漂流计划
2022-12-25薛涛
薛涛
一
我和爸爸的父子关系有十年多了,在这十年多的时间里多半不太融洽。爸爸是守在海与河之间的打鱼人,我是玩在河与海之间的淘气孩子。我们总是想不到一起。
我们的故事基本上都是在这个叫营口的河海之滨发生的。这个小城濒临渤海,还有一条大河在这地方入海。这条河叫辽河,在中国地图上找得着的,它在我家后面悄悄流过。我和爸爸的故事总与这片海、这条河有关,再加上一条船。那条船,是爸爸一直独占着的私有财产。鉴于我们的紧张关系,我将来肯定无法继承这条船了。我可是一直惦记着把它弄到手,一个人驾着它漂出河口到海上玩一天,可带劲儿呢。
大约一年前,我们的生活中多了黑云。当时黑云蹲在河码头下流泪,一条腿还流着血。黑云刚刚被主人抛弃。兔死狐悲,那天我想,爸爸哪一天被我气疯也会不要我的。但那是一件好事,我不会哭的,我获得自由了。
我决定收留这条黑狗。爸爸没言语,蹲在船头吸烟。船随浪一颠簸,便把爸爸吐出的烟顿成了烟圈儿。看来还得跟他干一仗,想罢我脱下褂子摔在船上,叉着腰,怒视他。
“怎么?不同意吗?”我问。
我与爸爸的战争中,我属于屡战屡败、屡败屡战那种。但我从不甘心失败,永远斗志昂扬。
爸爸还是没吱声,不过我发觉我们的船开始向码头靠近。两分钟后那条黑狗被我接到了船上。望着爸爸的背影,我不相信自己已经取得了胜利。
我边给黑狗擦伤口边给它取好了名字。“叫它‘黑云吧,怎么样?”我问爸爸。我没有请示的意思,他不是我的上级。这只是对“战败国”的尊重。
爸爸咧嘴一笑,說:“名字这东西就是个记号,叫啥不是一样?”
我不甘示弱地说:“你的意思是说我不管你叫‘爸爸,叫别的也一样呗,比如叫‘耳朵,叫‘鼻子?”
爸爸说:“对。”
就这样,我收留了黑云。我暗自决定,我计划中的那次漂流,也算上黑云一个。
黑云很快成了我们这地方孩子世界中的知名人士。有黑云撑腰,再也没有孩子敢欺负我了。在任何一条胡同里玩耍,只要有黑云在,我都能够大摇大摆、目中无人。有一回我翻一本连环画,才知道这就叫“人仗狗势”。管他呢,自从有了黑云,我威风多了,这才是主要的。
二
爸爸驾着他的船起早贪黑地打鱼,有时要顺流漂到海中去,漂出很远。爸爸越漂越远,最后连个黑点都看不着。有时还要逆河而上,到河滩上捕河蟹。这要看什么季节了。
在这方面爸爸是行家,与我没关系。有一回爸爸出海捕鱼,我和黑云也去了。晌午,爸爸把船拖上沙滩。爸爸望着这片金黄的沙滩,说:“这要是一片金子多好啊!”爸爸是越来越贪财了。
不只是爸爸,我们的小城也整个发生了变化。以前小城是黑白的,现在变彩色的了,像电视一样。一到晚上,灯红酒绿,熏燎着我们这个小城。小城的天空不再有腥咸的海风。大人们都惶惶的,丢弃了渔船,爬上岸,脱掉湿淋淋的水衣,开海餐馆、炒股、经营工厂。
孩子的世界也在变化。作为一个男孩子,光有一个威风凛凛的黑云已经不够了,还要有许多东西才行。皮鞋、夹克,最好再有一双旱冰鞋,这东西在男孩子中最流行。这回轮到人家穿着旱冰鞋神气地从我身边滑来滑去了。
渐渐地,伙伴们疏远了我,特别是那几个有旱冰鞋的。我总是让黑云朝他们大吼大叫,他们怕黑云,就远远地跑开。这更好,清静,以前那种前呼后拥的生活我还烦呢。这样,我和黑云经常形单影只地出现在胡同里、码头上。我经常大声笑着,好让那些神气的伙伴们知道,没有旱冰鞋,我照样过得快活。我开始教黑云跨围栏, 匍匐前进,还教它叼飞盘。我要让黑云像条军犬。
爸爸说:“这就对了,这有用。省得整天白吃饭。”
我说:“我不是为了有用。别把黑云当东西用,黑云不是东西。”
爸爸说:“对,黑云不是东西。”
我又有很长时间不跟爸爸说话了,他经常蹲在船上发愣,他的网打不上太多的水货了。打上的水货又有一股废油味, 不好吃。爸爸的日子不好混了,不过这跟我无关。我想把爸爸从我的故事中排挤出去,只留下黑云。黑云摇摇尾巴,表示同意。
有天晚上,爸爸回来,从网上、衣服上抖下许多沙子。望着那堆沙子,爸爸说:“这要是一些金子多好…… ” 这回我对爸爸的这个愿望有了兴趣。我说:“要是有了金子就能……就能像电视里一样给黑云配上一身红褂子……”
“傻话,狗不是人,狗不用穿衣服。”爸爸说。
“去,黑云,把这件破衣服给我叼走。”爸爸对黑云发出命令。
黑云歪着头瞅着爸爸, 没动。我想:黑云真够朋友,除了我,谁的话也不听。
“去!”爸爸挥了挥拳头。
黑云竟妥协了,夹着尾巴奔到墙角,把爸爸那件破衣服叼了出去。黑云这么没骨气,我很失望。
三
我没能把爸爸从我的故事中排挤出去,却要与爸爸的船分开了。天一冷,辽河水结了冰,一直结到海里,到爸爸封船的时候了。河面上再也看不到一条船的影子。没有了船,我开始注意河对岸,那边已经冒出许多高矮不齐的黑烟囱,在烟囱上方形成一团团黑云,久久不散。没有事,我就带上黑云一起蹲在河边数对岸的黑烟囱,每次我都数两遍,我断定是十六根。有时黑云蹲腻了就跃下河堤,到冰面上,不时把嘴贴在冰上嗅嗅。我犹豫了一下, 没跟下去。辽河的冰结得薄,人是从来不上去的,说不定什么时候冰会从这岸裂到那岸,裂成一条大缝,“啾”的一声,像枪响, 像甩鞭, 裂成一块冰排,整个往海上漂去,最后化成海水的一部分。大人们一提到冰裂,脸色总是煞白。我不太怕,有一天能站在冰排上往海里漂一回才好呢。可是我都没亲眼看见过裂冰。有几回裂冰都在夜里,一声脆响刺破黑夜。我激动地想:“裂冰了!”躺在床上就再也睡不着了。爸爸封了船,也时常蹲在河边望着对岸。有趣的是,爸爸也在数烟囱。
一天, 爸爸准备出城。我问:“去哪儿?要不要我和黑云陪着?你一个人,多没意思。”
爸爸说:“又不是去玩,老实待着。”然后就走了。
后来,爸爸回来了。爸爸说他去了河对岸那块地方,绕了很远才在一座桥上过了河。那块地方全是工厂,“我弄明白水货为啥有油味了,是工厂放出的黑水流进了辽河。”
晚上, 爸爸从衣兜里掏出一截黄澄澄的棍子。“ 让黑云叼。”
“是金子吗?”我问。
“ 是铜, 也值钱。” 爸爸说。
爸爸为了能让黑云叼铜棍,为它准备了一条咸鱼作为奖励。黑云看了看我,没动。
我说:“叼吧,有你好处。”黑云叼了铜棍,然后品尝咸鱼,并不停地冲着爸爸摇尾巴。
我说:“爸,练习叼铜棍没啥好玩的,别玩了。”
爸爸说: “ 这不是玩, 有用。”
我没管爸爸的态度,叫上黑云走开了。我不希望黑云跟爸爸打成一片。
我和黑云下一次大型的计划是能出河口到海上玩玩。当然不算爸爸,这是单独行动。望着河面上的白冰, 我觉得我们的理想还很遥远。爸爸的船还在岸边封着呢,那要是一条破冰船就好了,冰也封不住。
四
一天晚上,我做了个噩梦,醒了。
“黑云。”我喊道。喊了两声也不见黑云来。以往,我只喊一声,就会听见黑云走过来。再找爸爸,爸爸也不见了。
爸爸带回一身冷气。我听见叮当的摔撞声和黑云大口喘着粗气的声音。
“ 爸, 不许你把黑云带走。”我跳下床,发现黑云的脚上沾满冰屑, 我还看见黑云的嘴巴在滴血。“ 爸! 黑云怎么啦?”
“ 我带黑云去冰上练习奔跑。”爸爸搓着手,跺着脚,然后上床睡着了。我跳上去揪住他的耳朵喊道:“我警告你——”
黑云嘴上的伤第二天就好了,可我执意向爸爸要钱为黑云买药。爸爸冷着脸说:“它只是一条狗。”爸爸没给我钱,我只好紧紧抱住黑云的脖子。
以后一連几天我没发现爸爸再带黑云出去,也许是我的警告起了作用。
有一天,爸爸喜滋滋地拉上我去了商场。爸爸神气地拍了拍腰包:“今儿个挑双旱冰鞋,爸爸我有钱!”
我没客气,挑了一双带劲儿的。一站在柜台前,我才承认自己早就盼着这一天呢。爸爸付了钱,说:“我早就看出来了,你喜欢这玩意儿。”我穿上旱冰鞋在外面滑来滑去,黑云在我身边跳来跳去,大雪天都不嫌冷。
那天晚上我把旱冰鞋放在枕旁,闭上眼睛却睡不着,总忍不住伸出手摸摸旱冰鞋上的小轮子。过了很长时间,我听见爸爸打了个哈欠,起床了,他几下穿上棉衣,接着,叫了一声黑云。我一看天还没亮,就知道这里边有故事,我装作没听见,偷偷跟出去。
爸爸的黑影蜷在河堤上,一道黑影向对岸射去,冰面上嗒嗒响着……
“黑云——”
“别叫。”爸爸一惊,转回身捂上我的嘴,“回去。”
“我不!你是在害黑云!黑云会遇到冰裂的!”
不久,冰面上那道黑影又出现了,片刻就跃上河堤。叮当一声,是金属碰撞的声响。爸爸把那几件东西揣好,然后把一条咸鱼扔给黑云。黑云连看我一眼都没有,叼起咸鱼又跃上冰面,转眼不见了。
当天夜里我就弄明白了,黑云从对岸叼回的是铜棍,还有别的东西。都是那些竖起黑烟囱的工厂制造的。黑云,成了小偷,它幕后的老大便是爸爸。
我飞起一脚踢在黑云的腿上,黑云嗷嗷叫着,但没有跑开。我看见黑云脸上有两道水迹,水迹正越拉越长。黑云哭了,嘶嘶呻吟,可我还是决定与黑云绝交。
首先, 我要与爸爸绝交,“我不管你叫爸爸了!”
“叫‘鼻子吧。”爸爸拍了拍我。
“ 我管你叫‘ 鼻涕 ! 鼻涕!脏!”
我操起那双旱冰鞋。
“这鞋是偷来的,我得还给人家。”我说。
“他们放黑水呛走了鱼虾,他们欠咱们的。”“鼻涕”指着对岸的烟囱。
我捂上耳朵,哭了。我与他正式绝交了, 从此我叫他“ 鼻涕”了,再也不改回来了。
与黑云绝交也很简单。我与黑云面对面站着, 我说: “ 黑云,咱们结束了。”黑云一直望着我,我不再看它。我不喜欢看它脸上那两道水迹。
五
我飞快地跑到河堤上,小心地踏上冰面。冰面很结实,可见大人们骗得我们好苦。我们要是知道这冰面上能走人,小城里是不会流行旱冰鞋的。我放心地在河面上向对岸走着,离对岸越来越近,烟囱也越来越高,马上就到河心了。忽然,我觉得脚下一震,接着“嘎——啾——”一条裂缝出现了。
冰裂了! 我终于亲眼看见了。说不上是高兴还是害怕,我的心怦怦乱跳。裂缝越来越宽,露出了灰汪汪一条水带。我脚下的冰排正向河口漂呢。这时我希望河堤上能有人,最好是那几个伙伴,让他们看看我正站在冰排上往海里漂呢,他们肯定羡慕得要死,这感觉比踩在旱冰鞋上美多了。可河堤上一个人也没有。我却越漂越快,能感觉到对面河岸上的黑烟囱在向后移去,脚下的冰块却在变小。我是站在一个四面不着地的“冰岛”上向海中漂去啊!
河堤上有人了,冰裂开的响声惊动了他们。“坏了,一个小孩在上面呢!”有人惊叫。
我一听见人们议论才有点害怕。我于是向他们挥动手臂,可是没有人肯下来。是啊,谁那么傻呢。我继续向前漂移,岸上的人们跟着我涌动,人群中突然蹿出一条黑影。
“黑云——”我用尽力气喊着黑云的名字。不知为什么,我一下原谅了黑云。
黑云纵身跃下河堤,跳进冰水中向我游来。有些小冰块不时向它撞去,黑云几次消失在水面上,但黑云最终又浮出水面。黑云终于跃上了冰排,蹲在我身旁。我说:“黑云,咱们就要漂到海里去了,多好!”我把那双旱冰鞋扔到水中,它不该属于我。然后,我抱住黑云。
河水越来越蓝,一口口吞噬着我们脚下的“冰岛”,我和黑云的故事发展到这地步肯定是最辉煌最壮烈的了。有一刻我又看了一眼河堤上涌动的人群,那里面肯定没有“鼻涕”。要是他在里边,我还会认真地叫他一回爸爸的。
我看见了蔚蓝色的海湾,海面上的薄冰一夜之间就化成了海水。有两只雪白的海鸟一直在我们头顶上盘旋,是大海派来的欢迎使者吧。我和黑云开始摇晃,我和黑云与大海之间的故事马上就要开始了。
这时从涌动的人群中跃出一条影子, 狠狠地吼道: “ 儿子!”
我张望了一下,从喉咙里挤出两个字:“爸爸。”
然后,我脚下的“冰岛”便丧失了浮力……
嘉林秀//摘自《月光下的狍子》,新蕾出版社,本刊有删节,胡凝/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