友有200余人,他们的小说创作起步于小说界革命,持续到20世纪40年代。民元后,他们将视角转向社会底层人的生活,针砭时弊,成为通俗文学的主流,在文学的转型过程中自觉地追求现代性书写,超越了南社诗歌的文学价值。
对一个文学社团来说,最重要的是文学思想的统一性,才能维持社团活动的持久。早期众多社友聚义到一起的核心是以文学鼓吹政治革命,反清是他们政治上的统一诉求,当清政府被推翻后,他们革命的目标失去,必然导致其无所是从。南社聚义还有一个文学链条“整理国故”,在南社成立前,很多社友都是国学保存会成员,贩卖国故,尤其是对晚明遗民情节的追认,成为鲁迅眼中“汉官威仪”复古的罪证。在晚清民初诗坛上,南社败北于同光体,在文学革新与革命的过程中,又输给了新文学家,最终“海内文学导师”理想落空。(42)详见刘春明.略论南社“海内文学导师”理想的落空[J].社会科学战线,2012(06),第244-246页。柳亚子在回忆南社的没落原因时,认为“一方面果然由于这一次的内讧,一方面实在是时代已在五四风潮以后,青年的思想早已突飞猛进,而南社还是抱残守缺,弄它的调调儿,抓不到青年的心理。”(43)柳亚子. 南社纪略[M]. 柳无忌编.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 1983,第153页。此话虽然存在一定的道理,但并没有看到南社没落的实质。南社作为文学社团,却没有实质性的文学活动,有雅集,但雅集的随意性、无主体性,只能看做是文人诗酒人生的见面会。虽然标以继承“几复风流”,但只标榜与推介于政治活动,与几社、复社扭转明末清初文风的文学活动相去甚远。而且,缺乏对20世纪初期文学场域革新意识的了解,以对立与批判的方式来处理内部文学分歧,矛盾只能激化,意气用事与结党营私之气,更将分歧置于绝境。当南社因“唐宋诗之争”吵得几乎要解散时,被柳亚子等预设的“敌人”宋诗派诗人却处于“无动于衷”之态。1917年8月7日,郑孝胥在日记中写到“上海有南社者,以论诗不合,社长曰柳弃疾,字亚子,逐其友朱鹤雏。众皆不平,成舍我以书斥柳。又有王无为《与太素论诗》一书,言柳贬陈、郑之诗,乃不知诗也”。9月2日“南社社友登报,举高吹万者为社长,柳弃疾以逐朱玺、成舍我事被放”(44)劳祖德整理. 郑孝胥日记(第3册)[M]. 北京:中华书局, 1993,第1678,1682页。,被成舍我讥讽为“其文学定不高妙,犹之倡社会之革命者,其家产定不丰富”。(45)成舍我.余墨[N].民国日报,1917-05-19。新文学派,也没有纠缠于与南社的论辩。
社友内部之间的纷争是南社解体的因素之一,南社所持传统文人结社之旧习是其二,既促其博取政治“功名”,又促其退出文学场域。在新文学运动发生之际,“新诗的发生,在文字方面讲,是白话文运动的一部分。但新诗之所谓新者,不仅在文字方面,即形体上、艺术上亦与旧诗有不同。我又要说,诗并无新旧之分,只有中外可辩。”(46)梁实秋. 浪漫的与古典的(第2版)[M]. 新月书店, 1928,第8页。新诗从语言、形体及艺术上都有了新突破,这里也道出了胡适等新文学家白话诗创作源自西方对其体裁、艺术的成功移植。对接受新式教育的年轻学生群体来说,浅白的语言、自由的体式,注重审美意境的“异化”,缺少政治话语的躁动,是文学革命得以进行的关键。胡适的白话诗文革新运动能够推行,得益于1916年中华民国国语研究会掀起“言文合一”和“国语统一”文字改革运动。在全国语言古今演变的大背景下,白话文学取代古体文学,朝着“应用”的方向发展也是历史的必然。陈子展对此时期的文学进行了评价,说:“这个时期的旧诗人,无论他的诗学宋,学唐,学六朝,学汉魏,乃至学诗骚,无奈他们所处的时代,总不是周、秦、汉、魏、六朝、唐、宋。他们在诗国里辛辛苦苦的工作,不过为旧诗姑且作一个结束。”(47)陈子展. 中国近代文学之变迁[M]. 上海中华书局, 1929,第33页。这个结束者是由宋诗派承担的,而不是南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