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经验与知性之间
——论高春林诗八首
2022-03-17苗霞
苗 霞
(河南大学 文学院,河南 开封 475003)
当代世界诗歌有一个主导趋向:主知化追求。纵然为抒情诗,当代的诗歌理论家们也不再将之视作诗人真实情感的表达,而倾向于认为它与语言的联想和想象存在着更为紧密的联系[1]。有的诗人公开反对把情感当作诗歌的唯一家乡和泉涌。艾略特曾说,诗不是放任感情,而是隐匿感情;不是表现个性,而是回避个性。里尔克也曾提出,诗不徒是情感,而是经验。这些皆在表明,现代的诗已抛弃对人生的虚美抒情,更多是对存在的本体发现和命名,更重知性与智慧。中国当代诗歌深受世界诗歌的影响,许多诗人也因此走上主知化诗歌的道路。如何把生活秩序整饬转述为语言秩序,通过主体真实情感的流露,加之复杂意识的能动作用,把生活经验提炼为审美经验,并最后借助一定的技巧与形式将其凝定在一行行的诗歌文本中,审美经验如何呈现为诗歌之知、之思、之智,对此,诗人们有着不同的尝试。
一、存在是诗的经验世界
《入秋记》《犄角记》《竖琴记》《禄马桥记》《影子记》《收芝麻记》《颍水记》《黄背草记》等8首诗篇,是诗人高春林于2018年10月相继写下的,虽然在发表时诗人并未将其作为组诗命名,可在笔者的阅读印象中,它们是一个内在意蕴深度共鸣共和的组诗系列——是从灵魂高地上审视存在的8部变奏曲。8首诗思如喷泉组群,反冲出此起彼伏的存在花雨,使诗歌形态获得一种存在的音色。
据之,笔者称这8首诗为存在的“八记”。面对这样的作品,读者必须带着智慧去聆听它的声音,怀着敬畏去感受它的存在,从而让它们能够发自肺腑地质疑我们现在的种种关切。那么,从“存在”的哲学角度阐释其深涵的诗思就是一条康庄大道。“存在”不是一个稳定的概念而是多元多义、流动的建构性的非稳定概念。为了避免“存在”由于多元多义而导致的虚化泛化,所以笔者把其限定在特定的文本和细致的研读中去讨论,这一宏大概念即分解为真切而细致的课题,其意义掩藏于衍生的问题之中。
《入秋记》——关于存在的虚妄与自由。“生活有绝对的虚妄”,“昨天什么都没发生,今天还在继续游荡。颓荡”。“唯黑暗与虚无乃是实有”(鲁迅语),但对虚妄的捕捉,具有不可言说性。一个行走的真身总渴望把自由播撒,在自由中寻求虚妄的意义——“叩虚无以求有”,会使它成为劫火难焚的舍利。
《犄角记》——关于存在的梦幻与现场。羊群的演奏、湿漉漉的草丛上的朝露、因静寂而明亮的天空、空旷的田纳西无不是梦幻产生的诱因;而现场感的产生是要有直面街巷、冷峻的面孔、地铁口吐出的人群、拆或者建、切尔诺贝利、过多的禁区的勇气。由此,诗不唯是弓也是琴,诗人“一个人也可以是越过边界的鹿”。但归根结底,诗人愿诗的弓终能被琴的寂静和天穹净化、炼化、提纯。
《竖琴记》——关于存在的暗哑与歌咏。在一个暗哑的世界,诗人不停弹拨着俄耳甫斯的竖琴,把一个人内在生命的声音贮藏其中。这缘于他坚信:“每个人/以他的声音,而不是以他的命运/活在故事的结尾处。”
《禄马桥记》——关于存在的围困和救赎。如果说庸常生活的常态是一种围困,而诗就是逃逸围困的一种自由渡口和飞地。登上这块飞地,既能从黑暗中走出来澄明自身的最高样式,又能进入黑暗澄明存在的本源性质——融化在黑暗的无限之中,自己也会变成无限。
《影子记》——关于存在的经历和思考。生命不仅仅是一种经历,还是一种思考,而思考的痕迹就凝聚在影子化的反思里。也即诗人所谓:“我将把我的生命置于我的凝视里”,以获得自身生存的外观和内省,个人才能构成一种命运。
《收芝麻记》——关于存在的原初坚守与异化背离。坚守原初是相信生命的小和自己的南山,人若于一粟太仓中,其活动不过是无限时间中微不可见的一动。但,生命的小却能成就生命的大。试看,阿拉伯神话里的四十大盗,对着山壁大声疾呼:绿豆,开门!玉米,开门!南瓜,开门!甘薯,开门!喊遍天下粮仓,山门纹丝不动。唯独念到:芝麻,芝麻,开门!巨石应声而开。其实撼动大山的只是这种沧海一粟般的芝麻物种。但人又常常在人生之路上走着走着,就背离生命原初的小和南山,转而误入火车、鬼片、谜的魑魅魍魉。
《颍水记》——关于存在的驯化与野性。禹王击退水兽,水兽的生命力的破坏性因素被慑服,在马踏飞燕间滔天巨水化为颍河细浪。按照能量守恒定律,自然界消失的这股洪荒之力会不会潜移心灵中转为心魔,会不会潜移身体里化为暴力。从物质文明来看,人类的历史是一部进化史。可从思想文化角度来看,是否依然如此。海德格尔告诉我们,要想获得真思,就要回到希腊时代。他让我们明白:我们为之而自豪的人类文明史其实离真思和存在越来越远。
《黄背草记》——关于存在之间的巅峰对决。它讲述一位老猎人和狼的奇幻故事,身临其境般为读者呈现出关于人类灵魂的巅峰体验和深渊体验。看似相对的双方实则相互成全,当没有对立面的时候,所有的存在都是无意义的。任何一方的消失都使另一方的生命意义残缺不全乃至灰飞烟灭。
借助“八记”,诗人完成了他对“存在课题”的思索。社会存在、个体存在、终极存在等三个维度同时敞开和共融一致。存在感可以说是高春林诗思坚硬的“意义内核”。偏于知性的发现和对存在的本体言说的诗思,显然使高春林的诗歌具有鲜明知性色彩。这样的生命存在之问,沉思的质询,在语言上需讲求一定的表述形式,如此才能真正抵达要述及问题的本质。和知性诗思相应合,“八记”的语言表达、叙说方式也散发着抽象的知性光晕。一方面,此乃由于语言的内倾化的影响所引起的。文字始终周游于自我自觉内部,并进而升华,即便如外来物,也都要无一例外地接受心灵的洗涤和净化,蜕变为“心灵的美景”,闪烁出圣洁的心灵之光。同时,诗人内省意识的成熟加剧了内省的过程,内省的透明度和可视度也随之水涨船高。另一方面,是依靠诗人在语义学和语法学上的独特安排来实现的。譬如,田纳西、地铁口吐出的人群、“清琴横床”、切尔诺贝利、索德格朗、弓与琴、南山……这些中西典故如同悬浮在语言之流上的结晶体,须多方咂摸咀嚼才能参透解味。通常的用典指的是传统古典,但高春林笔下的“典”,不仅仅止于此,而是中西经典。它们无疑体现出诗人丰富的智性结构(高春林虽不是学院中人,其诗作却有明显的学院背景),同时检验着读者是否具有相应的反映性心智和知识素养,如果一旦领悟其深意,自然会引起极大的心灵愉悦感和满足感。如“一个人也可以是越过边界的鹿”(《犄角记》),比这个句子的文字和意念更吸引人的是“鹿”的符号暗示性,它在深层次上指向诗句“呦呦鹿鸣,食野之苹”(《诗经·小雅·鹿鸣》)。二者之间遥远的呼应、文意的派生与交相引发总会使人心荡神驰,传递出一种从文本内部扩张来的自由自在感。
高春林坚信“存在”与语言的一体性,并借文字的智慧之光来照亮存在、照耀自身。不论是单个字词,抑或是行行诗句,其间都有一股奇异的知性之光。那跃然纸上井然有序排列着的文字,仿若星星之火,发出微光点亮黑暗,乃至燎原。这光芒不惟停留于苍白的语言中,还涌动在独特的思想中,既表现在句子的结构安排上,也体现在字里行间的逻辑思维中。在阅读实践中,我们必须像层层剥笋一样,以思维之火击穿语码的硬壳,方能破译进而“通”向作者的精神世界,感知作品中的真理之光。诗歌,对高春林来说,是对存在的认识和对真理的表达。如果没有这些形而上的理性思考,诗人不可能使诗歌一下子抵达人生本质。
毫无疑问,高春林诗歌是一种主知化诗歌。在价值确认层面,他孜孜不倦追求知解,努力探索存在的奥秘,呈现出一种形而上的智慧。知性内质高密度地遍布于其语言结构、措辞表达、运思方式、思维向度等多个方面,加之复杂多变的心智思辨,高春林的诗歌不再空洞无力,变得无比“沉重”“坚实”。之所以用这二词来描述,是因为虽然有时思考的结果并不总是沉痛的,但思考的过程总体而言却似一项异常繁重的灵魂工程,思想的纵深也充满了沉重、艰涩、辩证的气息。高春林早已挣脱传统古典哲学的枷锁,转而拥抱现代及后现代文人更热衷的思辨游戏,如阿多诺的否定性辩证法、克尔凯戈尔的反讽辩证法等。思辨内质密度越大,其凝聚的内在能量就越显著,辐射性就越大。基于此,高春林诗歌对时间、历史、生命、空间、存在等主题进行了多方面的思考勘探及多向度的深入挖掘,使诗歌字里行间涌动着沉重的、坚实的内在力量。
高春林诗歌中语言的知性内质,一举将其诗歌锤炼成好似由厚重的杉木和光洁的汉白玉石构筑的亭台楼阁,既凸棱有致,又坚挺有力。思之沉重、之坚实在此表露无遗,正可谓“捶字坚而难移”。这是其诗歌力量的源泉,是存在之重的转喻。
二、从经验到诗的具象思考
诗思大抵是由意象、象征、隐喻手法来处理的。意象,指“融入了主观情意的客观物象,或者是借助客观物象表现出来的主观情意”[2]。象征,源于古希腊,意为“拼凑”“类比”。倘若将某完整的物体一分为二,给予每人一端,作为立约之见证,结缘之寄托,这便是象征。情与景本各为一端,在诗歌的象征世界中,这二端融合,浑然一体。隐喻,从词源学上看其有超出于自身之外的载重之意。反观诗歌的隐喻王国,“意”在“象”所筑造的城堡中翩翩起舞,“象”在“意”的期望下负重前行。尽管意象、象征、隐喻的本体意义和其蕴藏的哲学理念截然不同,但把抽象的诗思进行感性化处理是其必有之义。正是出于对感性的追求,主知化的西方现代派诗提出“思想的知觉化”,即将思想还原为知觉,“像你闻到玫瑰香味那样去感知思想”。
高春林诗歌的诗思感性化处理走的是叙事化路径。他采用“陈述”语调,以叙事呈现关于世界和诗的思考。此番言论并不是指高春林的诗是叙事诗,叙事诗有完整的故事情态,高春林诗歌远远不是,他只是借用叙事的某些图景而已。诗歌中的叙事化不同于小说的叙事化。欧阳江河曾说,诗歌中的叙事是一种使叙事成为不可能而进行的叙事[3]。小说的叙事是时间性的,是全貌呈现。诗歌中的叙事是空间性的,是概观点睛。具体到高春林诗歌,其抒情的、象征的叙事方式体现在:把一件事作为实在的情境以提供作诗的机缘,或以场域的变化带动情思的发展流转,或以单一场面为主的戏剧性叙事。
高春林的叙事是以日常生活经验为对象的,对这种经验的诗学,高春林是有严格限定的。他不择取日常生活的庸碌、琐屑、无意义,常把目光聚焦于富有启示性的生活片刻情境。比如说远游——寂静肃穆的大自然把人内心的神圣性、敬畏感召唤了出来;再如寻古——登临古地,忆往昔岁月;凭吊古迹,抒豪情壮志。总之,高春林是把日常当成真理,把生活当成奇迹去写,写我们每个人司空见惯的日常,写我们每个人触手可及的生活。此时此刻,他是上帝的宠儿。
为了与经验叙事相吻合,高春林最大努力地将词语进行物化,以彰显其对应经验的物质性和具体性,物象的具体性状、声响和动作等经验性细节尽态毕肖,即使一些抽象的词语也能写出质实感。物化的语言使高春林的诗歌保持着事物与世界的再现性结构,结合上述分析过的——高春林的诗歌语言是一种现代性的分析性语言,发散着知性之光晕,完全可以说,他的叙述语式可以归结为永恒的哲学探索与诗性感悟的瞬间情态的转换结构,完成了把具体的经验解释为抽象的意念的程序。
三、知性是经验的必然旨归
高春林的创作将现代诗歌的知性主题与日常经验的叙事融合在了一起。经验和知性的张力撑起了诗歌的内部空间,这个张力的空间大小是由主体性的强弱而定的。并且这个空间越大,诗性越丰厚,诗味越浓郁。经验是知性的生发的首要前提,知性是经验的必然旨归。这种一前一后的时间关系还可以转化为空间方位来比喻,经验在下,知性在上,但二者不是上下垂直的关系,而是螺旋上升的阶梯状的斜方位上下。最终,起点和终点还需重合,诗歌是螺旋形的完成自己。一位意态淡然、沉思状的叙事主体既处于经验之中,又高处经验之上。处于其中,感受的鲜活性、现实的真切性,高出其上,才能以他者的智慧眼光来反观之、审视之。这样的一位主体用叙事的方式、平实的语调,推演出螺旋上升的思维流转图,同时也编织出诗歌的文本形态。奥登在《论写作》中说:“诗歌不是魔术。若是说诗歌——其实别的类别的艺术也是一样——有什么内在的目的,那就是,犹豫说出道理,它能使人清醒,使人不再沉醉在幻想中。”[4]
四、结语
主知化诗歌很容易流于虚空,不质实,但高春林有效避免了思想在虚空中漂浮无着,对于思想、知性,他不是从虚空的无限辩证去理解,而是从实体存在的性质去印证,既通过一种直接而又十分精细的观察来呈现生活的质感,又能表现日常生活的超验价值,承受生活的“重量”。他的诗歌的质地细密切实,对当代诗歌主知化的道路无疑是一种有效的探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