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吕叔湘《汉语修辞学》序言评析

2022-03-17钟玖英

南京晓庄学院学报 2022年3期
关键词:辞格序言汉语

钟玖英

(南京晓庄学院 文学院,江苏 南京 211171)

吕叔湘一生很少写序言,但是40年前他为《汉语修辞学》写了序言。序言虽然平实简明,但蕴含了丰富信息,产生了深远影响,值得深入研究。

一、关于《汉语修辞学》的评价

吕叔湘在序言中坦言:“希杰同志的书我是看过初稿的,但现在只记得个大概,无从把本书的优点充分介绍给读者。”但他立即道出了阅读体验:“翻开这本书就有一个好印象。”(1)王希杰:《汉语修辞学》,北京出版社1983年版,第1页。以下所引序言的页码直接标注在引文后。好印象从何而来?主要建立在如下几个基础之上。

1. 理论探索有新意

“因为它不像另外一些讲修辞的书那样,在近于敷衍似的稍微讲讲修辞原理之后,就把几十个辞格一字摆开,作为读者学习的对象。”(第1页)这句话实际上包含了吕叔湘对《汉语修辞学》的肯定评价:此书和以前出版的理论研究“近于敷衍”的一些修辞学著作不同。

《汉语修辞学》究竟进行了哪些理论探索,价值何在?吕叔湘没有展开详细论述。经过几十年的时光淘洗,其他学者给予了更加全面的总结与评价。如修辞学史家袁晖在《二十世纪的汉语修辞学》中设专章评述的修辞学家只有两位,前五十年是陈望道,后五十年就是王希杰。《汉语修辞学》是在第二节专门评述的。主要观点如下:

第一,建立了新颖独特的修辞学体系。此书“在体系上新颖独特,既不同于消极修辞和积极修辞两大分野的系统,也不同于选词、炼句、辞格、风格的模式”。它“分三大块构建了修辞学的系统框架。一是从结构、意义和声音三方面来论述语言三要素所提供的修辞手段的表达作用;二是从均衡、变化、侧重、联系的四种美质来论述各种修辞格;三是语体风格和表现风格。语言交际活动和语言的同义手段是贯穿在三大块中的两条主线”(2)袁晖:《二十世纪的汉语修辞学》,书海出版社2000年版,第377-378页。。

这应是吕叔湘初读此书产生好印象的重要原因,因为此书的逻辑框架通过翻阅目录就可以直接发现,它与陈望道的《修辞学发凡》(以下简称《发凡》)的积极修辞与消极修辞构成的两大分野的体系不同,与张志公的《修辞概要》“选词、炼句、辞格、风格”的模式不同,同样与张弓《现代汉语修辞学》的“语言要素与修辞”“修辞方式和寻常词语艺术化”“修辞和语体”所构成的体系也不同。这是本书的重要创新之一。

第二,更新了修辞学研究观念。《汉语修辞学》认为修辞学是研究提高语言表达效果规律的科学。语言表达效果是在交际活动中实现的。交际活动是异常复杂且充满各种矛盾的,因此修辞的原则就应该建立在处理好这些矛盾的基础之上。《汉语修辞学》关于语言与言语、语言与思想、语言与事物等等的区分和论述,均体现了开阔的理论视野和辩证的思想方法。

第三,革新了修辞学研究方法。“作者一改过去修辞研究中静态分析的基本形式,把它放到动态的交际活动中来考察,通过不同的交际环境(关系、对象、语境、上下文等),灵活自如地选择运用,这种研究修辞现象的动静结合的方法,不能不说是一个很大的革新和进步。”(3)袁晖:《二十世纪的汉语修辞学》,第379页。事实上,高度重视方法与方法论是王希杰60年代进入南京大学师从著名语言学家方光焘后开始体现出来的研究特色。(4)钟玖英:《论王希杰语言研究的方法论原则》,《扬州大学学报》2008年第2期。

第四,深化和发展了修辞学原则。“作者细密地分析了交际活动中,语言、对象、自我、语境、视点等均制约着理解和表达。……这样多侧面、多角度地对修辞活动中的各种因素进行剖析,比题旨情境说的修辞原则进一步深化和发展了。”(5)袁晖:《二十世纪的汉语修辞学》,第379页。

袁晖对《汉语修辞学》的评价可以看成是对吕叔湘序言的一个跨越时空的回应。《汉语修辞学》出版30周年之际,作者本人也作了间接说明:“吕叔湘先生在序言中说‘它不像另外一些讲修辞的书那样,在近乎敷衍似的稍微讲讲修辞原理’,《汉语修辞学》不是敷衍似的讲的原理是什么修辞理论?是结构主义?《汉语修辞学》基本上是结构主义的。我跟方先生学习结构主义。文革之前我读过索绪尔、叶尔姆斯列夫、格里森、雅可布森、乔姆斯基等人的著作。”(6)王希杰:《〈汉语修辞学〉三十年》,《毕节学院学报》2013年第1期,第20页。由此可知,吕叔湘产生好印象的深层原因也许就在于这是一本运用结构主义理论成果和研究方法建构的修辞学著作,体现了可贵的探索精神。

2. 辞格研究视角独特

辞格研究是修辞学的重要内容,吕叔湘对《汉语修辞学》辞格研究的独特视角印象深刻而且给予了精当评价:

本书不是为讲修辞格而讲修辞格,而是让修辞所要达到的各种目的出来统帅修辞格:或者是为了结构的均衡,或者是为了声音的优美,或者是为了语言的变化,或者是为了语意的侧重,或者是为了出语的新鲜,或者是为了措辞的得体。这样就防止了在读者心中产生盲目的修辞格崇拜。(第1页)

吕叔湘敏锐发现了此书辞格研究的独特视角和创新价值。它不是从辞格的结构特点与作用进行的多标准分类,不是为了研究辞格而研究辞格,它围绕辞格运用的目的来展开论述。辞格是语言交际的手段,是为了提高表达效果而出现和使用的,因此学习辞格和研究辞格都不是为了辞格本身,而是为了提高语言表达效果。从这种视角研究辞格,就不会在读者心目中产生盲目崇拜修辞格的心理。

吕叔湘对《汉语修辞学》辞格研究的评价,得到学界的普遍认同。如吴礼权、邓明以认为此书“理论化与系统性的特点十分特出”,辞格研究无疑体现了这一特色:“本书在论述汉语修辞格时,不同于以往的许多修辞学著作一字儿摆开、从头讲到尾的做法,而是将31个辞格分别按照其美质特点归属到均衡美、变化美、侧重美、联系美四类之中,这种以类归属的做法,不仅革去了以往修辞学著作为讲修辞格而讲修辞格的弊端,而且建构了一个相当严密的辞格系统,让汉语各辞格在均衡美、变化美、侧重美、联系美四面大旗下有条不紊,使读者对各种修辞格所能达到的修辞目的以及不同修辞效果以怎样的修辞格来企及,都一目了然,从而可以进一步提高读者运用修辞于说写的自觉性与理解文本的准确性。”(7)郑子瑜、宗廷虎主编,吴礼权、邓明以著:《中国修辞学通史》(当代卷),吉林教育出版社1998年版,第180-181页。

3. 风格研究继承中有创新

吕叔湘认为《汉语修辞学》的风格研究在继承的基础上有所创新:“希杰同志这本书讲文章风格也讲得很好。虽然把风格分为藻丽与平实、明快与含蓄、繁丰与简洁这么六体三组也是有所继承,但举例多而切当都胜过前人。”

这一评价比较客观,但不很全面。《汉语修辞学》将风格分为藻丽与平实、明快与含蓄、繁丰与简洁,的确是对刘勰《文心雕龙》、陈望道《修辞学发凡》和张志公《修辞概要》风格论的继承,但其创新不仅是“举例多而切当都胜过前人”,而且理论本身也是继承中有所发展有所创新的。

刘勰《文心雕龙》“体性”篇将风格归结为四组八体并概括了各自的特点:

若总其归涂,则数穷八体。一曰典雅,二曰远奥,三曰精约,四曰显附,五曰繁缛,六曰壮丽,七曰新奇,八曰轻靡。典雅者,镕式经诰,方轨儒门者也;远奥者,复采曲文,经理玄宗者也;精约者,核字省句,剖析毫厘者也;显附者,辞直义畅,切理厌心者也;繁缛者,博喻酿采,炜烨枝派者也;壮丽者,高论宏裁,焯烁异采者也;新奇者,槟古竞今,危侧趣诡者也;轻靡者,浮文弱植,缥缈附俗者也。故雅与奇反,奥与显殊,繁与约舛,壮与轻乖。文辞根叶,苑囿其中矣。(8)王志彬译注:《文心雕龙》,中华书局2012年版,第331页。

可以看出,《汉语修辞学》的风格论受惠于《文心雕龙》,如“繁丰”与“繁缛”,“简洁”与“精约”就有比较明显的渊源关系,但是王著从概念到论述都与《文心雕龙》有质的不同。

《汉语修辞学》的风格研究更是对陈望道《修辞学发凡》风格说的继承和发展。《发凡》将风格分为四组八体:简约、繁丰、刚健、柔婉、平淡、绚烂、严谨和疏放。很显然王著的“藻丽”“平实”“繁丰”“简洁”与陈著的“绚烂”“平淡”“繁丰”和“简约”有明显的继承关系,但是王著在“举例与分析方面与《发凡》相比,显得新颖而细密,有不少新见”,“该书不仅在举例上对《发凡》有所发展,而且在具体论析时也有所发展”,可以说“《汉语修辞学》在这方面做得相当成功”(9)郑子瑜、宗廷虎主编,吴礼权、邓明以著:《中国修辞学通史》(当代卷),第181页。。

张志公的《修辞概要》将风格分三组六体:简洁与细致、明快与含蓄、平实与藻丽。显然王著的“藻丽与平实、明快与含蓄、繁丰与简洁”与张著有明显的继承关系,但是,同样不是简单地继承,而是继承中有创新,一是王著将“细致”风格更换为“繁丰”,对风格的把握与界定更加准确;二是对每种风格的论述更富理论和思辨色彩,如对“藻丽”的论述:

古人说:“言而无文,行之不远。”所谓文,就是文采,也就是藻丽的语言风格。藻丽的风格,就是多用形容词之类的附加成分,多用比喻、夸张等修辞方式,力求华丽绚烂,生动细致。

在文艺语体中,特别是抒情作品中,藻丽风格是常见的。(10)王希杰:《汉语修辞学》,第346页。

在简明扼要说明藻丽的风格特点、构成手段和适用语体之后,接着用丰富而贴切的语例加以细致的分析说明,让抽象的风格理论直观可感。接着论述如何辩证看待藻丽风格的表达价值,对于李白“自从建安来,绮丽不足珍”等片面轻视贬斥藻丽风格的言论展开了辨析:

和内容相称的藻丽风格,是好的,可贵的。有了“文”,有了藻丽的语言表达,文才能远,内容才能得到传布,并为对方所接受。这有什么好指责的呢?只有当华丽的辞藻淹没了思想内容的时候,只有当华丽的辞藻是用来掩饰空虚的内容的时候,这种藻丽风格才是不好的,应当指责的。但是这时候过错并不在藻丽的风格本身,而在作者写作的指导思想。(11)王希杰:《汉语修辞学》,第350页。

这是符合语言运用实际、富有辩证思维特质的风格论新见。

至于“举例多而切当都胜过前人”的评价,其他学者对此作了进一步阐述:“这个优点,在本书的其他章节也得到体现。举例丰富而切当,解说准确和生动,谈起来淋漓酣畅,趣味横生。”(12)袁晖:《二十世纪的汉语修辞学》,第380页。

其实这个优点是王希杰从《汉语修辞学》开始,其后所有学术著作都保持的一个写作特色,也因此赢得了读者的好评,已经有不少学者专门撰文研究,有些学者甚至直接从王希杰的论文论著中“借用”语例。

4. 风格研究似缺少一个贯穿始终的适度原则

序言在肯定了《汉语修辞学》研究成绩的基础上,指出了本书的一个不足之处:

我觉得稍微有点不足的是作者忘了说明有一个原则贯穿于一切风格之中,也可以说是凌驾于一切风格之上。这个原则可以叫作“适度”,只有适度才能不让藻丽变成花哨,平实变成呆板,明快变成草率,含蓄变成晦涩,繁丰变成冗杂,简洁变成干枯。这个原则又可以叫作“恰当”,那就是该藻丽的地方藻丽,该平实的地方平实……不让一篇文章执着于一种风格。综合这两个方面用一个字眼来概括,就是“自然”,就是一切都恰到好处。借用苏东坡的话来说,就是:“大略如行云流水,初无定质,但常行于所当行,止于所不可不止,纹理自然,姿态横生。”(第1-2页)

这段话说得比较中肯极富启发,王希杰90年代中期得体性原则的提出直接受到此段话的启示。下文再展开论述,此处不赘述。

综上,吕叔湘的序言实际上是《汉语修辞学》的第一篇书评,虽然很简明,但是体现了他对此书的基本看法:这是一本与众不同,理论探索富有新意值得向读书推荐的修辞学新著。

40年过去了,《汉语修辞学》经受住了时间的检验,修订后已成为学术经典。加藤阿幸等6位日本学者耗时10年把《汉语修辞学》(修订本)翻译成日文,2016年于日本好文出版社出版发行。加藤阿幸一再说中国现代修辞学受惠于日本修辞学,现在到了中国修辞学回馈日本修辞学的时候了,她的立论依据是2004年修订本的出版。(13)钟玖英:《中国修辞学对日本修辞学的“回馈”——王希杰日文版〈汉语修辞学〉简评》,日本《清河研究论集》2019年3月。

二、序言对“另外一些讲修辞的书”之评价

吕叔湘对《汉语修辞学》的评价得到了认同,但他在序言中的另一个评价性意见却长期被修辞学界有意无意忽视了,而这实际上是值得深入探究的一个严肃的学术问题,事关中国修辞学的进一步发展繁荣。

因此,我们有必要进一步研究吕叔湘的序言。他所说的那些“在近于敷衍似的稍微讲讲修辞原理之后,就把几十个辞格一字摆开”的“另外一些讲修辞的书”,究竟是哪些书?是否包括《修辞学发凡》?要回答这个问题,就需要弄清楚《汉语修辞学》出版之前最具代表性的修辞学著作有哪些。

众所周知,中国现代修辞学发轫于20世纪初期,在半个多世纪的发展过程中,虽然取得了长足的进步,但毋庸讳言,整个学术界理论探索的风气不很浓厚,学术成果不是太多,即便是那些在修辞学界最具代表性的著作,其理论探索的广度与深度也是不够的,吕叔湘对于长期无法突破辞格中心论的现状是不太满意的。《汉语修辞学》出版之前最具代表性的著作主要有如下七种。

30年代中国修辞学研究非常活跃,出版了一系列修辞学著作。其中王易的《修辞学通诠》(1930年)、陈望道的《修辞学发凡》(1932年)、金兆梓的《实用国文修辞学》(1932年)和杨树达的《中国修辞学》(1933年)最具特色,成为这一时代的代表性著作。王易、陈望道、金兆梓的著作因为在当时产生了广泛的社会影响,一同收入《民国丛书》第二编第57卷。(14)民国丛书编辑委员会编:《民国丛书》,上海书店出版发行,1990年12月第1版。50年代影响最大的是吕叔湘和朱德熙合著的《语法修辞讲话》(1952年)和张志公的《修辞概要》(1953年),60年代水平最高的是张弓的《现代汉语修辞学》(1963年)。

以上著作,如从写作目的看,可分为两大类。一类是从实用目的出发,不空谈理论,极少甚至不讨论辞格,把修辞理论融化在语言事实的分析阐释中,目的是提高读者的语言运用能力的实用型著作,这些书可以排除在外,包括:金兆梓的《实用国文修辞学》、杨树达的《中国修辞学》、吕叔湘与朱德熙的《语法修辞讲话》和张志公的《修辞概要》。

另一类是重在理论探索,旨在建立修辞学理论体系,从而推动学科建设上台阶的理论型著作,下面详细分析这一类型的三部代表著作。

1. 王易的《修辞学通诠》

王易的《修辞学通诠》是为了研究修辞学理论而写作的。此书分“前编”和“后编”两个部分。“前编·绪论”一共六章,包括“述原”“定义”“辞之要素”“辞与思想”“修辞学之研究法”和“修辞之目的及效果”,本编主要探讨了修辞学的基本原理。“后编·本论”,除“余论”外,共五章,包括“修辞论之组织”“辞藻之内容”“辞藻之外形”“主观之文体”和“客观之文体”。纵观全书,理论探讨“在现代修辞学著作中,最早以较大篇幅论述修辞学理论”(15)宗廷虎,李金苓:《中国修辞学通史》(近现代卷),吉林教育出版社1998年版,第329页。。尽管与同时代的许多修辞学著作一样,此书大量沿袭了日本修辞学的理论成果,甚至他的修辞学体系被认为抄袭了日本修辞学家岛村龙太郎等人的著作。但是,此书的研究重点不在辞格,也不存在几十个辞格一字摆开的现象,因此本书应该可以排除。

2. 张弓的《现代汉语修辞学》

该书理论体系的核心构成要件是:(1)语言要素与修辞;(2)修辞方式和寻常词语艺术化;(3)修辞和语体。此书的最大特色是“以语言的三要素(语音、词汇、语法)为基础,以变通为中心,联系现实语境,以达到美好的表达效果。这三个环节是互有联系、密不可分的。书中具体分析了修辞方式利用语言因素的情况,特别着重分析了各修辞方式在各类语体中的适应性和局限性。这样就把语言因素、修辞方式和寻常词语艺术化、语体这三个环节有机地联系在一起了。(16)袁晖:《二十世纪的汉语修辞学》,第292页。

换句话说,其理论体系的内部组成要素体现了相互联系、密不可分的逻辑关系。概而言之,主要体现在如下几个方面。

(1) 语言三要素是修辞的物质基础,没有语言要素就不会出现修辞现象,没有修辞现象也就无从总结修辞规律。这是本书立论的基础,因此,本书紧扣语言的三要素展开立论。

(2) 修辞活动必须遵守修辞原则,修辞原则是评价修辞效果的依据,这一原则贯穿始终。因此,第一章提出了“修辞的原则是:结合现实语境,注意交际效果”,这一原则贯穿在本书理论阐述与修辞现象的分析中。

(3) 本书围绕修辞学的三大任务构筑理论框架。全书共十章。第一章和第二章相当于绪论。第一章主要探讨:修辞的事情、原则和要件。第二章提出了修辞学的三大任务:一、研究现代汉语修辞和汉语各因素的关系;二、研究现代汉语修辞方式的体系和寻常词语艺术化的问题;三、研究现代汉语修辞和汉语语体的关系。从第三章到第十章相当于本论,都是围绕这三大任务展开论述。读者从此书的目录就可以直接发现本书的逻辑框架。全书的理论框架层次清楚,逻辑严密,相关理论观点贯穿始终。

由此可知,张弓的修辞学理论探讨是较为深入的,其理论是相互融合、彼此照应的。如第十章“现代汉语和语体”,花了4万多字的篇幅建立了“现代汉语的语体类型”,探讨了“现代汉语各因素、修辞各方式和书面语体的关系”,并进行了“现代汉语语体综说”。语体理论贯穿于全书修辞现象的分析归纳中。正如袁晖所说,此书特别着重分析了各修辞方式在各类语体中的适应性和局限性。吴礼权、邓明以认为“该书十分重视语体研究在修辞学中所占的地位,对汉语语体研究作出了突出的贡献”(17)郑子瑜、宗廷虎主编,吴礼权、邓明以著:《中国修辞学通史》(当代卷),第72页。。

张弓的《现代汉语修辞学》重点分析了24种修辞方式(辞格),建立了自己的辞格体系,辞格是他理论体系一个重要组成部分,但不是全部,这是他的修辞观的体现。他在本书的第二章讨论修辞学的任务时就明确反对“辞格中心论”:

目前修辞学界,有些人认为修辞学就只限于研究修辞方式,以为把修辞方式作了系统全面的研究,就算完成了修辞学的任务,尽了修辞学的能事。这种看法未免狭隘。修辞学的对象有许多方面,而修辞方式仅只是其中的一个方面(重要方面)。(18)张弓:《现代汉语修辞学》,河北教育出版社1993年版,第20页。

由于张弓把修辞方式(辞格)作为修辞学的重要任务来研究,所以他的书中,修辞方式虽然占了较大比重,但只是其修辞体系的一个组成部分而已。他的体系是由三大要件构成的,与《发凡》两大分野的体系迥然有别,具有独特的理论与实用价值。由此看来,序言中所指的另外一些修辞学书应该也不是此书。

3. 陈望道的《修辞学发凡》

《修辞学发凡》全书12章,共21万字。提出了“语辞调整说”“题旨情境说”等著名理论,建构了“两大分野”的修辞体系,被公认为是中国现代修辞学的第一座里程碑。(19)宗廷虎,李金苓:《中国修辞学通史》(近现代卷),第420-425页。袁晖在《二十世纪的汉语修辞学》一书中,在充分肯定《发凡》的成就、地位与影响后,以“历史地看待《修辞学发凡》的缺点与不足”(20)袁晖:《二十世纪的汉语修辞学》,第122-125页。为标题,分析了《发凡》的缺点与不足。

第一,尽管陈望道已经把修辞从“修饰文辞”改正为“调整或适用语词”,这是修辞观的一大进步,“但是在这部著作中这种观点贯彻得并不是很彻底”。(第122页)

第二,“作者用力最多的是辞格。最有成就的部分也是辞格。……辞格论占了全书的绝大部分,这在客观上造成了好像修辞学主要研究辞格的误解。我国修辞学界长期存在‘辞格中心论’,与此书的示范作用,不能说没有关系。”(第123页)

第三,“作为两大分野之一的消极修辞,作者多次强调其重要性,并且从内容和形式两方面进行分析,但是内容仍然是十分单薄,不够充实,也不够全面,与积极修辞可以说是不成比例的。”(第123-124页)

第四,篇章修辞是修辞学的一个重要领域,但作者认为这种现象“格局无定”,就没有涉及,这不能不说是一个缺陷。

第五,由于社会条件的限制,风格研究比较粗疏。

第六,第二篇“说语辞的梗概”虽然是本书的一个特点,“但是从另一个角度看,由于没有紧扣修辞学,多为一般的语言知识介绍,显得游离于主题之外”。(第124页)

第七,该书带有鲜明的政治目的,“不少地方论辩的气氛、战斗的气氛颇浓,这就可能影响到修辞规律的阐发和总结”。(第124页)

以上所论大略可以归结为三点:第一,理论探讨比较粗疏;第二,理论体系不够严密;第三,辞格研究比重过大,客观上给修辞学带来了负面影响。

应该说,袁晖所论是比较中肯的。如《发凡》“引言”将修辞学的功用归结为“是一种语言文字的可能性的过去经验成绩的一个总结报告”,即“确定意义”“解决疑难”和“消灭歧视”。这一理论就显得比较粗疏。难怪有学者指出:“这已经把修辞学的意义降得很低了。修辞学不过是对以往修辞现象的总结报告,果真如此,则修辞学就连‘科学’一词恐怕都配不上了,因为科学总还是要寻求规律和本质的,而不只是一大堆经验的堆积;科学还要求对现实生活有指导意义,而不是永远充当事后诸葛亮。”(21)肖书文:《中日当代修辞学比较研究——以王希杰和佐藤信夫为例》,人民出版社2015年版,第42页。

又如第二章“说语辞的梗概”,主要介绍了语言学的基本概念:语言、态势语、声音语、文字语,语言的构成要素:声音、形体和意义,以及语言与修辞、文字的关系和汉语文变迁的发展大势等。这些只是语言学的基本常识,与修辞学关系不大,自然游离于体系之外。

再如消极修辞作为两大分野的一项,全书只有一章即第四章,所提出的四个纲领,理论阐述确实比较原则化,字数不到1.5万字,与积极修辞不成比例。因积极修辞包含辞格和辞趣,共5章(第5—9章),其中辞格论比重最大,共讨论了38个辞格,近12万字。“辞趣”包括“辞趣”“辞的意味”“辞的音调”和“辞的形貌”,理论论述深度也不足,字数不到1万字。

而风格研究比较粗疏的问题,1984年郑子瑜就曾指出:“陈望道先生的《修辞学发凡》没有深入地谈到风格,他自己也承认这一点。《复旦学报》一九七九年第一期有一篇陈望道先生的遗作,题为《修辞学中的几个问题》,就谈到了这一点。”(22)郑子瑜:《中国修辞学史稿》,上海教育出版社1984年版,第523页。

最为遗憾的是影响最大的核心理论“题旨情境说”和“两大分野说”,不但理论阐述不够而且其理论的原创性还受到了学者的直接质疑,复旦大学霍四通就是其中最具代表性的一位。

我们也不认为,题旨情境就是《发凡》的独创。题旨情境古今中外很多人都讲过,有的讲得也很高明。就中国而论,早的如《论语·季氏》中关于说话要注意时机的:“言未及之而言谓之躁;言及之而不言谓之隐;未见颜色而言谓之瞽。”晚的如董鲁安著《修辞学》:“一篇似乎较长较复杂,然而决不能没有一个简单题旨,作全篇的中心。”要“逐段抱定‘题旨’立论。”龚自知的《文章学初编》在讨论“排列材料之方法”分了三节,第一节论题旨之抉择,第三节论题旨之放大,都跟题旨有关。他所谓题旨“盖一篇文章实际造作之基础观念也”。

在西方修辞学的初期,强调适应不同语境的“Kairos”构成了从智者学派(sophists)及至伊索克拉底(Isocrates,436-338DCE)、亚里士多德(Aristotle)等修辞学论著的一个关键概念。而后来的昆提利安也早在近两千年前把题旨和情境分开讲了。……可见题旨情境并不是《修辞学发凡》的发明。(23)霍四通:《中国现代修辞学的建立:以陈望道〈修辞学发凡〉考释为中心》,上海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第57-58页。

关于《发凡》两大分野说的内在矛盾和对日本修辞学的抄袭问题,霍四通同样提供了相关书证与批评:

在汉语修辞学体系的建立上,虽然《发凡》对《新美辞学》的体系进行了大调整,进行了大幅度的简化,但这基本上还是一种“朝三暮四”和“暮四朝三”式的改革。

《新美辞学》首先将“语彩”和“想彩”二分,然后又各自分为“积极”和“消极”两个方面;而《修辞学发凡》则首先将“积极”和“消极”二分,然后又各自二分为“内容”和“形式”两个方面。所以这只是格局上的调整。最让人遗憾的是,《发凡》几乎保留了《新美辞学》体系的所有元素,但是由于同时作了体系的调整,所以带来了自身体系上的矛盾。最明显的地方就是“积极修辞”中的“辞趣”。我们前文已经讨论了《发凡》的“语趣”一节的论述基本上是改译自《新美辞学》。而就“语趣”本身言,这个概念完全是不需要引进的。在《新美辞学》中,“辞趣”是语言形式方面的积极现象(语彩——积极的表情),这是没有矛盾的;但在《修辞学发凡》中,“积极修辞”却二分成“辞格”和“辞趣”,“辞趣”是语言的,那么“辞格”是什么?按照《发凡》体系的逻辑,辞格应该是“内容”的;但实际上,《发凡》中的“辞格”中的“材料”和“意境”类本身是“内容”的,“词语”和“章句”类本身是“形式”的。所以在体系上有叠床架屋之嫌了。关键的问题是,“辞趣”概念本身是冗赘的。有的“辞趣”现象完全是普通的语言的用法,根本谈不上修辞。……总之,所谓的“辞趣”完全是礼拜外国修辞理论的产物,是和原创的精神相违背的。(24)霍四通:《中国现代修辞学的建立:以陈望道〈修辞学发凡〉考释为中心》,第309-310页。

综上,尽管《发凡》代表了20世纪30年代修辞学研究的最高成就,但是明显受到时代文化与彼时修辞学整体研究水平的制约,其理论探讨无论是深度还是广度都存在明显不足,甚至涉嫌抄袭。由于《发凡》理论研究有比较明显的欠缺,辞格研究比重大、成就高、影响巨大,38个辞格基本上是一字摆开来讲的,因此《发凡》难免给读者留下理论研究比较粗疏、理论体系不太严密、就把“几十个辞格一字摆开”的印象。

对于《发凡》的时代局限,陈望道本人有清醒的认识:“我又以为一切科学都不能不是时代的,至少也要受到时代所要求所注重,及所鄙视所忽视的影响。”(25)陈望道:《修辞学发凡》,上海教育出版社1997年版,第283页。一代语言学大师吕叔湘对修辞学的现状应该也是清楚的,而且对《发凡》以辞格为中心带来的负面影响也是有所批评并希望有所改变的。50年代初,他与朱德熙合作的《语法修辞讲话》不讲积极修辞,只讲消极修辞,这既是时代现实的需要也是其修辞观使然。60年代初他主政《中国语文》时,开辟修辞学研究新栏目,培养学术新人,也是为了给修辞学研究注入新的活力。(26)王希杰:《20世纪汉语修辞学史上的一个小插曲——关于江苏教育学院修辞学研究的回忆》,《江苏教育学院学报(社会科学版)》2011年第5期,第57页;钟玖英:《吕叔湘对中国修辞学的贡献》,《毕节学院学报》2011年第12期。70年代末他明确指出:“那种认为修辞学主要是讲修辞格的想法恐怕是不妥的。”(27)吕叔湘:《漫谈语法研究》,载季羡林、黄国营编,吕叔湘著:《20世纪现代汉语八大家·吕叔湘选集》,东北师范大学出版社2001年版,第18页。80年代初,他给王希杰的信中再次写道:“我对于修辞学只有一个消极的意见,就是不能局限于修辞格。”(28)王希杰:《〈汉语修辞学〉三十年》,第20页。

1982年,当吕叔湘看到王希杰的《汉语修辞学》与《发凡》不同,理论有创新(29)南京大学蒋阴楠对作者说:“你的《汉语修辞学》最精彩的是理论部分……。理论部分是别人难于做到的。”(参见王希杰《〈汉语修辞学〉三十年》,《毕节学院学报》2013年第1期,第20页),辞格研究有突破,产生好印象并欣然为之作序加以肯定与鼓励,同时不具名指出《发凡》的时代局限,也在情理之中。《汉语修辞学》的作者就明确指出:“吕叔湘先生为《汉语修辞学》写序的时候,如果不是专门指陈望道的《修辞学发凡》,恐怕也很难排除《修辞学发凡》的吧?”(30)王希杰:《20世纪汉语修辞学史上的一个小插曲——关于江苏教育学院修辞学研究的回忆》,第58页。以上,我们分析了《汉语修辞学》出版之前,不同时代出版的修辞学代表著作。我们有理由认为吕叔湘在序言中虽然没有明指《发凡》,但是《发凡》的可能性是最大的。吕叔湘通过序言用极其委婉的方式表达,其良苦用心既是为了肯定鼓励年轻学人,也是为了促进修辞学的发展繁荣。聂焱曾在与王希杰的网络对话中谈道:“我一直在想,吕叔湘先生在给你的《汉语修辞学》写的序言中,说的‘另外一些讲修辞的书’,指的是谁的修辞学著作?我好像感觉到,是指陈望道的《修辞学发凡》。吕先生很少关注修辞学,很少写序言,却为你的《汉语修辞学》写序言,又用另外的修辞学著作来作为铺垫,这似乎是在肯定你在修辞学研究方面开拓了一条新路。”(31)聂焱主编:《王希杰修辞思想研究续集》,中国文联出版社2005年版,第14页。

总之,我们不能因为《发凡》超越了同时代的修辞学著作,因为陈望道的崇高地位而忽略其历史局限,毕竟时代在发展,科学需要进步,指出其历史局限不是为了否定前人的历史功绩和历史地位,而是为了放下历史包袱轻装前行继续开拓创新。

三、序言产生的学术影响

吕叔湘指出《汉语修辞学》的风格研究似乎缺少一个贯穿其中的适度原则。对此他引述了大文豪苏东坡“文理自然,姿态横生”的经典之语加以解释,并且强调“文理自然而又姿态横生,这个境界不是随随便便就能达到的……而是要用加倍的力气去修辞”。(第2页)

吕叔湘的意见对王希杰产生了很大启发,大大促进了他对修辞原则的深度思考。从此以后,他开始深入思考修辞的原则问题,并在1996年出版的《修辞学通论》里用五万多字的篇幅全面论述了修辞学的最高原则——得体性原则。(32)王希杰:《修辞学通论》,南京大学出版社1996年版,第342-401页。以下所引本书的文字均在引文后直接标注页码。

他认为“得体性是一种社会群体的文化心理的价值评价”(第342页),“是对语言环境的适应程度”(第345页),“脱离了特定的语言环境,就没有得体不得体的问题”(第346页)。得体性原则分为宏观与微观两个层级,微观得体性受到宏观得体性的调节和控制。得体性原则存在时代、地域、民族等的偏离,并在不断发展变化中。这一最高原则的提出在中国修辞学界立即引发了热烈讨论,成为修辞学研究的一大热点,随后出版了一系列的研究成果,成为江苏修辞学研究的一大特色。(33)李名方主编《得体修辞学研究》(河海大学出版社1999年版)一书收录论文近40篇,作者分布全国各地以江苏学者为主;郑荣馨:《得体修辞学》,暨南大学出版社2014年版;郑荣馨:《世纪之交得体修辞研究述评》,《贵州工程应用技术学院学报》2021年第4期。

2004年,《汉语修辞学》修订本出版,得体性原则被吸纳进来。在第二章“交际的矛盾和修辞的原则”中,共探讨了九大问题:一、交际的矛盾;二、语言与言语、思维、思想;三、语言世界和物理世界;四、对象;五、自我;六、语境;七、前提;八、视点;九、得体性。

得体性原则之所以安排在其他修辞准则之后讨论,是因为它是修辞活动的总原则即最高原则:

把握对象、保持自我、适应语境、明确前提、选择视点,可以认为是修辞的准则。在这些准则之上还有一个更高的原则。(34)王希杰:《汉语修辞学》(修订本),商务印书馆2004年版,第69页。下文引自本书的文字引文后标注页码。

在阐述这一最高原则的时候,王希杰引用了《汉语修辞学》初版吕叔湘的序言,随后总结道:“得体性原则的本质是妥善处理好交际活动中的各种矛盾,不要走极端,保持适当的平衡。”(第71页)王希杰还明确说明得体性原则受到了吕叔湘序言的启发:

吕先生说的“切当”原则,就是“得体性原则”。得体性原则是修辞活动中的最高最重要的原则。(第70页)

2021年12月20日,笔者曾就《汉语修辞学》的相关问题对王希杰作了学术访谈。我对王先生说:“我觉得吕叔湘先生的序言对您提出得体性修辞原则有直接影响。”他答道:“吕先生引用了苏东坡的话,是提出得体性原则的一个重要动力,促使我继续搞修辞学。”

由此可见,作为学术大家的吕叔湘,具有敏锐的学术眼光,他能够站在学术的制高点,高屋建瓴地提出学术建议,促进其他学者完善学术理论,这是序言产生的直接影响。

序言还有间接影响,那就是吕叔湘作为德高望重的前辈语言学家,一生很少为他人写序言,却为青年学者王希杰的第一部著作写了序言,这对王希杰所产生的学术激励作用是不应忽视的。2004年《汉语修辞学》经过修订成为学术经典,而王希杰的学术成果代表的是中国当代修辞学的研究水平。(35)华中科技大学肖书文教授的博士论文《中日当代修辞学比较研究——以王希杰和佐藤信夫为例》(人民出版社2015年版),选取的中国代表性学者正是王希杰。

王希杰在《汉语修辞学》修订版和第三版的前言中都是开篇就提到吕叔湘及其序言。如在“修订本前言”中,他这样写道:

重读吕先生的序言,我深深地体会到:前辈学者对年轻学人的关爱和支持是学术进步和繁荣的重要条件之一。

二十年后的今天,年过花甲的我,决心向前辈学者学习,经常关心和尽量支持年轻学人。(36)王希杰:《汉语修辞学》(修订本),前言第3页。

吕叔湘的序言虽然平实而简明,但产生的学术影响是深远的。吕叔湘的序言虽然是为《汉语修辞学》写的,但不仅肯定鼓励了本书作者一个人,更是对年轻修辞学者的肯定与鼓励,是对修辞学研究发出的召唤,是为了提高修辞学在语言学中的地位,鼓励更多的年轻学者从事修辞学研究。胡裕树一再希望王希杰从修辞学回归语法学,王希杰也答应回归语法学,但最终用力最勤成就最大的还是修辞学,是不是与吕叔湘的鼓励与期待有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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