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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冕”与“脱冕”中的“无事的悲剧”

2022-03-17连超锋

商丘职业技术学院学报 2022年3期
关键词:同体范进中王冕

连超锋

(信阳农林学院 融媒学院,河南 信阳 464000)

《儒林外史》是我国讽刺小说的高峰,有诸多感人的优秀章回,尤以第一回“王冕画画”和第三回“范进中举”为最佳。这两回文字中蕴含诸多艺术奥秘,对之进行探索,有助于我们对这部优秀作品的理解。

一、桃花源美境中的“潘多拉”

《儒林外史》第一回(楔子)构筑了一个桃花源美境:王冕少年失怙,在村学堂里读书不久被母亲送往邻居秦老家放牛。秦老只叫王冕放牧一头牛,“每日两餐小菜饭”,“每日早上,还折两个钱与你买点心吃”[1]1。王冕在秦家白天放牛,“每到黄昏,回家跟着母亲歇宿。或遇秦家煮些腌鱼、腊肉给他吃,他便拿块荷叶包了来家,递与母亲。每日点心钱,他也不买了吃,聚到一两个月,便偷个空,走到村学堂里,见那闯学堂的书客,就买几本旧书,日逐把牛栓了,坐在柳荫树下看”[1]1-2。后来,王冕又自己学画画,不久成名,以卖画为业,“渐渐不愁衣食”[1]3。他因读楚辞,便学着屈原的样子,戴着高高的帽子,穿上宽大的衣服,口中唱着歌曲,拿着鞭子赶喝载着母亲的牛车,在湖边玩耍,惹得乡下的孩子们跟着他取笑玩乐。王冕不慕高官,不求爵位,也不交纳朋友,只是闭关读书。“这分明暗示王冕能从‘看不破’功名富贵的士人圈子中跳脱出来,出淤泥而不染,保持着自己纯任自然的情操”[2]。作者欲通过王冕的形象构筑一个与世无争、没有欺压、没有纷争的桃花源美境[3]。以王冕和秦老的关系而言,两家比邻而居,秦家当为小地主之类,秦老生活优裕,还能雇佣短工。从书中的叙述来看,秦老对牛倌王冕恩惠有加,虽为主仆,但情同父子,王冕与秦老的关系迥然有别于一般地主和雇工的关系。

王冕境遇的改变源于在秦家的放牧。他在秦家不仅衣食无忧,而且还有钱买书,使他可以通晓中国的历史、文化,后来他又学习画画,成绩颇佳,遂成美名。王冕学古代大诗人屈原的模样,危冠敞服,驾车载母在湖边玩耍,大家不以为怪,且附和取乐[4]。他与秦老最为相知:“只有隔壁秦老,虽然务农,却是个有意思的人;因自小看见他长大,如此不俗,所以敬他爱他,时时和他亲热,邀在草堂里坐着说话儿。”[1]3作者笔下的乡村美境颇类陶渊明的“桃花源”,两者不同的是,陶渊明笔下的美境“阡陌交通,鸡犬相闻”[5],与外界老死不相往来。吴敬梓笔下的美境却是中国封建社会末期的江南某地,是中国封建社会行将崩溃破败时的一个小村落。这个桃花源美境不可能持久,因为这个时期的中国社会危机四伏,矛盾重重,到处都有“潘多拉魔盒”,时不时从中涌出一些“幽灵”。这些“幽灵”不是身怀绝技的神人,也非穷凶极恶的坏蛋,而是芸芸众生。这些芸芸众生在封建文化负面因素的浸淫下,演出了一出出“几乎无事”的悲喜剧,虽不那么威武雄壮,但却意蕴无限,令人深思,具有巨大的社会批判意义。

二、“加冕”与“脱冕”中的“几乎无事”的悲喜剧

《儒林外史》中王冕的名字是有深厚寓意的。王冕在成名之后危冠敞服,驾车载母在湖边玩耍,寓意着王冕之“冕”与众不同,这个“冕”是抗争世俗的“礼帽”。这个“礼帽”(冕)是王冕自制的,自己加冕的。对自由之“冕”,世俗时时想予以“脱冕”,围绕“加冕”和“脱冕”,上演一出出悲喜剧。由于王冕生活在封建社会末期,他的这种自我加冕,不可能不受到社会各界的冲击。王冕画画成名之后,有一天正和秦老闲聊,却有县衙的翟买办来临,说是县太爷要王冕作画。之后,县太爷将王冕的画作送给了上司危素。危素非常喜爱王冕的画作,因此,想会见王冕,这对于一介草民王冕来说,无疑是一件极其荣耀的事情。无奈王冕蔑视礼俗,无意于官场,竟拒绝了。后来,时知县亲临草舍,王冕又躲避不见。时知县大怒,准备对“老师说明此人不中抬举,再处置他也不迟”[1]5。王冕大难临头,只得辞别母亲,背井离乡,到山东济南府避难。王冕避难事件是一场悲喜剧,这里面有“大事”,好像又没有“大事”。有“大事”和没有“大事”似乎是不相容的,但同时又是同在的。为什么会出现这种相悖的现象,这须从中国封建社会的文化负量因素中寻求答案。

鲁迅先生在《几乎无事的悲剧》一文中指出,俄国作家果戈理的作品《死魂灵》有一种“几乎无事的悲剧”。他说:“这些极平常的或者简直近于没有事情的悲剧,正如无声的言语一样,非由诗人画出它的形象来,是很不容易觉察的。然而人们灭亡于英雄的特别的悲剧者少,消磨于极平常的,或者简直近于没有事情的悲剧者却多。”[6]这种“几乎无事的悲剧”道出一个社会的腐朽本质,“有没有大事”在不同的人看来,可以得出不同的结论。以王冕拒绝时知县和他的上司危素这件事情而言,在王冕看来,这是极平常的小事,几乎没有什么事,因为两人相见,应相见者双方乐意,如果一方不愿见,或者认为没有必要见,那就可以不见。这是极平常的小事,或者说这几乎不算个事。但是,在翟买办和时知县看来,这是个大事。因为双方地位悬殊,时知县和危素是大官,王冕是一介草民,大官会见草民,对草民来说是一件极荣耀的事情,你不见,便是“不中抬举”,便是大逆不道。于是一件“几乎无事的悲喜剧”不可避免地上演了。

对于范进,作者是把他作为与王冕相对照对比的形象来塑造的。王冕自制一顶“自由之冕”,引起“潘多拉魔盒”中“幽灵”的不满,掀起了一场“加冕”与“脱冕”的争斗,演出了“几乎无事的悲剧”。与王冕相反,范进却极力自制了一顶“紧箍之冕”,戴在自己头上。他为了戴上“紧箍之冕”,奋斗了大半生,但封建科举制对范进并不特别关照,相反,范进为了要“加冕”,奋斗了54年。从胡屠户对范进的无情侮辱谩骂之语中,便可想象出,在这么多次科考中,范进受的委屈侮辱有多重。所以,在得知中举的消息后,他竟然喜极而疯,胡屠户一记响亮的耳光才使他清醒过来的情节,是作者对范进“加冕”的讽刺。54年的“脱冕”之屈辱,终于换来了一顶“紧箍之冕”。对于范进的“加冕”,作者极尽挖苦讽刺之能事。范进得到了物质上的利益,但却失去了精神上的操守,从此,他成为官场上的一条蛆虫,演出了一出出令人喷饭的闹剧。而他的“加冕”竟源于周进阅卷时的一念之想,这对周进来说简直是小事一件。范进的“脱冕”与“加冕”是“几乎无事的悲喜剧”的又一精彩注脚。

“几乎无事的悲剧”是鲁迅先生深刻思想的一部分,这种“几乎无事的悲剧”,反映出中国封建制度、封建礼教对人性的戕害。鲁迅深感中国社会进步的缓慢,封建礼教和封建习俗对人的束缚太大,由此,他感叹中国的历史是“无历史的历史”——历朝历代陈陈相因,没有创新和变化,要想改革,难上加难:“可惜中国太难改变了,即使搬动一张桌子,改装一个火炉,几乎也要血;而且即使有了血,也未必一定能搬动,能改装。”[7]“搬动一张桌子,改装一个火炉”的改动者、改装者,他们没有惊天动地的壮举,没有激动人心的豪语,他们仅仅想在小事情上改动一下,但是却造成了人生和命运的悲喜剧,甚至造成人生有价值的因素的毁灭,引发读者在笑声中思考,从而更深刻地反映了社会生活的本质。王冕和范进的人生际遇都是“几乎无事的悲剧”。作者用他生花的妙笔,将其人生际遇传神地描绘出来,成为讽刺文学的经典。

三、母子、翁婿的同体化

王冕是作者精心塑造的理想人物。这个人物身上不但寄托着作者的人生理想,而且有作者自己的身影。王冕是一个放射着个性光辉、蔑视功名利禄、向往田园朴素生活、甘愿自食其力的知识分子形象[8]。作者在塑造这个人物形象的时候,用的是白描手法,以纯生活原生态的方式进行叙述描写,没有华词丽语,在淡然的叙述中,王冕的形象凸显出来。为了凸显王冕,作者还采用了母子同体化的手法。王冕的母亲是一个极普通的农村妇女,她年轻时失夫,含辛茹苦把王冕拉扯大,她让王冕放牛,教王冕识字,过着清心寡欲的生活,却没有任何怨言。儿子因画画出名后,在儿子危冠敞服引吭高歌时,她也坐在车上同儿子一起玩耍。这位村妇的临终之言更是发自肺腑:“我眼见得不济事了。但这几年来,人都在我耳根前说你的学问有了,该劝你出去做官,做官怕不是荣宗耀祖的事,我看见那些做官的都不得有甚好收场。况你的性情高傲,倘若弄出祸来,反为不美。我儿可听我的遗言,将来娶妻生子,守着我的坟墓,不要出去做官。我死了,口眼也闭!”[1]6一个农村妇女能说出这样通达明白事理的话,也算难能可贵了。王冕性格的高尚完美,离不开母亲的教诲以及母亲对世事的透视与敏锐。《儒林外史》对人物形象的塑造,除用“几乎无事的悲剧”手法之外,再一个法宝便是采用了母子、翁婿同体的写作手法。王母的恬淡、豁达、无欲等性格特点使王冕的人物形象更加完满和感人。

在范进中举这一回中,作者除了采用母子同体化写作手法之外,又采用了翁婿同体化写作手法。作者写范母,并没有用一个贬斥的词语,仅通过日常生活细节来描写一个愚昧的农妇形象。“到出榜那日,家里没有早饭米,母亲吩咐范进道:‘我有一只生蛋的母鸡,你快拿集上去卖了,买几升米来煮餐粥吃,我已是饿得两眼都看不见了’”[1]19。由此不难看出,范母为支持儿子科考,忍饥挨饿也无怨言。更耐人寻味的是,在范进中举之后,家里什么东西都有了。但范母的思维还停留在旧时的轨道上,她面对家里的锅碗杯盏等时,还认为不是自己的,于是说:“你们嫂嫂、姑娘们要仔细些,这都是别人家的东西,不要弄坏了。”[1]23当她得知所有这一切都是自己的时候,这位老太太“把细瓷碗盏和银镶的杯盘,逐件看了一遍,哈哈大笑道:‘这都是我的了!’大笑一声,往后便跌倒;忽然痰涌上来,不省人事”[1]24。这个细节与儿子中举时发疯一样,有异曲同工之妙。

在范进中举一回中,还有一个写作手法同样巧妙,那便是翁婿同体化写作手法。范进的岳丈胡屠户前倨后恭,嫌贫爱富,属于宵小之辈。在胡屠户和范进性格同体化方面,作者写得比较隐晦。唯其这种隐晦的写法,才显示出作者写法的妙处。比如在嫌贫爱富、时倨时恭方面,两人是惊人地相似。只不过胡屠户对范进是前倨后恭,而范进对众人是前恭后倨罢了。说范进对众人前恭后倨也不太确切,应该说成前卑(自卑)后倨更为恰切。看范进中举后为母亲办丧事时何等的有脸面,何等的排场,便知道作者在这一回中运用的翁婿同体化手法是如何巧妙了。

四、结语

作者在王冕画画一回中明写王冕,暗含其母;而在范进中举一回中明写胡屠户,暗含其婿。这种巧妙的艺术构思和精心安排,使这两回成了讽刺文学的经典篇章。对之细细研读和体味,方感这两回文字的好处和精到,怪不得文章大家鲁迅先生说:“迨吴敬梓《儒林外史》出,乃秉持公心,指摘时弊,机锋所向,尤在士林;其文又戚而能谐,婉而多讽;于是说部中乃始有足称讽刺之书。”[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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