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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鼎昌经营新记《大公报》的动机与影响

2022-03-17

惠州学院学报 2022年2期
关键词:办报大公报经营

李 科

(广东金融学院 财经与新媒体学院,广东 广州 510521)

吴鼎昌(1884-1950),字达诠,笔名前溪,祖籍浙江吴兴,生于四川成都华阳县。1926年,他与胡政之、张季鸾续刊出版的新记《大公报》,以“四不主义”的办报主张和“文人论政”的风格饮誉报坛。外界认为吴、胡、张作为新记《大公报》的“三驾马车”各司其职、通力合作,是该报获得成功的关键因素。三者之中,胡、张以报人之名闻之于世,新闻传播学领域围绕他们与新记《大公报》之间的研究非常多。吴鼎昌游刃于政、商、报、学各界,历任国民政府多个要职,是政学系的核心成员之一,研究者对他的关注大多集中在民国政治史方面,认为他筹资续刊新记《大公报》是为政治搭桥,他与该报的关系以“出资人和最大股东”统而论之。事实上,吴鼎昌不仅仅是新记《大公报》的金主,而且长期直接参与报社具体工作,对该报的经营管理产生了深远影响。

一、吴鼎昌投资续刊《大公报》的多元动机

《大公报》由英敛之于1902年在天津创刊,1916年转售与王郅隆,后因经营不善于1925 年11 月停刊。1926 年,吴鼎昌出资五万与胡政之、张季鸾盘接续刊《大公报》,并起名“大公报社新记公司”以区别旧《大公报》,故外界称之为“新记大公报”,不过这一名字使用不多,仍以“大公报社”通行。吴鼎昌投资《大公报》是必然的“巧合”,因为“他早就有意自己拿五万元独资经营一个报馆”[1]2的想法,曾经拥有一定口碑和影响力的《大公报》停刊转售适逢其意。他对办好这张报纸充满热情和期待,接手之后便自任社长,胡政之任经理兼副总编辑,张季鸾任总编辑兼副经理,三者各任其事、勤力办报。出仕民国政府之后,吴鼎昌虽然根据事前约定辞去报社职务,但是在重大事项上仍然有着很强的影响力。据此而论,吴鼎昌办报乃久经运筹,动机与目的恐非单一。

(一)直接动机:占据舆论阵地服务银行经营业务

吴鼎昌筹资续刊《大公报》时的主业是经营商业银行,以银行家身份跨界办报耐人寻味。他从早年留下日本东京高等商业学校,到1910 年回国以“最优等游学毕业生”的身份考取商科进士开始,就一直活跃在经济领域,尤其深耕金融行业。1911年8月,出任大清银行总务科长、大清银行江西省分行监督。辛亥革命爆发之后,吴鼎昌被委派参与大清银行清理,筹备中国银行事务,兼任正监督负责。1917年吴鼎昌进入由皖系段祺瑞政府实际把控的盐业银行,担任总经理,次年被提拔为段祺瑞内阁的财政次长兼任造币厂厂长。1920年直皖战争中皖系大败,吴鼎昌凭借皖系获得的政治机会因此失去,退回盐业银行担任总经理,一心拓展银行业务。1921年吴鼎昌考察欧美银行制度归国,效仿英国银行联盟形式,与深染皖系色彩的金城银行、中南银行,以及直系控制的大陆银行进行“四行联营”。1923年,设立四行储蓄会,通过储蓄会办理储蓄,这就是通常所说的“北四行”。吴鼎昌领导有方,“北四行”的业务蒸蒸日上成为北方金融垄断集团,总存款从1923年的1 188 395元上升到1927年的23 466 900元,增长近20倍,总利润从63 411元上升到855 383元,增长13.5 倍,成为当时国内最具实力的商业银行[2]314-315,326。他主持的盐业银行无论是股本还是存款总额,都在当时全国首屈一指。

金融业与政治的关系向来紧密,吴鼎昌在金融界的沉浮与皖系、直系势力的消长相连。皖系、直系失势之后,吴鼎昌缺乏政治倚靠,逐渐被排挤在政权核心之外,亟须寻求新的支持力量来巩固其银行业务。他认为报纸作为舆论机关在社会上的影响力越来越大,通过办报占据舆论阵地,维护他们在金融领域的话语权,服务其所经营的银行业务再合适不过[3]。吴鼎昌的想法得到了“北四行”的集体支持,这一点从盘购《大公报》的资金结构上可见一斑。外人常以为新记《大公报》是吴鼎昌独力筹资的,其实不然。王芸生的后人王鹏曾记述,新记《大公报》五万元启动资金,“是他(吴鼎昌)商量于‘四行储蓄会’,从‘经济研究经费’中列支的”,因此吴鼎昌和“北四行”均列在股东名册之中[4]。另外,1950年“北四行”主要人物之一周作民对徐铸成说:“《大公报》(新记)最初的资本50 000元……名义上是吴鼎昌支付,实际是他张罗在‘四行’——即金城、盐业、中南、大陆四家所谓‘北四行’筹集的”[5]。由此可见,续刊出版新记《大公报》的启动资金非吴鼎昌独力承担,而是得到了“北四行”的支持。然而,当时经营报纸赢利十分困难,吴鼎昌和“北四行”的这笔投资在商业逻辑上不通,唯一可以解释的就是他们办报的动机不是获得直接的经济利益,而是希望通过办报间接服务银行经营这一主业。

后来事实证明,新记《大公报》在舆论宣传和信息传递上给吴鼎昌和“北四行”创造了不菲利益。比如,在舆论宣传上,1931 年8 月,南京政府明令颁行《银行业收益税法》,分别按5%、7%、10%、15%的税率对银行课税,却对中央政府和地方政府的官办银行予以免税特权。这种变相盘剥、打压民营银行的做法受到社会质疑,《大公报》发表社论称之为“消灭民营银行”条例,坚决反对政府的错误政策,维护“北四行”等非官营银行的正当权益。在信息传递上,吴鼎昌多次利用新记《大公报》刺探经济消息,降低银行经营风险、提高收益。1926 年北伐之后,革命政府宣布关税自主,吴鼎昌担心其拒绝承认历届政府与列强签订的不平等条约,导致外国股票和债券行市大幅波动。为此,吴鼎昌派出《大公报》记者徐铸成,借新闻采访之名赴广州探听消息,尤其注意革命政府对北洋当局所发公债的态度。徐在穗探悉革命政府承认旧公债仍然有效,特别是海关担保的“善后借款公债”稳定无虞,便逐项向吴鼎昌报告。吴鼎昌根据这些信息大量买入善后债券,债券随后涨价,盐业银行从中获利不少[6]。1933年,何应钦与梅津美治郎秘密签订《塘沽协定》之后,吴鼎昌凭借《大公报》的新闻信息和其政商人脉,抢先知道日本人暂停攻击的计划,便电告盐业银行天津、上海分行买入大量公债,结果又恨恨地发了一笔横财。

(二)间接动机:搭建政治沟通平台藉由重返仕途

如果说服务银行业务是吴鼎昌盘续《大公报》的直接动机,那么潜藏在其内心的仕途追求则是驱动他涉足报业的间接动力。吴鼎昌祖上以师爷为业,父亲吴赞廷在四川绥定府给人当幕僚,仕宦家风使其素有从政之志。1903 年,吴氏考取四川官费留学日本,期间以同乡关系与10余名川籍同学组织了一个革命团体。1905 年加入同盟会,旋退。1910 年考取商科进士之后,次年考中翰林院检讨,任教于北京政法学堂。吴氏不满足于翰林院闲职,托其时任山西藩台的族伯父吴匡涛引荐给东三省总督锡良,调任总督署度支、交涉两司顾问、本溪湖矿务局总办。1911年改投大清银行监督叶景葵门下,先后出任大清银行总务科长、大清银行江西省分行监督。辛亥革命之后,吴鼎昌以同盟会会员名义晋谒孙中山并获赏识,受派参与中国银行筹备事务。袁世凯时期,吴鼎昌与当时总统府秘书梁士诒搭上关系,被任命为天津造币厂厂长。段祺瑞政府时期,吴鼎昌与安福系过从甚密,任财政次长。1920年,安福系垮台,吴鼎昌被免财政次长。吴鼎昌多年汲汲仕途,奈何时运不济、政坛困顿。

吴鼎昌无奈息影政坛,却“身在江湖、心在魏阙”,一直在积极需寻求“二进宫”的途径。他曾说:“政治资本有三个法宝,第一是银行,二是报纸,三是学校,缺一不可”[7]。他深以为然,并始终践行。在银行上,他经营盐业银行,主导“北四行”成为当时最具实力的金融集团,在经济金融领域名声大噪。在报纸方面,1924年起吴鼎昌以每月400 元资助胡政之经营《国闻周报》。吴鼎昌在《国闻周报》上发表的经济方面的文章时有高见,并由此赢得“经济专家”的美名。1926年续刊《大公报》,吴鼎昌从幕后介入报纸活动转向直接经营报纸。在学校方面,他主政贵州期间(1939-1942年)采取政府分级分类办学措施大兴教育,使贵州一向落后的教育局面得到较大改善。由此可见,吴鼎昌一直有从政的规划和盘算,办报的政治意图也就不言自明了。

吴鼎昌通过办报,广交报界、经济界和政界资源,客观上为其重返仕途搭建了沟通政治的平台,为他后来进入蒋介石的“名流内阁”出任实业部长提供了便利。俞凡认为新记《大公报》与蒋介石政府的互动可以分为“试探时期”“合流时期”“分歧时期”“决裂时期”[8]90-395,吴鼎昌直接参与了前面两个阶段的互动。吴鼎昌藉新记《大公报》与蒋政府的互动,明面上通过报纸的言论侧援政府的政策,私底下则发电给蒋介石条陈时局对策。例如,1931 年“九一八”事件爆发,明面上新记《大公报》发表《日军占领沈阳长春营口等处》《救灾救国》《愿青年勉抑感情诉之理智》等社评,呼吁各方不要刺激日本,解决内部问题,加强自身实力,以待“翻身之日”,提出“缓抗”言论侧面支持蒋政府不抵抗政策。私底下吴鼎昌多次密电蒋介石,上陈对日建议。1933年“福建事变”,蒋介石急电吴鼎昌询问应对之策。吴鼎昌建议以政治手段应对事变,切不可严正声讨而令闽变势力与共产党联合起来。蒋采纳了吴的建议,并嘱“向各方面为有力之释明”[9]。明确蒋介石意图后,《大公报》调整言论导向,发表《闽变与华北》《闽变中标榜之经济主义》《收拾闽变与打开时局》等,对闽方势力大加挞伐,从舆论上策应蒋处理“福建事变”。

吴鼎昌以新记《大公报》为媒介,与政府之间密切互动,逐渐受蒋介石青睐与仰赖。1932年8月,蒋介石电请吴鼎昌起草经济财政计划,并且称赞吴为“当今之人才”,“余甚愿与成不朽之事业也”[8]101。1935 年10月,吴鼎昌得蒋介石授意率团赴日,名义上考察经济,实际是为蒋探听日本所谓“经济提携之真意”,并向日本传递蒋欲谋亲善之意。1935年12月12日,吴鼎昌出任蒋介石“人才内阁”的实业部长,终于重返仕途。次日,张季鸾在《大公报》发表社论《政府改造之时局的意义》,一方面称赞现在的政府“可谓最强有力之政府”,另一方面鼓吹吴鼎昌“以非党员之财政重镇,参加国务,此为从来所无”,溢美之词无以复加,可以说是《大公报》送吴上任的“大礼”。综上可见,新记《大公报》对吴鼎昌重返仕途功不可没。

(三)理想动机:营造论政场域抒发报国情怀

吴鼎昌筹资出版新记《大公报》除了服务其银行经营和藉由重返仕途的工具型动机之外,还存在理想型动机。吴鼎昌办报之事酝酿已久,除了前文已述他资助胡政之经营《国闻周报》和国闻通讯社以外,他还在1924年与胡政之、张季鸾谋划在上海创办一种规模较大的报纸,后因所需资金太多、经营没有把握而不敢贸然行事。1926 年续刊《大公报》之后,吴鼎昌自任社长,对报社工作充满热情,白天忙银行工作,晚上则一定到报社与张季鸾、胡政之一起讨论报社工作、谈论时局、研究社评写作,并且时常亲自捉刀财经方面的评论文章和社论。吴鼎昌与一般的商人和政治人物办报不同,他不是“甩手掌柜”,而是灌注心血地经营《大公报》。这主要因为他骨子里还是一介传统文人,有着传统的家国天下观念和儒生报国的理想情怀[10]。在中国传统文人观念里,文人报国要么是“学而优则仕”,要么就是“文人论政”以言论报国[11]5。《大公报》一直秉持文人论政理念,吴鼎昌重返仕途之前将它视为论政场域,发表过不少评论,其中《注意国内及国际之变化》《社会上最大危机》《全国实业界应要求蒋介石宣明态度》等文章无不透露他对家国民族的担忧。

吴鼎昌曾在《花溪闲笔》称“平生志愿在办一学校,办一报馆。无意袍笏登场……”[12]。且不论吴鼎昌此言是否为自己重返仕途开脱,但是至少表明办报是他循内心意愿而为。他也曾透露一生要办三件事:一是办一个储蓄会,以夺回外国储蓄会、中法储蓄所夺走的利益;二是办一家“现代化”的大饭店,以替代上海的外商饭店;三是创办一张像样的报纸。办储蓄会、办大饭店都是希望与外国人一争高下,充满了爱国热情和民族主义。吴鼎昌将办报之事与办储蓄会、办大饭店并列为人生志向之一,那么办报也与前两者一样透露了他的家国理想。1944年,已经离开《大公报》的吴鼎昌在重庆大公报馆对同人坦言,办报不为“某种利益”“某一派系”“某一个个人”,而是为了人民全体利益,“真心作人民的喉舌”[13]64。无独有偶,胡政之也曾直言“我们三人都是为办报而办报,为国家民族利益说话,绝对没有私心成见,更从来不以办报沽名谋利”。他们立足国家、民族和人民的办报初衷与《大公报》的宗旨契合,是《大公报》能够发展壮大并且“迭次化险为夷”的“一个紧要关键”[14]。当然,究其根源,吴鼎昌的这种办报理想也是时代所致。近代中国遭遇“三千未有之变局”,民族危亡之际大批传统的知识精英从科考通道转向新闻报刊掀起了“文人论政”的独特景观,吴鼎昌及其《大公报》正是这景观之中最绚烂的部分。

二、吴鼎昌对新记《大公报》的影响

吴鼎昌接办《大公报》的多重动机,决定了他留下的影响也一定是多元的。当然,影响最大的还是在《大公报》的经营方针和管理理念上。吴鼎昌商科出生并长期经营银行,深谙经济规律和管理之道,担任《大公报》社长时主要掌握经营方针和购存外币事项,与胡政之、张季鸾一起确定了该报的基本经营管理模式。重返仕途进入国民政府任职之后,吴鼎昌虽然不再活跃于新记《大公报》的经营管理前台,但是依旧在幕后帮助和影响报社发展,胡政之、张季鸾在报社的重大事项上也常常请他商定。

(一)价值取向:“四不主义”与“二不主义”

报纸经营是为实现办报价值服务的。民国初年报纸多数靠依附政治势力、拿党派津贴来维持运转,缺乏明确的价值追求和言论独立性,动辄因卷入政治派系斗争而消亡。吴鼎昌早期与皖系势力过从甚密,因此获得过升迁机会,也因此丢掉仕途。他深谙政治斗争的险恶,及其对报界的毒害,所以,他坚定认为办报必须资金独立、不拉政治关系、不拿津贴。吴鼎昌的这些观点得到了张季鸾和胡政之的支持,成为《大公报》“四不主义”的最初设想与核心思想[15]225。1926 年9 月1日《大公报》复刊当天张季鸾发表社论《本社同人之志趣》,将“四不主义”具体表述为“不党”“不卖”“不私”“不盲”。秉持“四不”独立办报方针的《大公报》,迅速成为当时影响力最大报纸之一,不仅被蒋介石誉为“中国第一流新闻纸”,也受到共产党的高度评价。1941年5 月15 日,《大公报》获得美国密苏里大学新闻学院荣誉奖章,这是中国报纸第一次获此世界级殊荣。当全国各界为此庆贺之时,张季鸾则在《本社同人的声明》中平静地将其成功归结为,“没有干预言论的股东,也不受社外任何势力的支配,因此言论独立,良心泰然。而我们同人都是职业报人,毫无政治上事业上甚至名望上的野心,就是不求权,不求财,并且不求名”“虽按着商业经营,而仍能保持文人论政的本来面目”[14]。这是《大公报》再次向社会宣示“四不主义”的方针及其办报价值。遗憾的是,此后不久张季鸾病逝,“四不主义”悄然生变。

1943 年,胡政之在吴鼎昌的授意下向报社同人宣布董事会新制定的《大公报同人公约》,称“本报以不私不盲四字为社训”[11]245。“不党”“不卖”被删掉,“四不主义”变成了“二不主义”,虽然胡解释说“不党”可以归入“不私”,“不卖”可以归入“不盲”,但是这种解释过于牵强。1935 年12 月吴鼎昌出任实业部长之后主动辞去《大公报》社长职务,表面上维护了“不党”的主张,实际上暗示着“四不”方针的转向。尤其当他在政治上与蒋介石越走越近,“四不主义”就很难表里如一地贯彻执行[16]。1936年4月1日上海版《大公报》社评虽然重申“本报将继续贯彻其十年前在津续刊时声明的主旨”,但是谈到“四不主义”时则语焉不详[17]64。这与续刊《大公报》之初,吴鼎昌、胡政之和张季鸾三人所约不任公职“专心办报”的初衷相去甚远。

《大公报》的办报方针从“四不主义”到“二不主义”,吴鼎昌始终扮演着举足轻重的角色。办报主张的确定与变化,反映了吴鼎昌对《大公报》诉求的变化。续刊《大公报》之初,吴鼎昌是在野之身,对政局变化趋势尚未堪明,纵使他对办报有政治诉求,但亦不敢表现出明确的政治倾向,标榜“四不主义”展示客观中立的态度更符合他的需要。这恰与吴鼎昌文章报国的文章报国诉求重合。随着,吴鼎昌重返政坛并且仕途畅达,他希望新记《大公报》更好地满足政治需要,“四不主义”自然不能完全落实,从而需调整为相对模糊和宽泛的“二不主义”。

(二)经营方略:资本独立理念与企业管理模式

吴鼎昌以成功的银行家身份接办《大公报》,不仅自带企业家的光环,而且给报业注入了企业管理理念。最为直接的表现,是吴鼎昌从经营盐业银行和领导“北方四行”联营的经验中引入当时最先进的簿记财务核算方式到新记《大公报》,提高了财务效率,降低了经营成本,也是当时报业“头一份”。最深刻的影响,是“独立资本”经营报纸的理念。他认为:“一般的报馆办不好,主要因为资本不足,滥拉政治关系,拿津贴,政局一有波动,报就垮了”[18]44。张季鸾也曾说:“达诠于新闻事业,见解独卓,兴趣亦厚,以为须有独立资本,集中人才,全力以赴,方可成功”①。他将此看法完全落实到了接办《大公报》过程中,盘购续刊的五万元资金几乎由他独立筹措,确保独资经营不受旁力影响。“北四行”及其主要人物虽然支持吴鼎昌筹资,但仅仅充任新记《大公报》的名义股东,从不参与报社实际经营。随着新记《大公报》发展,胡政之、张季鸾、曹谷冰、许萱伯、金诚夫、王芸生等报社主要负责人和长期在报社工作有劳绩的职工陆续获赠劳力股,旅美华侨李国钦和港人王宽诚先后注资参股,形成了名副其实的股份有限公司。不过,新记《大公报》存续期间,吴鼎昌的大股东地位始终没变,重返仕途之后也没有切断与报社的金钱联系,仍然拥有实际控制权。

在新记《大公报》经营管理中,吴鼎昌将其在银行推行的企业管理模式与报业进行了较好地融合。筹划新记《大公报》之时,吴鼎昌、胡政之、张季鸾三人约定了五事②:第一,办报资金由吴一人筹措,不向任何方面募款;第二,三人专心办报,三年之内不担任任何有俸给的公职;第三,胡张二人以劳力入股,每年年底由报馆送给相当股额的股票;第四,吴任社长,胡任经理兼副总编辑,张任总编辑兼副经理,各司其职;第五,三人共组社评委员会,研究讨论时政,商榷意见,各自撰写评论,张负责整理修正,意见不统一时,以多数决,三人各不同时从张。这五项约定是他们创业时的“宪法”,也勾勒了新记《大公报》的现代企业化管理思路。首先,第一项和第三项明确了新记《大公报》产权关系,吴鼎昌负责筹资,胡政之、张季鸾以劳力入股,共同经营,共享经营所得。其次,第四项和第五项明确了新记《大公报》组织结构,吴鼎昌以出资人身份居社长拥有最高决策权,胡政之、张季鸾分事经营和编辑业务。社长负责制下经营、编辑分离的运行架构下“三驾马车”各司其职。后来,总经理下设经理部负责生产、经营管理各项工作,总编辑下设编辑部负责报纸的采、写、编等。经理部和编辑部的各部门充分秉承独立精神,各自有序的完成本部门的任务,既做好报纸的内容,又兼顾业务的发展。组织机构简单清晰、层次分明,运行效率高。1937年新记《大公报》根据当时的《公司法》,正式将报社改组为股份有限公司,企业管理架构和管理制度愈加健全。

资本独立与现代企业管理模式的结合,一方面牢牢掌控《大公报》经济命脉,为其发展提供了坚实的物质基础,保证了新记《大公报》客观、独立、敢言的个性,以秉公持正的新闻态度引领社会舆论风潮。另一方面,经营灵活,使得新记《大公报》迅速扩张,短短20余年时间先后在天津、上海、武汉、重庆、香港、桂林等地出版、播迁,有时多版同时出版,在中国报刊史上绝无仅有。

(三)人事制度:经理负责制与股权激励

新记《大公报》有新闻界“黄埔军校”的美誉。《中国大百科全书》的“新闻出版卷”专门介绍的108 名新闻出版人物中,《大公报》有英敛之、张季鸾、胡政之、王芸生、范长江等12人入列,占了11.1%。1982年起出版的《中国新闻年鉴》所设的“中国新闻界名人简介”栏目,陆续介绍了60 多位杰出的大公报人。正是这一支优秀的新闻人才队伍,给新记《大公报》提供了强大的竞争力,令其成为民国报界的翘楚。新记《大公报》在人才培养上的功劳最大的是胡政之。他十分重视人才,认为报纸的竞争在于资本与人才的竞争,又以人才竞争居首,并在新记《大公报》经营中建立了一套完整选人用人和薪酬福利制度[19]22-24。

胡政之在新记《大公报》中完全掌握人事权,得益于吴鼎昌所营造的宽松的用人环境。新记《大公报》人事制度上实行经理负责制,总经理秉承董事会的决策办事,拥有人事权、财权、经营权,且不受任何干扰。吴鼎昌虽然以出资人的身份担任新记《大公报》社长,但是几乎没有干涉报纸的具体经营管理业务,充分保障了胡政之的人事权。此外,吴鼎昌约定胡政之、张季鸾以劳力入股,并且每年分配相应股额的股票的做法,后来被新记《大公报》固化为“股权赠予”制度,增强了人才对报社的认同感和凝聚力。随着报纸壮大,为报社发展做出过杰出贡献的负责人、骨干陆续获得赠予股份,1946年股权赠予扩大到了长期在报社工作有劳绩的众多职工。吴鼎昌也很重视新闻一线人员,认为报纸靠编辑、记者,编辑部的薪水就是应该比经理部高[17]41。可见,在重视人才方面,吴鼎昌对新记《大公报》的作用也是不容忽视的。

三、余论

过于强调吴鼎昌投资续刊《大公报》的政治目的,主要缘于两个政治化原因:一是,吴鼎昌曾经是中共所列的战犯,新中国建立之后,很长一段时间内相关研究过分凸显他办报的政治意图,意在否定其办报的正面影响。二是,王芸生、曹谷冰等新记《大公报》旧人,新中国成立后受到政治气候的影响,在回忆性文章中以政客、财阀等对吴鼎昌进行标签化,过于绝对化地认为他办报就是希望从经济领域转身仕途。这些旧报人的回忆材料经常被当作一手史料广泛引用,使得吴鼎昌办报的政治动机在显微镜下不断被放大。如果仅以此观吴鼎昌与新记《大公报》之间的关系,自然不能客观评价吴鼎昌在改变发展中所扮演的重要角色,也不能看到他对现代新闻事业的贡献。吴鼎昌投资续刊《大公报》确有政治诉求,但不是唯一目的。他不是简单地把办报视作政治上位的工具,而是付诸了自己的才华、资源、精力,为新记《大公报》贡献了办报思想、经营策略、价值追求,把它当作事业来经营。

注释:

①张季鸾《国闻周报十周年纪念感言》,《国闻周报》,1934年12月10日。

②胡政之《回首一十七年》,《大公报》,1949年4月1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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