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写实小说中的温情书写
2022-03-17张俊琦
张俊琦
(华侨大学文学院,福建 泉州 362021)
新写实小说是20世纪80年代中后期不可忽视的文学思潮之一,在各类文学史著作中,新写实小说的特质往往被定义为“零度情感”和“还原生活本相”,而在评论话语中,生活本相便是一地鸡毛,充斥着灰暗色彩。因此,众多学者批评新写实作家的悲观消极性写作。然而,细读文本,我们发现这些习以为常、耳熟能详的评论话语无法令人信服。新写实小说是否完全排除了情感的介入?新写实小说何以被定论为“零度叙事”呢?文本中是否存在温情元素?又是如何体现?有何价值?这些问题都需要我们回归到80年代末期的文学场域中进行考察。本文拟对新写实小说的产生进行溯源钩沉,通过文本细读梳理新写实小说中的温情书写,进而探究新写实小说温情书写的价值意义,以及其“大热”背后的权力运作机制,考察新写实小说中被批评话语遮蔽的元素,以更加接近其“真实”面貌。
根据《当代汉语词典》,“温情”指温柔深情,泛指态度温和,平和不猛烈的态度。本文中的“温情”指的是人与人之间的温暖情意和真挚感情,和作者凝视芸芸众生的温情目光,凝聚着作家对现实人生的真诚关怀。
一、总体性视野下新写实小说的产生
方法论上的总体性指的是一种“能够使人从整体的、相互作用的视角间接地把握世界”[1]的方法。布尔迪厄认为:“在高度分化的社会里,社会世界是由大量具有相对自主性的社会小世界构成的,这些社会小世界就是具有自身逻辑和必然性的客观关系的空间,而这些小世界自身特有的逻辑和必然性也不可化约成支配其他场域运作的那些逻辑和必然性。”[2]这些社会小世界彼此渗透,共同构筑成社会世界的大“场域”。这便要求我们以联系而非割裂的方法看待问题。重返80年代的文学场域,我们不禁要追问,新写实小说思潮何以产生?如何成为可能?
(一)对80年代初文学思潮的承续与反拨
20世纪80年代初期,中国进入开放多元的新时期,人们对未来充满浪漫想象,社会洋溢着高亢激昂的情感,但与50至70年代革命现实主义高扬的浪漫主义理想不同,人们展现出对俗世生活的关注倾向。“伤痕文学”“寻根文学”已开始对人的世俗欲望作少量描绘,如卢新华的《伤痕》中的描写:“她从来没有这样仔细地审视过自己青春美丽的容貌”[3],以及《棋王》中对王一生“吃”的欲望的书写。但由于世俗化潮流在80年代初还处于萌芽时期,人们无法骤然脱离固化的思维模式,因此不论是“伤痕”“反思”还是“寻根”文学,其背后起主导作用的还是作家的精英和启蒙意识。随着时代发展,人民对现代化的追求、对优越富足生活的迫切需要使文学世俗化倾向逐渐加深,80年代初文学作品中已经孕育的世俗因子被不断放大,成长为80年代末期的“新写实小说”,日常生活成为特定的审美对象被作家所关注和书写。
另一方面,新时期现实主义思潮式微,人们对“文革”时单一的革命现实主义叙事持本能的排斥态度,加之想要追赶世界潮流的现代化愿望,先锋文学、寻根文学等具有鲜明现代主义手法的文学思潮应运而生。但随着市场经济的不断深入发展,注重感官享乐和物质生活成为普通百姓的普遍追求,精英文学的形式实验和晦涩难懂的文本叙事加剧了文学与现实的隔阂。1988年《文学:失却轰动效应以后》一文引起学界对中国文坛没落现状的忧虑:“文学失却了它的轰动效应。读者冷淡,文坛焦灼。文学家似乎从未曾像现在这样感到精神疲惫。”[4]在这样的困境中,新写实小说不再玩弄形式实验,而以贴近现实人生、与人民平等对话的态度出现于文坛之上,为沉寂的现实主义文脉注入了一股生机与活力。此外,值得注意的是,西方此时正在经历一个文学批评由“内部”向“外部”转变的过程,这一定程度上也影响了中国文学的发展走向。
(二)《钟山》等杂志的生产运作
为活跃沉寂已久的中国文坛,《钟山》杂志发动文坛与媒体共同为新写实小说造势。1988年,《文学评论》与《钟山》编辑部召开了“现实主义与先锋派”研讨会,对《风景》《塔铺》《烦恼人生》等作品展开讨论,这成为《钟山》举办“新写实小说大联展”的前奏。1989年,《钟山》第3期“新写实小说大联展”卷首语特意强调,“在多元化的文学格局中,1989年《钟山》将着重倡导一下新写实小说”[5]13,将其定义为既不同于已有的现实主义,也不同于现代主义“先锋派”文学,“以写实为主要特征,但特别注重现实生活原生形态的还原,真诚直面现实、直面人生”[5]13。包括方方、王安忆、王蒙、邓友梅等作家都参与了这一活动,尽管这些作家创作风格各异,也许并不具有新写实的风格,但出于一定的功利目的,《钟山》将其“一网打尽”,利用自己的平台发表相关作品,以求在社会上形成轰动效应。除介绍作品之外,《钟山》还利用研讨会和评奖活动继续扩大新写实小说的文学影响力。张韧感慨:近年“环绕一个派别、一种文学现象展开如此规模的讨论,仅见于‘新写实’”[6]。1989年10月,《钟山》和《文学自由谈》杂志联合举办讨论会;1990年,《钟山》举办评奖活动;1991年,《文学评论》编辑部和中国社科院等文学研究所召开研讨会,同年,《长江文艺》、《小说月报》、湖北省作家协会等联合召开关于方方、池莉作品的讨论会;《上海文学》《收获》《文艺报》等刊物推波助澜,共同阐释新写实小说的艺术特征和未来走向,“新写实”成为80年代末90年代初的一个热词。
在总体性视野的观照下,新写实小说思潮既是对80年代初期“伤痕”“反思”“寻根”等文学思潮中关于世俗化描写的放大和承续,也是市场经济环境下对现实主义文学传统的呼唤回归,对“先锋文学”等脱离人民群众的文艺形式的反拨,更是文学期刊运作的结果,种种因素合力推动了新写实小说的异军突起。然而,这种对作家和作品“一刀切”的归类方式,在扩大文学影响力的同时,一定程度上也导致新写实小说中的某些特质被铺天盖地的单一评论所遮蔽,造成了人们认知上的片面和偏移。
二、庸常世俗中的温情烛光
柄谷行人在《日本现代文学的起源》中认为:“所谓风景乃是一种认识性的装置,这个装置一旦成型出现,其起源便被掩盖起来了。”[7]正如南帆所说,这种“零度情感”的“超级叙事并不可能出现”[5]141。新写实小说确实书写了琐碎乏味的日常生活,弥漫着一股灰色、暗淡,甚至让人绝望的情感,但笔者认为,将其称为“零度情感”则过于绝对,字里行间,我们仍能体会到夫妻间相濡以沫的温暖情意、小人物之间的涓涓温情,和平民百姓乐观坚韧的生活态度。
(一)家庭婚姻中的温情渴求
人不论在社会上扮演什么角色,在家都会为妻、为夫、为父、为母,家庭关系的和谐与否是事关人民生活是否幸福的重要一环,新写实小说关注到了这一简单重大的问题。评论家总是把新写实小说定义为“灰色”“黯淡无光”的,这在很大程度上也使一部分读者不想看、不敢看。然而实际上,学界的这种定义并没有注意到作家和作品的复杂性及差异性。
池莉聚焦于普通婚姻家庭中的男女,在《敬畏个体生命的存在状态——池莉访谈录》中谈到,她想要在作品中立起一根不变的脊梁,那便是“对于中国人真实生命状态的关注与表达”[5]269。中国人真实的生命状态难道只是一地鸡毛吗?也许,在一部分精神追求者看来,他们无法认可这些追求物质欲望的小人物,但若以平民视角观照小市民的生活,我们便不能不被他们苦中作乐、知足常乐的心态所感动。夫妻之间,除了凡俗生活,还有早已习以为常、自然流露的,甚至不自知的绵绵情意。池莉曾言:“世界上的至真至善都天然存在,只是被积年的岁月风尘所掩盖。我的写作,为的是拂去那些灰尘,让真善美显露出光芒来。”[8]这说明一部分被纳入新写实的作家,其写作不仅仅是为了展现世俗的灰暗面,更重要的是发现凡俗人生中的真善美和日常生活百态中的自然温情。
酸甜苦辣是日常生活的常态,新写实作家揭开了80年代初人道主义思潮中情感叙事的神秘面纱,取缔其中的理想主义色彩,表现日常烦琐生活的同时凸显温情在缓和夫妻关系、抚慰人心上的作用。印家厚看到妻子鸡窝般的发式,在遗憾老婆为何不可以打扮得光鲜亮丽一些时,又对她充满情感上的依赖,“然而这世界上就只有她一个人在送你和等你回来”[9]7。印家厚工作回家后,一股烟火气扑面而来:“家里炉火正红,油在锅里哧啦啦响,乱七八糟的小房间里葱香肉香扑面,暖暖的蒸汽从高压锅中悦耳地喷出。”[9]46正在做饭的老婆给了儿子一个大大的拥抱,给印家厚递来毛巾和温水,印家厚“深深吸吮着毛巾上太阳的气息和香皂的气息,久久不动。这难道不是最幸福的时刻?他的家!他的老婆!尽管是憔悴、爱和他扯横皮的老婆!此刻,花前月下的爱情,精神上微妙的沟通等等远远离开了这个饥饿困顿的人”[9]46。在日复一日的枯燥的家庭生活中,池莉捕捉到了夫妻间爱意升腾的瞬间,这些小市民并没有多么贪婪的欲望,他们知足常乐,只需一丝温情,便有了继续生活的动力。为了不让对方徒增烦恼,夫妻二人尽管都知道出租屋要拆迁的消息,但都互相隐瞒,印家厚暗自下定决心:“老婆,我一定要让你吃一次西餐,就在这个星期天,无论如何!”[9]51夫妻间相濡以沫、同甘共苦的感情令人动容。
新写实作家并没有将夫妻塑造成一对最熟悉的陌生人,他们有着对彼此的宽容和理解。《一地鸡毛》以“小林家一斤豆腐变馊了”[10]289为开头,为全文设置了一个即将铺展日常琐事的悬念,带给读者的阅读期待是小林和老婆将会为无数个此类鸡毛蒜皮的小事而争吵。但细读文本,我们可以发现,小林夫妻并不会将这些争吵真正放在心上。小林自觉承担家务,早起买豆腐,为老婆的工作和孩子的入托问题东奔西跑,担起为夫、为父的责任。问题解决后,刘震云会安排一次夫妻间温情的倾诉,而这也是现实生活的真实写照。医院看病后,小林心疼老婆为家庭的牺牲,买了一盘炒肝,“使两人重温了过去的温暖”[10]313。晚上,二人床头私语,坦诚相待,温情脉脉。支撑“一地鸡毛”的生活的背后,是夫妻二人团结一致攻坚克难,是两颗互相体贴和宽容的心。因此,题目中的“一地鸡毛”有着双层含义,表面是描述琐碎的日常生活,而支撑起这一地鸡毛的生活的,是小林夫妻间的同甘共苦、彼此共情和相濡以沫的决心。
《不谈爱情》开篇便是庄建非和吉玲吵架的场面,不过是因为吉玲渴求丈夫对她多些体贴和关怀。二人解开心结以后,又恩爱地依偎在一起,哭着笑着憧憬着未来,“争吵”不是重点,“争吵”只是吉玲为获得丈夫关心的一种“手段”,体现的是吉玲对婚姻“温情”的渴望。《懒得离婚》中方芳在面临每个家庭都是“凑活着过”的新闻结论时心情十分沉重,但就在这灰色的“凑合着过”的家庭背后,承载的是长年居住在一起后所养成的、彼此间心照不宣的习惯、责任、牺牲和宽容。一地鸡毛的生活背后,又何尝没有温情?只不过因为长年累月的习惯消磨了人的感知。刘述怀一直以来都能说会道,在人面前就会侃侃而谈,被称为“侃爷”,与张凤兰刚结婚的几年,家里总是充满欢声笑语,那时的婚姻又怎会没有温情?但长时间的习惯让张凤兰已然感觉麻木,不再想听刘述怀不务正业、总是话痨般地聊个不停,于是,“侃爷”在妻子眼中便由“温情”的源头转而为“厌倦”的所在,转为对“家家户户都是凑活着过”的无奈接受。当张凤兰眼含泪光地回忆起他们初次约会时丈夫幽默风趣的言谈场景,谁又能说这个“三好家庭”中只有灰色,没有温情呢?
此外,“父与子”之间的温情在新写实小说中也占有很大分量。方方的《风景》以一个夭折孩子“小八子”作为叙述者,这种叙述视角便与“零度情感”的定论相悖,因为小八子总是对亲人的行径发出议论,情感上便不可能做到“零度”。儿女长大后都离家而去,父亲在贫困破旧的房子里长吁短叹:“只有小八子陪我了。”[10]10父亲的这句话“让我感动了好几天”[10]10。小八子对父亲年迈后孤苦、寂寞的感伤情绪夹杂于其中。文章最后,父亲因居住的旧房面临拆迁愁眉不展,小八子就被埋在这块土地之下,叙述者不无伤感和悲痛地发出慨叹:“我知道我再也不可能和父亲母亲在一起了。二十多个幸福的岁月,我享受到了无比无比多而热烈的亲情之爱。那温暖的土层包裹着我弱小的身躯。”[10]70小八子视角下的父母面孔慈善,望着他很久,然后远去,“这一天我才发现,父亲和母亲已经非常苍老非常憔悴非常软弱了”[10]70。小八子以一种同情、失落的情感和关切的目光注视着这对年迈的老人,不能说这是“零度情感”的表现。又如《烦恼人生》中的印家厚,对儿子未来所要面对的生活苦难和丑恶充满担心和忧虑,看到儿子懂事的样子,印家厚心里油然升起了数不清的温柔。《太阳出世》中,夫妻悉心照料刚出世的婴儿,婴儿的出世甚至改变了母亲李小兰的性情,“大大咧咧的娇里娇气的李小兰变成了一个脚踏实地过日子的小妇人”[9]148。赵胜天东奔西跑办理各种繁杂的手续,对女儿寄予殷切的期望。二人为了女儿的健康成长,自己省吃俭用,不顾亲人劝阻,给女儿买进口奶粉,“你没看见自从生了朝阳我就没买过衣服,没上过美容厅?可我有权利买能恩奶粉给我女儿吃,我爱她,我不嫌贵,剜我的肉给她吃也与你们不相干!”[9]182任何人都不能不为李小兰伟大无私的母爱而感动。
(二)芸芸众生的温情交往
实际上,新写实作家并没有将工作单位描写为一个绝对冷漠的地方。《烦恼人生》中,当印家厚没有得到本应属于他的一等奖金、其他人窃窃私笑时,雅丽为印家厚鸣不平,孩子气十足地说:“几个钱的奖金有什么纠缠不清的,别说三十,三百块又怎么样?你们只要睁大眼睛看谁干得多,谁干得少,心里有个数就算是有良心的人了。”[9]19《官人》里,老袁是一个相对正直的存在,他对老赵女儿的工作问题,愿意施以援手。打字员小姑娘没有在调查组面前妄意诬陷老袁。当调查组老曲表达对老袁工作不易的理解时,老袁听后“心里一下有些感动,眼里想冒泪”[11]。人人皆有私心,但并不代表工作就不兢兢业业,老袁的泪水不是装模作样,而是多年来辛勤工作获得他人认可和理解的一种感动。
新写实小说在人与人的交往上有着温情的谱写。《烦恼人生》中,欣欣妈妈主动帮忙照顾印家厚的儿子:“千万别客气!只要不让孩子受罪就行。”[9]40这是两个为人父母者之间最为真诚的对话,话语间透露出的是对彼此的共情。《风景》以死亡人的视角叙述,弥漫着一股阴郁气息,然而方方仍然给这灰暗世界加入了光亮的因子:七哥和够够之间真诚的友谊,杨家人对二哥在学业和生活上的帮助。即便父亲残暴至此,但本性依然不恶,当杨朦请求父亲帮助寻找其失踪的父母时,父亲焦急且利落地安排寻亲事宜。《不谈爱情》中,全花楼街的街坊邻居为吉玲的恋爱婚姻操劳。章大姐为吉玲的离婚事件忙前忙后。受困于婚姻问题的庄建非在梅莹的真诚点拨下豁然开朗,明白男女之间不仅只是性的关系,更重要的是义务、责任和关心。“梅莹和庄建非握了握手,给了他一个理解的微笑。”[9]112花楼街的普通百姓、章大姐、梅莹等人都象征着一股股温情的暖流围绕在吉玲和庄建非身边。《太阳出世》中的人流室里,一个胖护士幽默温柔地开解着李小兰的紧张情绪,赵胜天体会到“由脚心上升的细细的震颤”[9]128,他被这个胖护士给予妻子的劝慰感动了。在李小兰和赵胜天抱着流满鲜血的女儿跑往医院的路上,汽车为他们紧急刹车,他们还得到了一个摩托车手的帮助。在李小兰一家遇到困难时,这个社会各个阶层、各个职位的人都对他们施以援手。当李小兰为因操劳家庭而隔绝于社会而烦恼时,在儿童公园里遇到了一群“同病相怜”的少妇,她们用自己的经历鼓励、开导着李小兰,使她不再纠结于生活中的一地鸡毛,积极乐观地处理家庭关系。无疑,李小兰不论是产前、产后,还是为人母照顾孩子期间,都得到了素不相识的陌生人的关怀,作品的情感基调不是灰色的,而是积极向上、展露着人性的美好光辉的。
再如《懒得离婚》中,方芳从一开始为着发布新闻的功利目的和猎奇心理采访,但最后,她恐惧深入调查,不愿撕开受访者的伤口,她与他们共同悲喜,可以看出方芳善于换位思考的善良品质。索玲是单位里的校正员,常常特立独行,不与人交际,当看到方芳采访受挫,纠结于现实婚姻的复杂时,仍不失时机地开导方芳,解答她心中的谜团。《一地鸡毛》中,小林和老婆吐槽完保姆后,又有些羞愧,“人家一个十几岁的小姑娘,出门几千里在外,整天看你脸色说话,就是容易的?”[10]313小林在接连经历豆腐馊了、无力帮助老师、孩子生病的打击后,仍能设身处地为保姆着想,足见他本性中的善良。杜老师理解小林的难处,求助失败也依然送了他两桶香油,然后赶忙离开。小林看到公共汽车开远,老师在车上仍微笑着跟他招手,“小林的泪唰唰地涌了出来”[10]309。小林在报纸上看到一位大人物尊师重教的新闻,禁不住骂道:“谁不想尊师重教?我也想让老师住最好的地方,逛整个北京,可得有这条件!”[10]309可见小林内心无能为力的愤慨,其背后是对老师的尊重和感恩,二人之间涌动着一股略带感伤的温情。
(三)庸常生活中的积极追求
新写实小说往往被认为缺乏批判精神,放逐对社会责任的承担。评论界甚至有人认为它因缺乏精神亮度,所以毫无意义、价值迷失。然而,新写实作家对日常生活本身的关注便代表着意义和价值。新写实作家引导读者关注小人物的世界,若以“启蒙”“民族”“国家”“诗意”等形而上的字眼观照新写实小说,自然会得出上述结论。但站在平民立场,我们便会发现这些小人物自有一套苦中作乐的方法,他们有着自己的生活逻辑。
《烦恼人生》中,印家厚不论遭受多少挫折,都没有自甘堕落,他去钢铁公司、去北京学习,努力学习日语,以更好地照顾父母家人。在和朋友的通信中,印家厚感到自己“生活正常,家庭稳定,精力充沛,情绪良好,能够面对现实”[9]32,又有何奢求呢?“他的自信心又陡然增强了好多倍。”[9]32《一地鸡毛》中,小林并不为繁杂琐碎的生活小事和贫困潦倒的生活而绝望,认为“物质追求哪里有个完。一切不要着急,耐心就能等到共产主义”[10]296。小林没有因一地鸡毛的琐事而丧失生活动力,而是按部就班地一步步实现自己的愿望。《不谈爱情》中吉玲出生的花楼街,是底层、贫困、脏乱、破落、不文明的代表,但吉玲不屈从于命运的安排,努力学习,到社会上广交朋友,进入事业单位工作,“吉玲说什么也要冲出去。她的家将是一个具有现代文明,像外国影片中的那种漂亮整洁的家。她要坚定不移地努力奋斗”[9]72。当吉玲在婚姻中不能如愿获得自己想要的尊重与体贴时,下定决心与庄建非离婚,可见吉玲身上具有新时代女性独立、自强、有主见的品质。这种积极进取的精神也使得作品中涌动着一股倔强、向上的激流。
《风景》中的七哥从小在恶劣的生活环境中成长,睡在床板下,忍受蚊虫叮咬、炎热侵袭、家人的暴力殴打,残酷的童年生活激发了他向上攀爬的功利性情。为获取优渥的生活条件,他努力考上大学,甚至不惜抛弃旧爱,追求家境更为优越的新欢。但七哥的本性却并不邪恶,他向新欢坦承自己的恋爱目的:“我需要通过你父亲这座桥梁来达到我的目的地。”[10]56如七哥最后所说,“谁是好人谁是坏人直到死都是无法判清的”[10]71。七哥的命运不能不引起读者的同情,方方对七哥每个阶段的人生选择都找到了可以得到读者谅解的理由,大家都不会责怪七哥的势利与不择手段,他力争上游、改变命运的努力背后,包含着作者、读者和叙述者三方共同的理解与温情的观照。《塔铺》中支撑这一群青年度过艰难岁月的是内心的梦想和对未来的憧憬,梦想之路虽荆棘丛生,但精神上仍然孜孜以求,他们具有直面生活苦难的勇气。温情嵌入读者和作者的共同作业之中。
三、温情书写的价值
如今,距离新写实小说思潮的产生已过30余年,当我们以一种历史的后见之明的姿态重新审视上世纪80年代末的新写实小说,便会窥探到许多问题。考察新写实小说中的温情书写,有助于我们多维度全方位地了解这一文学思潮,对其进行价值重估,是对类似于“零度情感”等盖棺定论式的评论的一种反拨。
王干对“零度情感”如此解释:“零度,只局限在文本内结构之中,是就小说叙述而言,而不是要求作家成为生活中的‘冷血动物’。”[5]20但单从文本结构来说,新写实小说也并没有真正的“零度”。如新写实小说的开山之作《风景》便是不符合“零度情感”的典型。《风景》以夭折的第八个孩子为叙述者,观察现实生活中的亲人,便不可能不融入亲情。此外,新写实小说对小市民生活情趣的描写,如《冷也好热也好活着就好》,我们很难将其归类到灰暗的色彩基调当中。对新写实小说中的温情书写进行文本细读,有助于发现其中被遮蔽的“真相”和多维度的现实空间,更接近新写实小说的真实面貌。
新写实小说出现后,学界对这一思潮褒贬不一,有评论者认为,新写实小说对生活原生态的描写没有达到认识自我、改造民族灵魂的目标。然而,新写实小说的背后融入着作家的温情目光。苏童、叶兆言认为:“新写实是被评论家制造出来的,主要是为了文坛气氛活跃一点。”[5]82方方说:“我的创作确实受了当时总体氛围的影响,但我并不认为我的创作是对先锋文学的反拨。新写实是评论家加在我身上的,我不争辩,并不意味着我的认同。其实我不太关注评论界对我创作流派的划分。”“我更关注人物的命运或是人和社会的关系。”[5]265刘震云言:“我觉得用知识分子话语的‘新写实’不恰切,在创作中,我是带有感情的,打开了感情世界同艺术世界的通道,打开了这个通道才有创新能力。”[12]可见,被学界纳入新写实思潮的众多作家其实并不认可这一流派划归,这不能不引起我们的注意。《一地鸡毛》中的小林在经历了为老婆调工作、协助老同学卖鸭脖、为儿子作陪读等事件后,生活也在逐渐好转。小林认识到,“按道理办事,生活就像流水,一天天过下去,也满舒服。舒服世界,环球同此凉热”[10]340。反讽之外,有着作者对小林一家含泪的“温情”,小林已经坦然接受现状,被现实规则异化,然而处于底层无权无势的他们,为了生活,又能怎样反抗?我们不会责怪小林或如《风景》中的七哥般为了现实苦苦挣扎的人们,这种阅读感受本身便是读者对万千人民温暖情意的自然流露。读者的情感随故事主人公命运的升降起伏而波动,这便在一定程度上达到了作者关怀现实人生的目的,作者不是以启蒙的立场,而是心贴心地以平等视角引起人们对底层世界的温情凝视。新写实小说不仅引起读者对庸俗生活的广泛共鸣,更激发了他们心中悲悯的情感,平淡之余,人们更可以注意到生活中款款流动的温情,这便为凡俗人生注入了健康积极的生活能量。
最后,新写实小说中的温情书写是对五四以来中国现当代文学情感书写的突破。五四时期,文学对“爱”的歌颂几乎总与“启蒙”目的联系在一起,如《女神》《莎菲女士的日记》等对“人”的发现与人的力量的肯定,对个性解放的大声疾呼;五四乡土文学的亲情、友情描写与抒发“恋乡”之情或是“启蒙”目的连接。到20年代中后期以蒋光慈为代表的“革命加恋爱”模式的小说,“情爱”总是与“革命”捆绑。茅盾在《“革命”与“恋爱”的公式》中将这种模式表达为“革命与恋爱的冲突”,即为了革命牺牲恋爱,后来演变为“革命决定了恋爱”和“革命产生了恋爱”两种类型[13]。“情爱”本身并没有获得独立于“革命”之外的地位。抗战时期的文学和“十七年”文学中,“革命”因素得到无限制的放大,至“文革”时期达到顶峰。直到80年代,情爱得以在文学作品中显露,但又是对五四文学“启蒙”传统的延续,往往具有浪漫主义和理想主义色彩,如张洁《爱,是不能忘记的》等。五四以来的中国主流文坛,情感几乎总是被压抑在“启蒙”“革命”等宏大叙事中。即便是一度被主流文坛所排斥的“京派”“海派”文学,对情感的描写也充满理想主义或迷幻的色彩。新写实小说对情感的描绘则更具真实性和现实感,贴近日常生活。婚姻由两个独立的个体构成,便必然会存在冲突,但夫妻二人在为一地鸡毛般的生活所烦忧的同时,融入了已然日常化的温情。夫妻间“争吵—和好—互诉衷肠”几乎是新写实小说对婚姻家庭描写的基本模式,因此,新写实小说不是消解情感,而是真实探索和书写婚姻的真谛。此外,人与人的日常交往也得到了新写实小说的独立书写。《冷也好热也好活着就好》呈现出一个日常化的温情场景,不是情人间私人化的呢喃诉语,没有激烈的情感冲突,有的只是小市民在平凡生活中互相调侃、分享八卦事件或新闻的温馨情趣。这些带有温情的普通日常生活场景是以往文学作品中较为缺乏的。
四、结语
回归80年代中后期的文学场域,新写实小说的产生是现实主义文学的一次开拓,是现实条件下文学自身的选择,更是文学期刊和媒体意识共同运作的结果,这便导致学界对新写实小说有众多的“误读”,新写实小说中仍有许多被遮蔽的元素有待学者进一步发现。本文通过对新写实小说中温情书写的梳理分析,希望一定程度上反拨学界对新写实“零度情感”、情感基调“灰暗”的绝对化定论,给予新写实小说以不断讨论的余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