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代藏书诗中的修齐治平思想
2022-03-13包金冬
包金冬
(湖南师范大学文学院,湖南长沙410081)
陈寅恪先生曾说:“华夏民族之文化,历数千载之演进,造极于赵宋之世。”[1]有宋一代,知识分子以“为天地立志,为生民立道,为去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2]的自觉肩负起重振儒家道德文化的责任,保持操守与气节,在主张恢复儒家道统、讲求仁义教化的同时,提倡内省,以读书穷理修身养性。朱熹曾言:“其所以必曰读书云者,则以天地阴阳、事物之理、修身事亲、齐家及国,以至于平治天下之道,与凡圣贤之言行……若非考诸载籍之文……则亦无以明夫明德体用之全,而止其至善精微之极也。”[3]3812可见,书籍是宋人识世界、明性理的重要窗口,宋人多爱书、藏书,宋诗中也多有与爱书、藏书相关的作品。宋人的藏书诗处处体现着宋儒以天下为己任的道德自觉:谋国之忠,亲之孝,朋之信,学之笃,情之厚与理之穷。这是宋代理学将物理与性理结合的体现,既有天下万物蕴含的自然性理,也有关乎社会道德的纲常伦理,是儒家修齐治平思想的传承与发展。
一、 治国:藏书满屋是生涯
《礼记·大学》:“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国……身修而后家齐,家齐而后国治,国治而后天下平。”[4]895修齐治平的最终归宿落在治国上,秉持着“学而优则仕”[5]的传统,宋人藏书苦读以期谋得一官半职,并且对藏书馆阁有着执着的憧憬和向往。
首先,藏书苦读是宋人应举入仕的主要途径。宋代文人通过科举考试走入仕途,文人与政治的联系更加密切,读书与功名的联系也更为紧密。宋代士人为了争取功名,实现登上明堂治国理政的抱负,往往自小便与书为伴,寒窗苦读,社会中逐渐形成了苦读之风。毕仲游《海内》诗中“海内儒生十七万,日诵诗书头白半”[6]11902即写宋人苦读之貌,儒生每日勤学诵书,还未登科及第已有一半人早生华发。项安世《送杨主簿》其二“书生岁晚亦无余,朝作新诗暮看书”[6]27259写虽然天色已晚,书生在日常生活里除了苦读没有别的事,家中藏书多,早晨作诗,傍晚继续看书,为科举应试做准备。吕本中《即事》“更有腐儒穷事业,夜窗残烛一编书”[6]18131即道家中藏书阅书实为宋儒穷尽一生的追求。杨万里《寄题邵武张汉杰运干万卷楼》“书生都将命乞书,愿身化作蠹书鱼”[6]26258写宋代读书人对藏书苦读坚持到极致,甚至愿意化身为藏匿在古籍中的蠹鱼,表达对读书藏书的渴求。“衣鱼多在故书中,久不动,帛中载有之,不若故纸中多也。”[7]邵雍曾作《蠹书鱼》表达自己对书中蠹鱼的厌恶与憎恨:“形状类于鱼,其心好蠹书。居常游箧笥,未始在江湖。为害千般有,言烹一物无。年年当盛夏,了却如初。”[6]4601。
其次,宋人对宫廷藏书馆阁充满憧憬与向往。宋朝立国之初,统治者秉持“作相须读书人”[8]50“大重儒者”[8]50的为政理念,重视文化建设,重视图书典籍的收集、整理与编纂工作,沿用唐制,以昭文院、史馆、集贤馆为三馆。《宋史·艺文志》载宋太宗始设秘阁:“太宗始于左升龙门北建崇文院,而徙三馆之书以实之。又分三馆书万余卷,别为书库,目曰‘秘阁’。”[8]5032其后秘阁即成为宋代官方藏书之地,收录古籍善本以及古玩墨迹等,并设有直秘阁、秘阁校理等官职。
宋代文人最重馆职,一登馆阁便为天子近臣,声名显赫。李昉曾任集贤殿修撰与翰林学士,又多次奉敕参与《太平御览》《文苑英华》等类书的编写工作,是宋初馆阁文臣的代表,其《伏蒙侍郎见示蓬阁多余暇诗十首调高情逸无以咏歌篇篇实为绝伦》诗曾提及在秘阁任职的情形,如其一“秘阁清虚地,深居好养贤。不闻尘外事,如在洞中天……应学白少傅,时复枕书眠”[6]177,点出秘阁乃清虚之地,而秘阁的工作也是与书籍打交道,并无过多凡俗冗杂之务,可以修养身性。其《二李唱和集序》亦言:“内府图书之司,地清而务简。”[9]161苏门四学士之一张耒,也有诗歌提及秘府馆阁工作。其《水轩书事招寿安僚友》诗中言:“官闲不觉簿书劳,一簟清风午枕高。”[6]13212张耒在元祐年间以太学录召试馆职,历秘书丞、著作郎、史馆检讨,后又为龙图阁学士,是才高位重的馆阁文臣,他笔下的馆阁事务,无案牍之劳形。此外,彭汝砺《次履中学士正月十一日迎驾大庆殿》“禁林草木青春近,秘阁文书白日闲”[6]10493句直接点出秘阁文书工作之闲。秘阁馆臣有与皇帝接触的机会,这也是宋人看重馆阁的原因。《宋史·艺文志》载太宗曾至馆阁看书,亲近侍臣也可借机阅览馆阁所藏群书:“阁成,亲临幸观书,赐从臣及直馆宴。又命近习侍卫之臣纵观群书。”[8]5032张公庠《宫词》“文龙画烛摇红影,准拟君王夜读书”[6]6256, “秘阁新开别殿西,玉蟾蜍对玉狻猊。奏书未惬君王意,内省夫人看御批”[6]6256指出了宋代皇帝勤学爱读书,秘阁作为宫廷图书馆,也是皇帝日常读书、批奏折的书房。
成为馆阁文臣,伴驾修书,这是经世致用思想影响下中国读书人梦寐以求的理想。他们期望借此得到皇帝赏识,实现自己的政治抱负和人生理想,因此,秘阁成为文人士子憧憬与向往的殿堂,而跻身秘阁成为宋代文士对友朋的祝福或对其人品及学识的肯定。如诗僧德洪《送雷从龙见宣守》诗中言“子苍布衣昨日脱,今日便校秘阁书”[6]15066,诗僧道潜的《观宗室伯山司户诗卷》中有“它日雠书天禄阁,声名端可继刘郎”[6]10814句。
二、 修身:藏书万卷未为贫
在宋代藏书诗中,以藏书来表明自己人生志趣或价值取向的篇目最多,文人或是直接表达对藏书读书的喜爱,或是将藏书这一文化行为与人的居住环境、人物性格等相联系,赋予藏书诗更多的文化与价值内涵,藏书活动也成为宋代文人冶心养气、提升人格修养的途径。
(一)高洁清逸的品质观
唐代刘禹锡曾在《陋室铭》一文中将文人住所的环境与文人的风骨气节相联系,文人即使身处陋室,也因为“惟吾德馨”[9]而不觉其简陋。首先,宋代文人对藏书之地要求更高,藏书之地必是清雅幽静之地。这也是宋人高洁清逸品质的体现。如郑耕老《木兰溪书堂》“郑子藏书处,柴门碧树湾。开怀溪一曲,养拙屋三间。月色斜侵竹,鸟声迥隔山。辋川多胜趣,何似此潺湲”[6]22342,书堂傍依木兰溪,裁剪山风、月色、鸟声为雕饰。赵蕃《怀祖印》“古寺僧容客寓居,客行仍许借藏书”[6]30926,诗僧智圆《孤山诗三首》其三“竹荫高僧塔,云迷处士居。史迁今若在,此处合藏书”[6]1510指明宋代远离尘俗、清净地偏的僧舍亦是藏书之地。
其次,宋人在藏书诗中以藏书称扬文士的廉洁清誉。许多诗人借藏书数量与规模表达对藏书主人品德、学识的肯定,对其清廉家风的倾慕。如刘敞《圣俞挽词》“交游一时绝,诗笔四方传。归旐江湖永,藏书日月边”[6]5850,李商叟《寿周益公》“三师告老恩荣备,□□藏书日月高”[6]30949,均以藏书与日月星辰对举,透露出藏书这一文化活动在宋代蔚然成风。再如,司马光《和吴仲庶寄吴瑛比部安道之子壮年致政归隐蕲春》“一朝投绂真高士,万卷藏书旧世家”[6]6167与蔡襄《观宋中道家藏书画》“藏书百千帙,传世惟清廉”[6]4766,流露出宋人对家学渊源和家风传承的重视。此外,黄庭坚《谢王仲至惠洮州砺石黄玉印材》“佳人鬓雕文字工,藏书万卷胸次同”[10]96和苏轼《犍为王氏书楼》“云是昔人藏书处,磊落万卷今生尘”[6]9085更是将藏书规模与藏书主人的胸襟视野相联系,认为读万卷书可拓展人的视野与格局。
(二)安贫乐书的价值观
宋代文人继承了颜回箪食瓢饮的精神,即使生活窘迫也要藏书读书,沉醉于藏书之乐,以生活贫穷却依然大方买书的行为自嘲,流露出对藏书的执着。
陆游多次在诗中表明尽管生活贫苦,仍愿藏书读书,以此苦中作乐。如《日用四首》其四:“空舍封书箧,多年饱蠹鱼。还家贫不死,读尽旧藏书。”[6]25465陆游直言只要家中还有藏书,生活就可以继续下去。《暮春》诗“数间茅屋镜湖滨,万卷藏书不救贫”[6]24960,虽然万卷藏书并不能改善生活,但陆游晚年移居镜湖之时仍然有许多藏书。《遣兴二首》其一“有酒一樽聊自适,藏书万卷未为贫”[6]25084流露出陆游自足自乐的乐观心态。此外,王炎《宋可挹挽诗》“万卷藏书富,千金市义多”[6]29753与叶茵《次赋顺适堂韵》“万卷藏书抵万金”[6]38218都表现出作者不慕钱财唯爱书的价值取向。王洋《得丁执中书和前韵依用韵一首》“履坚抱节有谁如,本为书穷更买书。命欲问天何厚薄,贫多闻道是乘除。仓箱粟帛常亏课,庭户芝兰独献余”[6]19009,写即使家中贫穷作者仍要买书。此外,叶适《吴参议挽歌词》“贫只藏书在,恩将别业酬”[6]31243与汪莘《开禧元年四月自中都挈家还乡寓居城南十二月迁居柳溪上其夜大雪初一日盖宰来访约过县斋为一日款深夜而归赋此》其一“守道何妨贱,藏书不尽贫”[6]24704,亦展现了宋人安贫乐书、非藏书无以为乐的志向。
(三)冶心超脱的性理观
随着宋代理学的发展,诗歌中的思辨性和哲理意味增强,超越时空的哲思与洞见常会出现,这在宋人的藏书诗中也有体现。
如朱熹《奉同张敬夫城南二十咏》之《山斋》“藏书楼上头,读书楼下屋。怀哉千载心,俯仰数椽足”[3]317,写自己登上藏书楼的所见之景,登高所见引发诗人对客观世界的探索,他看到屋檐上排布整齐的椽木,满怀着人类千百年来探索天地的期待,由眼前之物进而体察内心,正与理学“穷理尽性、格物致知、观物察己”的主张暗合。朱熹《卜居》“卜居屏山下,俯仰三十秋。终然村墟近,未惬心期幽……著书俟来哲,补过希前修。兹焉毕暮景,何必营菟裘”[3]363写悠然的卜居生活,他自乐于著书立说,专注于道的闲趣,体现了其主静涵养的理趣、承自老庄的心斋坐忘思想。其《观书有感》有 “问渠那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3]286句,半亩方塘池水清澈如镜,是因为不断有活水注入,以此表明必须保持思想的开放,物象与义理浑融天成,蕴含理性又饱含禅机。
三、 齐家:藏书各有子孙传
宋代文化教育事业繁荣,上至皇帝贵族,下至寒门百姓均有读书、藏书的自觉,形成了“诗书传家远,耕读继世长”的社会风尚与以书育人的教育理念。
在传统儒学与宋代新儒学思想的影响下,不少文人学士常以诗书教育子孙,以毕生所收之藏书赠予儿孙,一是希望他们饱读诗书,出人头地,为家族争光,二是希冀他们亦存爱书、藏书与护书之心,继承精神文化财富。
陆游亦有不少藏书诗留存于世。陆游曾有组诗《冬夜读书示子聿八首》,表示要将家中藏书留遗子孙,诗中提及:“宦途至老无余俸,贫悴还如筮仕初。赖有一筹胜富贵,小儿读遍旧藏书。”[6]25063诗人经历过宦海浮沉,认识到功名利禄一切如尘,只有书中的知识可以为己所用,并告诫子孙要珍惜藏书,努力向学。陆游在《村舍杂书十二首》其十一中,以“坐书穷至老,更欲传吾儿。吾儿复当传,百世以为期”[6]25024表达了自己以读书、藏书为乐,希望以书传家。他在《读何斯举黄州秋居杂咏次其韵十首》其八中又言:“况承先人教,藏书令汝读。求仁固不远,所要念念熟。喟然语儿子,勿愧藜苋腹。”[6]25090指出藏书的目的是让儿孙读书,勉励子孙勤学苦读,不要愧对辛苦耕种、收获的粮食。其《题斋壁二首》其二中 “力穑输公上,藏书教子孙”[6]25278,更是直接点明藏书的教育功能。
许多宋人在诗中表明藏书传家、教育子孙的态度。如黄庭坚《题胡逸老致虚庵》“藏书万卷可教子,遗金满籝常作灾”[10]174写友朋家里藏书多,藏书是为了教育子孙,又以藏书与金银珠宝作对比,可以看出宋人对藏书教育功能的重视。黄庭坚《郭明父作西斋于颍尾请予赋诗二首》 “万卷藏书宜子弟,十年种木长风烟”[10]1072同样肯定了藏书传家的教化作用,并且已有 “十年之计莫如树木,百年之计莫如树人”[11]的卓识。张耒《阿几》诗“翁家破箧中,惟有书与史。教儿不读书,更欲作何事”[6]13077说家中藏书甚多,而藏书唯有为子辈所用才有意义。另有王禹偁《谢宣赐御草书急就章并朱邸旧集歌》“永为家宝藏书箧,岂让西方贝多叶。且教世世传子孙,长与皇家作臣妾”[6]777,将古籍藏书视为传家之宝。诸如此类,还有周耕云《赋介轩半村新居》“宝藏书册教儿读,土视功名与世违”[6]45436,张耒《送婿陈景初还钱塘》“乃翁风节老弥坚,嗣子清修学有传。为爱诗书贤事业,肯羞葛练拙包缠”[6]13206,以及无名氏诗人的残句“祖来产业分兄弟,身后诗书遗子孙”[6]45493,等等。
宋人常以何书传教子孙?这在藏书诗中也有记录。如陆游《冬夜读书》一诗表明其家中藏书的种类和内容:“平生喜藏书,拱璧未为宝……六经万世眼,守此可以老。”[6]24593明确提出让他沉浸其中的书籍乃是六经之书。陈棣在《送郑舜举赴阙》中表明欲以六经传家的愿望:“书带传家饱六经,飘飘词气海东青。”[6]22031六经是儒家经典之书,以此教化子孙,乃是发挥孔子在《礼记》中所提出的六经的教化作用:“温柔敦厚,诗教也。疏通知远,书教也。广博易良,乐教也。洁静精微,易教也。恭俭庄敬,礼教也。属辞比事,春秋教也。”[4]727同时,宋人还以儒家十三经之一的《孝经》教育后人。如林同《顾欢》“枕边何所有,一卷仲尼居。无处觅卢扁,应当宝此书”[6]40625,《全宋诗》注释云:“顾欢有孝行。人有病者,欢令取《孝经》着病人枕边,果愈。”[6]40625以《孝经》为枕来医治疾病的故事或有夸大之嫌,但由此可见宋人家中藏有儒家经典。在《王僧儒》中,林同即点明这一点:“《孝经》虽始教,何但习于初。欲得如儿愿,常常诵此书。”[6]40625希望儿辈能够经常诵读《孝经》。宋人重视道德伦常、以孝治家的思想由此可见。
宋代藏书诗的兴盛,有赖于文化昌明的社会风气、省心格物的理学思想以及传家治世的德识追求,具有一定的文化意义,与传统儒家经世致用的思想高度契合。同时,宋代藏书诗全面地反映了藏书家的生活及其精神世界,具有一定的人文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