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会加速理论视阈下的电影解说短视频研究
2022-03-17付湛元
付湛元
(兰州大学 文学院,甘肃 兰州 730000)
电影解说短视频是将一个电影长片剪辑成一个或多个几分钟左右的短视频,并配合制作者的解说让观众了解影片的故事情节。在短视频蔚然成风的当下,电影解说短视频变得越来越受欢迎。在“抖音”短视频平台搜索关键词“电影解说”,出现的相关用户中,“粉丝”数量超200万的视频创作者不下十位,其中最具有代表性的视频作者“毒舌电影”,拥有超过6000万粉丝,其作品共获得了超过10亿次“赞”,可见电影解说短视频已经成为一种重要的观影手段。2021年4月28日国家电影局发文明确依法打击短视频侵权盗版行为,目标直指“XX分钟看电影”的短视频,电影解说短视频再次被推上了风口浪尖。毫无疑问,电影解说短视频的流行是当今加速社会的一处缩影。当代社会中,无论是科技进步、社会变化还是生活的节奏,其速度都在以惊人的倍数增长,“加速”(Acceleration)已经成为当代社会最为基本的特征之一,并为罗萨(Hartmut Rosa)、维利里奥(Paul Virilio)等西方学者所关注,利用社会加速理论,可对电影解说短视频的生成与传播,其所产生的问题及解决作进一步探析。
一、电影解说短视频的生成与传播机制
罗萨将社会加速划分为三个维度,即技术加速、社会变化的加速和生活节奏的加速。其中技术的加速推动了我们与空间、他人、物品世界的关系的改变,例如通讯技术引发了现代性进程中社会关系的变化,而交通运输技术的加速则增大了世界的可抵达性和人们对世界的了解与控制……可以说,“技术加速构成了另外两种形式的社会加速的物质基础,”[1]126电影解说短视频的生产与传播同样离不开技术的加速。
首先,电影解说短视频的本质是对电影影像的快速编辑或二次创作、高速发展的数字技术使其成为可能。在数字技术出现前,影像的剪辑工作十分繁琐,例如胶片电影的制作过程就极为漫长:“一部100分钟的35毫米电影约有9000英尺录影带,而这可能由500 000英尺的录影带剪辑而成,在一部大成本制作的好莱坞电影中,后制时间往往长达七个月。”[2]普通人显然既缺乏时间成本也缺乏资金支持。如今,随着个人电脑的普及,几乎所有观众在经过短时间的训练后都可以使用Adobe公司生产的Premiere、Apple公司生产的FinalCut等软件在个人电脑上对影像素材进行剪辑,而“爱剪辑”等电影剪辑软件对使用者的要求更低。同时随着智能手机运算能力的进步,部分移动端的应用(如“剪映”“VUE”等)也能对影像进行基本的编辑工作,尤其是这些移动端应用具有“自动生成字幕”的功能,通过识别音频而自动生成字幕,极大地缩短了编辑影像所需要的时间。技术的进步提高了影像再生产的速度,利用较高配置的个人电脑或移动设备进行影像剪辑,一个长度为10分钟左右的电影解说短视频,至多几个小时就能制作完成,而上传至视频平台仅仅需要几分钟。以电影解说创作者“柒叔电影”为例,其作品显示,该创作者平均每天更新一部电影的解说,并将一部电影的解说剪辑为三个部分,足见制作效率之高。总之,由于技术的加速,数字影像的制作变得简单,观众也可以成为影像的生产者,按照个人的意愿对电影文本进行重新加工和阐释。同时,电影影像编辑的速度加快,使得大量的影视作品被重新剪辑并上传到视频平台,对于同一部电影,可能会有数百位视频作者对其进行剪辑和解说。
其次,技术的进步为电影解说短视频的传播创造了条件。一是因为移动端互联网技术的进步改变了人们生活、娱乐的方式。与第一次工业革命出现的运输革命不同,互联网技术所代表的传输革命的动力性能在于:“通过虚拟化和数字化将地点和物品进行复制,从而能够在各个地方都能‘静止地’获得它们”[1]120。以4G技术和最新的5G技术为代表的移动网络利用电磁传输的极限速度,彻底消灭了空间距离和时差。根据维利里奥的观点,光电传播的极限速度将社会主体导向一种“极惯性”(polar inertia),也就是在光速这一极端的运动速度的作用下,社会主体由惯性中运动的一极转向静止的一极,于是当代社会中的主体便静止不动了。这一现象随着智能手机的普及和移动网络的高速发展而到达顶点,因为即使主体躺在卧室的床上,打开手机后,“世界”仍然能够扑面而来,所谓的“茧式生活”,成为当今社会主体的常态。对于电影而言,观影主体通过在短视频平台的“登陆”取代了其在影院中甚至是客厅中的“在场”,观众无需乘坐交通工具前往影院,甚至无需起身前往客厅,就可以观看电影。因此更多的观众倾向于在手机上观看电影,而电影解说短视频也顺理成章地成为了观众的观影选择之一。二是技术的加速加快了电影解说短视频的传播速度。2019年,“抖音”平台的单日活跃用户就已突破2.5亿,可以说某条电影解说短视频能够同时出现在成千上万块手机屏幕上,甚至当观众在手机上打开短视频应用的一瞬间,刚刚更新的某条短视频就会立刻呈现在观众眼前。如果观众是某位短视频创作者的“粉丝”,那么在他的作品刚刚更新的瞬间,短视频平台的信息推送服务就会将更新的信息发送到观众的手机上,如果观众此时恰好打开手机,那么这一条短视频在网络上传播的延迟甚至可以忽略不计,这大大加快了电影解说短视频的传播速度。某位短视频创作者解说的影片《变异巨蟒》,在发布13分钟之后便获得了接近3万次“点赞”,而影片的原片只被观看过数千次。
与技术的加速相比,社会变化的加速并不容易被理解和定义,很难用实证研究加以证明。与社会变化加速相关的概念是“现在的萎缩”,即“与行为条件的稳定性有关的期望的确定性所延续的时间长度的普遍缩短。”[1]134这造成了晚期现代社会的不稳定性,没有什么经验能够持续、稳定地长期存在,与传统的社会相比,当代社会知识更新速度更快,“变化”发生的频率更快,代际之间甚至同一代人之间的差别更大……因此在罗萨看来当代社会中的所有人都像是站在一个滑动的斜坡上——人们必须不断地采取行动、做出决定并自我更新,否则将不受控制地与社会的发展脱节。而处理新的信息和新的经验需要大量的时间,于是人们不可避免地主动迎合“快餐式”的知识和信息传播模式。这正是短视频能够在加速社会流行的重要原因。而电影和电影解说短视频与社会变化的加速之间的关系同样难以梳理。笔者认为,可以从如下的角度加以分析:首先,随着社会的变化,影视剪辑已经成为任何人都可以从事的工作,这彻底地改变了电影创作者和受众之间的关系,对影迷具有强大的吸引力。因为短视频平台对视频剪辑的质量没有要求,于是原本没有经过专业训练的人也可以从事影视剪辑工作,这在个人电脑普及之前是不可想象的。其次,电影解说短视频为新的经验和知识进行表征创造了机会,尽管创作者解说的电影都不是新进的或者距离当下较近的,但是为了与当下社会热点问题挂钩,在他们的解说词中也充斥着对当前某热门事件的评论或全新的网络流行语。于是社会信息的更新速度的加快也迫使电影解说短视频的创作者不断地寻求机会加入对社会热点的传播和制造中。最后,几分钟看完一部电影意味着可以在极短的时间内获得新的知识,无论是影迷还是普通观众,电影同样是知识,观众可以利用某部电影增加对世界的认识,或者起码可以参与到日常交流的某一个话题中,于是获取知识速度的加快就成了吸引人的动力,这种工具主义的优势与下文所说的生活节奏的加速密切相关。
无论是技术的加速还是社会变化的加速都很难解释电影解说短视频的快速流行。而电影解说短视频之所以能够吸引大量观众,最重要的原因是其需要的注意力成本和时间成本极低,完美地适应了当代社会生活节奏的加速。生活节奏的加速指“由于时间资源的短缺,每个时间单位的行为事件和/或体验事件的增加……包含着总体的行为速度的加快,也包括日常生活中时间体验的改变”[1]143,这对应了生活节奏的加速在客观和主观两方面的表现。客观看来,当代社会主体在单位时间内行为事件和体验事件的数量不断增加,这同时导致了行为速度的加快和用于某一特定行为事件的时间被缩短。这一方面体现为社会主体需要处理的事务量的增加导致了用于休闲娱乐的总时间的减少,另一方面则是碎片化的时间充斥着我们的生活。在休闲娱乐的时间减少的情况下,观众便会青睐低时间和低注意力投入的娱乐活动,希望在这些娱乐活动中能够完全放松自我。正如在忙碌之后,观众更多地会选择打开电视而不是一本好书,因为他们不想调用思考的能力,观看电视是“无思祛序”,“在电视中遗忘自我,让时间流逝,这是一种存在论构境中的无聊,”是为了让自己完全处于放松的状态。[3]而电影解说短视频所需要的注意力成本和时间成本比电视和电影更低,观看一条电影解说短视频只需要10分钟,观众甚至不必将注意力集中于影像的流动,因为创作者的旁白可以引导观众理解故事情节。电影解说短视频还完美地填补了日常生活中的碎片化时间。举例而言,两个事件中的过渡时间就是标准的碎片化时间:由住所前往工作地点的通勤时间,等待某一活动开始的时间,出差前在车站、机场的候车、候机时间……这些零碎的时间充满着不确定性,很难被视作“休闲时间”,在这些时间里,我们不能使自己全身心地投入到某一活动中,因此在这些时间中,人们更倾向于选择需要更少投入,同时能够完美地填补时间碎片并能起到过渡作用的娱乐活动。电影解说短视频恰好能够在极短的时间吸引观众的注意力,如某博主对影片《全民超人汉考克》的解说是这样开篇的:“他是我见过最怪异的超人,衣衫不整地出来打击犯罪,撞烂路牌砸了一堆警车……”毫无疑问,作为一个“超人”,汉考克的形象颠覆了观众的认知,迅速引起了观众对故事的兴趣。而观众观看原片时,至少要经过几分钟的铺垫才可以看到比较惊险、刺激的场面,这也是电影解说短视频的吸引力所在。
其次,在主观方面,生活节奏加速的感受不一定来自于用于休闲娱乐的总时间的减少。尽管在当代社会中,“我没空”“没有时间”似乎是所有人共同的感受,但在很多情况下,事实并非如此。调查显示,95后年轻人平均每日使用手机超过8小时(1)北京大学心理与认知科学学院于2019年4月18日发布。,同时,根据《2020中国网络视听报告》(2)中国网络视听节目服务协会于2020年10月12日在成都发布。显示,短视频用户人均单日使用时间长达110分钟,与观看一部完整的电影作品或进行其他娱乐活动所需要的时间相差无几。但是社会行为者所感受到的休闲时间“并不是空闲的时间资源的储备,而应该被体验为快速流逝的并且和行为(以及体验)绑定在一起的时间数量。”[1]159因此行为者主观感受到的生活节奏的加快实际上来自于他们难以获得持续的、完整的时间体验。由于即时通讯技术的发展,特别是移动端智能通信技术的进步,使得工作时间与休闲时间不再有明确的界限,“数码设备……把每一个地点都变成了一个工位,把每一段时间都变成了工作时间……数码设备让工作本身变得可移动。”[4]52以看电影为例:大部分的电影观众都有这样的体验:在电影放映的过程中,总会有观众接打电话,甚至自己也曾经在电影放映时打开手机处理工作上的事务。因此,在当代社会的时间结构中,较长的、成段的休闲时间也很难给主体提供持续的、完整的经验。电影作为斯蒂格勒所指认的“时间客体”之一,是自身的时间流与观众的意识流相结合的艺术形式,事件的突然出现不会让电影的时间流停止,相反却中断了观众的意识流,这极大地破坏了观众的观影经验,而电影解说短视频则本身的时间流就很短,且可以随时暂停,其优势就十分明显。
综上所述,电影解说短视频在当代社会中的流行有其合理性,一方面电影解说短视频的大量生产离不开技术的加速;另一方面,其快节奏、微叙述的特征同样适应了当代社会的时间结构,因此能够吸引众多观众。不过,当电影解说短视频替代电影充斥观众的休闲时间后,也产生了许多问题。
二、电影解说短视频的问题
目前针对电影解说短视频的批评大都集中在侵权、盗版或者对电影艺术本体论的侵害等问题上。但是在社会加速理论的视阈下,我们同样可以在世界关系层面上发现电影解说短视频所存在的问题。
首先,电影解说短视频很容易与加速社会中的“异化”相关联。在罗萨看来,加速社会中的异化不同于马克思所说的“异化劳动”,而是一种“异化关系”,是“无关系的关系”(relationless relation):“主体与世界以冷漠或敌对的方式相互对抗……因此,异化是一种世界无法‘适应性转变’的状态……一个人可能‘有’家庭、工作、社交、宗教信仰等,但这些不再对他们‘说话’,主体不再能够被触摸而且缺乏任何的自我效能感(self-efficacy)”[5]184。而电影解说短视频在以下几个方面造成了主体与世界之间的异化关系:第一,电影解说短视频破坏了观众的“自我效能感”。“自我效能感”的概念由罗萨借用自社会心理学,“最终归结为对自己有信心的能力、战胜挑战的能力、以可控的方式影响环境的能力,从而以有组织的方式完成事情的能力”[5]160,总之是主体感受到自我的行动对世界产生影响,同时能够接收到世界“反映”的积极能力。自我效能感一方面具有工具主义色彩:即主体追求兴趣、实现目标、计算和控制世界的能力越强,自我效能感便越强;另一方面来自于完成某件事的能力、获得世界的经验,即对“共鸣”关系的追求。就后者而言,欣赏一部艺术作品,并被艺术作品触动就能够带来积极的自我效能体验,但电影解说短视频则有意或无意地破坏了观众的自我效能感。举例来看,在电影解说的结尾,大部分视频博主会对影片进行评价或传达某些生活哲理,某视频博主在解说《蒂凡尼的早餐》后说道:“美丽,从来不用多贵多奢侈,只要一个瞬间、一个细节的专注。”在解说完影片《釜山行》后,某作者也评价道:“它没有好莱坞式拯救人类的大英雄主义,多了的是人性的反思与情感的刻画。”不可否认,这些观点有其合理性,但是它们代表的是电影解说者对影片的理解,这种理解建立在对整部影片完整的赏析和冷静的思考之上,而观众在几分钟的时间内既无法完整地了解影片的故事情节,又无法完整地欣赏其视听语言,因此很难对影片形成有价值的判断。于是短视频作者的观点就单向地传播给观众,致使观众无法在观影过程中运用自己的理解能力和审美经验,更无法证实自己的审美判断是否正确。电影解说造成了一种双向的“失语”:首先,它使得电影影像不再能够触动和影响观众;其次,也破坏了观众与影像对话的可能性,最终导致观众无法独立思考的同时也很难理解、接受电影解说作者的观点。以电影《教父》为例,在短视频平台的电影解说作品中,获得较高“点赞数”的评论都十分精简,如“真的太经典了”“迈克太孤独了”……可见大部分观众并没有全身心地投入到一次审美活动中,而只是被影片的某处故事情节所震惊而已。而在“豆瓣”网站中,获得较多点赞的评论基本上有着逻辑清晰的论述,例如某条评论是这样的:“平缓的节奏蕴藏着巨大的张力,音乐舒缓,利益博弈与人性冲突……无论是演技还是镜头语言的运用,都给人一种美的享受。而看这部电影极其需要细细品味,无论何时翻出来重温都有新的感受……”毫无疑问,在第二种情况下,观众与影像之间的关系更加积极,他们能够被影像所触动,而不只是被“震惊”,同时能够对影像做出回应,自我效能感只有在这种双向的互动中才能够产生。总而言之,在电影解说短视频中,观众因为电影解说者的强势话语而“失语”,这就造成了其自我效能感的缺失。
第二,电影解说短视频导致了深刻的时间异化形式。在不同的社会行为中,主体会产生不同的时间体验和记忆模式。例如当我们进行一次幸福而愉快的旅行时,时间流逝的速度异常之快,事后回想起来却感觉很漫长,这就是“体验短/记忆久”的时间体验和记忆模式。而当我们在火车站等候火车时,却感觉度日如年,事后也没有什么有价值的记忆,这便形成了“体验久/记忆短”的时间体验和记忆模式。而在现代的社会生活中,“体验短/记忆也短”的时间体验和记忆模式却十分普遍,即在某项活动中,主体会感觉到时间飞速流逝,但对这项活动的记忆比较单薄。观看电影解说短视频恰恰带来了“体验短/记忆也短”的时间体验和时间记忆模式,从而产生了时间异化的体验。这一方面是因为观看电影解说短视频是一种“去感官化”的行为,观众只需将注意力集中于一块几英寸的电子屏幕上,除了视觉、听觉外的大部分的感官如嗅觉、触觉、味觉则处于封闭的状态。甚至在视觉或听觉器官中的某一个也可以缺席,试想在某个安静的公共场合,即使无法打开手机的声音,只注视短视频的字幕,我们仍然可以对某部电影的故事情节了如指掌。因此,“去感官化”的电影解说短视频很难为观众留下深刻的记忆。观看电影解说短视频的行为同时是“去背景化”的,“它们跟我们的内在状态或体验没有有意义的‘共鸣’”[1]137,它在生活的时间流中更加孤立,与其他任何行为都无法有意义地连接或整合起来,这是由短视频的特性决定的。一项社会调查显示,“74.8%的用户会在‘平时休闲时’看短视频,54.5%的用户在‘晚上睡觉前’浏览,40.4%的用户在乘坐交通工具时观看……”[6]观众选择频繁观看短视频的时间段在生活中并不具有重要的意义,如果某个观众在机场候机时打开手机观看短视频,便可能与某部电影解说作品相遇,即使这位观众被某一段电影解说短视频深深吸引,在旅程开始时也必须关闭手机。因此这条短视频不会对这名观众的旅程造成任何影响,很容易被他遗忘。与这种“去感官化”和“去背景化”的体验相反,电影院作为一个暂时与世隔绝的封闭空间,以及不能使用智能手机、不能大声交谈等不成文规定,使得在影院中观看电影成为生活中难得的“静观”时刻。如果将影院观影扩展为一种社交活动,如与恋人观看一部经典的爱情电影,和三五好友一起观看一部好莱坞商业大片,都可以给观众留下深刻的印象。同时,3D、4D等新放映技术的出现,除了将立体影像、音响呈现在观众面前外,也可以调动其他感官的参与,如在影院中用晃动的座椅模拟地震、用喷水系统模拟暴雨等环境,这更有利于观众的记忆。
此外,电影解说短视频所产生的数量庞大的影像无法产生持续的经验。韩炳哲认为,“并非是事件的数量,而是持续性经验使得生命更为充实。在事件快速地接替发生的情形中,没有什么持续性的东西产生出来”[7]75,一部电影解说短视频的时间为十分钟左右,那么在90分钟的时间里,观众可以“看”完近十部电影,但是观众不会将自己的注意力长时间地集中在某一个片段中,因为在网络空间中,“存在着大量的可能性和可选择项,就形成不了逗留于一地的迫力与必要性。长期的逗留只会造成一种无聊”[7]86。而短视频的观众无法忍受无聊,如果电影解说短视频的前几秒不能吸引观众,那么观众就会选择滑向下一个视频。在这种需求的引导下,短视频只致力于提供短暂的、瞬间的刺激,因此在对电影影像进行编辑时,电影解说的创作者更倾向于选择充斥着动作、暴力等强刺激性场面或风趣幽默的片段,借以在短时间内吸引观众。于是观众越是追求瞬间的震惊和刺激,“体验短/记忆也短”的时间异化体验就越深入。
第三,加速社会造成了“远”与“近”关系的颠倒,这表现为物理上的亲近被光速作用下的远程亲近所替代的异化形式。“‘远的’事物的接近使‘近的’事物、朋友、亲人、邻居离远,使得所有在近处的人、家庭、工作关系或邻居关系成为陌生人甚至是敌人”[8]。也就是说,人们更愿意通过网络的“远程在场”与陌生人甚至熟人进行交往。但是,无论是与熟人还是陌生人进行交往,网络空间中的社交关系都是低质量的,是一种以“转、评、点赞、收藏等浅社交模式为主”的社交关系。以短视频为例,在CSM(中国广视索福瑞媒介研究)所做的社会调查中,在熟人和陌生人的社交活动中,都有超过60%的用户会选择“评论、点赞、收藏他们发布的短视频,而只有不到20%的用户会选择私信交流。主体之间的关系被“点赞数”“转发量”所衡量,这种关系成了可以被“数”出来的、可以被计算的东西,但是“友谊却是一种叙事”[4]53。就电影解说短视频而言,可以很清晰地发现这种社会关系的异化形式:以某视频博主解说的电影《重见天日》为例,整部电影解说共有超过39 000人评论,但是大部分观众之间都不会彼此交流对影片的看法或者表达自己的情绪,只有获得较高点赞数的评论被其他观众关注并表达共情,大部分观众只能通过“点赞”向他人传达自己的观点和意见。因此,尽管有数万人对影片表达了相同的感受,但是这些评论更像是数万个声音的回响,不再能够触碰和影响他人。
与此相反,尽管电影院中观众之间的关系是一种物理意义上的“无声”关系,但是这种“无声”的关系并不是异化关系中的沉默。例如,在观看影片《泰坦尼克号》时,无论是男女主角令人动容的爱情故事,还是轮船沉没之时绅士们主动牺牲的精神,都能够让观众潸然泪下。美国《时代周刊》的记者曾这样评论,“如果把观众看《泰坦尼克号》流下的泪水汇集起来,会形成云雨,厄尔尼诺现象中的云雨亦难以与之相比”[9]。尽管观众之间无法用语言沟通个人的感受,但是这种共同的情绪表达代表了观众自身的情绪能够被他人所理解,并能够相互影响,观众在集体的触碰、回应和影响下收获了共鸣的体验,这种情绪表达不再是某个观众情感的单方面回响,而是一种相互交流、相互认可和相互影响的“共鸣”关系。
三、电影解说短视频的健康发展
罗萨的世界关系理论在指出加速社会中世界关系异化问题的同时,也给出了相应的解决方案:共鸣(resonance)。作为异化的他者,共鸣指的是主体和世界之间相互影响、相互回应的关系。而上述问题的解决也可以求助于共鸣理论,但是需要明确,不可控性是共鸣关系的基本特征之一,因此不可能出现某种指南用以保证共鸣一定会发生。但是笔者认为共鸣的世界关系理论至少能够为改进电影解说短视频提供如下的经验:
首先,在共鸣的世界关系中,主体需要被影响。罗萨所说的“被影响”并不包括由大量强视觉冲击力的影像产生的震惊,而是观众在感到被“召唤”,被感动和被“触碰”之后出现的深刻的心理变化。“当我们悲伤的面容突然变得容光焕发,或者当我们突然发现自己眼含泪水时,我们受到了影响”[10]。当然,观看电影解说短视频不同于观看电影全片,其中电影解说者的旁白发挥着不亚于电影影像的作用。笔者认为,一个优秀的、能引起共鸣的电影解说短视频首先要求解说者不能单纯地用“段子化”的旁白博人眼球,也不能只是单调地叙述影片的内容,否则就会成为一个平庸的“十分钟小故事”。因此解说者在叙事完结后既不能对影片进行判断性的简单评价也不能以一些敷衍的、简单的“哲理”匆匆结尾,电影解说者应该努力让自己的语言和声音真正成为温暖的、有生命力的,这样才可能影响观众。尽管通过电影解说短视频已经无法触碰到原片中创作者的生命经验,但是一篇好的解说词同样可以震撼观众的心灵,这也需要电影解说者首先被影片所影响,只有自己拥有这一经验之后才能表征这一经验。其次,在短视频受众的自我效能感方面,解说者应该给观众更多的思考空间和机会。这一方面应该发挥“评论区”的积极作用,解说者可以就某个问题鼓励观众在评论区中表达自己的看法,观众也应该努力尝试与其他人沟通。也就是说,社会主体在网络世界中应该保持足够的开放,这样就不止会受到来自影像和解说者的影响,也能够受到其他观众的影响。另外,在评论与交流时不能试图控制或改变其他人的看法,而应该将其他观众也看作是“用自己的声音说话”的主体,但是也不能盲目地认同或完全跟随其他人的意见,这会极大地破坏自我效能感。通俗地说,“求同存异”的态度有利于自我效能感的产生。
最后,也是最完美的状态是,电影解说短视频在影响观众的基础上能够积极地改变观众。众所周知,在一些人的经历中,与某人、某事或者某物的遭遇经常具有决定性的意义,由此他们的性格产生了转变,甚至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这就是罗萨所说的“适应性转变”。当然,观看某一条短视频可能很难改变某个观众的人生轨迹,但是任何一个微小的层面上的积极转变,都能使得共鸣关系的质量更上一层楼,这一点对电影解说短视频尤为重要。例如解说传记电影《万物理论》,即使解说者费尽心思也不能让观众泪流满面,或者让某个人决定像霍金一样为科学研究奉献终身。但是如果观看短视频后某个观众能为自己拥有一个健康的身体而感到幸福,于是在那一天不再抱怨工作和生活中的烦心事,那么他也能收获了高质量的共鸣关系。因此解说者不必通过影片探寻某些宏大的人生哲理抑或探讨某些重大的社会问题,应该寻找影片中与普通人的日常生活紧密相关的元素,让影片的价值观能够影响甚至改变某人日常生活中哪怕最微小的行动。例如通过解说影片《家在水草丰茂的地方》让某位观众能够在用水后即时关闭水龙头、通过观看电影《可可西里》的解说后某位观众不再在景区中乱扔垃圾……那么,这种改变的效果就成功地实现了。
正如上文所说,除了与异化有关的问题外,电影解说短视频还面临着其他亟待解决的问题,如版权问题、电影艺术的本体论问题……但是电影解说短视频的存在有其合理性,而共鸣理论的意义在于其恰好能够(部分地)回答电影解说短视频如何能为观众提供更好的娱乐和审美享受的问题。
作为一种“加速的电影”,电影解说短视频在加速时代的流行有其合理之处,技术的加速加快了电影影像的生产速度,普通观众可以在短时间内制作出数量可观的电影解说短视频,并通过移动网络迅速传播,社会变化的加速让观众更加青睐这种快餐式的知识传播方式。同时,它充分适应了当代社会的时间结构,利用碎片化的时间为观众提供了即时的满足。透过加速理论的视域还可以发现潜藏在电影解说短视频背后的问题,它通过阻碍观众与影像的双向互动破坏了观众的自我效能感,同时加深了时间异化的体验,最后,电影解说短视频阻碍了“共鸣”的形成。我们应该辩证地看待电影解说短视频这一现象,着力解决其中出现的问题,让其在合法、合理的范围内为观众提供更好的娱乐和审美享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