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阎连科小说的“梦境”书写
——以《日熄》为中心

2022-03-13崔紫薇

商丘职业技术学院学报 2022年5期
关键词:阎连科梦游梦境

崔紫薇

(天水师范学院 文学与文化传播学院,甘肃 天水 741000)

2021年3月,阎连科获得了第七届美国纽曼华语文学奖。然而,与获奖相比,其获奖感言《一个比世界更大的村庄》却被更多人熟知。因讲述了“一颗糖”的故事,阎连科再次引发了争议。纵观阎连科几十年的创作,争议好似始终围绕着这位堪称勤奋的作家,尤其是21世纪以来,几乎他创作的每一部中长篇小说,都会引发不小的争论。“禁书作家”的名号既成了民间对阎连科的一种调侃,也成了书商图书营销的一种策略。不过,无论外界如何评判,阎连科仍旧保持着自己旺盛的创作精力,这些年更是以几近两年一部长篇小说的节奏进行写作。只是,写得越多,阎连科却越发觉得虚无:“从来都没有像今天这样感到写作的无意义。”[1]回顾写作生涯数十年的浮浮沉沉,阎连科也许多少感觉到如梦一场。

随着写作的持续,人生的梦幻感逐渐融入了阎连科的创作之中。如果说阎连科早年的现实主义作品还带有浓郁的现实风味的话,那么,在他提出“神实主义”的创作理论之后,梦境已然成为其创作的核心要素之一。

一、梦境书写的不同维度

梁鸿在评论《炸裂志》时认为:“阎连科小说内部的时间越来越接近‘当下’和‘现在’。”[2]事实确实如此。在《日光流年》和《坚硬如水》中,阎连科更多的是对中国的历史进行书写。自《受活》以来,他的小说处理的几乎都是当代社会的事件:《受活》展现的是“受活”村在改革开放后的境遇;《丁庄梦》叙述的是丁庄的“今生今世”;《风雅颂》是对当代高校知识分子的嘲弄;《炸裂志》则是一个村庄在当下的发展与衰败……而近些年创作的《日熄》《速求共眠》等,小说的故事时间更是集中于21世纪。

故事时间的当下性表征了小说与当代社会精神生态的靠近。然而,阎连科并没有选择纪实性写作,而是选择运用寓言手法。寓言性意味着故事不仅仅是虚构的,并且带有大量的想象和变形,在许多地方,故事已经不再遵循现实的基本逻辑。这种创作方法被阎连科自己冠之为“神实主义”。他追求的不再是现实生活中的真实,而是“人的灵魂与意识的真实”[3]129。为了达到创作的目的,阎连科认为传统的现实主义方法已经失效,必须依赖“在日常生活与社会现实土壤上的想象、寓言、神话、传说、梦境、幻想、魔变、移植”等手法[3]154。

应该说,阎连科已经意识到了梦境对其写作的特殊意义。于是,在创作过程中,他开始自觉地对梦境进行书写。

最典型的梦境书写是《丁庄梦》。“《丁庄梦》是阎连科精神‘炸裂志’的开端,从此,他从现实、写实的梦境,遁入灵魂的梦境难以自拔。”[4]小说以三个关于“吃”的梦作为开篇,作为“生存”的隐喻统领整部小说。而在小说的故事内部,描述最多的是丁水阳的梦。丁庄因卖血导致艾滋病爆发蔓延全村,丁水阳作为村中最年长,也是少有的几个没有感染艾滋病的人,承担起照顾村子的重任。面对日渐萎缩消沉的丁庄,只有在梦中他才能理清所有的头绪。于是,梦一方面承担起回忆的功能:在梦中,他回顾了丁庄人感染艾滋病的全过程,并发现了导致这场灾难的直接原因;另一方面又显示出神秘的预兆功能:他最终还是按照所梦的那样,亲手杀死了贪婪的儿子。梦成为连接过去、现在和未来的中枢,并且创造了一个比现实世界更具有深度,也更具有希望的空间。在现实中,丁庄最终人畜绝尽,满是棺材。但在小说的结尾,丁水阳梦到了女娲造人,一个新的世界诞生。也就是说,梦最终成为“依稀残存着乡民的不灭的幻想”[5]的希望之火。

《丁庄梦》之后的几部作品,虽然没有对于小说人物梦境的直接描写,但纵观整个小说故事的架构,都宛若一场梦幻:《炸裂志》中炸裂村在短短数十年就发展为堪比首都的超级大都市,却又在一夜之间化为荒芜,这不就是一场关于爆炸式发展的“南柯一梦”?《速求共眠》中的主人公“阎连科”,为了实现自导自演一部足以留名青史的世界级电影的野心,不惜欺骗自己的好友“顾长卫”和“蒋方舟”,然而他最终什么也没有实现,这不也是有关个人野心的一场“春秋大梦”?

到了《日熄》,阎连科把上述两种叙述方式结合在一起,让梦成为小说的绝对主角。在一个阴郁燥热的夏夜,伏牛山脉下的皋田镇,几乎全镇都陷入了梦游之中。最开始是一些老人,他们在梦游中扛起锄头或铁耙,回到田地不息地劳作,最终劳累而死。后来这种“梦游症”从老年人传染蔓延到整个村镇。每一个梦游的村民在现实中所刻意隐藏的欲望都和盘托出,内心深处的潜意识都表露无遗。人心内外的美丑、人性深处的善恶,皆在这梦游之中一览无遗。梦游者因为梦游而为所欲为,没有梦游者假装梦游而放飞自我,权欲、贪婪、死亡在这一夜之间展现得淋漓尽致。如果说《丁庄梦》中梦只是作为现实的补充而存在,那么在《日熄》中,梦和现实的界限已经变得模糊暧昧。在现实中处处都是梦游者,现实因此变得像梦;在梦游中,梦游者不认为自己在梦游,梦因此成为现实。现实和虚幻交织在一起,互为表里。在这似梦似醒之中,人们暴露出了灵魂最真实的一面。然而,当人们梦醒之后,这场造成巨大破坏的“梦游症事件”却很快被人遗忘,倒仿佛真的是“梦一场”。阎连科正是要借这场失序的梦游,探索人性最深处的无意识。

二、《日熄》:集体无意识的探寻

弗洛伊德在《梦的解析》中将梦定义为对人欲望的满足,“其理由就在于它是潜意识系统的产物,而潜意识活动除了欲望的满足外,并没有其他目标;除了欲望的冲动外,并无其他可以支配的力量”[6]。这样说来,阎连科小说中的“梦境”,也都应是做梦者欲望的展现。这些欲望,在日常生活中被压抑在潜意识之中,只有在梦中才会爆发出来,梦因而也就成为个体欲望的隐喻。从这个角度说,《丁庄梦》中丁水阳的弑子之梦,正是其欲望的表露。在这位老人的认知里,丁庄所有的厄运都来自儿子丁辉的贪婪。流行卖血时,丁辉承包的血站为了利益最大化,抽血的针头多次使用,最终导致艾滋病在丁庄暴发;艾滋病流行开来后,丁辉又不知悔改,配阴婚,卖棺材,再次大赚一笔。丁辉凭借“人血馒头”而暴富,却践踏甚至抛弃了丁水阳最为看重的乡村伦理。因此,为了维护乡村的基本道德,“弑子”的欲望早已隐藏在其无意识中。同样,《炸裂志》中炸裂村如梦一般的遭际,正是主人公孔明亮欲望的膨胀和破灭;《速求共眠》中那些荒诞不经的事件,也都是主人公个体欲望的隐性表达。

但是,一旦梦境的主体有具体所指的话,梦所隐含的欲望也就仅仅指向这一个体,无论这欲望是好是坏,其内蕴也仅能指称这一个体的心理和性格,很难具有普遍性。阎连科显然并不满足于此。所以,在《日熄》中,梦的主体由特殊的个体转变为整个群体,梦所隐含的无意识也从个体层面拓展到荣格所谓的集体无意识。集体无意识不是某个个体所独有的,而是“具备了所有地方和所有个人皆有的大体相似的内容和行为方式”[7]。在集体无意识的基础上,荣格区分了几种不同的原始意象或原型,阴影即是其中之一。阴影是人性之中留存的最黑暗神秘的邪恶倾向,它比“其他任何原型都更多地容纳着人的最基本的动物性”[8]。如果自我没有与阴影和谐相处,而是将其压抑在无意识中,那么一旦阴影爆发,就将以非理性行为表现出来。

因此,闷热夏夜中皋田镇村民的集体梦游事件,正是集体无意识的集中展现。最初还只是“年老的梦游去寻死。年壮的梦游不是去割麦打场便是偷盗者”[9]118。然而,随着夜色的加深,人们的睡眠更加深沉,梦游中展露的无意识也就更为深入。偷盗逐渐变为抢劫,并最终演变为械斗。而参加打砸抢烧队伍的梦游者,也从最初的青壮年,扩散为整个村镇的居民。不论男女老幼,几乎都将他们内心最邪恶的一面暴露出来:一个理发师嫉妒同行的生意,便前去偷东西;一群农民先是上电商城偷电视机,后来又因妒忌砸了整个电商城;一家人偷盗之后害怕被发现,于是起了杀心;更有一群人,搭帮结伙前去富人区抢劫杀人,只因那里的居民皆是借助政府的政策才大发横财;甚至一村人拉帮结派同去抢劫另一村,两村人相遇,互不妥协,进而发生了群体之间的冲突……一个又一个的生命在这场集体梦游事件中消失,社会的伦理道德彻底崩塌,规则秩序也完全失效。然而人们并不恐慌,混乱反倒更进一步地刺激了他们无意识中的欲望,人心中的兽性得到了完全地释放。

这场失序的冲突,显现出人类共有的阴影原型。权欲、贪婪、嫉妒、虐待、仇恨等阴影以变态的非理性行为疯狂释放。更为恐怖的是,这些“阴影”不仅来自人类最原始的动物性,也来自文明诞生后的历史。在梦游中,镇上人做着“明朝梦”,他们把自己幻想成明代的皇帝、将军、宫女、流民等;村民们同样如此,他们以黄稠丝带区分敌我,并且不断地确认一点:“要回明朝了。要太平天国了。”[9]261也就是说,人性中深藏的“阴影”,不仅是人类天性中的兽性,也是历史阴云作用的结果,这两者在人类发展过程中,一同被压抑而成了集体的无意识。与此相对应的是小说内部时间的混乱。人们的梦游从一更天开始,本以为天亮过后,人们自然会从梦中苏醒。然而,五更天时,漫天的乌云将朝阳完全遮蔽,整个皋田镇仍旧处在“黑夜”之中。象征时间流动的太阳消失了,时间由此终结。在停滞的时间中,人们落入原始和文明的混沌之中,而这混沌和梦游一样,成为阴影原型爆发的最佳条件。

总的说来,“在夸张的声色之下, 阎连科真正要写的是欲望的盲动, 死亡的无所不在”[10]。《日熄》 中集体梦游这一荒诞的故事,展现的是人类无意识中欲望的膨胀。阎连科正是要借助对人欲望的书写,深入人的无意识深处,对人性展开探寻和批判。

三、“梦境”与阎连科的创作无意识

弗洛伊德把作家的创作类比为白日梦般的幻想,而“幻想的动力是尚未满足的欲望”[11]。因此,当阎连科架构一场场梦境,试图以旁观者的身份对梦中的世界和人性进行批判的时候,这些梦恰恰也反映出了他自己内心的无意识,反映出他那些被压抑的欲望。阎连科不止一次地表示过:“之所以要写作,就是因为内心充满了焦虑和烦恼。”[12]233当前社会中人性的沉沦让作者不安,于是他想要在写作中完成对人性和社会的批判,以求消解内心的焦躁。但是,这些焦虑却又随着写作而隐藏在了作品的内部,并随着写作的完成而融入了生命的内部。每一次的“白日梦”都展现出阎连科无意识中隐藏的对于生命和未来的惶惑。

在小说故事的架构中,阎连科常常不自觉地流露出矛盾的心态:他批判小说所讽喻的现实,并且希望借助小说建构对抗虚妄世界的方法,但是他所建立的希望却又让人难以信服。《受活》中的茅枝婆、《丁庄梦》中的丁水阳、《风雅颂》中的玲珍、《炸裂志》中的孔明辉,这些人物都被阎连科赋予了某种希望,以此来对抗荒诞世界带给人们的心灵震撼。《日熄》同样如此。当人们都在梦游(或假装梦游)中施暴时,主人公李天保却在梦游中完成了自己的赎罪。早年,李天保依靠告发同乡挣得第一桶金,并借此成为火葬场老板的妹夫。这成为李天保压抑在无意识中的“原罪”。于是,在梦游这似睡似醒的混沌中,他挨家挨户向曾经被告密的人家谢罪。在清醒之后,他还拉着全家在街头煮茶水,试图唤醒梦游者。最终,在伏牛山上,他制造出一个人造“太阳”,村民们因此而从梦游中苏醒,他也以生命为代价,完成了自我救赎。但是,李天保以及其他小说中人物的救赎都呈现出同样的问题:虚幻性。茅枝婆所谓的拯救不过是退社,让受活村回到与现代社会分离的状态;丁水阳对未来的希望也只不过是一场梦而已;孔明辉唯唯诺诺,不仅没有阻挡炸裂村的荒败,反而陷入在宿命论中无法自拔;玲珍和李天保都献出了生命,但是世界并未因此改变。一方面企图寻找解救之法,另一方面却对这些方法持有不信任感,这正表明阎连科无意识中的惶惑。

除此以外,惶惑已经融入了阎连科的写作之中。在《炸裂志》《日熄》《速求共眠》中,他总要在小说中塑造一个“阎连科”。这三个人物某种程度上是一脉相承的。《炸裂志》中的“阎连科”一意孤行,以十分夸张的手法改写了一本奇书;《日熄》中的“阎伯”陷入了写作的绝望,因为他江郎才尽,写不出想写的故事;《速求共眠》中的“阎连科”得了“亢奋性欲望精神病”,有着十分巨大的写作野心,但最后只不过完成了一部平平无奇的电影剧本。这三个“阎连科”都陷入了写作的困境:他们都想要完成一部绝世经典,却面临各种各样的困难。这是阎连科自己“野心”的失落。他不止一次地宣称要做“写作的叛徒”,写出一本不为出版只为自己满意的“大书”。于是他把自己当作一个造梦者,把小说架构为一个梦境,在其中他肆意地想象,大胆地变形,把现实中的一切都推向极端。他要在这梦幻之中探寻人类灵魂的真实,要在写作之中完成对自我和现实的审视,要借助写作缓解现实与人心的紧张。

但是,面对日益复杂多样的社会现实,写作越发显得无能为力。而每一次沉入小说对现实的书写,又让阎连科感到崩溃,他“恐惧自己不知将怎样重新面对俗世,如何支撑生命的穷途末路”[4]。于是他写得越来越快,写得越来越多。写作不仅没有消除他与现实的紧张关系,反而成为他逃避现实的一种方式。“梦”成了阎连科“生命向前的动力和向导”,“活着的理由和活着的意义和趣味”[12]76。也就是说,无意识中的犹疑与无所适从,最终成了阎连科写作的姿态。所以,阎连科小说中的魔幻、荒诞、奇崛,某种程度上正是他无意识的一种伪装。正因为不知道该如何面对现实和内心的惶惑,所以他只能在想象中沉沦,在梦幻中渐行渐远。

四、结语

阎连科在提出“神实主义”的概念后,直言自己要探寻人类灵魂的真实。为了深入人们的灵魂深处,他不得不借助“梦境”追问隐藏在表象背后的潜意识。在小说中,他或是将梦境作为现实的补充,或是直接把梦境转化为现实,由此开启对个体欲望和集体无意识的探寻和思考,从而展开对人性的批判。同时,梦境书写也显现出阎连科创作的无意识,展现出其生命内部的惶惑与忧虑,他企图在写作的“梦幻”中实现超越,但这“梦幻”最终又让他陷入了更加深刻的焦虑与挣扎之中。

应该说,阎连科是有着强烈的人文关怀的。他希冀于借助梦境这种荒诞的方式,反思现实社会,透视人的心灵。但是,梦境终究过于缥缈,而他作为“造梦者”,也多少有些肆无忌惮。就像许多评论家所批评的,他的小说总是显得过于“极端”。在“梦”中,他把一切都进行“极端化”处理,最终自己也陷入其中无法自拔,这恐怕也是导致其写作陷入困境的一个原因。从某种程度上说,“神实主义”的创作方法成就了阎连科,让他形成了自己独特的风格;同时也限制了阎连科,把他困在了追求奇崛荒诞的怪圈之中。如何冲出这一自设的“圈套”,如何平衡梦境与现实的关系,如何消除读者的审美疲劳,进而找到写作的突破口,或许才是当前阎连科需要迫切思考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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