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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构思拒绝“非构思写作”观念说

2022-03-17孙仁歌

滁州学院学报 2022年1期
关键词:写作学理性主义原理

孙仁歌

在中国写作学科研究领域,恐怕由四川大学马正平教授与他的团队创立的“非构思写作”观念及其理论广为所知,一度在全国范围内的写作学科产生了积极影响甚或冲击,不少同仁为之叫好并纷纷借鉴乃至推广,学界一些学人也给予了不少肯定。笔者也曾写下一篇题为《“非构思写作学”的创新点及其几点质疑》的商榷性文章,在充分尊重、褒扬该成果的前提下提出了几点质疑,质疑的焦点在于:如过度夸大“非构思写作”现象,不仅有悖文学写作规律,尤其小说叙事原理,而且也会误导学生正视写作抑或文学写作的艰难程度,甚至把写作视为一种思维游戏。固然,人的思维具有多面性、复杂性、交叉性,在各种体裁的写作中的确会时常出现“巅峰”状态,但更多的时间,写作还是思维的“苦力活”,无论是表层结构还是深层结构的思考与操作,都是一种“炼狱”,想取得思维层面的投机取巧、无需苦思冥想就能让那种神助之笔频频光顾,显然不是高水平写作、深层次写作所能使然。

一、“非构思写作”观念缺乏逻辑支持

纵然“非构思写作”观念及其理论有一万个存在的理由,也有一万个推广应用的空间,但这种写作过程中某一思维现象性的研究,毕竟有其局限性,不能以偏概全,不能因为写作过程中的确存在“非构思”状态下常有神来之笔,就可以动辄挥舞“非构思写作”观念及其理论大棒乱点写作尤其文学写作应有的规律之“谱”。本文之所以强调小说叙事原理向“非构思写作”观念说不,在于笔者更为看重写作中的理性思维抑或逻辑思维在文学写作中的决定性作用,一言以蔽之:决定一篇或一部文学作品特别是小说作品的结构深浅、主题深浅以及艺术价值高低的重要考量元素窃以为是对作品的理性处理,而不是“非构思写作”观念。

其实,马正平教授给出的“非构思写作学”的观念及理论纲领,其实质也并非那么易学易做,何况从他给出的一系列理论阐释中,“非构思”这个概念边缘也很模糊,要义也比较含混,至于写作过程中到底呈现怎样的表达形态才可以谓之“非构思写作”,马正平教授在他的诸多表述中并没有对读者晓之以“镜与灯”,于是,有人就以某些“快乐写作”的观念去套释他的“非构思写作”宗旨,当然推广应用者不乏“八仙过海,各显神通”的呼应。

深入探究一下马正平教授的“非构思写作学”的理论纲领,其核心要义就是强调写作思维操作模型的自觉化写作生长功能,强调写作行为的自觉性以及组织生长性等等。可见这种说法是比较模糊而含混,而且,他在对这一概念的具体阐释中还提出“非构思不是不‘思’而是不‘构’”[1],认为“非构思写作是一种不进行‘构思’(结构加思考)的直接写作。但是,并不反对在心中对作品的酝酿、思考。只是反对将文章的内容进行结构化的预先选择、安排、布局,并将这种结果凝思物化下来,作为行文的依据、摹本,反对行文对构思成果的被动描摹。”[2]这种不乏自相矛盾及其逻辑硬伤的表述,旨在肯定写作中的直觉思维在线状态,而忽视了写作中始终不可或缺的理性处理的“构思状态”!

另外,马教授还欣赏这样一种观点:“更多的情况是在非构思写作状态写成的作品比构思状态写成的作品的艺术性更高。这在古今中外的文学创作史上是屡见不鲜的艺术现象。”[3]马教授简直在以一个写作局外人的主观视域在文学写作的版图上乱打××,那么到底什么状态才叫“非构思写作”呢?前面已经提出这一概念的模糊性与含混性并存的硬伤,乍一听,这简直就是马教授心血来潮、主观杜撰的一个“伪命题”,难道“非构思写作”就是一种天赋优先、思维自调、杜绝苦思冥想的自然生长的“梦游状态”抑或机器人操作模型的自觉化写作?

现代写作理论及其日益丰富成熟的小说创作原理,几乎都不能绕开小说文本中表层结构与深层结构的研究与阐释,一篇乃至一部好的小说,往往两个结构问题是决定小说是否成功的根本性因素所在。而要把小说文体中的结构问题处理好。“非构思写作”观念显然是靠不住的,它需要理性处理、它需要逻辑参与,它需要创作者孜孜不倦地进行艺术构思,所谓“非构思”“自觉化写作生长”“运用写作思维操作模型去控制性生成文章”种种近乎非理性主义的说法,都为那些立意非凡、构思艰辛、视域广阔的鸿篇巨制乃至经典之作所不容。也就是说,“非构思写作”观念缺乏逻辑支持,何以成立?

二、小说原理就是构思的原理

谈及小说叙事原理,头绪纷繁,命题多多,这里去繁就简,就专门谈谈与构思相关的话题。与其说小说是话语的艺术,还不如说小说是构思的艺术。文学理论管这叫艺术构思,其含义是“是在作家材料积累和艺术发现的基础上,在某种创作动机的指导下,以心理活动和艺术概括方式,创造出完整的呼之欲出的意象序列的思维过程。”[4]这里所强调的心理活动、艺术概括以及完整的意象序列,都是靠作者去营构、去想象,千头万绪、丝丝缕缕都要靠想去一点点生发出来,梳理出来。可见构思过程就是文学写作的全部,也就是说文学写作最玩命的苦力活就是构思。当然,这也因人而异,有人凝眉舒展之间文思如泉,有人苦苦搁置、冰封不开、身坠黑暗王国迟迟找不到迷宫的出口,据说大作家福楼拜就是如此。常常寂然凝索一整天,也总是“粒粒皆辛苦”,那种动辄思接千载、视通万里、滚滚长江涌笔端之效果于他似乎就很吝啬。不过,这也没有影响他成为一代现代主义文学大师,可见他的构思是精致的、内敛的、始终奉行高质量生产流水线,每每生产出来一段文字,就是构思的最佳成果,还带着自己的血腥味儿。

的确,写小说就是要讲好故事,而构成故事的每一个元素都需要作者寂然凝索,像编织一件高贵的毛衣一样酝酿思想、组织材料、创造情节等环节,样样都离不开思维的智慧、逻辑的严密。诸如故事中的事件、情节、人物、场景等,都必须在作者的艺术编织中逐步觅寻出来一种小说的结构形态。致力于小说写作,作者就靠一根筋写作是远远不够的,尤其长篇小说。作者必须要拥有很多根筋(即脑筋),比如小说里出现了多少人物,作者的构思里就需要设置多少个叙事的替身,又可谓隐含的作者。

否则,都用一根筋去讲小说中各种人物的故事,导致小说里的种种人物千孔一面,缺乏个性及其独异性,小说就不会好看了,更经不起读者的推敲与玩味。此外,小说作者还要围绕主次人物的需要,辅之以精心的构思,给出合理的事件、情节、场景及其塑造人物形象所需要的一切和谐匹配的描写。可见,小说家多么辛苦,从选题、取材到构思、物化整个过程,饱含心理活动的思维“炼狱”可不是随便想想就能一挥而就的。人们之所以那么美誉《红楼梦》的结构编织匠心独运,一个个人物都那么个性鲜明、栩栩如生,就在于作者“于悼红轩中,披阅十载,增删五次,纂成目录,分出章回……”[5]从而付出了“一把辛酸泪”,另有诗曰“字字看来都是血,十年辛苦不寻常”等等证言,都由衷表达了写作之不易、构思之辛酸。

此外,当代作家中路遥之于《平凡的世界》、陈忠实之于《白鹿原》,还有国外作家普鲁斯特之于《追忆似水年华》,陀思妥耶夫斯基之于《卡拉马佑夫兄弟》、马尔克斯之于《百年孤独》等等例证,都充分证明写小说是一个浩大工程(指长篇小说),把一部经典传世级别的长篇小说打造下来,俨然“十月怀胎,一朝分娩”,可不是“非构思写作”观念所强调的光“思”不“构”就能完成的。《红楼梦》之所以会被誉为百科全书、萨特的小说之所以被誉为哲学小说、米兰·昆德拉的小说之所以被誉为思想小说,想必都在构思、编织营造等方面下了大功夫的。由此可见,小说原理就是构思的原理,思想的架构,并非“非构思写作”观念所能涵盖的。

三、小说结构的深层次原理决定了小说构思之艰辛

小说叙事有时是很有质地感的,那种排斥理性处理程序、抵制逻辑思维贯穿始终的非深思厚构的写作方式,是出不了精品力作的,或许那种强调“快乐写作”的即兴作文、网络小说、小品动漫之类的制作与文字表述,“非构思写作”观念在某些环节中也能反复发酵。而严肃而庄重的小说写作,用脑的深度与厚度远非那种所谓“快乐写作”“非构思写作”所能相提并论的。小说创作之于结构营造,没有一个小说家敢于漫不经心。古今中外许多大作家都为小说的结构问题绞尽脑汁,就连托尔斯泰这样的天才作家为了给《安娜·卡列尼娜》一个恰当的开头而经历了“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的煎熬。前者强调的是构思的艰辛,后者说明灵感到来时有如身陷黑暗王国之中突然电闪雷鸣,给苦苦思考者带来一线光明,于是,恰当的开头有了。难怪戴维·洛奇这般论断小说开头的艺术:“小说的第一句(或第一段第一页)是设置在我们居住的世界与小说家想象出来的世界之间的一道门槛。因此,小说的开局应当如俗语所说:‘把我们拉进门去’。”[6]至于如何才能把读者拉进门去,就要依据作者构思的缜密与精湛了。无论是开头之巧还是结局之妙,都属于结构范畴,整个小说的结构形态能否做到逻辑严密、层次分明,是决定一篇或一部小说能否成为小说的重要因素所在。结构问题与西方文学理论所强调的理性处理小说文本中的知识、材料说的本质是相通的。中外小说家谈及小说结构时都不乏三分断肠之感。歌德在《和爱克曼谈话》中就说:“要用多大力、多大心思,才能把一个宏伟的整体安排停当?”[7]俄国作家冈察洛夫说得更为切肤透心:“单是一个结构,即大厦的构造,就足以耗尽作者的全部智力活动。”[8]此外,还有高尔基以及国内作家柳青等,都对小说结构构思问题发表过经验之谈。高尔基就强调小说最困难的是开头,就是第一句话。为何结构问题如此让作家纠结?所谓结构问题,其实就是逻辑问题,第一句话往往就关系到全文的基调。

法国学者布封的“风格即人本身”已成为举世共享的著名论断,但其真正的含义以布封自己的解释就是“指一种秩序。一种延续、一种理性的发展,是人类的一种要素,是人类的心灵的秩序与意念的沟通。”[9]再解读这含义的含义,构成风格的作品俨然人本身一样结构合理、井然有序,一部作品的结构如果真的如同人自身那样骨肉严密、层次分明,无疑是了不起的了。乔伊斯完成了自己的辉煌巨著《尤列西斯》之后,曾扬言没有几个人能读懂他的这本书。他之所以敢于如此傲气放言,可能就在于他自我深知自己在这本书的结构编织隐喻创造中消耗了多少血腥的思考。

的确,这部被誉为神话结构和隐喻深藏的空前意识流力作,如果你不先去好好研读研读史诗《奥德修纪》的结构形态以及所蕴含着的博大人文思想,就想一口气读完读懂《尤利西斯》,确实太不够尊重作者。一部饱含作者构思精华的伟大作品,之所以能给读者带来一种持久的审美享受,就是因为作者投入太大了,可以说,作者付出了1000滴心血写出一部书,读者也要付出900滴心血才能读懂一部书。一目了然的未必是好小说,读了一辈子都不敢说读懂的,一定是一部了不起的小说。如中国的《红楼梦》,很多人都读了一辈子,研究了一辈子,可至今也没有哪一位读者公开张扬完全读懂了《红楼梦》。无疑,小说结构的深层次原理决定了小说构思之艰辛!

四、“非构思写作”观念不能与“非理性主义”挂钩

限于篇幅,这里不打算对小说叙事原理展开赘述,即便压缩到构思与结构,也难以点点滴滴面面俱到。叙事学作为一门学问,说清楚任何一个问题都不是三言两语就能应付的,何况要表达的中心议题就是对“非构思写作”观念的不信任,不过,对于这样一个写作命题的质疑乃至说不,有以上的文字表述已经足够了。可见,在小说叙事原理尤其构思说种种例证面前,显得苍白无力且矛盾丛生,从某种视角来看,“非构思写作”观念或多或少接受了西方非理性主义思潮的影响。尽管马玉平教授在《非构思写作学宣言》一文中强调:“‘非构思’既不是‘理性主义’,也不是‘非理性主义’,而是一种思维模型内化后的‘复制生长主义’。”[10]同时还自我圆场:“‘非构思’是一种写作类型规律,而不是写作的普遍原理,这是一种最有市场的写作学观念……它是一种场论写作学。”[11]以上充斥自相矛盾和逻辑障碍的论据论证,让人难以从写作学原理抑或文学创作原理去加以比照和解读,只有从非理性主义的角度去识别似乎才能找到这种“非构思写作学”的“在场”写作依据。

非理性主义的特点之一就是否定或限制理性在认识中的作用,这个术语为理性所不能理解的、用逻辑概念所不能表述的等等涵义,往往将理性与直观感觉、本能等对立起来,一句话,非理性主义否定理性思维能力,宣扬意志力量,这种反理性主义理论固然也有它存在的理由,但如果自觉不自觉地简单套用到写作学之中,成为“非构思写作”观念的幽灵,并盲目地运用到当代大学生的写作实践与指导工程中去,弄不好误导会大于正导,项目选题和学术创新就变成了指鹿为马,从而让灰色的理论大行其道,当心让大学生之写作训练误入其中而不自知,甚至津津乐道:“非构思写作”观念就是当下最先进的写作观念。一言以蔽之,如果把“非构思写作”观念与“非理性主义”挂钩,质疑点就更多了。

五、结语

虽不能说“非构思写作”是个“伪命题”,但是否允许笔者怀疑这一命题具有“学术制作”乃至“炒作”之嫌?笔者也在高校从事文学理论及其文学写作教学工作多年,也有多年课改以及诸多教学成果问世,但从来不敢借鉴“非构思写作”观念,唯恐连自己都搞不清楚的问题当心误人子弟,落下诟病。我们一直坚持使用董小玉主编的《现代写作教程》,20年不变更,以保证写作理论及其教学方式的连贯性、恒态性乃至经验性,使得知识传播与技术传授更具有一种认同感和教学的严肃性。

学科创新、催生新的学术资源无疑是每一个学人的学术理想和期待,但我们应该反对学界动辄推出一些让人越学越糊涂、越研究越泥坑的故弄玄虚之命题,前些年学界出现的“审美意识形态”“失语症”“新散文”以及“超隐喻”等等术语,赢得了一片夸夸其谈,有的还被炒的风生水起,甚至还张罗了规模不小的研讨会,学术探讨变成了学术吹捧,肉麻兮兮的文字满堂飞扬,原本就不够成熟的学术“制造”居然被冠以种种定论和美誉,学术浮躁之风弥天盖地。可多年过去之后,经过时间的沉淀与检验,尘埃落定,许多夸夸其谈之词却在时间的“手里”变成了“语病”。

笔者一向倡导学术自由,坚持坦诚阳刚的学术批判,这对谁都一样,学术面前,每个人都是“法人代表”,就像红学研究领域很多大师级的研究定论受到后世新人颠覆与推翻一样,才使得红学研究充满生机与朝气,学术探讨才能向深度进程。千言万语一句话,说“不”未必是坏事,是真金,一定会经得住火炼,任凭说再多的“不”也无妨真理远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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