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仪式化的“替罪羊”:《“水仙号”的黑水手》中惠特的形象解读

2022-12-15李文庭

太原学院学报(社会科学版) 2022年1期
关键词:康拉德替罪羊水仙

李文庭

(南京师范大学 文学院,江苏 南京 210023)

《伟大的传统》中,F·R·利维斯(F R Leavis)认为约琴夫·康拉德是20世纪英国文学的八大作家之一,与乔治·艾略特(George Eliot)、亨利·詹姆斯(Henry James)、查尔斯·狄更斯(Charles Dickens)等人一道构成了英国小说的杰出代表。1924年,康拉德去世的消息传出后,弗吉尼亚·伍尔夫(Virginia Woolf)曾赞叹他那无与伦比的天赋,“翻开康拉德的小说,必定和海伦照镜子时的感觉相同,她注视镜中的倩影就会明白:在任何情况下她都不可能被当做一位平凡的妇女。”[1]182-183曾在伦敦大学东方学院执教的老舍先生也发表了题为《一个近代最伟大的境界与人格的创造者——我最爱的作家康拉德》的纪念文章,康拉德的文学成就与社会影响可见一斑。作为康拉德海洋小说的典型代表,《“水仙号”的黑水手》(以下简称《水仙号》)是康拉德的第三部作品,更折射出他艺术技巧的大胆革新。小说的成功出版促使康拉德放弃航海事业转向文学创作,具有里程碑式的意义。在王佐良先生主编的《英国20世纪文学史》中,刘新民指出,康拉德不仅展现出“海员们与巨风骇浪拼搏的惊心动魄,异国海域的宁静、诡异”,而且“用多层次、多角度的手法刻画现代人深邃多变的心理”。[2]155康拉德的学术地位自不待言。国内外学者多从后殖民主义、叙事学、文学伦理学等角度进行阐述,但从文学人类学的视角进行切入的则不多见。

在《水仙号》序言中,康拉德谈到,小说暗示了“隐藏在可见世界的种种外貌下的形式多样而统一的真实”[3]367,即一种“存在的真实”[3]367,它“诉诸把无数心灵的孤独连在一起的那微妙然而坚不可摧的信念”[3]368。然而,如果仅仅把《水仙号》置于“道德发现”的叙事框架来解读,则难以充分理解作品背后丰富的社会意蕴和哲理内涵。因此,本文将从文学人类学的视角切入,挖掘小说中那“存在的真实”。

一、替罪羊原型与康拉德作品中的“替罪羊”形象

作为横贯在“此岸”世界与“彼岸”世界之间重要的“替代物”,“替罪羊是从生死母题中衍生而出的典型的仪式性延伸和转机”[4]207,是人类以艺术的途径对现实生活的经验性再现。中国文化中,“替罪羊”的概念发端于殷商时期以献祭奴隶的方式安抚神灵、祈求平安的原始宗教信仰。直至战国时期,“替罪羊”一词才始现于文本,从《孟子》关于“王道”的讨论中可以一窥其早期样貌:

王坐于堂上,有牵牛而过堂下者。王见之,曰:“牛何之?”对曰:“将以衅钟。”王曰:“舍之!吾不忍其觳觫,若无罪而就死地。”对曰:“然则废衅钟与?”曰:“何可废也?以羊易之。”[5]9

这段讲述了齐宣王因心存仁爱之道,不忍见祭钟的牛恐惧战栗,遂“以羊易之”的故事。这便是中国文化中“替罪羊”的由来。

无独有偶,西方文化中,人们也用“羊”来转嫁灾祸、祈求平安。“替罪羊”(scapegoat)之名由英国宗教改革家威廉·廷代尔(William Tindale)在将《旧约》译为英语时首次采用,指的是用作献祭的羊。《创世纪》第22章中,上帝耶和华欲考验亚伯拉罕的忠诚,命其将儿子以撒作为燔祭,正要举刀时,上帝派使者阻止并命令亚伯拉罕“取只公羊来,献为燔祭,代替他的儿子”。与此相关的章节也可见于《利未记》的第16章“献赎罪祭的规矩”及《约伯记》的结语部分。谈《新约》中,耶稣是最深入人心的替罪羊形象。他身负世人的诸般罪孽,被钉死在十字架上,三天后重生复活。《伟大的代码》中,诺斯诺普·弗莱(Northrop Frye)也认为,纪念耶稣受难日的仪式包含这样一个节目:从以色列人中挑选一个象征人的人(《钦定译本》中称之为“替罪羊”),他代表这个群体犯下的所有罪孽。[6]176可见,《圣经》中的替罪羊有着转嫁灾祸、赎清罪孽的伦理意义。

实际上,替罪羊原型可分为两类:一类是富有牺牲精神的替罪羊形象;另一类是被逼无奈的代罪者形象。前者以基督为代表,身负大义,拯救世人,具有主动性;后者则是“羔羊式的受苦形象”[4]207,暗含被动性。詹姆斯·弗雷泽(James Frazer)在其人类学巨著《金枝》中对替罪羊概念进行了详细的论述。其中,“羔羊式的受苦形象”是阐述的重点。在族群的共同利益之下,集氏族的神圣与荣耀于一身的“金枝国王”(Golden Bough Kings)总是被动承担罪孽并被转嫁灾祸,最终被杀死或放逐,借此使部落人畜平安、兴旺发达。弗雷泽进而分析了世界范围内原始部族转嫁灾祸、找寻替罪者的多种方式,如南非的卡福人有时让病人的血滴几滴在羊头上,把羊赶到草原上没有人住的地方。人们认为这样就“把病转到羊身上,丢在荒地里了”[7]846。他进一步指出,“替罪”的不仅是“羊”,还可以是无生命物体、其他动物或人。由此可见,“替罪羊”现象是中西方文明共有的集体记忆,彰显了原始先民深层的思维模式和生命诉求,并逐步固定和内化,最终成为日常生活的指称形式和组成部分。

实际上,替罪羊原型不仅在历史的延续中获得意义,同时也在文学作品的重述中得以加强。古希腊悲剧《俄狄浦斯王》(OedipustheKing)中的俄狄浦斯(Oedipus)是“替罪羊”的典型代表,有着扫除忒拜城瘟疫的神圣责任。哈代(Thomas Hardy)的《苔丝》(Tess)中的女主人公的悲剧命运终结在一块献祭的柱石上,这与耶稣之死颇为相似。英国“移民三雄”之一的石黑一雄(Kazuo Ishiguro)在《被掩埋的巨人》(TheBuriedGiant)中也刻画了“以无罪之身代人受罪”的三种不同意义上的替罪羊类人物。[8]119同样身为移民作家的约瑟夫·康拉德也在其作品中刻画了相当丰富的替罪羊形象。安德鲁·莫泽亚(Andrew Mozina)在其博士论文《约瑟夫·康拉德与献祭艺术》(Joseph Conrad and the art of sacrifice)中指出,康拉德的生命是从献祭中开始的,童年时期康拉德便看到他的父母心甘情愿地以一种基督教秩序的名义献出了自己的生命。[9]3可见,“替罪羊”(或曰“牺牲”)的主题构成了康拉德小说的核心问题之一。

结合康拉德的幼年经历来看,父亲阿波罗·科尔泽尼奥夫斯基是一个狂热的爱国者。由于他们的策反活动,阿波罗和妻子双双被捕,后又被俄国当局放逐。在艰苦非人的流放中,11岁的康拉德成了孤儿,父母的葬礼成了一场大型的爱国游行,早早地在幼小的康拉德心中留下了“牺牲”的印记:一个家庭为了本民族的政治诉求而付出了生命的代价。随着时间的推移,“牺牲”的概念在康拉德记忆中的位置越来越重要,“替罪羊”的印记从潜意识的深层逐渐浮至表层,进入到文学创作之中。《吉姆爷》(LordJim)中,赎罪和死亡的主题贯穿了整部小说。“帕特纳”号上,在危急关头弃众逃生的大副吉姆扮演了贪生怕死的不光彩角色,后又自我放逐到马来群岛,从容赴死,以求赎清早年的罪孽。《在西方的目光下》(UnderWesternEyes)中,勤学笃正的拉祖莫夫因无政府主义者霍尔丁的到来而无辜遭罪,并被俄国当局利用,放逐到日内瓦当间谍。不难发现,拉祖莫夫身上有着康拉德父母的为国殉难的不幸色调。在这两部作品中,古老的献祭仪式似乎获得了“重生”。康拉德进一步通过《间谍》揭露了这种仪式的血腥以及它与同类相食的母体的关。[10]85痴傻的史蒂夫成为了无辜的“替罪羊”,史蒂夫血肉横飞的尸身揭示了欲借一人之死实现社会安定和精神拯救的途径是无望且残忍的,正如《黑暗的心》中库尔茨临终前发出的诅咒性的总结叹息,“太可怕了!太可怕了。”

可见,“替罪羊”的主题在康拉德的小说中反复出现,无论是吉姆、拉祖莫夫、史蒂夫或是库尔茨,他们都像原始祭祀仪式中的替罪羊一样,被一股神秘的力量驱逐在所熟悉的白人世界之外。有论者曾谈到,康拉德对替罪羊原型的运用,“折射出殖民者转嫁灾祸、逃避罪孽的深层文化心理。”[11]102帝国主义者对待同类尚且如此残忍、毫不留情,对待有色人种自是不待多言。而在康拉德刻画的众多“替罪羊”中,黑水手惠特是唯一一个有色人种,这也决定了《水仙号》这部小说的特殊意义和研究价值。以下将运用法国人类学家勒内·吉拉尔的替罪羊理论分析《水仙号》,揭示小说的深层逻辑。

二、《“水仙号”的黑水手》中“替罪羊”的生成仪式

法国著名哲学家、人类学家勒内·吉拉尔的研究涉及文学、人类学、哲学等领域,他对替罪羊机制进行了系统和深入的研究。20世纪末“吉拉尔主义”成为西方思想界炙手可热的话题。由于他的理论提供了人性、命运和历史的颠覆性视角,这使得他被法兰西学院院士和斯坦福大学教授的米歇尔·塞尔(Michel Serres)誉为“人类认知领域的新达尔文”[12]1。《替罪羊》是吉拉尔的代表之作,集其思想之大成。在这本书中,吉拉尔通过对14世纪法国诗人纪尧姆·德·马肖的《纳瓦尔国王的审判》中被诬陷为投毒罪后被屠杀的犹太人、希腊悲剧中的俄狄浦斯王、美洲和斯堪的纳维亚神话中对集体杀害的“删除”以及《圣经》中耶稣受难场景的分析,指出“从苏格拉底到现代的古拉格,迫害行为是人类社会中最常见的现象。”[13]1具体来看,吉拉尔书中的“迫害”指的是,人们为了维护共同的秩序、平息危机,将一个人或一小撮人定为替罪羊,以他/他们的鲜血和死亡来平息愤怒、洗刷罪孽、维护秩序的行为。《替罪羊》中,吉拉尔将“迫害”分为四类:“第一类范式,即一种社会和文化普遍危机的描写;第二类范式,即‘混乱者’的罪行;第三类范式,即这些被指控犯罪的嫌疑者是否有被选定的特殊的标记和‘混乱’的自相矛盾的标志;第四类范式,即暴力本身。”[13]29整个范式的最终结果,或者说迫害机制的运作方向便是将危机的责任推到受害者身上,并通过消灭他们,或至少把他们驱逐出受“污染”的团体来使危机得到解决。

作为康拉德海洋小说的典型代表,《水仙号》描述了一艘名为“水仙号”的帆船从孟买到伦敦的归途之旅。回归途中,“水仙号”面临强烈风暴,货船即将倾覆。几乎所有船员都认定黑水手惠特是使帆船遭逢劫难的罪魁祸首。最后,惠特离世,“水仙号”迎来顶头风并顺利到达伦敦。结合吉拉尔“替罪羊”机制中关于迫害行为的四种范式来看,黑水手惠特的形象与替罪羊颇为一致。“水仙号”从遭遇海难、缺乏顶头风到最终度过劫难的过程实质上是船员们将惠特仪式化为“替罪羊”并将其迫害致死的过程。

首先看第一类范式,即一种压倒性的危机。小说中的危机主要表现为航行中因自然灾难(遭遇风暴、逆风消失)而引发的一系列社会危机和心理危机。船员们在出孟买海湾后的第32天发现了不祥的征兆,风暴的突袭、乒乓而至的冰雹以及阴森黑暗的环境将船员们置于极度恐惧的氛围之中,“水仙号”恰似《创世纪》中上帝命义人诺亚所造的“诺亚方舟”。但不同于在洪水中拯救诺亚一家的方舟,文中的帆船似乎是上帝对船员们特设的劫难,“船在分崩离析的宇宙里好像是最后的质点,负载着罪恶盈贯的人类备受煎熬的余孽,漂浮着经受了惩罚以后的恐怖。”[14]70“船很明智,利用健康的恐怖训练,去矫正人性的虚妄。”[14]66海上风暴引发了一系列社会危机。首先是寒冷,暴烈难当的寒气侵入船员的皮肤,人们的腰部以下完全麻木了,心里还以为胸口放了块冰。其次是缺少淡水和粮食,帆船上的物资在经过好望角附近的海面时被毁掉了好多,咸肉和淡水亟需补充。而风暴过后,顶头风迟迟不来,帆船的长期滞留引起了缺水少粮的困境,这进一步加重了人们恐惧战栗的心理危机。此种情形下,找寻“替罪羊”,将罪行归于一人身上,似乎是缓解恐慌局面、渡过危机的不二途径。

第二类和第三类范式可以放在一起考察,即找出“混乱者”并将其打上“替罪羊”的特殊标记。吉拉德认为,“在迫害者的选择中,不是罪状起首要作用,而是受害者属于特别易受迫害的种族。”[13]21点名时,惠特刚上船便引起了船员的注意,因为他是船上唯一的黑水手。结合小说中对惠特的称呼“niggar”(可译为“黑鬼”,是对黑人的冒犯称呼)来看,这一具有贬义和种族歧视色彩的名字似乎向周遭的白人水手暗示了惠特与他们的差别。这种系统外的差别令人恐怖,因为它打破了与周遭团体的一致性,唤醒了人们心里远古迫害的潜意识。惠特似乎是一个被选定的差异者,他的名字是“一团乌墨”。厨子包特莫在见到惠特时“好像给皮鞭抽了一下,以为自己碰见了魔鬼。”[14]25这一举动无形中暗示了惠特被迫害的命运走向。另外,除了被迫害者常是众所周知的人种和宗教的少数派之外,纯粹的身体标准,即生病、精神错乱、遗传畸形、车祸伤残,甚至一般残废也是选择受害者的标准。[13]21惠特一上船便装病,甚至发出异常洪大的咳嗽声,他不停地咳嗽触发了船员们深层的负面情绪。一下成为了船上的焦点,引起了周围人的强烈关注。不仅如此,惠特甚至常常将“死”这一负面词汇(如“一个快死的人”“我就快死啦”“死就在眼前啦”)挂在嘴边,这一言行无疑激发了众人对死的恐惧。由于惠特的缘故,帆船似乎蒙上了阴影,歌手停止唱歌,船员低声说话。他们时刻小心翼翼,义愤填膺却又卑躬屈节地服侍惠特。基于姓名模糊不清、种族歧视、身体孱弱、性格孤僻、不合群等原因,船员们自觉远离这个“黑家伙”,他的身上似乎散发出黑雾,这种微妙而阴郁的感应搅乱了原本平静安定的氛围,游走在群体边缘的惠特被打上了“替罪羊”的标记。

第四种范式,即暴力本身,它集群体目的性之总和,将被迫害者封闭在迫害表述的“逻辑”中,使之无法越狱。[13]50具体来看,暴力机制暗含了“替罪羊”的双重转变。首先是指控一个“尚未神圣化”的替罪羊,这时,所有不道德的罪行都集中在他的身上。[13]63这可以理解为对“替罪羊”的身份认定和打上标记的阶段,即第二种和第三种范式。吉拉尔认为,“机构的瘫痪使得人与人之间的相互性趋向负面,成为一种恶意的交换——以咒骂、打架、报复和神经症状的相互性。”[13]17《水仙号》中,惠特因为自己身体孱弱的缘故,随便咒骂,肆意挑剔,船员们的自尊心被蹂躏,彼此猜疑,相互信任的心理被动摇,团结一致的群体开始溃散。人们因憎恶惠特那毫无丈夫气的诳骗,便暗自将货船面临的一切危机归咎于这个“黑家伙”身上。于是,在等待顶头风的过程中,“尚未神圣化”的替罪羊发生变化,向“神圣化”的替罪羊转变。从表层叙述来看,惠特是自然死亡,不沾染一丝迫害的气息。但细观文本的深层结构,惠特之死是一场仿照耶稣之死的祭祀仪式,具有某种蓄谋已久的色彩。《新约》中,为拯救迷茫无助、信念不坚的世人,圣子耶稣头顶荆棘冠,被钉死在十字架上,以赎世人之罪。吉拉尔指出,在具体的文本表述中,“替罪羊从不以原样被提及,它往往隐藏着建构的机制。”[13]148可以说,迫害范式很大程度上被美化和掩饰。从表面来看,风暴过后,船员们通过将惠特关进船舱、紧紧围在身边的方式,巧妙地制造了集体杀害“不在场”的证据,消除了暴力的意义。

尽管如此,在船员的言行中,仍旧能够窥见暴力的表征。风暴渐息后,在拯救惠特的过程中,“钉子”的意象一直反复出现。如果说因风暴的缘故,船身侧翻,牢钉在其他地方的钉子铺满木匠间是巧合的话,那么,饱经风浪的水手们不至于一看到钉子便露出羞愧不已的表情,“仿佛这是件可耻可怕或不雅的东西,绝不该在光天化日之下拿在手里这样舞弄的。”[14]179事实上,钉子在这里有着重要的象征意义,暗指十字架上钉死耶稣的钉子。我们可以从船员的举动窥见端倪,他们“把帽子装满了各种钉子递给了水手长,他仿佛是举行一桩神秘的媾和仪式。”[14]88在这里,“媾和仪式”暗指船员之间秘而不宣、将惠特禁锢至死从而戏剧化为耶稣之死的特殊机密。钉子进一步出现在惠特死后海葬的过程中,被严丝合缝包裹好的惠特似乎“不肯”下到海里,查明原因后发现竟是一根钉子竖在了船板上。不得不说,这一场面与耶稣被钉死在十字架上的画面颇为相似。最后,惠特沉入海中,“船身左右颠簸,仿佛卸掉了一件冤孽似的重负。”[14]213顶头风也神秘般地到来。上岸后白耳发的啜泣说惠特“好像……好像……一只绵羊。”[14]228这无疑点明了惠特“替罪羊”的身份。可见,惠特这只“上帝的羔羊”负载着船员们的罪孽,以耶稣受难的形式完成了“替罪羊”仪式的神圣化。

借助吉拉尔的“替罪羊”理论对《水仙号》中惠特形象的分析,我们不难发现这个黑水手是个被众人仪式化的“替罪羊”。神秘的风浪让船员们生出了寻将灾难嫁祸给边缘人惠特的邪恶想法。于是,为了成功渡过危机,“水仙号”上的船员们将游离在群体边缘的惠特标记为“替罪羊”,借耶稣之死的典故将惠特之死的场面戏剧化为一场隐含的迫害仪式,让惠特成为大众的不安和愤怒的发泄对象,以此释放紧张情绪,从而恢复团体的有序性。正如迫害耶稣的祭司该亚法的名言:“最好是这个人或那个人死去,团体就不死了。”[13]146

三、“替罪羊”的现实指涉与反思

除以上四种范式外,惠特的“替罪羊”这一结局其实在康拉德的笔下早有暗示。惠特的名字(Wait)有着丰富的指涉,它存在三层内涵:首先可以理解为“暂停”(halt or pause),这无疑令人想起惠特打断大副白克点名所引起的骚动,“暂停”是一个极具象征意义的词语,它暗示了惠特身份的特殊性;其次可以理解为“延误”(delay),寓指“水仙号”在惠特去世之前航行速度会逐渐变慢,直到他死后,帆船才会飞奔回家,这暗示了货船滞留海上与惠特生命的关联;除“暂停”和“延误”的含义外,“wait”的谐音与“weight”相同,可理解为“负担”(burden)的含义[15]196,结尾处惠特死后“水仙号”仿佛“卸掉了一件冤孽似的重负”(原文中是“as if relieved of an unfair burden”[16]111)便是这一含义的暗示。可见,惠特名字的内涵暗示了他日后极易成为船上的众矢之的命运。正如康拉德在小说序言《致美国读者》中谈到的,惠特是“船上集体心理学的中心和情节的枢纽。”[3]365惠特的存在价值在于他是一个衡量其他海员的尺度,他是一个虚的心理枢纽。辛格尔顿在说起这艘神秘诡异、在劫难逃的帆船时曾说过,“什么船都没有错儿。关键在船上的人。”[14]31可见,惠特对于“水仙号”命运的影响只存在于海员们的想象之中,他不过是陆上千千万万具体社会现象投向大海的阴影的焦点,他对船员的心理威胁是“陆上社会矛盾”的抽象集合。简言之,康拉德把人类的普遍痛苦“物化”成了惠特。

实际上,惠特的“替罪羊”身份除了具有某种象征性和寓言性之外,还存在着一定的现实指涉,它涵盖了康拉德在其航海岁月中对改革者们改善英国海员工作条件的努力所进行的社会—历史批评。[17]210从某种程度上看,具有隔绝性、有序性且充满团结意识的商船可以看做一种传统共同体的模型,而惠特不公正的死亡揭示了这个共同体潜藏的暴力基础,即众人以一种秩序的名义迫使无辜者献出自己的生命。《水仙号》一直被诠释为关于孤立与团结的寓言,伊恩·瓦特对此表示认同,并进一步指出,“在象征意义上,康拉德似乎表明,虽然没有同情心是自私自利的人的共性,然而如果对文明发展给人们带来的一些苦难过于敏感,就必然会为个人自我控制与社会整体控制带来严重问题。”[17]210遭遇风暴后又缺乏逆风的危机让众人陷入困境,这可以理解为伊恩·瓦特所指的“文明发展给人们带来的一些苦难”,人性中的自私自利让船员们陷入对他者憎恨的迷恋之中,群情激奋的舆论给身处群体边缘的惠特打上了“替罪羊”的标记,而对惠特罪行莫须有的指控实质是为众人即将进行的一场真实迫害的辩护。在迫害惠特的人群中,厨子包特莫(Podmore)看似是最多愁善感和富有同情心的,但在这种同情心的背后掩盖着比海上最严苛的制度更为无情的自我主义。尽管包特莫不断满足着惠特那些疯狂的要求并带来了糖和茶,但他却说惠特被罪恶填满了,要瞧着惠特死去。事实上,包特莫的姓氏表明他与1883—1884年费边社的创建者之一弗兰克·包特莫(Frank Podmore)有所关联,这个人对社会风潮既虔诚信仰,又狂热追捧,包特莫在现实语境中改革者的身份似乎无可辩驳[17]214。而康拉德选择这个相当不同的姓氏并非无意之举,从小说中康拉德运用的诸如“自负的圣徒”“好管闲事”“自以为了不起,反而招致了他人的不敬”的反自由主义陈述来看,我们可以窥见康拉德的怀疑主义和保守主义态度,即他对改革者们缺乏信任。另外,通过文中对唐庚这一典型的寡廉鲜耻、制造纷争的利己主义者的描写,我们不难发现康拉德对改革者们的不满情绪。

实际上,康拉德对改革者的态度散见于多部作品之中。在《在西方的目光下》中,康拉德通过彼得·伊凡诺维奇这一表面推崇女权、拥护改革实则虐待女仆、自私虚伪的人物传达出对无政府主义者的厌恶,他更在《间谍》(TheSecretAgent)中塑造了以维罗克、迈克里斯、卡尔·云德、奥斯邦、“教授”为代表的的改革者的群像,并极尽讽刺挖苦之能事,展现了这一群体的丑恶嘴脸。可见,通过对《水仙号》中众人对“替罪羊”惠特的迫害,康拉德将自身对维多利亚时代晚期改革风潮的评论注入小说之中。而康拉德对这种风潮的深深怀疑导致了他对自私自负的改革者的厌恶和对惠特的同情与怜悯,同时也更令《水仙号》这部“关于孤立和团结”的寓言更加丰满,从而使康拉德的小说具备在更广阔的的社会语境中解读的可能性,拓展了小说阐释的空间和维度。由此观之,《水仙号》不仅是一部海洋小说、寓言小说,更是一部社会小说。

可见,作为“水仙号”中背负罪孽、助众人脱离危机的“替罪羊”,惠特被迫害致死的悲剧性命运暗示了康拉德对维多利亚时期改革者们欲借一人来撇清罪责、稳定秩序的虚伪丑恶嘴脸的深深嘲讽。诚然,这一方式在疗愈因社会危机而引发的诸如道德、心理等危机时具有某种立竿见影的即时效果。然而,这并非一劳永逸的万全之策,一旦危机卷土重来,更多手无寸铁的弱者必将成为“群魔”利刃之下的亡魂。那么,人类是否有从“替罪羊”迷宫中突围的真正途径呢?吉拉尔在《替罪羊》中指出了一条明路,即“要想停止冲突,必须彼此统一意见,承认到恶的相互性,认识到有一个肇事者,一个真正的、应该惩办的起源”[13]107。只有这样,“替罪羊”这一虚假的群体共识方能转向为存在的真实,众人唯有朝着消除“替罪羊”迫害的方向前行,才足以使“整体干预在彻底清除所有残存者报复的欲望中停止表面的有效,而成为真正的有效。”[13]108结合康拉德双亲纷纷丧命于无政府主义者狂热的爱国运动的童年经历以及对盲目改革的深深厌恶,我们不难发现潜藏在文本之下作者对停止暴力、回归有序、互望互助的社会的殷切盼望,这也许是康拉德之所以能成为经典作家的缘由之一。

研究康拉德的专家塞德瑞克·沃茨曾谈到,“在康拉德的作品中反理性的原始主义(anti-rational primitivism)有着重要的意义。”[14]51通过《吉姆爷》《阴影线》(TheShadowLine)《黑暗的心》(HeartofDarkness)等作品中对原始丛林以及海上原始生活的描写,不难发现康拉德对传统生活的热爱,而这无疑是对现代生活的拒斥。从《水仙号》中对惠特这一仪式化的“替罪羊”形象的分析中,我们发现康拉德对返回到一个无差异的、结构化的、稳定的社会的渴望,他对改革者们的敌视并非是对社会进步的拒斥,而是对深藏在人类集体无意识中无处不在的、冲突性的和使人恐惧的迫害机制的厌倦。正如吉拉尔所倡导的,停止对“替罪羊”们的追逐,开始寻求诸现象的真实的“原因”和“法则”,我们才能从一个“建立在仇恨和谋杀基础上的社会过渡到建立在爱的基础上、既不排斥也不屠杀的社会”[18]6。而这或许是康拉德对繁华多姿却又迷茫纷乱的维多利亚社会最深的期待和祝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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