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顺帝北逃之地理与政略
——以刘佶《北巡私记》为中心
2022-03-17黄鸣
黄 鸣
(中央民族大学 文学院,北京 海淀 100081)
洪武元年闰七月二十八日丙寅(公元1368年9月10日),明军将领徐达与常遇春率军攻克通州,以元顺帝为首的元朝统治集团中枢惶恐惊惧,并于当晚离开大都北逃。至洪武三年元顺帝病逝于应昌,明朝北伐成功。对这一过程,明朝方面的记载比较详尽,而元顺帝方面的记载则较为简略,只见其被动挨打之势,其他军政战略难以详考。清光绪三十四年(1908),元史学家柯邵忞购得莫友芝的藏书,内有莫友芝于咸丰九年十月手抄的元代刘佶《北巡私记》一书,记载了顺帝北奔之后于旧史无徵的史事片断,柯邵忞因之大喜,称“如获海外奇珍,自诧为平生第一幸事”(卷末柯邵忞识语)。[1]此书记元顺帝北奔事是现存唯一的汉文记载,史料价值弥为珍贵。1994年,薄音湖、王雄两位先生将其标点后收入《明代蒙古汉籍史料汇编》第1辑中[2],略去了卷末柯邵忞识语。本文依据该标点本加以论述。
此书发现以来,论者多注意到其描写元朝上层统治集团内部之倾轧、逃亡之狼狈情状,或以此讨论北元政坛集团之分野[3]48-55,或对全书进行全文笺证[4]237-270,但对于元顺帝分别驻留于京畿、上都、应昌之时的政治地理与军事应对策略,还少有通贯之分析。本文对此进行分析,以见易代之际北元中枢统治核心的政略应对与主张,并将其与明军北伐战略相对照,或有益于该阶段史事之明晰。
一、京畿逃亡阶段
这一阶段为时不长,仅半个月时间。元顺帝从七月二十八日晚出逃,八月初九到中都,八月十五日到上都。这一阶段北元中枢的军政应对,呈现出应激性的特点。
明军强有力的攻势,在北元中枢众臣心中造成了强大冲击。刘佶记载说,七月二十八日当天,他在中书省遇到知枢密院事哈剌章,问事势如何,“知院惟痛哭而已”。[2]2
当此之时,元臣有主张力保京城者,如哈剌章反对北逃上都,称“若车驾一出,都城立不可保。金宣宗南奔之事,可为殷鉴,请死守以待援兵”。[2]2中书左丞相庆童持悲观态度,意欲死节,说:“吾知死所,尚何言哉!”[2]2而事实上,通州已被攻下,大都遭受明军攻击,已经无险可守。元顺帝权衡之下,于当晚率百官扈从百余人,从建德门(元大都西北门)出大都北逃。
这一段行程,走的是元两都之间交通的西路。由大都出昌平,过居庸关,走怀来,经鸡鸣山(在今河北省张家口市东南),过宣德府(今宣化)、宣平,至中都(今河北省张北县)。一路上,元顺帝在希冀与失望的情绪中交替度过。二十九日经过居庸关时,由于此地已经历过红巾军过境,所以“道路萧条,关无一兵,车驾至,亦无供张”,使顺帝兴起了“朕不出京师,安知外事如此”之感。[2]2二十九日当天,顺帝诏令与明军当面的也速率军护驾。三十日至鸡鸣山,当晚,鸡鸣山的西北峰崩塌,声如巨雷,营中人马皆惊,以为明军攻至,直至天亮才停止骚动。八月初一至营口,哈剌章请速召扩廓帖木儿入援(扩廓帖木儿此时远在太原),从之。次日继续前行,因其下有脱文,故推测其至宣德府而驻停。大约在八月初四,辽东参政赛因帖木儿率五千骑来援,“军容甚整”[2]3,顺帝心思稍定。八月初五,也速奏京师失守(于八月初二失守,初五消息传到顺帝行营)。于是顺帝继续北逃,初九至中都,并于此转向东北,于十五日到达上都。
中都原属隆兴路,蒙古世祖中统三年(1262)于隆兴路(今河北张北县)建行宫,至大元年(1308)建中都于此。此地之南为著名的野狐岭,从大约长六七公里的岭坂,至黑风口登上岭坂,眼前即豁然开朗,按金末丘处机《长春真人西游记》的说法,是“登高南望,俯视太行诸山,晴岚可爱。北顾但寒沙衰草,中原之风自此隔绝矣”。[5]72这里也是一百多年前蒙金交兵时金军对北方的防御要点,从蒙古高原南下的成吉思汗部队曾在公元1211年败金将定薛于野狐岭。此处是塞上与太行诸山在内地的分界线,在强大的军事压力下,仍然容易被突破,所以元顺帝在中都未作逗留,即转而北上,前往上都。
这半个月,在明军强大压力之下,元朝中枢的军政举措有明显的应激式特点。如将也速召来护驾,召扩廓帖木儿来援,以及任命翰林学士承旨观音奴兼知枢密院事,这些都是在情势紧急情况下所做的权宜之策。而在中书左丞相与辽阳行省左丞相的选任上,则有宫廷斗争因素的影响:左丞相失列门卒,以辽阳行省左丞相也速不花①这里的也速不花当为也先不花,与前文中的也速不是同一人。代之[4]247,249-250,所出缺的辽阳行省左丞相之位,由辽阳行省平章政事纳哈出代之。皇太后奇氏与高丽有隙②皇太后奇氏为高丽人,其家族被高丽恭愍王所诛,故欲借元军为之报仇,曹金成文笺之甚详,但曹文称纳哈出究竟兴师问罪于高丽与否,刘佶并未进一步详细记载(曹金成《北巡私记笺证》,见刘迎胜主编《清华元史》第五辑,商务印书馆2020年版,第250页),则有误。刘佶后文曾提及高丽遣使贡岁币,并控诉纳哈出构兵侵扰之事(刘佶《北巡私记》,见薄音湖、王雄编辑点校《明代蒙古汉籍史料汇编》第一辑,内蒙古大学出版社1994版,第5页)。可见纳哈出到任后,曾出兵攻击高丽。,纳哈出善战,在辽东时威名素著,所以太后欲使其伐高丽,但被皇太子否决。北元中枢在大都已失、国势将亡之时,还在谋划着伐人之国以泄私愤的行动,这是亡国之举。
二、上都观望阶段
从中都到上都,直线距离约一百八十公里,六日到达,每日平均前行三十公里。经鸳鸯泊、盖里泊、察罕脑儿③察罕脑儿又名明安、昔宝赤,在今河北省沽源县北小红城古城东闪电河旁。至明安驿,北行经李陵台至上都,这是元代两都交通中的西道。在到达上都后,元朝中枢机关暂时有了喘息的机会。
元代实行两都制,上都为夏都,大都为首都,两都巡幸是元代的基本制度。该制度之缘起与基本情况,前人论之已详,此不多叙。[6]156-187下面着重从地理角度探讨其意义。
上都在今内蒙古锡林郭勒盟正蓝旗上都故城。1256年,忽必烈命僧子聪(刘秉忠)卜地于桓州之东、滦水之北的龙岗,建开平城。1260年,忽必烈即汗位于开平,建号中统,开始了他与阿里不哥争夺统治权的斗争。上都所在之地,海拔约1200米,属中温带大陆性气候,有丰美的天然牧场,适于畜牧业的发展。闪电河为上都河的一段,上都河属于滦河水系,故史籍中称滦河。上都北有龙岗丘陵,东南有砧子山等丘陵,上都河由西南向东北贯穿其间,在地形上南北方向皆有天然屏障,水草丰美,有建立都邑的良好条件。在受命总领漠南汉地军国事后,忽必烈就将其幕府南移到金莲川草原,后命刘秉忠在此兴建新城,以控扼汉地。此地现年平均气温为1.5摄氏度,年降水量365毫米,温度与水份皆适宜,所以在元代被作为夏都使用。
上都处于草原边缘,建于山前低地,依托于丘陵地带,有河流水草,进可攻,退可守,是忽必烈赖以经营南方汉地的基地。上都与大都,间隔八百里。元代在沿途设立驿站,构成了若干条交通线,元人纪行诗多有咏其路途者。对此类诗歌的研究已有专论出版,此不多述。[7]这种利用燕山山脉南北向通道的交通线,是元朝保证其两都制度,藉以控制中原的基本通道。
由此可以看出,元代两都制的基础就在于上都与大都相互呼应的地理位置。大都之北,横亘着燕山山脉,其西有太行山,东北有今辽宁西部的七老图山,东临辽西走廊,以山海关控扼之,南临河北平原。自先秦以来,大都所在的今北京地区就是游牧民族与农业民族分界处的重镇。凭借着西、北、东方向的天然屏障,它成为农业民族抗击游牧民族南下前缘的重要都邑,而游牧民族一旦南下,则此地进可攻击广袤的河北平原,直下中原,退可倚燕山山脉而守,将北方的兵力源源不断地通过控制在手中的燕山山脉南北向的通道向南增援。所以,大都往往成为游牧民族南下后最先控制的大型都邑,并在此设南面官职,以统汉地,这是由其地理重心所决定的。游牧政权统治重心南移,以燕山和太行山为后盾,可以便利地对南方汉地进行统治和攻略,使得汉地政权在与北方对抗的过程中,难以依托有利的地理屏障进行阻挡。
对于蒙古统治者来说,处在今蒙古国境内的和林对于蒙古诸帝登上汗位非常重要,早期的大忽里台多在此举行。忽必烈在建上都之时,就考虑到了与和林的联系,将上都设在蒙古高原的南端,此地向东北而行,皆为大漠戈壁,距哈剌和林约一千公里的直线距离,骑士往返,十日之内可以到达,重大军政事宜,可以适时做出反应。忽必烈于1260年即汗位于开平,阿里不哥随之亦即位于和林,双方战斗五年,阿里不哥屈服。由于忽必烈重心不在漠北,所以阿里不哥与忽必烈之战多发生在漠南与甘陇,距上都与燕京较近,忽必烈以汉地充沛的战争潜力以逸待劳,多次击败阿里不哥,最终控制和林。
所以,上都与大都在元朝的军政格局中具有不可偏废的作用。大都是控制金朝与南宋故地的关键节点,而上都则是控制漠南漠北的关键节点。据大都,则可备御关中至河西一带,保证中原的稳定;据上都,则能依托大都,以雄厚的经济力量来控御漠北。如阿里不哥叛乱之初,其党浑都海等自关中起兵,忽必烈征诸路兵三万驻守燕京附近,以为后备。关中与燕京相距甚远,但以兵卫护燕京,实是军事上必备之举,此为控制根本,不使摇动之策。此后浑都海西进甘肃,与从和林率军而至的阿兰答儿合军,转而东向,在甘肃武威被廉希宪统军击破,关陇平定。阿里不哥由河西走廊进入关中的战略意图从此破灭。此后,阿里不哥只有从和林直接领军南下一途,在上都之北的昔木土脑(今达来诺尔湖西南)被以逸待劳的忽必烈军击败。此后,元平定诸王叛乱之战,多发生在西北、东北、漠北地区,未曾越两都而南下。
上都之地,北通漠北,西逾阴山,东联东北,为元朝廷平定叛乱的军政施令提供了便利。但是,元顺帝此时所面临的局面,却不再是以往历史经验中的草原平叛战争,而是朱明王朝的北伐之战。从明洪武元年八月十五日到达上都,至洪武二年六月十三日离开上都去应昌,元顺帝在上都观望了大约十个月之久。这十个月,就是决定元朝命运的最后时刻。
具体来说,这一时期,依北元中枢政略来划分,可分为三个小的阶段。
第一阶段,防御与观望。时间从洪武元年八月十五日到上都至洪武二年正月,为时约五个月。在这一阶段,北元中枢对明朝的军事进攻保持戒备状态,在上都附近处于守势。其内部着重于理清统治关系,朝内各派政治势力有所分合。
在军事上,首先将上都留守乃蛮台的职务提升,在察罕脑儿设置行枢密院,以乃蛮台为行枢密副使,并以其众万人充为宿卫,增强警卫力量。此地在上都西南约八十公里处,为元上都至大都南驿路的第三站,其军事意义是防御南来的明军。其次,诏高丽王发兵至上都,听候调遣。再次,使皇太子出屯于红罗山(在今大宁红螺山)。此地在上都之东,在大宁与全宁之间,其军事意义与北元朝内政争有关,可能在防备明军的同时,也提防辽阳集团控制朝政的意图。李新峰对红罗山的地望进行了精辟的分析,他采用《明实录》《庚申外史》《北巡私记》及明初参与此战的高级军官的神道碑铭和低级军官的传状,与清初顾祖禹、日本和田清的观点和考证相对照。综合考察之下得出了结论:红罗山在上述地点,且皇太子出屯红罗山有防备辽阳集团的考虑,非常精警,本文从之。[8]302-311
在政治上,十一月,封扩廓帖木儿为齐王,也速为梁王。也速由辽阳行省左丞相升任中书左丞相,其根基在辽阳行省,是元顺帝在上都的主要支持者。早在逃出大都于宣德府驻留时,“辽东参政赛因帖木儿率五千骑入觐,军容甚整,帝慰劳良久始已”,而在顺帝刚到上都,上都“公私埽地,宫殿官署皆焚毁,民居间有存者。辽阳行省左丞相也速公献币二万匹,粮五千石至,始有自存之势也”。[2]3在北逃之初就济之以兵,至上都又济之以粮,可见也速对顺帝的支持力度之大。扩廓帖木儿忠心于元室,此时在山西与明军争战,是元顺帝在外的主要军事支持力量,元顺帝寄望于他来收复大都。
但是,扩廓帖木儿的军事行动并不顺利。虽然他在太原附近的韩店之战中击败了汤和,但受命恢复大都后,他率领部队出雁门关,将由居庸关以窥大都。“明徐达、常遇春乘虚袭太原,扩廓帖木儿还师救之。部将豁鼻马潜约降于明,明兵夜劫其营,众溃,扩廓帖木儿仓卒率十八骑北走。明兵遂乘胜西入陕西,降李思齐等故臣,遗土皆入于明矣。惟扩廓帖木儿拥兵塞上,时时侵略西北边,明人患之。”[9]861也就是说,在这年的十二月,扩廓帖木儿失去了山西,此后只能在西北边境线上进行骚扰,元军的战略形势大坏,所以洪武二年一月,元顺帝命令也速屯于全宁州(今内蒙古翁牛特旗),拜扩廓帖木儿为中书右丞相,想委之朝政,以继续与明朝对抗,并颁行新历于高丽,以示统御。
第二阶段,主动进攻。时间是洪武二年二月至四月初。洪武二年二月十五日,也速率四万精骑,进抵通州,明军固守。三月二日,皇太子请以精骑直趋大都,被元顺帝否决。四月一日,顺帝诏晃火帖木儿王和也速分道讨伐,恢复京师。明将常遇春与李文忠回援大都,于四月初六,败也速于澟州①元无澟州,此处疑为檀州之讹,檀州在今北京密云区。曹金成引德译本注认为该地应为潭州(曹金成《北巡私记笺证》,见刘迎胜主编《清华元史》第五辑,商务印书馆2020年版,第262页),误。澟、檀字形相近易讹,也速先是逼至通州城下,明军回援,也速退军,在距通州不远的今密云之地击败元军,也速遂全面回撤,于战争情势更为相合。《庚申外史》记载明军五月自通州出兵,“克复永平,也速军溃。于是檀、顺、会、利、宜兴、大兴以次皆来附”(明权衡《庚申外史》,见王云五主编《丛书集成初编》第3911册,商务印书馆1936年版,第35页)。即此檀州,可为佐证。。元军的这次主动进攻无疾而终。这也是元军对大都的最后一次反扑。
第三阶段,被动防御。时间是洪武二年四月至六月。击败也速的明军由明将常遇春和李文忠率领,向上都进攻。也速退回到全宁州,于六月初五被常遇春击败,退守大帽山,并向上都告急。六月十二日,明军攻克大宁州。六月十五日,元将晃火帖木儿败死于新开岭。六月十七日,明军攻克上都。此前的六月十三日,元顺帝向应昌出逃,并于六月二十日到达应昌。
北元中枢在这十个月中,弥漫着失败和绝望的气氛。刘佶记载:
上自至上都,昼夜焦劳。召见省臣,或至夜分。佶问哈剌知院:“国事何如?”哈剌公曰:“无可为也。”[2]3
初九日,佶拜监察御史之命。是日,有狐数头,入行殿,直至御座下。御史大夫阿剌不沙见上,极言亡国之兆。上曰:“天意如此,朕将奈何?”[2]4-5
可见,元廷自顺帝以下皆悲观失望,于恢复之事没有任何信心,认为无可为,并归之于天意。而从行诸官,贪于上都的安逸,“渐为室家之计”[2]4,“执政竞市高丽婢,若忘社稷之为墟者”[2]5,这种短视,也令刘佶叹息不已。而《北巡私记》对这种氛围与情绪的真实记录,展现了元朝灭亡时,君臣上下都束手无策、悲观失望的历史场景。
三、应昌阶段:通往和林之路
应昌,在今内蒙古克什克腾旗达里诺尔湖西南数里,为元时应昌府治,在上都以北一百公里处。元顺帝逃到应昌,为时约十个月,于洪武三年四月在应昌府病故。
应昌是蒙元时期由大都出发前往和林驿路上重要的一站。由此经鱼儿泊(克什克腾旗达里诺尔湖)北行,直趋一千余里,就可经克鲁伦河上游到和林。[10]285元顺帝在应昌,所面临的直接问题就是是否前往和林。对他来说,这是一个艰难的选择,回到和林,就意味着回到了蒙古祖地,从而放弃对中原的争夺;不回,则他还有力量来争夺中原吗?
早在刚到上都之时,听到明将薛显率军出古北口的消息,就有“劝上北幸和林者,上迟疑不决”[2]4,后来明军转变主攻方向,上都一时未受威胁,此议遂寝。洪武二年四月,当听闻明军北进时,侍御史任忠敏也上疏请速幸和林,亦未得回应。到了应昌后,北上和林正式提上了议事日程。北元中枢上下,对于这个选择是心有不甘的,于是观音奴建议令西边诸将攻大同,以窥入山西之机。八月初三,元将脱列伯、孔兴等合兵攻大同,第二天即被明将李文忠击败。北元中枢于是征扩廓帖木儿入朝,并依靠他在陕甘地区发动反攻,但均被明军击退。
十一月,扩廓帖木儿在给元廷所上奏书中请顺帝速幸和林,“勿以应昌为可恃之地”[2]7,十二月,扩廓帖木儿在兰州争夺战中失败,退回漠北和林。《北巡私记》的记录到洪武三年一月为止,此时顺帝身体已经不豫,诏皇太子总军国诸事。元顺帝在是否前往和林这个问题上举棋不定,并于洪武三年四月病故。其子爱猷识理达腊称帝,仍用大元国号,是为昭宗,他听闻明军来攻,终于北上和林,次年改元宣光。北元进入和林建立政权,远离了控御汉地的上都—大都地带,实际上就意味着它从此退出了对中原的争夺。此后,尽管疆场战事有利与不利,但最终在洪武二十年(1387),最后一支元朝武装——由纳哈出率领的残余部队在辽宁投降,明朝统一全国的战争以胜利而告终。
四、元顺帝北逃中枢与明朝政略及战略之比较
元顺帝北逃,其中枢在仓皇窘迫的情境中重组,从上面几节的分析可以看出,北元中枢在这一时期政略与军略的应对上不计长远,具有应激性和消极性的特点。
如与高丽的关系。在到达上都后,就诏高丽王发兵至上都,听候调遣。洪武二年,因台官携新历来到上都,于是颁新历于高丽。对于重新回到北方的元廷而言,与辽阳行省相毗连的高丽是重要的经济和人力来源地。是以监察御史徐敬熙上书言十事,其中一事就是征饷于高丽。但是,早在京畿逃亡、自救不暇之时,元廷就有任命纳哈出为辽阳行省左丞相之命,主要是皇太后想让纳哈出前去辽阳攻伐高丽,因皇太后与高丽有隙。这种中枢内部的权力斗争,也直接影响了高丽的归附决心。高丽国在洪武二年初遣使至元廷,“贡岁币如旧例,且诉纳哈出构兵之事”,可见纳哈出已将皇太后之命付诸实施,所以刘佶上奏称“高丽心怀两端,不可恃为外援”。[2]5原本可能倚为臂助的高丽,遂决意与元断绝交往。洪武二年,高丽恭愍王遣使至明,奉洪武年号,与明朝建立了宗藩关系。[11]48-50失去高丽,在应昌的元顺帝也就失去了重要的物资支持。
又如与西北宗藩的关系。元顺帝因至正二十年诏宗王出兵南讨,却让阳翟王阿鲁辉帖木儿乘机逼宫之事[12]4596-4597,对西北宗王印象极坏。刘佶记载:“哈剌公尝太息谓予曰:‘亡国之臣岂可与图恢复?吾当与西北诸藩共图此事耳。’佶问何不早为此计,哈剌公曰:‘子独不见阿鲁辉王之事乎?’遂唏嘘而起。”[2]4哈剌章不敢向顺帝提及令西北宗王出兵事,当是顾及元顺帝的心理感受。洪丽珠认为这是元末依靠华北将领的原因,可谓确论。[13]225
北元中枢在上都之时做过反扑的努力,如派也速攻通州,命扩廓帖木儿出雁门关北上。也速这一路,属于元廷直接控制的对明作战部队。但无论辽阳集团支持的也速部队,还是扩廓帖木儿率领的忠于元顺帝的部队,均被明军一一击败。
总的来说,元顺帝在北逃后的这一时期,既怀有反攻大都、继续帝业的心理,又震慑于明军之威,心情处于低沉、沮丧之中,身体也因之每况愈下,终于在五十一岁时,因痢疾而亡故于应昌。[12]986
而明朝对于北伐,则有明确的战略计划。在攻下大都之前,先攻山东,进取河南,打掉扩廓帖木儿在中原的重兵集团,则河北与大都望风而定;而在攻下大都之后,明军并未急于出塞,而是转兵西进,攻略山西、陕西、甘肃。其战略宗旨皆源于朱元璋惯用的“先取肘翼,后攻腹心”的战略思想。[14]549徐达在出兵北伐前曾问朱元璋,若攻取大都之后,该当如何。朱元璋说:“元运衰矣,行自澌灭,不烦穷兵。出塞之后,固守封疆,防其侵轶可也。”[15]3727所以当也速屯兵通州城下之时,扩廓帖木儿从山西出雁门关,进至保安,意欲反攻大都。这两路元军配合紧密,来势汹汹。明军在大都防御固守,等待援军。主力转而经井陉、平定直攻太原,攻略扩廓帖木儿的后路。听闻明军进攻山西,扩廓帖木儿顾不上反攻大都,立刻率精骑回救,元、明两军会战于太原城下,扩廓帖木儿大败,仅率十八骑北逃大同。也速部队也被回援的常遇春和李文忠击败,逃回上都附近。徐达在这场将扩廓帖木儿逐出山西的战役中,善于以攻制攻,攻扩廓帖木儿之必救,夺取了战役主动权,致人而不致于人,体现出了争夺克敌制胜主动权的高超战术,同时也粉碎了元军试图从保安向怀来一线攻击,反攻大都的可能性。
明军的军事行动,既体现了朱元璋高明的战略指导,也充分体现了高级将领的主观能动性,灵活而机动。当奉朱元璋诏书回援击败也速部后,常遇春与李文忠随即展开追击,并将追击变成了战略性的进攻,于洪武二年六月一举攻克上都。这种军事战略,是非常适时和适宜的,所谓兵无常势,水无常形,既然敌人已经被打成惊弓之鸟,那么,衔尾追击到敌人的攻击出发点,在军事上是完全有胜算的。于是常遇春和李文忠一路向北进攻,先后攻取锦川和全宁,击败元丞相也速、中书右丞脱火赤、晃火帖木儿王,于六月十七日攻陷上都。又如在洪武二年八月的大同围攻战中,奉命西进庆阳增援的李文忠,率军行至太原,得知大同被围,遂自主决定先救大同,转兵北上,一举大败元军,大同解围。高级将领这样的积极主动,寻机歼敌,是明军北伐得以成功的重要保障。相反,元军公卿将领,普遍悲观失望,酗酒荒唐,如中书平章政事撒里蛮“嗜酒,不欲问时事”[2]5,中书右丞脱火赤“嗜酒,醉而踣于阵,士卒尽没”。[2]6这种失败主义倾向弥漫在中枢直接统辖的元军之中,仅扩廓帖木儿军中的情况稍好一些。但元廷在明军北伐之前,对扩廓帖木儿一直持不信任态度。在大都被攻占后,北元中枢又倚靠扩廓帖木儿为主要臂助。扩廓帖木儿虽在太原附近的韩店之战中击败明军,但于洪武二年初被彻底逐出山西。上都被攻占后,元廷依靠扩廓帖木儿在山西北部、陕西、甘肃地区展开反扑,但均被明军击退,在洪武二年十二月的兰州争夺战失利后,扩廓贴木儿北走和林,元廷再无能力大举南下反攻。
综观北元中枢在顺帝病故之前两年多的政略和军略,大体是混乱无章的。它在经济上主要依靠辽阳行省的物质供应,军事上依靠左丞相也速和扩廓帖木儿的部队,但其所展开的对明朝反扑的军事攻势,均未得手。再加之以统治集团的内部倾轧,使得其公卿将领均对时势抱以悲观态度,情绪低落,意志也因而薄弱。反观明朝,战略意图坚定不移,先下大都,再下山西、陕西、甘肃,步骤井然有序,明军将领既不贪功,亦不放弃战机,具有高度的主观能动性,作战指挥灵活,责任心强。更重要的是,明军有来自广大中原地区的财力支持,在与元军作战时,处于不败之地。元顺帝北逃近三年,其中枢之无力以及其政略和军略的双重失败,为明朝的兴起创造了有利条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