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克思主义话语体系的初创
——基于瞿秋白的考察
2022-03-17张丽
张丽
(宝鸡文理学院马克思主义学院,陕西 宝鸡 721013)
话语体系的创新发展是在继承中转换的过程。随着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研究的深入,学界围绕马克思主义话语体系的建设发展进行了广泛探讨,取得了丰硕的成果,但对早期共产党人创建马克思主义话语体系这一重要历史资源的研究却相对薄弱。瞿秋白针对马克思主义话语体系建设进行了全面的探讨和宝贵的实践,他的理论观点的深刻性、实践性和系统性,决定了他在中国马克思主义话语体系初创事业中不可替代的地位。本文尝试梳理瞿秋白参与初创马克思主义话语体系的特征,以就教于方家。
一、中国为什么需要马克思主义话语
马克思主义话语体系在中国的创建,从本质上讲,是马克思主义思想理论破解近代中国社会发展困局,为先进的社会阶级发声的言语呈现。瞿秋白自五四运动开始即热情投身社会生活,尝试以当时各种进步社会思潮的话语范畴回应中国社会出路问题。他本着为19世纪末20世纪初“阴沉沉,黑魆魆,寒风刺骨,腥秽污湿”①的中国社会“辟一条光明的路”②的初衷,以自身世界观的确立为轨迹,在应用、诠释并超越包括民主主义、无政府主义等各种话语范畴的努力中,趋近、选择了马克思主义话语,同时阐明了中国社会需要马克思主义话语的必然性。
瞿秋白在《革新的时机到了!》中曾明确喊出了“德谟克拉西”口号,体现了资产阶级革命派倡议国民革命以实现民主的理论立场,但他并没有照搬革命派的主张,而是敏锐地抓住孙中山阐释国民革命时强调的,要使全体国民具备民主主义思想的观点,热情倡议要“普遍”民主思想并指出:“我们所谓普遍是什么?是全世界,全社会,各民族,各阶级。”③这就清晰地指出了民主主义思想难以解决中国社会问题的关键所在,体现出对无阶级差别社会的憧憬。
实现对民主主义超越的瞿秋白,在《读〈美利坚之宗教新村运动〉》一文中,表明了建立“无强权”世界这一无政府主义目标追求。但是他自始至终探索的是能够真正解决中国社会问题的方案,随着对劳动问题探讨的深入,他意识到了无政府主义理论的局限,以一篇《伯伯尔之劳动主义观》区分了托尔斯泰和倍倍尔的劳动观,质疑并反思了无政府主义涣散的小生产以及各取所需的分配方案,进而对从经济基础着手,解决当时中国社会问题的“科学”社会主义充满了向往。
带着马克思主义倾向,瞿秋白以记者身份赴俄考察,通过对社会实际的“唯实”分析,他得出了“共产主义实行之可施”④的结论,完成了自身世界观的转变。在此基础上,瞿秋白进一步分析指出,中国历来没有“社会”观念,也没有现代意义上的社会科学,辛亥革命以来涌入中国的各种解决社会问题的思想方案,究竟哪一种为中国社会所真正需要,关键还“在于现实社会问题的解决”⑤。马克思主义正是能够解决中国社会发展出路问题的唯一科学理论,“实因社会现象的日益复杂,不得不要求文字上的革命,以应各种科学之需要——文字原为一切科学的工具”⑥,即是说,中国选择马克思主义话语,源于马克思主义本身是科学,能够指引中国社会发展进步。
瞿秋白是围绕“中国社会向哪里去”的核心问题回答中国为什么需要马克思主义话语的,而自觉回应时代课题是构建话语体系的第一要务。如果说这是包括瞿秋白在内的早期共产党人共同的理论自觉的话,那么,瞿秋白在此基础上提出语言文字革命的主张,则凸显了他特有的话语自觉。这种话语自觉还体现在他对具体词汇概念的选择使用上,以他通用的“唯物”和“唯实”概念为例,他更多倾向于后者,仔细分析体会其对“唯实”概念的阐述性语句,我们发现他侧重运用其“客观实在”的含义,防止对“唯物”概念内涵进行庸俗化理解。但从总体上看,处于自身世界观确立阶段的瞿秋白,主要还是运用当时既有的马克思主义话语范畴,特别是唯物史观概念来进行解答,没有形成创造性的观点,这是同当时绝大部分先进知识分子一样,把主要着力点放在探寻中国社会发展出路问题上的必然结果。
二、马克思主义话语在中国表达什么
马克思主义理论及其中国运用,是马克思主义话语在中国初创时期的主要内容。中国早期的马克思主义者们,是在介绍阐释马克思主义是什么,进而思考并回答如何运用马克思主义的过程中,初步构建起马克思主义话语体系的。瞿秋白以“互辩法”这一独特范畴,恢复了唯物史观包含彻底的唯物论和自觉的辩证法的完整形象,凸显了马克思主义实践性的本质属性,奠定了马克思主义中国化话语的哲学基础。
受马克思主义传入中国路径的影响,在瞿秋白之前的早期马克思主义者,大都借鉴日本学者河上肇的观点,将马克思主义界定为关于过去的“历史论”,关于现在的“经济论”和关于将来的“政策论”3个部分,这种界定侧重以唯物论解释人类历史,片面理解了辩证法,忽略了生产关系、上层建筑的反作用,削弱了马克思主义的革命性,李大钊就曾断言:“属于人类意识的东西,丝毫不能加他(这里的‘他’代指原文的‘社会经济的构造’。作者附)以影响,他却可以决定人类的精神、意识、主义、思想,使他们必须适应他的行程。”⑦
瞿秋白综合并发展了列宁、布哈林等俄国马克思主义者的观点,为马克思主义描画出哲学、社会学(唯物史观的应用)、经济学、科学社会主义四位一体的成分图。这种界定的优势在于:其一,以“互辩法”核心概念,强调了马克思主义的哲学内涵,对唯物史观进行了世界观与方法论统一的解读;其二,在应用唯物史观的社会科学中阐明了主观与客观、理论与实践的相互作用,凸显了马克思主义改造世界的实践性和革命性意义。他甚至在经过思想的沉淀和梳理后明确指出:“辩证法不但是认识社会,而且是在改造社会。”⑧
瞿秋白阐释马克思主义概念内涵是为了应用于中国实践,客观上形成了崭新的中国化马克思主义概念理论。关于马克思主义哲学,他强调使用了“互辩律的唯物论”概念。关于中国社会研究,从横向社会结构看,他在具体文章中不仅提出了近代中国社会性质“半自然经济”和“国际的殖民地”的经济基础概念,提出了“平民之革命民权独裁制”的政治制度概念,还提出了“阶级道德”“革命的艺术主义”等一系列崭新的上层建筑概念;从纵向社会历史看,他撰写的《自民权主义至社会主义》一文,阐明了中国特殊国情下,无产阶级领导民主革命进而完成社会主义革命的独特发展路径。关于中国的经济状况,他针对中国特有的“官僚资本”现象着重分析了社会阶级的现状。关于社会主义的策略战术,他突出地强调了无产阶级在民主革命阶段的“领导权”问题,同时指明国民革命最终要“与世界社会革命合流直达社会主义”。这些概念原理是新民主主义革命理论的基本范畴的雏形,其中大多数在当时的历史条件下对形成中国化马克思主义概念范畴具有首创意义,正如瞿秋白自己所讲,“用马克思主义来研究中国的现代社会,部分是研究中国历史的发端,也不得不由我来开始尝试”⑨。
瞿秋白对中国马克思主义话语内容的贡献,突出地体现在他提出的核心概念“互辩法”上。在他之前的马克思主义者因为存在侧重以“唯物史观”解读“马克思主义”、以人类社会历史的物质第一性片面理解“唯物史观”,构建起的是以“物质”为核心的马克思主义话语体系。瞿秋白创造的“互辩法”概念凸显了以对立统一规律为基础的辩证法内涵,恢复了“唯物史观”包含的“彻底的唯物论”和“自觉的辩证法”的完整内涵,彻底突破了形而上思维方法无法逾越的主观世界与客观世界之间的鸿沟,在解释人类社会和自然界共同遵循的唯物公律的同时,在中国社会实践中发现了马克思主义真理性,形成了中国化马克思主义概念和理论,开创了以主观见之于客观的以“实践”为核心的话语体系。虽然在日后的话语发展进程中,“辩证法”概念逐渐获得优势地位,但瞿秋白对马克思主义话语内容的贡献,已经以在实践中凝练核心概念,围绕核心概念构建理论,运用理论指导实践这一“互辩”的形式为历史所铭记。
三、马克思主义话语怎样在中国表达
创新以文字、文腔、文艺为内涵的民族形式,是马克思主义讲好中国话的重要途径。繁体的象形汉字、刻板的语法格式和统治者的思想内容构成的中国传统话语体系,伴随着两千多年的封建专制统治在中国社会话语领域居于绝对主导地位,至辛亥革命、五四新文化运动前后,进步的知识分子在文体表达、价值内涵等多个方面进行了新的探索和尝试,但总体来看中国传统话语体系的惯性仍在延续,这是当时中国话语语境的真实写照,也决定了马克思主义要成为中国民众的话语选择,面临着对中国传统化体系进行彻底革命,在坚持中创新发展话语民族形式的历史使命。瞿秋白对此有着系统的思考和实践,他以“发展民众的文化”为价值追求,以“文化革命”为旗帜号召,形成了由汉字拉丁化、文腔革命到文艺大众化的一整套话语革命思路,完整地解答了如何让马克思主义说好中国话的问题。
瞿秋白的汉字拉丁化理论属于他的“文字革命”思想。早在1919年他就明确提出改良语言文字是废止知识私有制的方法之一。第一次赴俄期间,他受苏俄文字拉丁化改革以扫除文盲的启发,开始系统思考中国汉字怎样实现拉丁化以易于为劳苦大众所掌握的问题,并先后发表了《中国拉丁化字母方案》《中国拉丁化的字母》《新中国文草案》等作品。1931年9月在苏联召开的中国新文字第一次代表大会,就以他的《中国拉丁化的字母》单行本作为讨论稿探讨了中国新文字方案。他的汉字拉丁化理论自始至终站在广大工农群众的立场上,坚持历史唯物主义基本观点分析根本原因,探索方案步骤,为推动文字工具现代化、普及化做出了积极探索,但也存在偏激的情绪化表达、全盘否定汉字文化等缺陷。
瞿秋白的“文腔革命”理论实质是要弃文言用白话。他在1931年《鬼门关以外的战争》中首次提出了“文腔革命”的概念,认为包括五四在内的以往的革命都没有彻底推翻“鬼‘说话’的腔调”⑩,因而只能算是鬼门关以外的战争,继而从语言和文学领域论证了废止文言的必要性。倡导“文腔革命”对马克思主义话语构建的积极意义在于,以口语为基础的文法腔调,能够帮助生活在社会底层的工农群众迅速接触并掌握科学理论,能够彻底揭批反动统治阶级利用语言文字为自己利益服务的实质,正如马克思在批判德国社会制度时指出的,“应当把德国社会的每个领域作为德国社会的羞耻部分加以描述,应当对这些僵化了的关系唱一唱它们自己的曲调,迫使它们跳起舞来!”当然,由于时代条件、认识水平等限制,瞿秋白的“文腔革命”理论也存在不容忽视的问题,比如简单地将语言文字与阶级属性划等号,对五四时期白话文运动的评价过低等。
瞿秋白的“文艺大众化”理论从属于他的“文学革命”思想。他以文学现代化为线索将近代以来中国文学革命分为3个阶段,他认为第二阶段的五四文学革命的不彻底性产生了发动“第三次文学革命”的必要,其任务就是建立大众文艺,总的途径是向群众学习。具体来说,在形式上要积极运用故事、小说、小唱、说书、剧本、连环图画等旧式体裁,同时注重改革创新;在创作方法上用“描写”“表现”而非“推论”“归纳”的“现实主义的方法”;在实践方式上,以“街头文学运动”和“工农通讯运动”做好普及与提高工作。瞿秋白的“文艺大众化”理论与“文腔革命”“文字革命”相结合,从运用和工具两个方面完整地探讨了话语形式问题,代表了当时对话语问题认识的最高水平,更难能可贵的是他明确提出了推动民族形式发展的话语能力要求,并以“用什么话写”“写什么东西”“为着什么而写”“怎么样去写”“要干些什么”等一整套完整的逻辑系统,呈现了提升话语能力的现实路径。
从话语发展规律的角度思考,斯大林曾指出“不是通过‘在社会主义时期随着一切语言的消亡而形成的统一的全人类的语言’,而是通过各民族之以符合这些民族的语言和生活的形式去参加按内容来说是无产阶级的全人类文化”,就是说,马克思主义话语只有通过创新民族形式才能实现世界发展。瞿秋白熟悉中国的社会历史文化,还具有高超的话语能力和话语艺术,他运用马克思主义理论历史地分析中国具体话语现象,对马克思主义话语的民族形式进行了文字、文腔、文艺的多重解读,形成了体系化的创新思路,不仅为初步传入中国的马克思主义讲好中国话语进行了积极探索,还为马克思主义在日后多元话语竞争环境中占据优势地位奠定了基础。
习近平总书记指出:“马克思主义极大推进了人类文明进程,至今依然是具有重大国际影响的思想体系和话语体系。”早期共产党人在中国初创马克思主义话语体系的艰辛探索是其生命力的重要来源之一,立足当前社会发展和实践深化新的时代要求,回应问题、凝练概念、创新形式,继续建设发展马克思主义话语体系则是其永葆活力的必然要求。
注释:
①②⑤瞿秋白:《瞿秋白文集(文学编)》第1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85年,第3页,第5页,第248页。
③④⑥瞿秋白:《瞿秋白文集(政治理论编)》第1卷,人民出版社,2013年,第24页,第222页,第125页。
⑦李大钊:《李大钊全集》第3卷,人民出版社,2013年,第14页。
⑧⑨瞿秋白:《瞿秋白文集(政治理论编)》第7卷,人民出版社,2013年,第511页,第704页。
⑩瞿秋白:《瞿秋白文集(文学编)》第3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89年,第137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