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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世纪20年代北大史学社会科学化改革渊源与终结新探

2022-03-17王郝维

关键词:傅斯年蔡元培史学

王郝维

(华东师范大学 历史系,上海 200241)

关于民国时期北大史学系的研究,过去多关注胡适、傅斯年等人为代表的实证主义传统,而对以20年代北大史学系系主任朱希祖为代表的社会科学化改革关注不多,这不可以不说是一种缺憾。由于与朱希祖的社会科学化改革同时期的整理国故运动影响更大,所以一般人对北大史学系20 年代面貌的认识难免更受后者影响,历史的全貌被遮蔽。

其实在1919—1930 年间,北京大学史学系在系主任朱希祖的领导下,进行了一场可以称之为史学社会科学化的改革,这场改革主要体现在课程内容及师资阵容上。在课程方面,朱希祖将社会科学有关科目列为史学系基础课程,其中包括社会学、政治学和经济学等一系列科目;在师资方面,延揽了一批志在史学社会科学化的学者为史学系开课,其中包括开设“唯物史观研究”课程的李大钊,开设“历史研究法”课程的何炳松,以及开设“历史学”课程,介绍历史学与社会科学的关系的李璜等人。朱希祖领导的北大史学社会科学化改革持续了十余年之久,在当时的史学潮流中占据着重要位置,将民国时期的史学社会科学化运动提升到了一个新的阶段。

在既存研究方面,周文玖关于朱希祖的一系列论文为朱希祖及其北大史学系改革的研究奠定了基础;尚小明的专著《北大史学系早期发展史研究(1899—1937)》及郭卫东和牛大勇主编的《北京大学历史学系简史》也涉及了这场改革的具体内容;此外还有王爱卫的博士论文及专著《朱希祖史学研究》,张世国的硕士论文《北京大学史学系早期的初步发展》,二者是硕博士论文中有关研究的佼佼者。上述既存研究多侧重于这场改革的国内渊源,且尚有遗漏,或者各得一面,有待全面梳理,尤其是忽视了北大史学系前任主任康宝忠的影响;另一方面,既存研究对于海外渊源的探讨还有深入的空间,论者虽然注意到德国学者兰普雷希特对朱希祖的影响,却没有注意到蔡元培在其中发挥的中介作用,这也正是本文所要着重讨论的问题。此外,既存研究对于这场改革终结原因的认识大多归结于学生对史学社会科学化改革宗旨的不认同,傅斯年暗中主导的学潮终结这场改革。然而这种观点却不能解释这样一个问题,即北大史学系学生在驱逐朱希祖的宣言中明确拥护史学社会科学化改革的宗旨,他们反而认为是李大钊制定了这一宗旨,朱希祖则是破坏了这一宗旨,然而这显然是与事实不符的。另一方面如果学生是认同史学社会科学化改革宗旨的,那么反对这一宗旨的傅斯年完全主导了这场学潮的说法就存在问题了。那么另一种可能的解释就是这场学潮是有左翼学生参与的,这是因为驱逐朱希祖的学潮宣言其实十分认可史学社会科学化的主张,并且非常庇护李大钊和陈翰笙这样的左翼学者,这种解释正是本文异于上述既存研究的论点所在。

一、国内渊源:北大早期改革和康宝忠的影响

关于朱希祖改革的国内渊源,就不能不谈到朱希祖之前北大及其史学系所进行的各项改革,论者或攻其一点,不及其余,或在各项改革中仍有所遗漏。另外,论者几乎都忽视了北大史学系前主任康宝忠的影响,是他最早为北大史学系大量引入社会科学课程,然而由于其在任时间短,他的影响被大大低估了。

关于民国时期北大史学社会科学化运动的渊源,其实可以追溯到晚清的新史学运动。梁启超1902年在《新史学》一文中较早提出社会科学入史问题,而后来清廷颁布《奏定学堂章程》,依据日本学制,为尚未筹办的文学科大学中国史学门和万国史学门制定了详细科目。两个史学门还设有所谓“随意科目”,即选修课程,如人类学、全国人民财用学、国家财政学等。这可以说是将社会科学入史理念提升到官方学制层面的尝试,也是前述新史学先驱努力的成果,社会科学入史的理念也在民国学制中延续下来。

蔡元培执掌北大后开始改革学制,他提出大学专设文、理二科,而在各科中,蔡元培最先增设文科史学门,可见蔡元培对于史学门的重视。北大史学门独立后,其课程安排经历了一连串的变化,逐步引入了社会科学课程。据《北京大学文、理、法科本、预科改定课程一览》,1917年时史学门课程分为通科与专科两类,前者中就包括了人种学及人类学、社会学等科目,后者中则包括了中国法制史(法理学及西洋法制史)、中国经济史(经济学)等。除此之外,史学门还设有特别讲演,特别演讲中还有“中国人种及社会之研究”这样的题目。[1]然而以上计划似乎停留在计划阶段,查阅当时刊登在北大日刊上的《文科本科现行课程》[2],此时史学门还只有一年级课程,已开设了经济史与法制史,但无论在选修或是必修课程中,均无计划中提到的人种学及人类学、社会学等科目,直到1918 年9 月刊登的课表中,才出现人类学这一门课程。[3]

另外,北大国史馆的专史编纂也影响了本科教学。有论者注意到,蔡元培接管北大后,国史编纂处改为隶属于北京大学,并以协助纂修国史之名成立中国史学门。史学门的教员主要由不满于新文学的文科教员和国史编纂处的部分人员组成。1917 年开设的课程有中国通史(黄节)、地理沿革史(张相文)、法制史(陈汉章)、经济史(蒋观云)、学术史(叶瀚)5 门。史学门的课程内容大多与国史纂辑的方向有关,例如中国通史一课不以时代为序,而是以“分类法”作为讲授方式,明显是为了迁就纂修国史分类工作的需要。中国法制史连带法理学、中国经济史连带经济学的课程计划可能就是由此而生。可见北大国史馆的专史编纂一定程度上带动了多学科治史的风气。

北大多学科治史的取向还与蔡元培的规划有关。1918年10月,蔡元培代表北大在全国专门以上学校校长会议上提出:“大学本科融通文、理两科之界限;习文科各门者,不可不兼习理科中某种(如习史学者,兼习地质学……);习理科者,不可不兼习文科之某种(如哲学史……)。变动文、理两科各设学长之制,大学本科只设学长一人。”[4]131-132与融通文理各科相伴的是选科制。1917年10月,教育部召开会议,研讨修改大学规程,当时议决公布者,第一项即为“采用选科制度”。这是蔡元培在去年会议上提出的,他曾草拟说明书,报送教育部,其中规定:“选科于本门专治一系外,更当兼治与专科有重要关系者。其尚愿旁治他学者,亦听之”[5],选科制直接推动了跨学科研究风气的蔓延,自然也推动了多学科治史取向的发展。受文理各学科融通思潮和选科制的影响,1918 年11 月,在当时刊登的《本校拟在专门以上各学校校长会议提出讨论之问题》[6]一文中,列出了史学系相关科系,其中包括了哲学、文学、政治学、经济学、生物学、地质学和法律学各系。这其实是在为史学系学生跨学科选修课程作铺垫。

到了1919年8月,北京大学废门设系,中国史学门改为史学系,康宝忠任主任。[7]这时史学系课程增设心理学、社会学、经济学。[8]这可以说是北大史学社会科学化开始启动的重要标志。其实康宝忠系统地引入社会科学课程应该是自觉的,这是由他特殊的身份决定的,因为他既是一名史学家,也是一名社会学家,甚至后一种身份对他来说更重要,康宝忠其实是我国拥有自己论著的第一位社会学家。康宝忠1906年考入早稻田大学政治经济科,在日本受章太炎的影响,对社会学也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因此他在留日期间曾悉心研读了不少的日文社会学书籍,系统地掌握了社会学知识。 1915年康宝忠被北京大学聘为教授,主讲中国法制史,次年北大开设第一班社会学,由他主持讲授社会学、伦理学,前后凡3年。康宝忠为北京大学主讲社会学,还开了中国人设班讲授社会学的先河。日后著名的社会学家孙本文在《当代中国社会学》一书中曾回忆他当时听课的情况说:“先生所授课程,讲解详明透澈,深得学生信仰”,“先生所编社会学讲义,文笔典雅,涵义深谌”。康宝忠生前著有《伦理学》《社会学讲义》《社会政策》《殖民政策》《中国法制史》等近10 种作品。所以说,康宝忠作为中国社会学的先驱,自觉推动北大史学社会科学化完全是情理之中的事。

然而1919年11月1日,康宝忠突发疾病而逝,时年三十五岁。同年12 月10 日,朱希祖接替其位置,正式出任北京大学史学系主任。[9]然而关于朱希祖改革的灵感,论者一般都忽视了前任北大史学系主任康宝忠的影响。朱希祖后来在回忆中也采取回避态度,甚至抹杀了康宝忠在北大史学社会科学化方面的先驱作用,他后来是这样说的:“至民国八年五四运动后,乃推康心孚先生为中国史学门主任,始添西洋史各课,而改为史学系,于是始由一国的史学,而改为世界的史学,此为史学系第一次之改革。然当时所定课程,专偏重于史事之研究,而无社会科学等科目以为史学基本科学也。”[10]现在看来朱希祖的说法是欠妥的。与康宝忠相比,朱希祖的改革的确增加了政治学和社会心理学,后期还把社会科学课程从选修变为必修,而且从纲领上系统地提出以社会科学等科目为史学基本科学。但是康宝忠显然已经在这条路上开了个头,可能是因为朱希祖想把史学社会科学化作为自己第二次改革的主要贡献,所以回避提及康宝忠的贡献。

1919年12月,朱希祖正式出任北大史学系主任后,他在史学系课程指导书中提出:

学史学者,先须习基本科学。盖现代之史学,已为科学的史学,故不习基本科学,则史学无从入门。所谓基本科学者,即生物学、人类学、人种学、社会学、政治学、经济学、法律学、哲学、社会心理学等科,必须于二年以内先行学完,乃可以言史学。而各种科学中,以社会学及社会心理学尤为重要,故本系各种基本科学,按其先后次第,尽排在第一、第二两学年中。(基本科学中,尚有人地学一科,将来亦须添设。)……基本科学既习之后,则各种科学的历史,如政治史、经济史、法制史、社会变迁史,亦须次第选习。而美术史、文学史、哲学史以及文化史,皆学史学者所宜注意者也,但不可躐等以求耳。

因此,课程指导书甚至规定:“兹将本国、外国之现代史排列在第二学年……其所以不排在第一学年者,以史学基本科学未习,则搜集史料,尚无判断之能力故耳。”[11]

桑兵教授曾指出:“朱希祖发起的史学课程改革,其实只是将清末以来条文所载的规划落到实处,在思维的方式和方向上与前此一脉相承。当然,时间毕竟有近二十年的差距,译书数量增加,留学程度提高,对社会科学的认识更加清晰化。”[12]这段话很好地描述了朱希祖在北大史学社会科学化历程中的位置,那就是朱希祖的改革并不是中国史学社会科学化的起点,甚至也不是北大史学社会科学化的起点,它是自清末以来国内一系列史学潮流发展的结果,并非无源之水,更不是他个人的一时兴起;但是朱希祖又确实在这种潮流和运动中占据了一个特殊的位置,从而将史学社会科学化运动提升到了一个新的阶段。

二、海外渊源:以蔡元培为中介传播的兰普雷希特学说

关于朱希祖改革的海外渊源一方面可以归因于他早年的留日经历和师承影响,但另一方面,也是最重要的方面,还是要溯源到德国史学家兰普雷希特的身上来。然而兰普雷西特的影响虽一直为论者所注意,但是蔡元培在其中发挥的中介作用却一直为人所忽视,这正是这一部分所要重点讨论的内容。

首先,朱希祖改革的灵感确实可以追溯到他早年的留学经历。朱希祖1905年进入日本早稻田大学师范科学习,留学期间他阅读过文明史,学习过经济学、人类学、地文学等课程,他甚至还翻译了《心理学》教科书,[13]由此可见,朱希祖当时就已广泛涉猎各种社会科学。另一方面,章太炎的影响也不可小视。1908 年7 月,章太炎开始在民报社寓所为朱希祖等八人开设特训班。[14]25而章太炎也是多学科治史的先驱,他在清末就提出编修新式中国通史,融合心理、社会、宗教诸学,章太炎还直接译述过日本学者岸本能武的《社会学》。这些都应对朱希祖秉承史学社会科学化理念产生了影响,所以朱希祖后来对时兴的考据风尚并不很以为然,这或许就与他早年对社会科学的兴趣有关。

然而朱希祖改革的海外渊源最关键的部分,还是要追溯到德国学者兰普雷希特身上来,朱希祖在为《新史学》所作的序中提到:

民国九年的夏天,我担任北京大学校史学系的主任,那时我看了德国Lamprecht 的《近代历史学》。他的最要紧的话,就是:“近代的历史学,是社会心理学的学问。现在历史学新旧的论争,就是研究历史,本于社会心的要素?还是本于个人心的要素?稍严密一点说起来,就是历史进程的原动力在全体社会呢?还是在少数英雄?”Lamprecht 的意思,以为历史进程的原动力,自然在全体社会;研究历史,应当本于社会心的要素。所以研究历史,应当以社会科学为基本科学。我那时就把北京大学史学系的课程,大加更改。本科第一二年级,先把社会科学学习,做一种基础,——如政治学,经济学、法律学,社会学等,——再辅之以生物学、人类学及人种学、古物学等。特别注重的,就推社会心理学。然后把全世界的史综合研究,希望我们中国也有史学的发展……[15]

在这里,值得注意的是朱希祖自称受到兰普雷西特《近代历史学》的影响,这其实并不是泛泛而谈的说法,也不是后来抬高自己改革源头的说辞。因为无论是多学科治史还是社会科学入史的理念,在国内都不是朱希祖的首创,然而朱希祖改革的个人特色就集中体现在:吸收兰普雷西特关于现代历史学应是社会心理学的学问的说法,在各种社会科学中特别强调社会心理学的重要性。当时由北大哲学系的陶孟和为史学系开设“社会心理学”一课,而陶孟和使用的教材则是日本人速水滉所著的《现代心理学》,其中“社会心理学”一章正是把社会心理学的诞生追溯至德国莱比锡大学的冯特那里,而同在莱比锡大学的兰普雷西特也自称正是受到冯特的影响,从而认为现代史学应是社会心理学的学问。可见当时来自冯特和兰普雷西特等人关于史学与社会心理学关系的学说,通过多种渠道交相影响了国内史学。

那么朱希祖为什么会注意到兰普雷西特?由于朱希祖本人只在日本留学过一段时间,只对日文较为精通,就连他所读的兰普雷希特作品也是日文译本。①后来朱希祖曾回忆说:“余自十年前初担任史学系主任,因读德国史学家朗泊雷希脱所作《历史学》(日本文译本)”,见朱元曙、朱乐川《朱希祖先生年谱长编》,北京:中华书局,2013 年,第325页。而且从留学一直到进入北大这段时间,朱希祖关注的重点始终不是史学,而是国文,所以陈独秀第一次推荐他任史学系主任时,他即不就。直到1919年,前任系主任康宝忠突然离世,他才勉强就任。这也就是说,在短短一年时间内,朱希祖才开始重点关注史学发展。而在这种情况下,他就能注意到德国新兴史家兰普雷西特,而且在不太了解的情况下,就敢于把他的观点确立为北大史学系的改革纲领,这如果没有大环境的支撑是很难想象的。

关于这一问题,从现在已知的各种材料中能推断出一种可能,那就是蔡元培或许是推动朱希祖以兰普雷西特为榜样来进行改革的关键人物。这其中一个很大的理由就是:蔡元培在莱比锡大学留学时曾师从兰普雷希特。蔡元培在留学期间曾听过兰普雷希特很多课程,包括以下内容:

——德国现代文明史,其过去与现在1909

——德国古代与中世纪的文明史1909/1910

——德国现代文明史:世界观与科学观1909/1910

——宗教改革与文艺复兴时期的德国文明1910

——古典时期的德国文明 1911——欧洲从中世纪过渡到近代的历史1912/1913

——专制主义时期的德国文明史1910/1911

——史学方法与历史艺术观 1910[16]

对于这位恩师,蔡元培后来在回忆中还提到:“兰普来西氏是史学界的革新者,他分历史为五个阶段:(一)符号时代,(二)雏型时代,(三)沿习时代,(四)个性时代,(五)主观时代。”他还提到:“兰氏讲史,最注重美术,尤其造形美术,如雕刻、图画等。彼言史前人类的语言、音乐均失传;惟造形美术尚可于洞穴中得之,由一隅反三隅,可窥见文化大概。研究所中搜集各地方儿童图画甚多,不但可考察儿童心理,且可与未开化人对照。”这些都说明蔡元培对兰普雷希特的学说是非常熟悉的。[4]299

除此之外,蔡元培还在兰普雷希特创立的文明史与世界史研究所中学习和工作过。对此,他在回忆中说:“兰氏所创设的文明史与世界史研究所,除兰氏外,尚有史学教授六七人,学生在三四年级被允许入所研究者,那时约四百人。我以外国学生,不拘年级,亦允入所并在兰氏所指导的一门中练习。”[4]300

蔡元培与兰普雷希特的来往甚至持续到他回国以后,蔡元培曾提到:“我长教育部的时候,兰普来西氏曾来一函,请教育部派学生二人,往文明史与世界史研究所相助,我已于部中规定公费额二名,备择人派往,人选未定,而我去职。”[4]313而当蔡元培从教育部离职,第二次到德国莱比锡大学留学时,他与兰氏的来往可以说更加密切了,对此蔡元培回忆说:“兰普来西要求我供给中国文明史材料,我允之。拟由我起中文稿,由顾君译成德文。”[4]313由此可见蔡元培与兰普雷希特已有合作研究的计划。

虽然还没有找到材料证明蔡元培直接向朱希祖提过兰普雷西特,但是蔡元培在北大多次演讲都以德国大学,特别是莱比锡大学和柏林大学为改革榜样。朱希祖作为系主任,尤其是一个准备不足的系主任,响应北大总的改革思路很可能是一种稳妥的选择。那么北大史学系改革以德国大学历史系为榜样也就成了自然的逻辑,而直接关注蔡元培所在的莱比锡大学历史系,可能是对德国史学最新前沿不甚了解的朱希祖当时最便利的选择。当然,兰普雷西特可能在当时日本史学界已有一定名气,这需要另文探讨。但是蔡元培的影响仍然可能进一步推动朱希祖重视兰普雷西特,因为朱希祖几乎一直都远离史学研究的中心,即使他个人对史学社会科学化早有兴趣,但没有其他相关人士的背书或支持,就贸然把一位国内学界尚不熟悉的外国史家的观点确立为中国最高学府史学系的纲领,这似乎有些说不过去。

关于蔡元培在改革北大的过程中,处处透露其改革灵感源于德国大学的例子非常多。1917年12 月,蔡元培在《北大二十周年纪念会演说词》中提到:

忆鄙人游学德国时,曾遇大学纪念会两次:一、来比锡大学之五百年纪念;二、柏林大学之百年纪念会也。……盖德国二十余大学中,以教员资格(偶有例外)、学生人数及设备完密等事序次之,柏林大学第一,门兴大学第二,而来比锡大学第三也。……本校二十年之历史,仅及柏林大学五分之一,来比锡大学二十五分之一,苟能急起直追,何尝不可与为平行之发展……[4]115

在这里,蔡元培明确把柏林大学和莱比锡大学作为北大追赶的目标,而实际上,蔡元培早已在改革北大之初就参考了德国大学的制度,对此他提到:“惟二十年中校制之沿革,乃颇与德国大学相类。”“所望内容以渐充实,能与彼国之柏林大学相颉颃耳。”[4]114

蔡元培除了从德国大学学习到重视研究和取消经科的学术传统外,他融通文理各科的理念有可能也源于德国。①有学者指出,德国大学的人才培养目标是“掌握一门专业的通人”,柏林大学在1819年的《学习指南》中做了明确规定:“新时代的整个学科都建立在对古典的研究之上。……古典研究诸学科所包含的知识对每一个受大学教育的人,无论他将来从事何种工作,都具有无上的价值。”(见蔡元培研究会编:《蔡元培与现代中国》,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0年,第61页)这是德国经典大学理念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也是蔡元培撤销北大文理分科、坚持文理互通和和打破学科界限所借鉴的一个先例。现代意义上的选科制,最早实行的就是德国。从18世纪末到19世纪中叶,美国在大学中逐步推行,后来扩展到中学。蔡元培主张采用选科制,应该受到德美教育经验的影响。[17]蔡元培受到德美模式影响的例子还不只这一处,他在北大开设研究所方面也参照了德美模式。②把历史学中的外国史纳入社会科学所,这似乎已经预示了未来整个历史学科的归属,因为当时中国史入国学门,外国史入社科所的处理方法,正说明当时学习西方制度与坚持本土体系之间的冲突。而后来蔡元培主导中研院时也想把历史学归入社科所,只是傅斯年反对罢了。

此外,蔡元培对史学系改革有不少直接介入。除了蔡元培直接促使史学门脱离国文门独立发展外,蔡元培后来还为史学系引荐了李大钊、何炳松和陈翰笙。甚至蔡元培直接将朱希祖的草案署上自己名字,将其上升为校方意志,引起更多重视。曾有学者考证蔡元培《请将清内阁档案拨为北大史学材料呈》与朱希祖《中国史学通论》《中国近世史要略序》和《改良中学校历史地理教法议案》的思想观点和行文语气都极为相似,且朱希祖《中国史学通论》和《中国近世史要略序》较蔡文起草时间更早,由此推测这份呈文很可能是由朱希祖起草的。[18]如果论证属实,这就进一步证实了蔡元培与朱希祖存在亲密合作关系,所以蔡元培对朱希祖改革起过直接影响也是极为可能的。

其实,蔡元培也曾直接提到过史学系的改革方向。傅斯年曾给蔡元培写过一封长信,名为《论哲学门隶属文科之流弊》[4]11,在回信中蔡元培提到:“史学必根据于地质学、地文学、人类学等,是数者,皆属于理科者也。”[4]116这是蔡元培明确提出多学科治史原则的地方,只是蔡元培为了说明文科应兼习理科,所以只举了理科。按照蔡元培的想法,他认为“文理二科之划分甚为勉强”,“一则科学中如地理、心理等等,兼涉文理;二则习文科者不可不兼习理科,习理科者不可不兼习文科,所以北大的编制,但分十四系,废止文、理、法等科别。”[4]116所以蔡元培对多学科治史的态度也应该是超乎于自然科学和社会科学之上的。另一方面,这时蔡元培已经决定将史学划入社会科学门类,这也显示他很有可能是支持史学社会科学化的。[19]

三、终结的导火索:驱朱事件的爆发

1919年12月10日,朱希祖正式出任北京大学史学系主任。[20]自此朱希祖正式开启北大史学社会科学化改革。这场改革贯穿了整个20 世纪20年代。然而北大史学系改革从开始以来并不是没有批评者,这些批评也促使朱希祖逐渐调整改革方向。其实早在改革之初,朱希祖就开始了妥协,他曾在北大史学会的成立会上说:

……历史科学是以社会科学为基础的(近来的历史哲学亦以社会科学为基础),……我们北京大学史学系的课程,就是根据以上所说目的和方法定的。……不过有人怀疑,说我们北大史学系定的课程,中国史和外国史都有,太不专门,不过是高等普通的历史罢了。再加以种种社会科学,分了一半,所得历史知识,有限得很。……

现在我们研究史学,把普遍的连续的和社会科学的重要共同方法,托付在讲堂上讲。至于分工的研究,如专门研究本国史或外国史,本国史中专门研究那一时代的,或那一朝的,外国史中专门研究那一洲的,或那一国的。……这种自动的研究,那就要靠诸君所组织的史学会了。[21]

由上可见朱希祖已经开始注意社会科学课程之外的史学专门研究,但此时他仍只是将其放在课外的史学会中,而非课程计划中。而到了1926下半年,朱希祖甚至将他最重视的社会心理学降为选修,[22]这说明改革中最有特色,也是极为超前的部分遇到了阻碍,朱希祖进一步作出妥协。

如果是上述调整还属于小打小闹的话,到北伐后北大复校时,朱希祖才真正开始大幅调整改革内容。之前朱希祖还将自动专精研究放到课外,此时则是将其放回课程内,这可以说是改革大方向上的调整,对此朱希祖说道:

……希祖点察过去史学系之课程,弊在全恃教员的灌注,而无自动的研究;且课程太繁,亦无研究余晷,乃分四年课程为二部:前二年授史学之基本科学及通史;后二年使各就性之所近,专选一课为专门之研究,其余选择其所必需之课听讲,课程不预定,有专门教授乃为设课,于是由普通史的灌注进而为专门史的研究,此为史学系第三次之改革。[14]319

查阅1930 年北大公布的《史学系课程指导书(十九年至二十年度)》,其中规定:“政治学、经济学、社会学,为史学之基本科学;中国通史、西洋通史、东洋通史,为初学史学者得到全部人类有系统的史学概念而设;此六种课程,必须于一二年级先行学习。”[23]从这里可以看出朱希祖在改革后期开始压缩社会科学必修科目,只保留政治学、经济学和社会学三科。

与对社会科学课程的缩减相伴的是对专精研究的强化。当时史学系课程指导书规定:“中国分代史研究,随教员常治之史,选择其一,共同研究。例如甲教员常治汉代史或唐代史,乙教员常治宋代史或元代史,丙教员常治明代史或清代史,则三四年级生选择其一史,专攻两年,将研究成果报告,方为毕业。”[23]对于研究题目,课程指导书更是强调越细化越好,如“将某代史历史的地理,并其时代之政治、经济、学术、风俗及其他一切文化,分类研究,各择其一类,撰成有系统的论文。”[23]

不只是强调专精研究,朱希祖此时还更加重视起史料处理方法的学习,在课程指导书中规定:

1、将某代史句读一过,以表明读完此史。

2、将某代史撰述源流及后人重修或考订之历史,编成报告。

3、将某代史有关系之参考书,及中外杂志上对于某代史之著述,编成一目。[23]

关于上述调整的目的,朱希祖作出了更深的解释,他说:“希望本系同学于初入系时,必先确定将来为历史著作家,抑为历史哲学家,如欲为历史著作家则于历史文艺,必先从事研究,将来拟特设历史文艺一课,以资实习,庶几著述国史,翻译外史,文理密察,足以行远;如欲为历史哲学家,则不必为专门史之研究,于普通历史外,须从事社会科学及哲学,博习深思,经纬万有,著书立说,指导人类,蔚为史学正宗,此皆希祖之所深望也。”[14]306在这里,朱希祖显然是认识到过去的课程可能偏于历史哲学家的培养,不利于历史著作家的培养,现在重视专门史,平衡社会科学与专门史学的关系。但此时的改革仍然是两项并重,自由选择,而非专重史学专门研究,然而正在朱希祖着手开展调整的前后,他就迎来一连串针对他的学潮运动。1929 年7 月31 日,《河北民国日报》登载所谓“北京大学学生会暑期委员会7 月30 日会议的十项决议”,其中第三项为:“朱、马二教授,把持校务,黑幕重重,除由本会直接警告外,请学校当局严加取缔。”[14]297在这里,“朱”指朱希祖,“马”指马裕藻。而在7 月31 日当天,朱希祖就向北大代理校长陈大齐递交辞职函。[24]8月3日,代校长陈大齐分别回函挽留朱希祖及马裕藻。[25]可能部分因为此事,陈大齐甚至还向教育部部长蒋梦麟表达辞职之意。9月16日,南京国民政府发布命令,任命蔡元培为北京大学校长,未到任之前仍由陈大齐代理。[26]275然而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就在北大校长之职尘埃落定之时,北大史学系却发生重大变故。在同年12月4日国民政府发布命令由蒋梦麟任北京大学校长之后几天,[26]28012 月7 日,北大出现学生匿名传单《北京大学史学系全体学生驱逐主任朱希祖宣言》。12月8日,朱希祖再次致函北大代校长陈大齐,坚决请求辞职。[27]这次驱朱事件导致朱希祖最终离开北大。

接下来分析一下这篇宣言,宣言称:“谨将朱希祖的无学无识种种专断把持及嫉贤妒能的行为分列于左”,在这里,也将朱希祖的回应相对列出,[28]一条条分析其中谁是谁非。

驱朱宣言罗列的第一条罪状是:

1、朱希祖他不配干史学系主任:朱希祖对于外国语一无所知,关于研究史学的新方法,及史学的趋势更谈不上;他入北大十余年来,对于中国史方面,也没见他发表过稍有价值的著作……[14]322

对此,朱希祖作出回应,他为自己的代表作《史学概论》讲义的价值进行辩护,朱希祖十分得意于自己在此书中运用兰普雷希特的理论于中国史学之上。而对于学生批评其民国史教材抄袭日本人的问题,朱希祖也作出回应说,他在书中多运用社会科学,绝未抄袭。[14]324

由上可见,学生对其不学无术或照搬照抄的批评并不属实,一是不能领悟其课程改革趋于引导学生自主研究,而非被动吸收的大方向,二是没有注意其对社会科学的应用。当然朱希祖并非学界泰斗,他个人的学术成果与同辈的很多学者相比,显然逊色不少,但是作为北大史学系主任,他对史学基本趋势的很多判断是正确的,学生对其根本不懂现代史学的批评显然是失实的。另一方面,这次驱朱事件的主要原因是否就是朱希祖的学识问题,这也是存疑的,因为在接下来的分析中就会看出,宣言的主要篇幅并不是在讨论这个问题。

驱朱宣言罗列的第二条罪状则如下:

2、朱希祖的擅变课程:本系课程原为名教授李守常、陈翰笙……等在校时所厘定。原则以一年级必修社会科学,社会心理人类学等作研究史学的基础,按次将中西上古中古近世现代史,于一二三四年内选完,再辅以史学方法论、史学史、东洋史。而以经济史、哲学史外交史……等作选修,原是非常完善的。近来朱希祖把好教授次第排出,遂得愚而自用,为所欲为?……[14]322

对于朱希祖擅自改动学生所谓李大钊和陈翰笙制定的课程,这一点显然是无稽之谈,前面已经论证过朱希祖制定课程的前后过程,朱希祖的回应大致相同。然而有趣的是朱希祖抓住了宣言最要害的破绽,那就是宣言极其推崇李大钊和陈翰笙,以至到了歪曲事实的地步。对此,朱希祖说:

……(按:原定课程)“非常完善”,尚系过誉。因现代各国教授史学,半主自动,而不全主他动,自动须由自己研究参考,他动专重讲授灌注。前项课程即不免偏于他动,全赖灌注,故有今年之改革。而作该项宣言书者,既不知其弊之所在,而心目中所最崇拜者仅有李守常、陈翰笙,故不觉归美于二人。[14]325朱希祖指出的这点对于分析驱朱事件的始作俑者极其重要。

驱朱宣言罗列的第三条罪状,也是篇幅最多和最重点的一条,那就是:“朱希祖的嫉贤妒能排挤教授……于原有教授用卑鄙手段排出,新的教授又不聘请……”[14]322宣言将其认为被排挤或应聘却不聘请的学者一一列出,其中包括陈翰笙、陈汉章、何炳松、杨栋林、徐曦、陈垣、顾颉刚、陈寅恪。而在其中,关于陈翰笙和朱希祖矛盾的篇幅最多,是这部分的重头戏,后文将详细分析。

四、终结的深层原因:驱朱宣言的内在矛盾

综合驱朱宣言的三条罪状来说,宣言几乎都不是在批评朱希祖的改革主旨——史学社会科学化,对其执行方面的批评多数也出于误解,主要的批评还是针对人事方面,即请人问题。而学生并不了解北大史学系在北伐后地位下降,无力集全国史学精英于一系,如朱希祖所说:“且今年暑假正在战乱之时,学校经费无着,即有新教授亦多他适,不易聘请,此等情形同学岂忘之耶!”[14]326陈垣、陈寅恪和蒋廷黻皆是另有高就,分身乏术,傅斯年改革后也还是这样。陈翰笙也坐稳中研院,也没回北大。而且就宣言内容来说,后来执掌北大史学系的傅斯年所进行的改革也没一项对准学生的主要诉求。傅斯年的改革并非对学生反映的管理问题对症下药,而是自己搞自己的一套。所以在某种程度上,朱希祖的改革谈不上失败,只是学生要求高过朱希祖的能力,而傅斯年也没有满足学生的要求,所以也谈不上绝对成功。

那么既然驱朱宣言几乎都不是在批评史学社会科学化的改革主旨,那么关于傅斯年是否完全主导了这场运动就存疑了。①何兹全曾回忆说:“我当时很年轻,具体情况也不清楚,但有一次傅先生与我聊天时曾说起这事,说他鼓动学生赶走了朱希祖……傅先生谈起这件事时很得意。”(周文玖.朱希祖与中国现代史学体系的建立——以他与北京大学史学系的关系为考察中心[M]//因革之辨:关于历史本体、史学、史家的探讨.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10:234.)现在看来,傅斯年可能鼓动过学生驱朱,但驱朱事件很可能不是傅斯年一人主导的,而是另有其他因素。因为驱朱宣言甚至声明,本系课程以一年级必修社会科学,社会心理学和人类学等作为研究史学的基础原是非常完善的。尤其是这次学潮一直僵持到第二年6月,最后由校史学会议决出四项议案,作为复课条件向时任校长蒋梦麟交涉,其中包括聘请陈翰笙和陶希圣担任教授,以及开设中国社会史、唯物史观研究、历史哲学、中国文化史、西洋文化史、考古学等课程。[29]从复课条件上可以看出,学生对史学社会科学化的理念并不反对,反而还很支持,如聘请从事社会经济史研究的陈翰笙和陶希圣担任教授,课程中开设中国社会史和唯物史观研究等。在驱朱宣言中,学生更是站在维护史学社会科学化课程计划的立场上,这些都与傅斯年的旨趣大相径庭。另一方面,也有证据显示傅斯年在驱朱事件中帮助了朱希祖。1931 年4 月27 日,傅斯年在致朱希祖的信件中提到:“而北大史学系学生表示悔过,其次日,先生即回北大,改辞职为请假,然斯年以愿赞助先生之故,面陈梦麟先生云暂时把薪水当作退职金看何如。学生恶风不可长,准辞之事,或可迁巡几月再准云云。”[30]350-351

那么驱朱事件究竟有没有幕后推手呢?驱朱事件是不是只是一场师生误会?答案可能并没有那么简单。有相关人士谢兴尧在《红楼一角》一文中曾提到:

……自民十六革军北伐,学界风潮尤为澎湃,新留学回来的,谁都懂得政治手腕,于是设法煽动学生中的有力分子,以群众为后盾,向学校说话,名为请求,实即要胁。……我还记得,似乎有位研究农村经济的新人物(编者按:指陈翰笙),也曾在北大教过书,这时忽又想回北大作教授,学校当局大概是恐怕他戴的红帽子,将来惹起麻烦。没想到这位先生便以学生为斗争工具,来个“霸王硬上弓”,说朱希祖(史学系主任)、马裕藻二人把持校政,不肯聘请新人。中间也曾贴标话,闹风潮,末了这位先生还是进来了。……后来大鬍子(朱)之离开北大,或于此不无关系,一个大时代下,这种现象,本来毫无足异也。[14]300

那么这种说法是否有据呢?在驱朱宣言中似乎有部分端倪。因为驱朱宣言的重点其实是在朱希祖擅变课程和排挤人才方面,而这两方面都与陈翰笙有着极大关系。宣言认为本系课程原为李大钊和陈翰笙等在校时所厘定,原是非常完善的。朱希祖就此指出:“而作该项宣言书者,既不知其弊之所在,而心目中所最崇拜者仅有李守常、陈翰笙,故不觉归美于二人。”[14]325可见朱希祖似乎已经意识到,驱朱学生潜意识中对李大钊陈翰笙为首的左派人物十分偏爱。而在朱希祖排挤人才一段,陈翰笙又是其中着墨最多的部分。宣言提到陈翰笙是同学最欢迎的教授,此话反映出写信人的左倾立场,其他老师皆不称最欢迎。那么陈翰笙因受朱希祖的排挤,愤而离校,这或许才是驱朱学生爆发的直接导火索,对此,宣言指出:

陈翰笙先生本来是同学最欢迎的教授,因受朱希祖的排挤,愤而离校。去年复校伊始,欢迎旧教授回校的声浪高唱入云,我们要求朱希祖请陈先生回校,而朱希祖则竭力诬蔑,后史学系与经济系在二院开会欢迎,陈先生以不愿和朱希祖共事之故,设种种口实不肯担任史学系功课,仅在经济系担任农业经济两小时,而朱希祖则散布陈某有史学系主任野心的流言,传入陈先生耳鼓,于是陈先生对于两小时的农业经济,也不来上课。[14]323

对此朱希祖回应说:

陈翰笙先生由高仁山介绍而来,即因高仁山事案而去。盖陈高二先生本系同居,又同办艺文中学,高被逮,而陈先生远避他方,故本系教课不终局,而考试成绩至今未给,何尝由余排挤?至云余诬蔑陈先生,则所诬蔑者何事,质证者何人?不可随便乱说。至陈先生所任经济系农业经济两小时,听说仅教两点钟即不来,未必因流言而去。盖陈先生第一年在史学系亦不终局,忽传失踪者数月,同学时来要求请人代授其课;第二年亦不终局,忽而隐避不见,此时尚无此种流言也。以此证彼,则经济系之不终局,决非因流言而去明矣!至谓陈先生言“不愿与朱希祖共事”,此言之有无与否,则吾不得而知矣。[14]327-328

关于朱希祖与陈翰笙的矛盾,陈翰笙方面终其一生都认定是朱希祖恶意排挤,他在晚年回忆录还提到:

……北大教师当时分为两派,一派是英、美、德留学生,以胡适为首,另一派是日、法留学生,领头的是李石曾。这两派明争暗斗,互不相容。历史系的系主任朱希祖是日法派的,他对我这个从欧美回来的人很不喜欢,想把我排挤走,要他的留日朋友代替我。不久,他就想了一个自以为聪明的办法。他伪造了一张名单,共有十几个人名,都是听我课的学生,以这些人的名义写了一封短信,说:“陈翰笙是南方口音,我们听不懂,他讲课的内容也不适合,不配教授我们。”他将这份东西拿到学校评议会上,想借此把我挤走。代理校长蒋梦麟将这个信拿给教育系副主任高仁山看了。高仁山是我的朋友,立即来找我告之,他说:“你不是同王世杰在搞《现代评论》吗?你可去问问他。”我去问王世杰,他说:“这事是真是假我不知道,据我看是假的,如果去问问签名的人是可以搞清楚的,但那样做就会把朱希祖搞臭了……[31]

从中可见,陈翰笙后来从未向学生核实过短信内容。朱希祖在回应中指出陈翰笙“因高仁山事案远避他方,而教课不终局,第一年在史学系不终局,忽传失踪者数月;第二年亦不终局,忽而隐避不见”等等,对于陈翰笙这样一个长期政治避难的革命人士来说,这些问题完全是客观存在的,然而陈翰笙似乎都未顾及。①据了解,陈翰笙与高仁山的渊源要追溯至1925年上海“五卅惨案”,陈翰笙积极参加北京学生声援运动,上街游行,并与高仁山一起向李大钊提出参加中国共产党的要求,李大钊告诉他们,国共合作时期还是先参加国民党好。于是陈翰笙就由李大钊和于树德介绍,加入国民党。1926年冬北伐军打到长江,武汉国民政府外交部陈友仁部长,电邀陈翰笙、王世杰、周鲠生前往武汉任外交部顾问,协助政府办理收回武汉、九江英租界。不久,应李大钊电召回到北京。1927 年“4·12”事变后白色恐怖笼罩全国,10月李大钊在北京被杀害,陈翰笙处境危险,遂偕同刚由莫斯科学习回国的夫人秘密离开北京经由日本去苏联。另外,朱希祖在北伐后回顾北伐前系史时,还只谈到何炳松、陈翰笙和李璜介绍欧美新史学的功绩,说明他客观上承认陈翰笙和自己改革方向相近;也可能是他认为陈翰笙的国民党身份在北伐后会发挥很大影响力,不得不承认他,不提自己和他的矛盾;还有可能是朱希祖并没有刻意排除陈翰笙,只是陈翰笙上课确实存在一些问题,由朱希祖反映到学校,陈翰笙就认为朱希祖想用自己的留日朋友,取代欧美留学的他,实际上陈翰笙根本没调查过署名的学生,而且朱希祖对留学欧美的何炳松和李璜很好,说不上他故意排挤欧美派留学生。

那么接下来的一个问题就是:当时北大史学系有左翼学生吗?答案是有,而且不少。查阅有关资料,我们会发现北大史学系1930 年学运爆发时,比较确定的中共党员或团员共有8名,党员分别有文艺陶、戴匡平、白进彩、吴梦兰、劳干、郭小沧和王秀宜(王正朔),团员(也可能是党员)则有王存学(1930 春入团,后入党)。其中文艺陶是1930 年上半年北大党支部的宣传干事,郭小沧则是1930年6月—9月北大党支部的委员(干事),戴匡平则曾任北大党小组长,他们都属于北大党支部核心成员。[32]另外,考虑到陈翰笙与中共元老李大钊和高仁山的关系,如果声援陈翰笙回北大确实是中共学生党员所为的话,那么这可能不只是北大史学系党员参与其中,北大党支部的其他人也可能有所参与。

最后还有一点,驱朱事件发生在蒋梦麟出任北大校长后几天,这也十分蹊跷。结合《红楼一角》一文,文章认为共产党运动北大学生会以让陈翰笙回北大,该文说陈翰笙最终回了北大,但是实际没有,因为到1930年,陈翰笙早已有了中研院作根据地,人在上海南京,也没可能回北大。其实,驱逐朱马运动的对象不止朱希祖,应该不是只为了陈翰笙而动,而是出于新派和左派学生对较保守的章门弟子长期垄断文史系的积怨,借助北伐后国民党上台的新形势趁机爆发。有人认为北伐后浙籍人士由于支持国民党而受重用,但是国民党肯定不希望章门弟子继续垄断,所以朱马二人在北伐后进一步把持校务,其实更多的应该还是由于北大元老北伐后流离各地,所以朱马自然得到倚重。但是两次学运都与新派和左派学生相关,而朱希祖与左翼领袖李大钊和陈翰笙直接相关,所以第二次学运更加针对朱希祖。学运对人事问题,尤其是对李大钊和陈翰笙的重视,说明其可能具有左翼属性,不只是简单的教学争议。可能是新派对章门弟子垄断的不满与左翼对陈翰笙的力挺结合在一起,使朱希祖成了牺牲品。陈大齐为此事辞职,国民政府就换蔡元培,但要他继续担任代理校长。而到1929 年换蒋梦麟任校长,学运可能受上次事件的成果刺激而变本加厉,也可能是左倾学生趁蔡元培和陈大齐等老一辈退位,亲国民党的新生力量蒋梦麟上位,借机除掉朱希祖,但是没想到蒋梦麟与傅斯年关系非同小可,最终让傅斯年主导了史学系。关于这一点,桑兵指出傅斯年和胡适等人在1930年为北大新校长蒋梦麟拟定北大改革方案,即中基会和北大合作方案,蒋梦麟对胡适说他负责辞退旧人,这进一步证明朱希祖离开北大与蒋梦麟出任北大校长可能有关。[33]

学运对朱希祖不满的一个关键之处是课程繁重问题,这是因为朱希祖为了回应对他早期改革博而不专的批评,把一开始推给史学会课后进行的专精研究,如断代史学习,重新压进课内学习来,学生由于没看清课表说几种断代史只用选修一种,就认为自己吃不消。所以史学社会科学化反而不是批评对象,朱希祖想在社会科学化和断代史专精研究之间寻求平衡,包罗万象,这样可能会带来的沉重包袱才是招致批评的主要原因。然而傅斯年利用学运主导史学系后,却废除社会科学化内容,并排除左倾学者,这是与学运主张完全相反的。所以傅斯年可能不支持朱希祖的改革,也可能有鼓动学运的行为,但驱逐朱希祖的学运主导者很可能不是傅斯年,他只是客观上借助学运为自己的企图服务罢了。

结语

朱希祖改革的终结,并不是过去认为的改革主旨的完全破产,然而它的终结确实又是两种史学发展方向之间冲突的结果。朱希祖于1928 年11月19号在《益世报学术周刊》上发表《畸形的史学》一文,这篇文章实际上把他和傅斯年主张上的差异和盘托出,朱希祖在文章中指出史学方法分为甲乙两部分:甲、历史外部材料上关系的学科:乙、历史内部组织上关系的学科。[14]271-273实际上朱希祖的这种说法是针对傅斯年关于史学即史料学,社会科学属于不相关的杂货而非历史辅助工具的说法。

除了在史学研究方法上认识不同,朱希祖和傅斯年对史学系的定位也完全不同。傅斯年认为史学系应重研究而非教育,所以作为一种研究工作,历史学不是著史。1928年傅斯年在《历史语言研究所工作之旨趣》中就声称“历史学不是著史”,他反对疏通,主张证而不疏,并且还说“我们不做或者反对所谓普及那一行中的工作。”[34]10傅斯年是希望中国的史学和相关的语言学在一般教育中逐渐淡出。然而朱希祖后来认为,史学系要为历史著作家和历史哲学家都提供一种基础教育。他提出:“希望本系同学于初入系时,必先确定将来为历史著作家,抑为历史哲学家,如欲为历史著作家则于历史文艺,必先从事研究,将来拟特设历史文艺一课……如欲为历史哲学家,则不必为专门史之研究,于普通历史外,须从事社会科学及哲学”。[14]306

然而傅斯年与朱希祖最核心的冲突,还是在争论史学究竟是一种自然科学还是社会科学。傅斯年十分执着于把史学建设成一种自然科学性质的学科。他认为:“近代的历史学只是史料学,利用自然科学供给我们的一切工具,整理一切可逢着的史料,所以近代史学所达到的范域,自地质学以至目下新闻纸,而史学外的达尔文论正是历史方法之大成。”[34]3傅斯年还认为:“要把历史学语言学建设得和生物学地质学等同样,乃是我们的同志! ”[34]8在傅斯年的认识中,相对于社会科学,史学更接近于自然科学,这直接体现在他反对中研院社会所与史语所合并一事上。当时中央研究院动议将历史语言研究所与社会科学研究所合并为历史语言社会研究所。两所合并一事遭到傅斯年的坚决反对。在致蔡元培、杨杏佛的信中,傅氏认为:“就若干点上说,史语所工作之近于地质及自然历史处,远比与现在经济、社会为近。”[30]459-460合并事最终作罢。

关于傅斯年和朱希祖代表的两种史学发展方向之间的冲突,学界也有人从不同的角度探讨过类似问题。例如王晴佳教授认为对史料进行谨慎的批判的史学,与对历史的演变寻求解释的史学在中国近代不同的阶段互有消长,而前者在从北大国学门到中研院史语所的发展过程中日益趋于极端。[35]桑兵教授则认为傅斯年和朱希祖代表的史学方向是专精的研究与普遍的教育之间的矛盾,即傅斯年把社会科学化当做史学的社会职能,而非一种研究方式。[36]与上述学者的视角不同,笔者认为从史学在社会科学和自然科学之间定位的冲突来看这个问题,也是研究朱希祖和傅斯年史学方向之争的一种有意义的思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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