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帝的宠儿》中的萨利里原型分析
2022-03-13张璟慧
张璟慧 华 夏
(1河南大学外语学院,河南 开封 475000;2河南工业大学外语学院,郑州 450001)
英国当代著名的剧作家彼得·谢弗1977年创作的戏剧《上帝的宠儿》(Amadeus),被圈内学者认为是继《马》之后又获得声誉和好评的佳作。问世不久,该剧在英国就获得了“晚间标准戏剧奖”和“年度最佳戏剧所设的剧评奖”。1981年在美国百老汇受邀演出后,受欢迎程度不亚于在本国,同时一举斩获五项托尼奖,并接连演出时间长达一年半之久,盛况空前。后来,该剧又相继在法国、西德、奥地利等地成功演出,彼得·谢弗和他的剧作享誉海内外。随后,作者本人与著名导演米洛斯·福尔蒙合作将其改编成电影,一举获得1985年奥斯卡金像奖最佳电影、最佳导演、最佳编剧等众多奖项和提名。丹尼尔·琼斯评价《上帝的宠儿》是英国国家剧院历史上“最成功的戏剧,超过了他之前已经大获成功的剧作《马》和《皇家猎日》。”
谢弗将《上帝的宠儿》创作背景设置在了十八世纪的奥地利,讲述了宫廷乐师萨列里因妒“杀害”音乐天才莫扎特而震惊世人。1830年,俄国剧作家普希金创作的《莫扎特与萨利里》就是根据这个传说改编出来的。道德说教是该剧的一大特点,普希金故意将故事情节简单化,着重刻画了萨利里因妒生恨的“杀人犯”形象。谢弗创作的《上帝的宠儿》有别于普希金版本的单一“杀人犯”形象。他将萨利里和莫扎特的性格以及人物形象都做了巨大的改动,赋予他们更多的细腻情感和心理体验,使得每个人物都是有血有肉的三维形象。彼得·谢弗通过萨利里在剧开始的独白忏悔,将他和莫扎特的爱恨故事和盘托出,和普希金的直接创作手法相比,这样的创作手法赋予人物灵性,也使得观众能够切实体会萨利里的心理变化过程,如何从一个绅士黑化成一个魔鬼。此前,研究者对《上帝的宠儿》的关注点主要放在了莫扎特的悲剧上,从莫扎特个人的性格原因,以及萨利里的嫉妒心理来分析;有的学者通过文学伦理学研究探析剧中的伦理关系;还有的学者旨在分析由剧本改编的电影《莫扎特传》中的音乐运用在人物性格塑造上的影响和作用。但是对萨利里人物原型分析的研究不多,对萨利里人物形象和心理分析也不够深入和充分,因此本文将利用神话原型理论,依托《圣经》中经典的撒旦形象,探析宫廷乐师萨利里黑化的心路历程,解析萨利里的原型形象,从不同维度、角度、深度剖析萨利里的“庸人”悲剧。
一、文本之躯——神话原型理论
西方文论界称为“三足鼎立”之一的神话原型,是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的重要的批评流派,在当时就已受到广大学者的研究,到现在它的地位也依然不可动摇。加拿大文学教授、评论家诺思洛普·弗莱(Northrop Fry,1912-1991)是原型批评流派的先锋。在《伟大的代码:〈圣经〉与文学》里,弗莱一改传统的神学研究和史学研究,采用新的视角解读《圣经》。他把《圣经》看成一个拥有巨大神话原型库的文学文本,从语言、隐喻和类型等方面创新分析和解读,揭露出《圣经》文本的复杂性、深刻性和丰富性。在他看来,《圣经》几乎是所有文学创作中的人物原型或是概念原型。以神话、传说、传奇等载体作为文学创作的元模型就是神话原型。在弗莱看来,作家的个人创造与文学之间是紧密相连、不可分割的关系。作者对这类传说故事的二次创作,事实上是再现和模仿神话原型,用文学伦理、改编原理、逻辑推理等现代创作方式揭示神话传说中潜藏的人类深层欲望、心理情愫以及社会伦理和价值观念,解读原型背后的固定模式和具体特征,也可理解为文学作品中所包含的神话意象和表征意义,丰富文学创作的体裁和类别。文学批评家的主要关注点在于作品中神话类型的多元性,在他们看来这些神话类型是母题,而具体的文学作品则大多数是子题,它们都是由母题延伸出来的,进而延伸到对作品的解析、诠释和评价,进而挖掘作品背后更多的价值。
弗莱在《批评的解剖》一书中将“原型”定义为“一种典型的或反复出现的形象”,它是人类集体无意识的积淀,且多呈现在人类创造的高度制式化的文学作品中。“原型”是人类经过长期的社会实践活动理解、分析、概括、最后形成的思维凝结物,承载着人类关于世间一切的原始记忆,其形象表现从人们精神生活的寄托逐渐进入文学艺术创作中,并获得了更加丰富的表现力与更为持久的生命力。“原型”普遍地存在于人类各种形式的文学实践中,不管是古典文学还是现代文学,它都能够在创作者与接受者中间搭起一座桥梁,连接双方之间共通的心理波动,在不同阶段发挥它的特殊作用,引发共鸣。另一方面,“原型”又与神话传说题材的文学作品有着天然的紧密联系,这是因为很多“原型”的发生都是依托原始神话传说而得以进入人类视野,反过来又影响着人们的精神世界和物质世界。
二、情节原型——善与恶的斗争
《圣经》中存在很多坏人陷害好人,好人和坏人相互斗争,最后邪不压正的故事。其中,以《旧约·创世纪》里那场魔鬼撒旦因不满上帝对耶稣的宠爱,发动天庭暴动后在伊甸园引诱亚当和夏娃偷吃禁果的故事最为经典。这场经典的“善恶斗争”原型至今还在影响着西方国家对世界的认知。此外,还产生了许多诸如“善—恶”、“神—鬼”、“好-坏”等基本的哲学范畴和心理运行模式的原型概念,乃至西方各民族的宗教信仰中也能发现这种二元对立的存在。在西方浩如烟海的文学作品中,该类原型十分常见,它们不断呼唤着人类在面对善恶冲突时产生的共通感和同理心,通过多变的文学形式不断回顾、环视人类诞生以来一路经历的惨痛历史教训,警示人们对善恶是非的甄别以及对人类终极情怀等问题的沉思、冥想。就《圣经》来说,《上帝的宠儿》称得上是一部成功的世俗化改编作品。略微差别的是故事中的地点、人物名等有所改动,但该剧本的情节和反映的主题与《圣经》有着极大的相似之处,即“好坏冲突”与“善恶冲突”,以及现实世界中的人类矛盾。
在戏剧《上帝的宠儿》中,这样的情节原型也可从中寻得。萨利里为了在音乐上获得绝对的荣誉,与上帝定下了契约,“主啊!让我成为一个作曲家吧!为了报答你,我一定洁身自好,我一定为我的同行们谋福利,而且我一生要用大量的音乐歌颂你!”这个时候的萨利里还只是一心想追求音乐成就的、单纯的音乐求知者,是善良、可爱的。通过自身的勤奋和自律,他也最终获得了音乐上的认可和成就,成为奥地利宫廷乐师。但是莫扎特的到来,打破了这份平衡,萨利里开始怀疑动摇他与上帝之间的赌约了。从初次见到莫扎特放浪不羁、顽劣的形象,再到轻松复弹他的欢迎序曲并“卖弄”他的音乐才华,以及后来在《后宫诱逃》等音乐上的造诣,都让他鞭长莫及。他不理解上帝为什么会将他在人间的“音乐代言人”赋予一个轻浮、散漫的顽童身上,同时他也不甘于自己近乎斯多戈学派的禁欲、克己、自律的生活,在莫扎特面前是一种讽刺的存在。在和莫扎特频繁地接触过程中,萨利里妒忌心理与日俱增,逐渐产生了要撕毁和上帝的条约,摧毁它的“凡人肉身”的想法。他嫉妒莫扎特一气呵成、一流的创作才能,嫉妒他洒脱、自由的性格,嫉妒他成为了上帝在人间的音乐化身。他顿悟到自己和上帝的赌约并不存在,他也并未完全成为上帝的代言人,这一切都是幻影,从未拥有过。意识到危机以后,他变成了复仇的恶魔——他像堕落在地狱的撒旦一样,决心挑战上帝的权威,公然决定要毁灭上帝在人间的化身。他多次阻挠莫扎特可以成名的机会:他在约瑟夫国王面前诋毁莫扎特,认为他不适合做伊丽莎白公主的音乐老师;在莫扎特创作的戏剧彩排时,联合其他大臣一起给莫扎特制造麻烦,并且还删减了他的演出场数。但是在私底下和莫扎特见面时,又在他面前装扮成伯乐、知己的形象,鼓励安慰他。在这样的善恶交织中,莫扎特最终不堪生活的重压,因贫困劳累致死。在和上帝的这场斗争中,萨利里以为他战胜了莫扎特,也战胜了上帝。却发现几十年后,世人演奏的是莫扎特的曲子,剧院上演的是莫扎特创作的戏剧,几乎人人都知道这位伟大的音乐天才,赞赏他的音乐才能。可是对于萨利里这个名字,知之甚少,世人已不再记得他的名字和他的作品。这对于萨利里来说是致命的,他一生追求音乐上的荣誉,渴望被人铭记,也渴望留下传世的曲子,最后却发现,自己之前所有的付出与努力都付之东流。在和莫扎特的斗争,以及与上帝的斗争中,他一直都是输的那一方,他并不能代替莫扎特,他也永远不可能战胜上帝。最后,他也醒悟了,自己就是一个平庸者,在天才面前,他微不足道;在上帝面前,自己更是渺小。在剧本的最后,“莫扎特的音乐在全世界越来越响,而我的音乐完全没声音了,最后没有人演奏了”,两人音乐传唱度的巨大差异使得萨利里知道,自己永远也不可能超越莫扎特。他用裙带关系把自己和莫扎特捆绑在一起,他留下遗书告诉世人,自己是如何出于嫉妒心理加害莫扎特,摧毁了当时的音乐天才。“当人们带着感情谈起莫扎特,就会带着憎恨谈起萨利里”,他用这种方式来和上帝做最后的抗争,实现自己的永垂不朽。此外,他还把自己当作平庸者的代言人,“世界各处的庸才——现在的和未来的庸才——我赦免你们无罪,阿门”[4]345他挑战上帝的权威,将自己化身庸才的“上帝”,宽恕世人无罪,然后自刎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正因为谢弗凭借自己丰富的素材积累和出色的洞察世间的能力,表达出人类对“善与恶”的共通情感和宗教情怀,吸引着一代又一代人观看和阅读《上帝的宠儿》。
三、人物原型——文本的血与肉
《上帝的宠儿》能够做到雅俗共赏,其中一个重要原因就是他懂得把观众想要看到的和潜藏在心里深处的情感与戏剧中的人物产生共鸣、共情、共通感,从而使观众能够在作品中找到自身的影子、社会大众的缩影。作为“庸才”的萨利里与“天才”莫扎特的鲜明对比,恰好是现代社会中大多数人的现状——勤勤恳恳的平凡人和天赋异禀的天才,萨利里和撒旦之间存在某种千丝万缕的相似之处,可以理解萨利里是现代版的撒旦。
据《圣经》记载,撒旦由上帝创造,曾是上帝座前最受宠爱的天使长,也是上帝强有力的帮手Lucifer。后由于不服气后来居上争宠的耶稣,发动造反,被上帝打入地狱,堕落成为魔鬼。在基督教定义的七宗罪里,为首的罪恶就是骄傲,而撒旦犯的罪就源自于《圣经》“浪子回头”中大儿子对自己弟弟的妒忌。同样萨利里对莫扎特产生“谋杀”的邪恶念头,也是出于忌妒,因此我们在萨利里身上看到撒旦造反上帝的影子,更是萨利里摧毁上帝在人间化身的举动。
撒旦是一个复杂的圆型人物。他经历了从善良的天使到魔鬼的复杂转变过程。《圣经》中智慧和正义最初的形象就是他,“你无所不备,智慧充足,全然美丽……我将你安置在神的圣山上;你在发光如火的宝石中间往来”。他本是一个志气高扬的人,然而耶稣的出现,嫉妒和胜负心理作祟,他开始公开反抗上帝,但终究抵不上上帝的强大力量,结局惨败,连同他的追随者们一起贬入地狱。即使贬入地狱,他还是伙同他的追随者谋划再一次的反抗,重新回到天庭,夺回属于他的权力。
《上帝的宠儿》中的萨利里与撒旦有着相似的性格特征。首先,他们都始于荣誉和地位,末于堕落;其次,它们都因妒生恨报复,以悲剧结尾。此外,两者都与上帝做过反抗,较不同的是撒旦是为了权力和获宠,萨利里则是为了声誉和名利,这是他们相似的命运、共同的悲剧色彩。萨利里在他所处的时代是享誉盛名的作曲家,拥有华丽的房子和正派的妻子,工作体面,享有上层阶级的优待和地位。出现转折的是莫扎特的到来,他所有的成就、安逸和对神的信仰和契约逐渐产生了裂缝。莫扎特从小就被称作音乐神童,他几岁就会作曲,1764年就创作了第一部交响曲《降E大调第一交响曲》,16岁的时候就当上了萨尔兹堡有史以来最年轻的宫廷乐师。十年之后他辞去宫廷乐师一职,成为自由作曲家,前往维也纳追求更高的音乐舞台。在约瑟夫的邀请下,莫扎特来到了维也纳,萨利里和莫扎特也开始相识。在宫廷上弹奏的《小夜曲》听得萨利里如痴如醉,改编自己创作的欢迎序曲使得萨利里羞愧难当,无地自容。他嫉妒莫扎特的音乐才能,他恨上帝的偏心,将“绝对音乐”赐予这样一个顽劣、轻浮的“孩童”。他决心要与上帝决裂,撕毁他和上帝的约定,摧毁他的人间代言人。在《后宫诱逃》出演后,萨利里结识了莫扎特的妻子,这时他产生了邪恶的想法,“占有她,用她来为卡特丽娜报仇……”萨利里借为莫扎特提供职位为由,叫康斯坦茨到他的公寓,想趁机羞辱莫扎特最爱的女人。这是他犯下的一大错误,也是他走上摧毁莫扎特路途的重要一步。在看完莫扎特手稿后,他不仅感叹,“现在我头一次感觉到我的空虚,就像亚当感觉到他赤身露体一样……”。在那一刻,他忽然明白了上帝对他的捉弄。他答应上帝为他效力,对他臣服来换取音乐上的功成名就,却又让他明白他原来根本没有得到上帝的赏识,“谢谢吧!是你叫我懂得了神的世界无比的完美——大多数人根本不知道是什么!——然后你又不遗余力地让我明白,我一辈子只能是庸才”!原来只是自己在一厢情愿地信仰上帝会兑现自己的约定。后来萨利里充分利用他的权力和人际关系在莫扎特的音乐之路上制造了不同的压迫和阻碍:拒绝向约瑟夫引荐莫扎特做伊丽莎白公主的音乐老师;删减《费加罗的婚礼》的上演场数;同时还拒绝为他提供更好的工作机会。在这样的仕途不畅和生活穷困、挨冻劳累等多重压力下,莫扎特最终不堪重担倒下了,同时他也失去了向世人更多展示音乐才能的机会。在萨利里看来,这时他的一次伟大胜利,于他而言,“叫一个人堕落,就是叫上帝堕落”,摧毁了莫扎特,就意味着摧毁了上帝。但实际上,他还不算真正的赢家,他即使摧毁了一个上帝的宠儿在人间的化身,上帝的影响也十分深远的。死去的莫扎特终被人们重视,他本人连同自己的作品一起影响着后世的音乐创作长达两个多世纪。
更可悲的是,对于莫扎特而言,他不会想到在自己死后几十年,他的作品能翻红,影响至今。而萨利里的余生都是在悔恨和愧疚中度过,无人知晓这位曾经享誉一时的宫廷乐师以及他的音乐作品,他化作沧海一粟,不值一提。在耄耋之年,他终于明白了上帝对他真正的、迟来的惩罚,“我后来成了——全欧洲最有名的音乐家!我被名封闭起来了!……可是叫我出名的那些作品我自己清楚,毫无价值!这就是对我的判决:我必须三十年容忍被不卓越的人叫做‘卓越’!……而到了最后,上帝还留了最恨的一手,他等到我淹没在名里,等到我对名都厌恶了——突然,我的名消失了,一点不见!”上帝的惩罚让萨利里顿悟,明明是经历过的事情,但是却没有留下任何可以证明的痕迹,那些之前存在过的一切,现在都轰然倒塌,不复存在了。平庸之人拥有的才能也很平庸,终究是会被人遗忘的。与其说《上帝的宠儿》是音乐天才莫扎特的悲剧,倒不如说谢弗想探究的是萨利里的悲剧,平庸者的悲剧,更是社会千千万万平庸人的悲剧。为了在史上留下自己的印记,因此他在晚年的时候,告诉世人,是他谋杀了音乐才子莫扎特,而这完全是因为自己嫉妒莫扎特。他用一种奇特的方式让人们记住了他——他把自己和莫扎特捆绑在一起,当人们忆起莫扎特时,他的名字也会附带出现。这是萨利里极力想证明自己存在过的方式,也是他对抗上帝的最后的挣扎。如《圣经》中一样,撒旦终究没有战胜上帝,萨利里虽然摧毁了上帝的代言人,但是他还是没能战胜万能的上帝。
四、结论
《圣经》作为基督教的教义、至圣经典,大部分内容主要由神学家进行阐释。而如果把《圣经》当作一种以神话传说为主调的叙事文本来看,它就变得不再神秘、晦涩难懂了。它仅仅讲述了人类世界创世——末世——救赎的历程。经过上面的分析可以得出,《上帝的宠儿》中的萨利里与《圣经》中的撒旦形象是吻合的。《上帝的宠儿》中莫扎特和萨利里非友似敌的畸形关系,驱使着谢弗超越心境的世俗经验,向无边际的灵魂神界看齐。由此可见,《圣经》故事的情节原型为《上帝的宠儿》提供了躯干,注入灵魂和血肉的则是丰富的人物形象,最终试图传达与《圣经》相似的主题。因此可以说,谢弗的《上帝的宠儿》具有《圣经》一样的启迪作用,能启发读者对人与神、善与恶、天才与平庸等终极问题的思考,以及相连的宗教情感。萨利里代表平庸者的悲剧也必将再度引起人们的思考——庸才是否只能屈服于天才,一生平庸。而萨利里身上的撒旦影子,也丰富了萨利里的人物形象,为读者提供了一个新的视角分析萨利里的人物个性和形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