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贺《雁门太守行》中应该有“鬼”
2022-03-15盛大林
盛大林
(北京大学 新媒体研究院,北京 100871)
李贺的七言古诗《雁门太守行》:
黑云压城城欲摧,甲光向月金鳞开。
鬼声满天秋色里,塞上燕支凝夜紫。
半卷红旗临易水,霜重鼓寒声不起。
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
据《幽闲鼓吹》《唐遮言》等文献记载,李贺曾拿着自己的诗卷拜谒当时的国子博士、文坛领袖韩愈。刚刚回家的韩吏部既困且乏,已经宽衣准备休息之时,守门人呈上了李贺的诗卷。韩愈翻开一看,首篇歌诗就把他惊到了,随即“却援带,命邀之”[1]4,这首诗就是《雁门太守行》。
历代诗家对《雁门太守行》也多有赞美。刘辰翁(1232—1297)称“语少而劲”,顾东桥(1476—1545)赞“词奇而俊”,沈德潜(1673—1769)则曰“字字锤炼而成”。然而,这样一首字、词、语俱佳的经典歌诗,也存在多个异文,比如“月”有作“日”、“鬼”有作“角”、“塞上”有作“塞土”、“燕支”有作“燕脂”、“寒声”有作“声寒”等等,有些异文对诗意的影响还比较大。
在中国诗歌史上,李贺也是一个有争议的人物。王安石对李贺就颇有微词,他选编的《唐百家诗选》,就没有收录李贺的诗。刘克庄初编及谢枋得改编的《千家诗》,蘅塘退士辑编的《唐诗三百首》等影响广泛的诗选也都没有李贺的诗作,这也让很多诗家学者疑惑不解。笔者从古籍数据库中检索到了30种文献的34种版本,其中的异文详见附表。
一、“月”与“日”
34种版本中,“月”有12处,“日”有22处。此外,还有“甲光耀日金鳞开”之说。
虽然“日”的版本数量远远多于“月”,但在4个宋(金)本中,《李长吉文集》和《李贺歌诗编》均为“月”,《乐府诗集》也以“月”为正选,只有《唐文粹》为“日”。(见图1)
早期的文献及版本中“月”比较多,近期的文献及版本中“日”比较多。清代中后期之后,“月”字基本消失了。
最早质疑“日”字的,可能是王安石。蔡正孙(1239—?)《诗林广记》:“王安石曰长吉雁门太守诗云:‘黑云压城城欲摧,甲光耀日金鳞开。’是儿言,不相副。方黑云如此,安得耀日之甲光也?” 王得臣(1036—1116)《麈史》[2]25、罗璧(1244—1309)《罗氏拾遗》[3]5等文献均有类似记载。
针对王安石的质疑,杨慎(1488—1559)《升庵诗话》称:“宋老头巾不知诗,凡兵围城,必有怪云变气,昔人赋鸿门有‘东龙白日西龙雨’之句,解此意矣。予在滇,值安凤之变,居围城中,见日晕两重,黑云如蛟在其侧,始信贺之诗善状物也。”[4]7他认为,“黑云”和“白日”可以共存。
胡震亨(1569—1645)《唐音统签》有注:“前辈云‘既是黑云压城,安得白日?’然此黑云乃城气也。军书攻城必观城气,若有黑云气,城必破,此云城欲摧是也,与日似无妨。”此说可能取自刘辰翁在《李长吉歌诗》中的评点:“前辈云‘既是黑云压城,安得有月?’然此黑云乃城气也。军书攻城必观城气,若有黑云气,城必破,此云城欲摧是也,与月似无妨。”[5]这段话中的两个“月”在前引文献中均为“日”——诗文有“日”和“月”之异,评点也有“日”和“月”之异。
所谓“城气”之说可能源自《六甲天禽书》:“凡黑云四起,为天罗之象,主将伤,贼围城。”[6]12但此说中的“黑云”,应该是指天上的乌云,而不是指城阙散发出来的城气。田北湖(1877—1918)在《李长吉昌谷集句解定本》也说“吴云乃城气,知不然者,既云云矣,安得云气?”还有眉批:“黑云,以状兵至而尘上也。向月,候月为攻战。”
王琦《李贺诗歌集注》中为“向月”,其注曰:“黑云压城城欲摧,甚言寒云浓密,至云开处逗露月光与甲光相射,有似金鳞……至王安石讥其言不相副,方黑云之盛如此,安得有向日之甲光?尤非是。秋天风景倏阴倏晴,瞬息而变。方见愁云凝密,有似霖雨欲来,俄而裂开数尺,日光透漏矣。此象何岁无之?何处无之?而漫不之觉。吹瘢索垢以讥议前人,必因众人皆以为佳,而顾反訾之,以为矫异耳。即此一节,安石生平之拗可概见矣。”[7]15
施蛰存(1905—2003)在《唐诗百话》中选择了“向日”,并对王琦选择“向月”却又批驳王安石大为不解。其文曰:“王琦的注本也把此句写作‘甲光向月金鳞开’……使人诧异的是他又辩驳了王安石的观点……然而他又不用‘向日’,而采用‘向月’……一个人的体会,如此矛盾,实不可解。”[8]518其实,很好解释——因为黑云既能遮“日”,也能遮“月”,如果王安石的说法成立,不仅“向日”说不通,“向月”也说不通。前文所引刘辰翁的评点中,其引用王安石的话即为“既是黑云压城,安得有月?”
施蛰存辨析之始,就说“《又玄集》选此诗,第二句作‘甲光向日金鳞开’”,这肯定是他判断选择的重要因素。《又玄集》是现存最早收录《雁门太守行》的文献,但该文献现存最古的版本却是日本享和三年(1803)江户官板本。在近千年的流传过程中,它很可能已经被窜改。《李长吉文集》宋刻本为“向月”,《李长吉诗集》明刻本却变成了“向日”,文献名称也从“文集”变成了“诗集”。崔颢《黄鹤楼》的首句,在《河岳英灵集》宋刻本和明刻本中均为“昔人已乘白云去”,在四库本中却变成了“昔人已乘黄鹤去”。这样的例子,不胜枚举。
施蛰存还说,“甲光如果向月,决不会见到点点金鳞。诗人既用金鳞来比喻甲光,可知必是在黑云中透出来的日光中。”而生活经验告诉我,恰恰是夜色中的月光照在铠甲上才会折射出金色的鳞光,因为月光较暗且偏黄。而日光很强且偏白,如果是“向日”,就应该用“银鳞”来比喻。
本诗第四句“塞上燕脂凝夜紫”中有一个“夜”。夜色凝重,气氛紧张,大兵压境,枕戈待旦。品全诗的意境,描写的就是黑夜。既然如此,当为“向月”。
二、“鬼”与“角”
34个古籍版本中,只有《李长吉文集》为“鬼”,《唐诗纪事》四部丛刊明刻本为“龟”,显为“鬼”之形讹(见图2)。其他的版本,全部都是“角”。
虽然“鬼”字只是昙花一现,但综合分析各种因素,笔者认为此字确当,“角”字欠妥。
“角”,军中的号角,冲锋的信号。只有在战斗已经打响或者马上就要打响的情况下,才会吹角。虽然“黑云压城城欲摧”,但城还没有摧。虽然气氛非常紧张,但战斗还没有打响。备战之时,不会“角声满天”。
王琦(1696—1774)《李长吉歌诗汇解》:“角,画角也,军中吹之以为昏明之节者。”依照此解,其吹于日夜交替之时,但这样的角声不会“满天”。昏明之角与本诗意旨也有些远。
“半卷红旗临易水,霜重鼓寒声不起。”这里有鼓声,是驰援之军的,不是在城里。《汉书·李陵传》:“吾士气少衰而鼓不起。”此谓天冷霜浓而鼓声低抑。同在冷秋之下,既然“鼓声不起”,怎能“角声满天”?《诗林广记》中,本诗第六句即为“霜重角声寒不起”,此中之“角”虽为讹字,却也说明“鼓”与“角”非常相似。曾益(明末清初人,生卒年不详)释《昌谷集》曰“势危则吹角愈急故曰满天”,却忘了这与后面的“鼓寒声不起”是矛盾的。
从遣词炼字的角度说,既然有了鼓声,就不应该再有角声,因为鼓角相类,并提就是重复。
若为“鬼”字,不仅上述问题都不存在了,而且更能渲染苍凉凄厉的氛围。黑云压城,危在旦夕,士气低落,鼓声不扬,那是死一般的沉寂。但沉寂不等于没有任何声音,满天飘荡的鬼声更令人胆寒。吴正子(1200—1273)谓此诗“颇似败后之作”,果如此,战死的军士肯定很多。边塞之夜,到处都是孤魂野鬼。冷风劲吹,也会发出鬼哭狼嚎之声。为报君恩,唯有敢死。又要血战了,又会有很多人走进“鬼门关”。阴森森的,听起来就非常瘆人,而这正是作者想要的艺术效果。
另外,“凝夜紫”的“紫”与“鬼”也很搭配。在中国传统的文化色系中,“紫”是一种阴间色,给人以阴森森的感觉。影视剧中的阴曹地府多为紫色,“鬼”就在这种环境中出没。
李贺有“诗鬼”之称。这不仅是因为他有“鬼才”,而且因为他的诗中常有妖魔鬼怪。比如“南山何其悲?鬼雨洒空草”(《感讽》句),再如“云阳台上歌,鬼哭复何益”(《汉唐姬饮酒歌》句),甚至一首诗中两次见“鬼”,比如“海神山鬼来座中,纸钱窸窣鸣颴风……呼星召鬼歆杯盘,山魅食时人森寒”(《神弦》句)。
《新唐书》称贺诗“辞尚奇诡,所得皆惊迈”。但其诗句常常令人毛骨悚然。关于蘅塘退士(1711—1778)不选贺诗的原因,主流的观点即认为,《唐诗三百首》是启蒙读物,而贺诗奇诡瘆人,不适合孩童初学。
因此,无论本诗意境,还是贺诗风格,“鬼声满天”都比“角声满天”更合适。可能是因为怕“鬼”,也可能是因为形近,“鬼”讹为“角”。
三、“塞上”与“塞土”,“燕支”与“燕脂”
34个古籍版本中,“塞上”有25处,“塞土”有8处,“寒上”有1处;“燕脂”有22处,“燕支”有7处,“臙脂”也有7处。(见图3)
“寒上”仅见于谢维新(南宋末期人,生卒年不详)《古今合璧事类备要》,应该是形近致讹,但该文献的明刻本和四库本均为“寒上”,一讹再讹,令人吃惊。
“上”和“土”,显然也是形似惹的祸。孰是孰非?古人拿捏不准,今人也摇摆不定。语文出版社2011年版《语文》七年级下册选择了“塞土”,而2016年版又改成了“塞上”。2017年版人教版《语文》八年级上册选择的也是“塞上”。
如何选择“上”和“土”,关键在于怎么理解“塞□燕支凝夜紫”。不论“塞上”还是“塞土”,很多古籍版本中的注释者都引用了“紫塞”的典故,即崔豹(晋人,生卒年不详)《古今注》云:“秦所筑长城,土色皆紫,汉亦然,故曰‘紫塞’也”[9]11,因为诗句中有“紫”字。如何取舍“塞上”和“塞土”,又与如何理解“燕支”或“燕脂”紧密相关。
“臙”是“胭”的异体字,亦可与“燕”“烟”通。古籍文献中,“燕脂”“燕支”“臙脂”“烟肢”等同音词经常混用。《史记·匈奴列传》司马贞索隐:“习凿齿与燕王书曰:‘山下有红蓝,足下先知不?北方人探取其花染绯黄,挼取其上英鲜者作胭脂,妇人将用为颜色。”此句中的“胭脂”,在古籍文献中,有“胭肢”“烟支”“烟脂”“燕支”等各种写法,也有很多种涵义。
“燕支”本是山名。《元和郡县志》:“燕支山,一名删丹山,在甘州删丹县南五十里。东西百馀里,南北二十里,水草茂美,与祁连同。”李白《王昭君》诗有“燕支长寒雪作花,蛾眉憔悴没胡沙”之句。“燕支”也泛指边地或北地。李白《代赠远》有“燕支多美女,走马轻风雪”之句。“燕支”也是一种草,生长于塞外边地。崔豹《古今注·草木》:“燕支,叶似蓟,花似蒲公,出西方。土人以染,名为燕支。中国人谓之红蓝。”卢照邻诗《和吴侍御被使燕然》有“胡笳折杨柳,汉使采燕支”之句。燕支草可以加工成妇女化妆品,也就是“胭脂”,也可称“燕支”。殷尧藩《吹笙歌》有“伶儿竹声愁绕空,秦女泪湿燕支红”之句。因为燕支是红的,所以引申为红色,或喻指鲜血。白居易《题郡中荔枝诗十八韵兼寄万州杨八使君》“燕支掌中颗,甘露舌头浆”句中的“燕支”即指荔枝的红色外壳。另外,“燕支”还是一种古剑的名称。《广雅·释器》:“鱼肠、醇钧、燕支……剑也。”
那么,“塞□燕支凝夜紫”中的“燕支”应该如何解释呢?如果前面是“塞土”,那就只能解释是红色或鲜血,即战死者流的血。因为血流得太多,塞上的土地都被染成了红色,而在这黑云压城的秋夜,又凝结上了紫色。也说得通,但有些绕。如果前面是“塞上”,解释“燕支”就有多种选择。既可以解释为山或草,也可以解释为红色或鲜血。不管怎么解释,夜间凝上了一层紫色,都给人以悲凉、阴森的感觉。
马健在《李贺〈雁门太守行〉“塞土”“塞上”考辨》一文中认为当取“塞土”[10],其依据的古籍文献只有宋人吴正子、刘辰翁笺注的《笺注评点李长吉诗集》,且未注明版本信息。他可能不知道,就版本源流而言,“塞上”是绝对的主流。
四、“寒声”与“声寒”
34个古籍版本中,“寒声”有24处,“声寒”有10处。
《李长吉文集》宋刻本为“寒声”,《李长吉诗集》的明清版本一仍其旧。《李贺歌诗编》金刻本亦为“寒声”。这两种文献及版本显然是主流。《唐文粹》宋刻本为“鼓声寒不起”,明代的几种版本保持不变。《乐府诗集》宋刻本及后世版本亦均为“鼓寒声不起,一作鼓声寒不起”,说明“声寒”也是由来已久。
如果是“霜重鼓寒声不起”,“霜重”和“鼓寒”都是“名词+形容词”结构,两个词语并列,有对仗的感觉,而且“声”与“不起”也匹配。如果是“霜重鼓声寒不起”,句式乱了,节奏也乱了。
洪迈(1123—1202)《容斋续笔》曰:“唐人诗文,或于一句中自成对偶,谓之‘当句对’。盖起于《楚辞》‘惠烝兰藉’‘桂酒椒浆’‘桂棹兰枻’‘斫冰积雪’。自齐、梁以来,江文通、庾子山诸人亦如此。如王勃《宴滕王阁序》一篇皆然。”[11]6“霜重鼓寒”,即为“当句对”。
陆时雍(明崇祯年间人,生卒年不详)在《唐诗镜》中评道:“霜重鼓寒声不起,语甚有色。”如果是“霜重鼓声寒不起”,语感就逊色了。
无论版本,还是诗意,都应该选择“寒声”。
五、其他异文
《文苑英华》中,本诗第八名为“提携玉环为君死”,且有小注“环,一作拏”。明刻本、四库本,均如此。其他文献中,此句均为“提携玉龙为君死”,玉龙,剑也。“玉环”何解?是说杨玉环死于马嵬坡吗?难以理解。“玉拏”更是不知所云。
六、结语
纵观全诗,判断异文的关键在确定昼夜。综合各种因素,本诗描写的应该是夜间的景象。“黑云压城”,“黑”的是云,也包括夜。因为是夜,所以“甲光向月”。也因为夜,才会“鬼声满天”。而“鬼”的出现,以及全诗所营造的恐怖、悲壮的氛围,正是李贺诗歌一贯的风格,也更能体现边塞及战争的残酷和血醒。如果是白天,就达不到这样的效果,或者大打折扣。
附:李贺《雁门太守行》异文一览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