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语、言语活动与文学翻译研究的新路径
——一个现象学的视角
2022-03-17周忠浩
周忠浩
(南京大学 外国语学院,江苏 南京 210023;江苏开放大学 外国语学院,江苏 南京 210036)
翻译常被视为语言的转换过程,但是翻译的对象真的是“语言”吗?进一步说,翻译研究应该重点关注“语言”转换的规律吗?要从根源上认识这个问题,或许应该回到索绪尔(Ferdinand de Saussure)的语言观。索绪尔将言语活动(langage)分解为语言(langue)和言语(parole),并将语言作为语言学的主要研究对象,而将言语排除在外。但是翻译研究并不等同于语言学研究,翻译研究不能排除个人的言语,更不能排除书面语言。因此,如果将索绪尔所谓的语言作为翻译的对象、将语言转换看成翻译研究的对象无疑是狭隘的。现象学家致力于通过“还原”克服理性主义的遮蔽、揭示事物的本质,他们更为关注语言的存在论特征,这为我们重新审视语言开启了新的通道。顺着这条通道,我们将讨论梅洛-庞蒂及索绪尔关于言语、言语活动的论述对文学翻译的启示,进而从现象学的视角探讨文学翻译研究的新路径。
一、语言与文学翻译研究的困境
索绪尔是现代语言学的奠基人,也是结构主义的先驱。从他的《普通语言学教程》中,能够看出他致力于建立一种系统的语言学(继而是符号学)的努力。他首先对语言和言语进行了区分。他认为,语言是一种系统,是同质的。而言语则是个人的,是异质的。语言是言语活动事实的混杂的总体中一个十分确定的对象,是言语活动的社会部分,是个人以外的东西;是能够分出来加以研究的,是具体性的、可以捉摸的;它只凭社会的成员间通过的一种契约而存在,“有点像把同样的词典分发给每个人使用”[1]40。而言语则被认为是个人的意志和智能的行为,是尚未成形的、暂时的。在这种区分的基础上,他摒弃了对言语的研究,而选择了以语言为研究对象的语言学。
他的这种观点也影响了翻译研究。依照他的思考,言语是不可把握的,因而也是无法翻译的,语言才是翻译的对象。翻译因而被视为从一种语言系统到另一种系统的转换,是努力去保留语言中的同一性,去实现语言价值之间的对等。索绪尔将语言的运行比之于下棋,棋子的各自价值是由它们在棋盘上的位置决定的。[1]133依照这一隐喻,翻译似可被视为对棋子的替换。
乔姆斯基(Noah Chomsky)在索绪尔语言观的基础上,进一步提出语言具有表层结构与深层结构两个层次。他认为,所有的民族语言都有共同的句法规则,即共同的深层结构。正因为他们具有共同的深层结构,各民族语言才得以互相翻译或转换。奈达(Eugene Nida)正是基于这一观点,将翻译视为深层结构的转移和表层结构的重构。“源语文本的表层结构被分析为一些深层结构的基本成分;这些成分在翻译过程中被‘转移’并在语义和文体方面被重构为目的语文本的表层结构。”[2]奈达由此提出了翻译的动态对等理论,在翻译研究领域产生了深远的影响。此外,这种强调语言结构的同一性以及语言的社会性的观点,也为旨在突出语言交流功能的翻译研究提供了理论依据。如纽马克(Peter Newmark)的交际翻译以及德国功能学派的翻译研究都注重翻译的交际目的和语言的实用功能,强调文本的社会属性而非个人心理特征。
但是,我们应看到索绪尔的这种二分法存在的问题。他为了研究的方便在语言和言语之间二者择一,这阻碍了对语言现象展开更深入的思考,也阻碍了翻译研究向更为本质的方向推进。这种观点“很大程度上停留在传统主客二元论的窠臼中,停留在第三人称的通路中”[3]。这种语言观并不适合指导文学翻译研究。首先,索绪尔所谓的语言是建立在方言(语音系统)之上的,这种约定俗成的语言不需要以文字为前提,“只考虑土生土长的语言,把文学语言撇开不计”[4]21;德里达(Jacques Derrida)将这种偏重口语而贬低书面符号的语言观称为“语音中心主义”(phonocentrism),并将其视为一种妨碍发现真理的“幻觉”(illusion)。根据德里达的看法,并不存在不受文字影响的本源的语言,语言本身就是文字。其次,语言是社会作用的产物,是约定俗成的符号系统。而文学语言往往会超越这种社会性、封闭性、意识性的系统,体现为一种个性化的、甚至是无意识的语言创造。因而,若基于索绪尔的“语言”来审视文学翻译,则文学作品中个体性、创造性和生成性的语言就难以被社会化、同质化、固定化的语言所译出,因而会陷入不可译的困境。
二、言语与现象学的解决思路
如何寻回语言的本质?由胡塞尔(Edmund G.A.Husserl)发起的盛行于20 世纪欧洲大陆的现象学运动提出了“朝向事物本身”的口号,致力于通过“还原”克服理性主义的遮蔽,进而揭示现象的本质。现象学语言观更关注语言的生成性,提倡重新返回说话者,回到处身情境和生活世界。在现象学家看来,语言绝不能被抽象为一种思维工具或者约定的代码。“话语同现身、领会在生存论上同样原始。……话语已经是解释与命题的根据。”[5]语言不再被视作是独立于言语的系统,甚至也不再是思维的工具。“当人们把语言当作思维的一种工具或一种代码时,人们破坏了语言。”[6]19
现象学范围内对于语言问题的自觉而系统的思考始于梅洛-庞蒂(Maurice Merleau-Ponty)。梅洛-庞蒂论述语言现象学的重要文章《间接的语言和沉默的声音》(载于氏著《符号》)则是以引用索绪尔的语言观开场的,“与索绪尔语言学的碰撞在梅洛-庞蒂对语言现象的思考过程中乃至整个思想发展中起到过深远的影响。”[3]可以说,索绪尔关于语言结构、语言和言语之间的联系的论述启发了梅洛-庞蒂的语言观。
索绪尔认为“语言中只有差别”,“语言系统是一系列声音差别和一系列观念差别的集合”,[1]173-174梅洛-庞蒂同意这一观点,并因此得出符号世界的基本的原则:一个符号本身什么也不能意指,每一个符号表达的意义都少于它所标志的介于它自身和其他符号之间的意义差别。在此原则之上,他认为,某个词语或某句话的含义及某个词形或语法功能总是对于语言整体的参照效果。这种参照体系是无限制的,不稳定的,并且对于每种语言都不同。在这一意义上,任何语言都是间接的、偏斜的,不透明的。“完整表达的概念是无意义的,任何语言都是间接的或暗示的,也可以说是沉默。意义与言语的关系不再可能是我们始终看到的这种逐点对应。”[6]51梅洛-庞蒂强调语言的生成性、创造性,他认为已构成的、经验的语言只不过是语言创造性的结果。①德里达也抓住索绪尔语言学的“差异”说,用解构主义哲学加以重新诠释。他认为不仅语言符号与客观事物之间存在差异,而且语言符号本身的能指和所指也非索绪尔所说的对应关系。换言之,一个能指所涵盖的(即所指)其实是无数与它有差异的其他能指,这些差异组成一个个意义的“痕迹”(traces),积淀在这个能指之中,使它具有无数潜在的歧义,造成意义的不断延宕变化。
梅洛-庞蒂有意将索绪尔着意区分的语言和言语两个概念混为一体,且更加重视索绪尔所谓的不可捉摸的言语。他认为,语言研究应该由客观语言返回言语,也就是要返回生活世界和身体体验,只有如此,才能思考客体对主体的呈现方式,最终从主体间性的角度通达主体性问题。依照梅洛-庞蒂的现象学,言语并不是无法理解的个人表达,而是有结构的、群体性的、可交流的。他也正是从言语的角度来阐释沉默的声音——语言的本质。“真正的言语,有含义的语言,最终使‘隐藏在花束中的女人’显现和释放禁锢在事物中的意义的言语,从经验用法的角度看只不过是沉默,因为言语不能到达普通名词。”[6]53
梅洛-庞蒂不认同索绪尔对言语和语言的区分,认为这种区分将导致语言现象内部无法逾越的鸿沟。他试图找出在每种语言之间,在语言与主体的言语行为之间,在每个主体的言语之间有着互容之处。我的语言和他人的语言、进行中的言语和已说出的语言相互超越和相互包含。言语和语言共处于同质的、生生不息的语言存在中。循着这个思路,他批判了索绪尔对言语的共时语言学和语言的历时语言学的简单二分,指出主观的言语体验和客观的语言科学、共时性和历时性之间是相互包含不可区分的。
根据上述现象学语言观,文学创作以及文学翻译的本质或能得到彰显。语言符号并不代表表达的内容,而表达也并不一定要通过完整的语言形式。跟语言打交道,不过是一种妥协之举。“和织布工人一样,作家也是在反面进行工作的:他仅仅与语言打交道,所以,他突然被意义围绕。”[6]53作家表面上是与语言打交道,但是其真正的对象却是在语言的反面,是那种突如其来将其围绕的思想。翻译亦是如此,译者面对的同样是语言的织物,译者所要复现的是织物里的褶皱和背面的思想。①值得一提的是,将翻译的对象比喻成织物的提法中外皆有。钱锺书《林纾的翻译》(载于氏著《七缀集》)中提到赞宁“翻也者,如翻锦绮,背面皆花,但其花有左右不同耳”,还提到堂·吉诃德说阅读译本就像从反面来看花毯。“之所以作者的言语使他满意,是由于作者的言语规定其条件的一种平衡,由于一种无原型的完善。语言远不止有一种方式。”[6]50言语固然没有完全的可译性,但是译者可以找到一种方式、一种平衡。我们应该将原文的概念驱逐出去,我们的语言也许只是它的译本或编码本,“完整表达的概念是无意义的,任何语言都是间接的或暗示的,也可以说是沉默。意义与言语的关系不再可能是我们始终看到的这种逐点对应。”[6]51依此思路,翻译活动中便不存在原文,不存在可以直接依凭的原本,就如同在言语活动中不存在与意义对应的语言一样。翻译所要面对的不是经过妥协之后的语言,更不是一种抽象出来的语言结构。翻译是回到最初的表达,回到沉默的声音,重新去寻找言语与意义之间的平衡,重新去寻找被意义所围绕的状态。
三、言语活动与译者的任务
对索绪尔来说,区分语言和言语,是为研究的方便,是致力于构建语言科学的尝试,同时,某种程度上来说,是不得已而为之。可以看出,索绪尔在对语言和言语进行区分的时候是颇为矛盾的。他一方面坚决地区分两者,认为两者是绝对不同的东西。但另一方面又认为这两个对象紧密相联而且互为前提、互相依存。他一方面将语言看成是言语活动的主要部分,将言语看成是次要部分,但另一方面又认为“言语的事实总是在前面”,“语言既是言语的工具,又是言语的产物”。[1]40
按照索绪尔自己的说法,语言和言语合起来便是言语活动,二者是将言语活动进行人为分割的结果。在《索绪尔第三次普通语言学教程中》,索绪尔也提到,“从群体语言(langage)中减去仅仅属于个体语言(parole)的一切,剩下的,可确切地称为整体语言(langue)②《索绪尔第三次普通语言学教程中》中的群体语言、整体语言、个体语言分别对应文中的言语活动、语言、言语。我们引用该文献时,如遇到翻译不一致的情况,我们选择尊重原译,不做改动。”。[4]120这样看来,言语活动,如梅洛-庞蒂所论述的语言那样,是一种更为原初的语言形式。索绪尔认为,言语活动是人类与生俱来的能力。“分节的群体语言的能力,可使人们将其设想为自然之物,乃是我们的发声器官的禀赋。”[4]76而语言只是后天习得的,是社会的产物,是言语活动“在确定的时代中所采取的一整套协调一致的形式”。[7]“(群体语言)是抽象之物,需要人类将其显现出来,使之具体化。”[4]7言语活动在不同的个体那里形成沉淀和存储,最后达到在所有个体身上都明显一致的地步。语言只是言语活动的工具。姚小平将言语活动的基本特征归纳为:人区别于其他动物的种属特征;个人的言语机能;涉及生理的、物理的、心理的、社会的等多种因素;是一种本能,或自然的、先天的语言功能;是初始的、第一性的事实,但并非全都属于语言学的探讨范围。[8]
言语活动的“面貌无定”“复杂多变”“无章可循”使之不能够成为语言学理想的研究对象。但是,言语活动作为人类表达能力的原初样态,在文学甚至艺术研究中的作用不容忽视。索绪尔将语言比喻成音乐的乐章,而言语活动则是多种演奏风格的集合。“一曲音乐作品只有凭借实际演奏的总和,方才存在。”[4]82言语活动才是生活世界中的存在样态,才是人与世界的关系的真正表达,只有言语活动是现象学的。对于文学翻译来说同样如此。如果要在译文中重现语言和世界的关系,就不能只停留在语言,而必须返回到言语活动。翻译不是对乐章的复制,而是对乐章的演奏,或者是对乐章之演奏的再演奏。在这个意义上,我们赞同英国诗歌翻译家、翻译理论家斯科特(Clive Scott)的说法,“我们设想译者的任务就是将语言(langue)翻译为言语活动(langage),将民族语言翻译成语言媒介(language-medium)、翻译成语言性(linguisticity),即全部语言的根本。”[9]10
四、文学翻译研究的新路径
索绪尔从言语活动中析出语言,奠定了现代语言学的基础。他对语言之差异性的发现和对语言系统的建构启发了梅洛-庞蒂对符号世界的思考,催生了他的语言现象学思想。无论是现象学家对言语和语言的统一,还是索绪尔向着言语活动的回返,都是对语言的反拨,二者殊途同归,都对文学翻译研究具有借鉴意义。质言之,文学翻译不能简单地被视为语言系统间的转换,不能脱离言语这一语言创造性的根源。或者说,文学翻译的对象不是语言,而是由人介入其中的差异性关系,是本源意义上的言语活动。译者通过语言回到语言产生之前的发生场,译文则是基于这个发生场的创造性表达。“译者把作品从一种文学语言转变为另一种文学语言,是传达事物被感知而不是被了解的感觉。在翻译过程里,译者通过对译语的创造性运用,创造了一种非诗化语言无法传递的感觉。”[10]译者的任务“不是翻译解释后的文本而是翻译阅读的现象学(the phenomenology of reading)”。[9]1某种程度上,文学翻译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是去展现语言的“织物”的反面,是对存在的探求,是从语言向言语活动的复返。
那么,如何克服已有的成见,摆脱语言的束缚,找到新的文学翻译研究的路径呢?下述思路或值得借鉴。
(一)回归身体-主体
前述梅洛-庞蒂的语言现象学仍然是基于他的身体现象学之上的。梅洛-庞蒂指出,人是一种身体-主体的存在,心灵是建立在身体的基础之上的意义。“我们完全可以将心灵与身体的关系同概念与语词的关系相比较”。[11]“语词、术语以及符号这些被认为纯粹是认知意义的东西,在达到我们时必定经由物质的、身体感到的符号和标记。……在确定意义时,身体扮演了一个原初的角色。”[12]理解也是基于身体感知进行的,“身势的沟通或理解是通过我的意向和他人的身势、我的身势和在他人行为中显然的意向的相互关系实现的。一切的发生,就如同他人的意向寓于我的身体中,或我的意向寓于他人的身体中。”[13]身体是一种并非像思想那样透明的自我,它是一种从感觉者到被感觉者的含混的内在,是一个被纳入万物之中的,有面和背、过去和未来的自我。身体意味着主动和被动、作用者和被作用者的不可分割的统一。因此,在翻译研究中,不可以将身体经验、感性认知排除在外。尤其是在文学翻译研究中,更要重视作品中诉诸于感性的表达以及读者的身体经验——阅读的现象学。
已有学者顺着身体现象学的路径来思考翻译研究。结合梅洛-庞蒂关于身体、语言、意义在同一视域被提供、彼此混合的思想,冯文坤认为,既然言语本是身体的表达、沉默的经验、对思想的完成,而不是对思想的翻译,那么翻译活动也就不能被定义为一种语言转换行为,也就不存在纯粹意义上的无损失的翻译,“一切现在的表达或翻译都是现在时的综合”。[14]这有力地批判了机器翻译和传统的以源文本为中心的静止的翻译观。他还指出,在翻译时,译者清醒的理性认知并不构成译文的全部,甚至只能构成其表层内容。[15]李洪金、吕俊基于梅洛-庞蒂“伟大的散文”的概念,强调了语言的感性因素,认为好的作家和翻译家都应该捕捉到不可见的最富有感性的东西,并提出要重新认识文学翻译中的感性问题。[16]
当代译论家罗宾逊(Douglas Robinson)在其著作《译者登场》(The Translator’s Turn)中将“躯体/身体”引入翻译研究,围绕“躯体性”重新建构译者的主体性。他认为“意义是涵摄躯体性的内容,是语言使用者作为意义来体验到的东西”,[17]19“在两个文本之间没有在抽象意义上的可系统化的对应结构,有的只是个人躯体反应上的对应。”[17]36在此视角下,翻译中的等值被认为是基于译者躯体/感受上获得的等值。罗宾逊区分了平庸的译者和伟大的译者,前者割除身体以换取逻辑上的一致,后者则不规避躯体之混乱和含混,不会隐退至智力中以求保护,而是大胆地使引发他做出反应的那些互为冲突的感性要素具体化或肉身化。一些优秀的诗人译者如庞德(Ezra Pound)正是通过诗人直觉或者躯体化的理解而超越了理性的认知或者社会规范意义。通过将身体因素引入翻译研究、强调译者在翻译活动种的身体反应,罗宾逊解构了西方传统翻译观中的工具主义、二元论和唯美主义,提出了重视译者和翻译实践的“翻译身心学”(the Somatics of Translation)。
(二)重视意合结构
如前所述,索绪尔虽然将文字排除在语言研究的范围之外,认为文字遮掩了语言的面貌,文字不是一件衣服,而是一种假装。[1]55但是,他又认为文字有其独立于语言的价值:稳固、视觉形象清晰、有自己的词典和语法等等。表意文字(如汉字)同口说的词一样,都是观念的符号,文字就是第二语言。[1]49-50
文字对于语言的独立性或可作为翻译(解释)摆脱抽象的整体语言的关键,因此,字词的意合结构可被作为翻译的出发点。海德格尔(Martin Heidegger)对巴门尼德残篇的分析告诉我们,意合结构(paratactic structure)指向的是思的本质。任何文本都应被视为一种意合并列。这种意合并列所指向的思想存在于词与词之间的(缺失连接词的)沉默中。因此,对于海德格尔来说,“翻译一组词语,不论其是碎片或者是完整的句子,都须从发现意合结构开始。”[18]111翻译的焦点即是构成语篇的单个字词的意合并列,而非整体句法。翻译要从字词入手,借助思想者之思作为语境进行思考。海德格尔还曾提出以“形式指引”(formal indication)的方法来“指引”那些不可以语言表达的意义。这种形式指引所表达的与传统逻辑和概念哲学中讲的范畴和形式有根本的不同。它不再是某种抽象化了的什么或现成者,而是一种对一切现成者都无差别的、含有构成趋势的、只在其“关系”的“实现”中而获得语境含义的纯意义和“是”本身。这种观点也暗示着与传统逻辑不同的文字的意合结构可以通达存在,因此可以作为以通达存在为目的的翻译的出发点。
(三)跨越多种媒介
言语活动是人类特有的不同于动物的能力运用形式,但这种形式是不确定的,它不一定体现为语言文字,也可以体现为其它各种符号形式。“应该比较语言艺术和其他的表达艺术,应该把语言艺术当作这些无声艺术之一。”[6]55语言既然不是人类表达的唯一手段,因此也不应该是文学翻译的唯一媒介。斯科特认为将翻译集中于语言之间是一种阻碍翻译现象学研究的偏见。在翻译研究中不应该像结构主义者所认为的那样,对各种媒介作为严格的区分。文学翻译不应局限于正文,还应关注诸如停顿、声响、语调、音调、重音、节奏以及涉及其它感官的表达方式;也不能局限于语言,而应当扩大至各种表达媒介。因此,他主张构建一种涉及多种语言和多重感觉的(multilingual and multi-sensory)的跨媒介的翻译(intermedial translation),使翻译返回到整个身体的经验。[19]
语言同图像、音乐、舞蹈等一样,都是表达的媒介,它们各具优势,殊途同归。因此,在翻译的过程中,译者可以通过其他媒介的中介作用来进行语言的理解和重新表达,从而实现创造性的翻译。语言中的视觉化信息无论对语言层面还是文化层面(如制造新的文化图像、文化移植)的理解,其作用都是显而易见的。也有不少研究基于诗歌与绘画共通性,结合中国古典诗歌的翻译,论述了绘画理论和绘画技法用于诗词翻译的可行性。近些年,关于图像翻译、影视翻译的相关研究渐有繁荣之势。
结语
索绪尔在界定语言的同时也为对言语和言语活动的思考预留了位置。他为个体语言的严肃研究指明了道路,语言学家顺着这条道路很容易地就能将个体语言和系统放在一个平等、平衡的位置上。语言也因此得以进入现象学研究的通道。梅洛-庞蒂的现象学使语言回返至源发的场域之中,探讨语言的处境性和创造性,并通过语言重新认识人与外部世界的关系。语言因此是“存在的家”,是沉默的身体姿势,是含混的思想表达,而不再是透明的、现成的思想表达之工具。
由语言至言语活动的回返是一条探索语言本质的路径,也是使文学翻译回归其本质的路径。文学翻译研究应扩大视野,回归身体主体,从更为广泛的表达媒介中寻访意义生成的切身场景。沿着这一路径,文学翻译研究或可以摆脱谋求对等的语言转换思路,走向一种翻译的现象学,进而绽露出文学翻译更具活力、更具创造性的人类活动特质。文学翻译研究应是对言语活动之创造性的研究,特别是针对翻译中人的非理性精神活动的多层次、多面向的研究。这一点颇类似于中国传统文论中的体悟观,即,不是用理性的分析,而是从人本身入手来实现知晓、明白和领会。总之,从言语活动的视角来看,文学翻译是复杂而微妙的,文学翻译研究也需要超越语言,回归身体-主体、重视意合结构、跨越多种媒介,以求更深刻地揭示文学翻译的本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