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悲剧中的死本能及情感体验的片面性
——对亚里士多德悲剧净化说的反思

2022-03-17蔡咏

常州工学院学报(社科版) 2022年1期
关键词:否定性亚里士多德本能

蔡咏

(重庆市渝北中学校,重庆 401120)

“净化说”作为西方经典的戏剧美学理论之一,由古希腊的亚里士多德提出。这一理论认为悲剧可以唤起人们的悲悯和畏惧之情,这类情感在观剧过程中得以宣泄和净化,并获得无害的快感,从而实现伦理道德层面的教育目的。

一、死本能的隐喻

在被亚里士多德发展为一个特定的美学概念之前,《诗学》中提到的“净化”有宗教、医学、心理3个层面的内涵:“净化”最初是宗教术语,义为“净罪”,公元前7世纪从色雷斯传入希腊。把灵魂从肉体的禁锢中解脱出来称为净化,以此达到驱邪或赎罪的目的[1]34;医学上指导泄,即用药物使身体中多余或有害的部分排泄出来[2]62;心理上指情绪的宣泄,即借助宣泄减少有害情感的过多沉积,获得内心的平静[1]36。

“净化”概念并非亚里士多德的原创,属于跨学科概念借用,《诗学》中的“净化”仍包含上述3层含义。被借用到美学范畴后,又从道德和审美两方面引申出新含义。“道德说”强调悲剧具有教育、节制和调节的功能,能够让人们在较长时间内保持中庸、平衡的心态。“审美说”强调悲剧能够让人突破固有的局限性,以超然的审美态度对待情感[1]36。以上几种说法都隐含着一个极为重要又容易被忽视的问题:为什么人需要被净化?答案看似简单——人是不洁净的,情绪不稳定,需要被教化;人背负罪孽,需要净化、宣泄和调节。事实果真如此吗?恐怕不完全是。

亚里士多德在《诗学》第十四章明确指出,诗人应通过模仿使人产生怜悯和恐惧的情感并从体验这些情感中获得快感[3]105,而要达到净化的目的必须先唤起类似的可供净化、可供宣泄的情绪和情感。最关键的是引起观众强烈的情感体验。因此,观众的情感体验是悲剧效果关注的重点。强烈的情感体验来自强烈的情绪快感。亚里士多德认为怜悯的对象是遭受了不该遭受不幸的人,而恐惧的产生是因为遭受不幸者是和我们一样的人[3]97,但事实不完全是这样。《被缚的普罗米修斯》《俄狄浦斯王》和《美狄亚》涉及残暴、死亡与乱伦等话题,皆以悲惨结局收场。被缚于高加索山悬崖上的普罗米修斯坚决不向暴虐的宙斯妥协,他承受着每天被老鹰啄食肝脏次日恢复的循环痛苦[4]。发现自己犯下杀父娶母的罪孽,俄狄浦斯王戳瞎双眼,在痛苦与悔恨中耗尽残生,他的母亲(也是妻子)伊奥卡斯特也上吊自杀[5]。美狄亚因被背弃和驱逐产生报复心理,她设下圈套残忍地烧死了国王与公主,甚至亲手杀死了自己的两个孩子[6]。在《安提戈涅》和《俄狄浦斯在科洛诺斯》两部剧中,俄狄浦斯的两个儿子因争夺王位而互相残杀。这些血腥、残忍的故事情节不但不会引起人的快感,反而引发不适感。人类本能地追求快乐、舒适、安全与自我保护,看见他人受难很难感到快乐。悲剧的快感是以特定的路径到达观众内心,给他们带来特定的情感体验。

弗洛伊德在《超越唯乐原则》和《自我与本我》中认为,本能并非像人们普遍认为的那样,积极、发展、促进变化。相反,一切生物都有努力回归到无机世界、无生命的平静状态中去的冲动与趋向,一切生命的最终目标是死亡,无生命的东西先于有生命的东西产生,这种本能就是死本能。与生本能的建设性相对,死本能是破坏性的[7]。席勒在《论悲剧题材产生快感的原因》中阐述,恶人能引起人们的高度关切,人们胆战心惊,唯恐恶人的计划得逞[8]。埃蒙德·伯克则直接指出祸害、残忍是人类的天性[9]。综合上述观点,我们不妨大胆断言:对残忍、破坏及死亡的渴望是深潜于人性中的另一类本能。

不少学说以“现代化让人性分裂”解释人类的恶行,但古希腊悲剧中的残忍情节说明人性从来都是复杂的。不是人类在发展过程中变坏了,而是善恶始终在人性中并存。每个人心里都有恶,这个恶可能是愤怒、嫉妒、仇恨、疯狂。恶的显现需要契机。普罗米修斯因把火种和技艺传给了人类惹恼了宙斯。宙斯把他捆绑在悬崖上任由日晒雨淋,被老鹰啄食。美狄亚帮助伊阿宋渡过各种难关却遭其背弃,仇恨驱使她实施了疯狂的报复。俄狄浦斯和父亲只因在途中谁先走的小问题而大动干戈,闹出人命。从观众观看悲剧时的兴奋和激动可知,悲剧中的残忍情节是唤起人性之恶的诱因。

因此,观众的观剧快感最初很有可能是痛感,但这只是一种表象。最初的痛感是一种人类心理的防御机制。因为怜悯主角和感到恐惧的表象下隐藏着嗜好残忍、破坏与杀害的人类本能。随即死本能占情绪的主导,逐渐打破人类心理在长期进化中建立起来的防御机制,纯粹的快感产生了。这种快感正是人类最原始的、被长期压抑和规训的死本能。痛感是一种防御机制,原因在于大脑作为中枢机构要保证生命的安全存续,而人类内心深处具有死本能。为了不让别人觉察到自己本性残忍,具有破坏性,防止人对自己及他人表现出死亡倾向,中枢神经便用痛感来压抑和掩饰这种快感。准确地说,快感不是由痛感转化而来,而是被痛感唤醒的。因为,这种快感自始至终都存在,只是被大脑防御机制作用下产生的痛感遮蔽了。

这种以死本能为导向,由残忍、疯狂、破坏、杀害、乱伦等因素构成的快感,在理性社会看来无疑是极度危险的。莱辛在《关于悲剧的定义》一文中写道:“但是这种恐怖决不符合悲剧的目的。古代诗人在他们的人物要犯某种重大罪行的时候,宁可设法减轻这种恐怖。他们往往更喜欢把过错算到命运的账上,或者把罪行归之于报仇女神的不可免的意志;他们宁可把自由的人变成一件机器,也不要我们有这种可怕的想法:人天生干得出这种坏事。”[10]悲剧往往将这些残忍情节和悲剧的发生归因于神定的命运或诅咒。例如,俄狄浦斯悲惨的命运和他两个儿子决斗致死的结局都是由诅咒预先决定的。其实,俄狄浦斯和他父亲都性格暴戾,他们会因为小小的争执瞬间变得怒气冲天,甚至闹出人命。尽管俄狄浦斯杀死父亲,是父亲有错在先,但他担心事情泄露便杀死了随行人,则表现出其残暴本性。戏剧家将悲剧的发生归因于命运与诅咒,掩盖了死本能的重要作用,弱化和美化了人性的残忍。

弗洛伊德在《自我与本我》中提到了死本能的去向问题。他认为,一部分死本能以攻击的形式转向外界。悲剧中的残杀、乱伦、报复等行为都是理性社会所禁止的,死本能是被社会法律和伦理道德限制和规训的。在巴塔耶的越界理论中,人身上具有双重否定性,第一重否定性让人脱离了动物性,建立起文明世界,第二重否定性又对人被文明奴役和规训进行了否定(以狂欢节为代表)。乱伦与死亡越是被禁止,其诱惑力越大。人类对死本能产生一种既恐惧又渴望的矛盾心态[11]。在现实生活中,死本能欲望不能得以充分实现,但又必须有一个宣泄的出口,悲剧便成了出口之一,人的越界渴望和否定性在观赏这些包含否定性和越界行为的剧目时得到了很大的满足。尽管悲剧作家将悲剧发生的原因归结为命运或诅咒,并不想通过悲剧去迎合人性中残忍、破坏、否定和趋近死亡的一面,但禁忌的诱惑力恰恰在于被禁止,越是被禁止,人类越渴望。人类凭借长久压抑、急需宣泄的死本能,否定性和越界欲望,敏锐地从悲剧中选取自己需要和喜爱的部分,起初产生痛感,最终获得快感。

悲剧展示了一种危险的可能性,这种可能性来自人类内心深处的死本能——残忍、偏爱破坏。从这个角度看,悲剧的上演是人内心残忍、破坏、否定与死本能的一种隐喻,或者说,悲剧是以艺术形式在人内心上演的死本能狂欢。

二、情感体验的片面性

悲剧主要通过人物塑造和情节安排对观众的情绪和情感产生影响。人性残忍的一面被理性的文明社会规训和禁止,普通人在日常生活中很难直接接触和经历残暴事件,悲剧中的那些迎合人类死本能的悲惨情节,无疑满足了人类的越界欲望。悲剧主角是和观众一样的人,只因犯了错才遭受不该遭受的厄运[3]97,观众的情感体验较为强烈,代入感强,混杂着恐惧、怜悯、震惊、满足等多种情绪。但深入剖析,悲剧的情感体验具有很大的片面性,这种片面性具体表现在以下4个方面。

(一)体验的虚假性

首先,悲剧是一种艺术虚构,制造的是幻觉,本身带有一定虚假性,因此和观众之间隔着安全的审美距离。公元前5世纪的智者派哲学家高尔吉亚在《海伦赞》中首次提出“幻觉说”,他认为悲剧借助语言的力量可使观众产生逼真的幻觉[1]34,高乃依对亚里士多德预想的悲剧净化效果提出了质疑:“但是我不知道它(怜悯)是否引起恐惧,是否会加以净化。我担心亚里士多德关于这一点的推论只是一种美好的幻想,从来不会产生实际的效果。看过演出的人们可以作证。他们不妨向他们的心的深处追问一下,回忆一下戏里什么感动他们,看看是否能从这里发展到这种有意识的恐惧,是否能在他们这里改正那造成他们抱怨的屈辱的激情。”[12]如果自身并没有亲身经历,又十分清楚正在上演的故事不过是虚拟的剧情,真的那么容易被他人的厄运打动、产生怜悯之情吗?受观众个人生命经验所限,悲剧中的情感体验不可避免地带有一定的虚假性。

(二)情感的易逝性

悲剧情感体验不稳定、不持久,容易消退和减弱。卡斯忒尔维特洛提到,如果悲剧反复上演、剧中可怕和可怜的行动变成常见的,效果就会减小[13]。也就是说,多次观看悲剧会带来对悲剧感受的重复,感受的重复导致情感体验的减弱。加之悲剧感受本身具有一定虚假性,虚假的东西难以真实地融入观众的生命中,起初强烈、刺激的悲剧情感体验会逐渐削弱甚至消退。因此,悲剧性情感体验是一种强烈而短暂的瞬时感受。按照悲剧“净化论”,强烈的情感退去,人的情绪回到中庸状态。观众第一次看悲剧必定心绪难平,格外怜悯剧中人物,但如果重复看50场类似的悲剧,就会习惯这些惨状,难以引起情绪变化。因此,悲剧看多了容易产生见惯生死的麻木感和漠然感。观众看多了悲剧变得更加麻木和冷漠,这显然与亚里士多德期望借由悲剧教化公民的目的背道而驰。悲剧情感体验的虚假、局限和重复观看后的麻木冷漠,削弱了悲剧的净化效果。

(三)死本能的顽固性

人有残忍、破坏、否定与死亡的本能,这些本能就是人身上需要被净化的负能量。尼采认为人身上的那个“野兽”实际上是杀不死的,“几乎所有我们称之为‘较高文化’的东西都以残酷的精神化和深化为基础——这是我的命题;那个‘野兽’根本就没有被杀死,它活着,它兴旺,它只是神化了”[14]。而悲剧作家有意把体现人类死本能的残忍情节归因于命运或诅咒的行为,表明剧作家是害怕而担忧的,他害怕让观众觉得人天生就是这样,担忧这种写法会带来不良的社会效果,剧作家的害怕和担忧恰恰有力地证明了这些本能有着难以被驯服的强大力量,以至于剧作家只能选择将其囚禁在命运和诅咒的牢笼中。悲剧本无意迎合和助长人的否定性和死本能,但禁忌的诱惑力恰恰在于被禁止,越是被禁止,人类越渴望。人类凭借长久压抑、急需宣泄的死本能,否定性和越界欲望,敏锐地从悲剧中选取自己需要和喜爱的部分,起初产生痛感,最终获得快感,这是弄巧成拙的结果。死本能一直盘踞在人性的最深处,只是在观看悲剧时被短暂地激活和唤醒,不会被净化。

(四)道德的优越感

悲剧情感体验还能带来道德上的优越感。观众怜悯他人的核心心理机制在于,伴随“你看,我是多么同情另外一个人”心理而来的道德优越感。公开显示愿意同情别人的痛苦,能够美化自我形象,塑造一种自我道德感优越的人格。不得不承认,人们的关注焦点始终在自己身上,人因为自己将来可能遭受不幸而怜悯和恐惧。或许起初尚有一些为他人担忧的情绪,但丛林法则之下,每个人都是利己的。在个人中心主义的辐射下,道德优越感加强了人对自我的关注和迷恋,会形成自我嘉奖的道德光环效应。观众看完悲剧更加为自己的未来忧虑,并非为剧中那个虚拟人物的虚拟苦难操心,不会通过观看悲剧而净化负面情绪,反而会变得更加狭隘。

三、人性净化的不可能性

亚里士多德的出发点是好的,悲剧净化效果能否实现的关键在于它给观众带来的情感体验是否真实、强烈、持久,能否根除顽固的死本能,是否还会带来某些预料之外的负面效果。由上文可知:悲剧情感体验具有片面性,悲剧艺术的幻觉属性、悲剧情感体验的虚假与局限、观赏时的道德优越感使人更加迷恋自我,狭隘的个人中心主义被强化,多次观看后观众表现出麻木和冷漠以及残忍、破坏、否定与死本能的顽固,这些都不利于悲剧净化效果的顺利达成。那么,悲剧对人的净化是可能的吗?笔者认为,或许在某些特定人群身上可以实现这一效果,但就普遍情况来说,想要通过观看悲剧实现对人性的净化实际上是比较困难的,甚至还会带来诸如狭隘的个人中心主义、冷漠、麻木的人格状态等。若想真正实现行为改善与境界提升,只有将心中所念付诸道德实践。

本文对亚里士多德悲剧净化说作了深刻反思,我们发现,人性中的善如此脆弱,通过见证悲剧中的伦理之殇,观众便自认为取得了道德良好的通行证,而这不过是一种自我慰藉式的幻觉,因此,悲剧引起的情感体验是片面的,不仅不可能净化人性,甚至还会产生适得其反的负面效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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