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斋志异·黄英》“醉陶”象征意义探析
2022-03-13贾路阳陈丽平
贾路阳 陈丽平
(辽宁大学 文学院,辽宁 沈阳 110036)
明清时期,随着封建君主专制思想达到顶峰,时代新风气层出不穷,传统思想和生活方式受到了巨大冲击。在经济方面,人们要求正视商品经济的发展,打破传统“士农工商”阶层的严格划分。《聊斋志异》有多篇作品涉及商人及商业活动的问题,凭借蒲松龄的艺术匠心,部分故事以诗化的形式进行表现,为作品增加了丰富的艺术魅力,增添了故事趣味,提升了文化品格。其中,《黄英》篇旗帜鲜明地以陶渊明诗中的“菊花”作反面意象,结合陶渊明的精神气质融入文本,使得新品菊花“醉陶”的出现引人思考。
近年来,关于《黄英》的相关研究大致可以分为以下三类:第一类以明清时期资本主义萌芽的发展为前提,以黄宗羲等人提倡的“工商皆本”等思想所带来的商业社会地位的变化为角度,探讨时代背景下商业文化对《聊斋志异》创作思想的影响;第二类以明清时期儒学核心价值观的转换为角度,探析转换过程中士人价值观标准的变化,儒家文化与市民文化的冲突及融合;第三类以明清时期的各种反传统思想以及反传统思想对人们的影响为角度,对人性的异化问题进行探讨。虽然以上研究基本以商业思想变化为角度,或研究儒家思想与商贾思想的碰撞与融合,或研究这种反传统的时代风气给人们带来的思想上的异化问题,但总体来看,其大致只是就文章内容进行分析,所涉及的论述资料、思考范围不够全面,且关注新品菊花“醉陶”的论文也接近空白。因此,本文将沿着明清时期商业思想变化的道路继续分析,并以同时期社会具体的商业思想观点为前提,综合考察蒲松龄诗文以及《聊斋志异》中的其他篇目,对其中涉及的作者本人将处于商业文化快速发展时期中的士人对于生存方式的选择而产生的新思考,以及这种新思考中流露出的困惑与矛盾进行研究,这种困惑与矛盾恰恰也是新品菊花“醉陶”的象征意义。
一、“醉陶”意象与新旧价值观念冲突的象征
浅层来看,“醉陶”只是陶三郎醉酒死后形象的化身,但实际上它却具有更加深刻的含义。首先,“醉陶”这一意象的深刻含义与陶三郎形象的象征性密切相关。陶三郎性素好饮,从不见沉醉。素好酒,是陶渊明形象中的重要组成部分,也是魏晋时期名士风度的体现,从这一点来看,陶三郎的形象与陶渊明息息相关。其次,陶三郎的形象还符合明清时期重义而求利的新思想特征:善种菊而市,顺应时代之潮而经营有成;风姿洒落,又俨然六朝名士遗韵在世,可谓士生风流者,他是这两种精神融合的化身,也代表着作者心中的理想人物。而后,一次意外醉酒,他扑地为菊,经黄英处理,方恢复人形,此时我们才与书中的马子才一般,得知他为菊花精,这也为日后“醉陶”的出现埋下了伏笔。在又一次与朋友对饮后,陶三郎沉醉卧地,化而为菊,“马见惯不惊,如法拔之,久之,叶益憔悴”。三郎既死,黄英悲痛不已,“掐其梗,埋盆中,日灌溉之”。在黄英的努力下,“盆中花渐萌,九月既开,短干粉朵,嗅之有酒香,名之‘醉陶’,浇以酒则茂”。[1]1451至此,“醉陶”意象正式出现。
“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魏晋以降,菊花日益成为文人士大夫精神气质的代表,与陶渊明“不为五斗米折腰”的形象相重叠,逐渐演变成一种象征着士人心中高洁人格修养与安贫乐道精神气质的传统意象。经过时代的发展与文化的沉淀,这种意象被固化成一种特定意蕴,在社会上形成广泛认同,但在《黄英》中,这种传统的菊花意象又产生了新的变化,文中的“醉陶”也不再是传统意义上的“菊花”意象。
“醉陶”这一新品菊花意象的出现,是陶渊明精神于新时代下的接续发展。其“菊花”的本质与文章主题相呼应,并与陶渊明高洁的精神气质相关联。其嗅之有“酒香”的特质也与陶渊明的形象产生联系,“短干粉朵”等新元素则可以视作其受商业风气影响产生的新变,引发着读者对新旧两种价值观念的思考。
顺天马子才身上体现出的是传统士人精神。他甚好菊,路遇陶三郎,为其丰姿洒落所吸引,渐近与语。言谈之中,又为其“种无不佳,培溉在人”的艺菊法所吸引,热情地邀请对方共住,“仆虽固贫,茅庐可以寄榻,不嫌荒陋,无烦他适”。他是一个“雅甚好菊”,甚至在一定程度上可以称作是“菊痴”的人。他被陶三郎所吸引,仰其风姿洒落,渐近与语,反映出他对丰姿洒落之人的仰慕和向往,这也是传统文人雅士的共同特点。东晋以降,便有文人雅集传统,风雅之士互相吸引,互相交谈,集会结社,流觞曲水,马子才此举颇有一些文人雅士的风范。此外,他还关注对方的内在气质,在得知陶三郎同样爱菊,且有一套艺菊理念之时,便毫不犹豫地将其引为知音,为下文邀请对方“不嫌荒陋,无烦他适”做出铺垫,这也是文人洒落精神的最好体现。
从“第南有荒圃,仅小室三四椽”,“然家清贫,陶日与马共食饮,而察其家似不举火”中,我们可以得知马子才是“固贫”之人,但当陶三郎提议贩菊,改善生计时,他却毫不犹豫地拒绝了。他与陶氏姐弟思想上产生的正面冲突反映出两种不同的人生观念,他将贩菊视作对清高气节的玷污,在一定程度上反映出他对商业活动的不接受。他的态度代表的是社会上守旧的一面:自古以来,中国社会被划分为“士农工商”四个等级,士为最高,而商为最末。千载以来,读书人都以成为“士”作为自己最高的理想目标,以“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作为自己的人生准则,从事商业向来为人们所不齿,甚至有从商家庭的子弟不许参加科举的严格限制,“士”与“商”被严格划分。追求利益是商业活动的本质特征,以抛弃信义为代价换取财富与社会所推崇的仁义治国的理念相冲突,更与儒家社会所推崇的“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的安贫乐道精神背道而驰。逐渐地,在传统思想中,“士”者求义,“商”者求利的概念被逐渐固化,“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义和利的追求被看作是矛盾的双方,并逐渐演化为“士”者代表着安贫乐道,利的追求被视为对“士”安贫乐道精神,高洁人格修养的玷污。马子才所代表的这一传统观念在社会上影响深远,在人们的思想中根深蒂固,其改变注定困难重重。
陶三郎的行为则代表着一种新的社会风气,他认为:“自食其力不为贪,贩花为业不为俗。人固不可苟求富,然亦不必务求贫也。”于是分其住宅,自理花卉,出售良种,日渐富裕。
明清以来,随着商品经济的发展,资本主义萌芽出现,商业活动日渐增多,逐渐成为人们生活中的重要内容。在白话小说作品《三言》《二拍》中,商业活动等相关内容已经占据人们生活的半壁江山,人们不再对商业活动避之不及,也逐渐出现了许多以商人作正面人物的艺术形象,肯定商人逐利的正当行为。在《乌将军一饭必酬,陈大郎三人重会》中,杨氏再三鼓励侄子王生:“我的儿,大胆天下去得,小心寸步难行。”鼓励王生积极进行商业活动。在这个时期,一些商品交易活动甚至也成了部分文人的谋生方式,顾元庆的《夷白斋诗话》中就曾经记载唐寅的诗:“不炼金丹不坐禅,不为商贾不耕田。闲来写就青山卖,不使人间造孽钱。”这里的售卖丹青其实已经触及了商业活动的本质,只是当时的文人对于这种活动的认识并不彻底。徐渭的《王元章墓》诗中也曾谈到他书画换米的生涯,这种多少带有创作职业化的活动,也已经从侧面反映出当时商品经济的发展给文人生活带来的影响。这种行为与《黄英》中陶三郎劝马子才贩菊为业的行为没有实质的区别。
以上时代新风气反映出文人士子对于以适当商业交易来获得生活来源方式的接受。陶三郎在此基础上,摒弃了“君子固穷”这一陈腐的传统观念,毅然决然地走上了以劳动致富去贫的道路,表现了对传统观念大无畏的反抗精神。[2]155一直以来,安贫乐道被视作传统文人对儒家精神最深刻自觉的坚守,在陶渊明之后更是成为不慕名利的高洁雅士的形象代表,黄英姐弟对此提出了自己不同的思考,从陶渊明的形象入手,为自己的行为找到了坚实合理的理论依据,并提出“自食其力不为贪,贩花为业不为俗”这一观点,通过自食其力来追求美好生活,也为正常的商业活动进行正名。这一立场鲜明的观点对于打破“君子固穷”的传统观念具有重大意义,对僵化腐朽的传统观念形成了巨大冲击,也对固守传统观念的士子形成了巨大的精神冲击。
二、蒲松龄关于知识分子义利观问题的思考
《聊斋志异》以小说虚构人物、情节的方式,体现出蒲松龄对知识分子“义”与“利”关系问题的思考,涉及商人和商业活动的作品共76篇,其中有不少篇章意在劝诫商人为商以仁,追求的是一种儒商的形象。《刘夫人》一篇中,刘夫人看中廉生天性至纯,所以选择他代行商业,廉生也果然不负所托,先“往涉荆襄”,后“往客淮上,进身为鹾贾”。在《王成》中,狐母教导王生从商,以勤劳致富,积金四十两授与王成,令他悉去贩葛,而王成虽贩葛失败,却在店主的帮助下斗鹌致富。
在这些故事中,以勤恳的态度从事商业活动,以辛勤的劳动经营商业活动是一种正常的生活方式。狐母以积金授与王成,嘱咐他把握最好的交易时间,店主帮助王成以斗鹌的方式致富,这些无疑都涉及了商业活动逐利的本质。但这些活动并不存在狡诈的商业欺骗,故事中的主人公也是以一种儒商的形象来从事和进行商业活动,由此可见,蒲松龄对于正常的商业活动并不排斥。
与此同时,蒲松龄开始思考士人在科举这一进身之阶之外的生存方式。如果说《黄英》篇只是简单涉及了经商思想,义利之辩,那么在《细柳》《雷曹》等作品中,作者已经开始了对商业与科举之路如何选择等问题的思考。在作品《细柳》中,细柳虽为士人之女,却不存在商业偏见,认为“四民各有本业”,读书或经商,只是谋生方式上的选择。次子长怙“农工既毕,母出资使学负贩”,经过一番挫折,终于“货殖累巨万矣”。[3]46体现出蒲松龄对于科举与经商这两种不同生存方式的看法,鼓励人们选择适合自己的生存方式。作品《赌符》中,作者将商人与士人并提,并将二者放在平等的地位上进行论述,在一定程度上表现出作者对商业与科举关系的平等思考。《柳生》中,周生虽为官宦之后,但家境萧条,经其友柳生劝说后,去儒经商,“伙商盈百,家数十巨万矣”。故事中的主人公们虽是儒生出身,但穷困潦倒,功名无成,是蒲松龄自身的缩影,但他们受人启发,幡然醒悟,去儒就商,并家资小泰的结局,在一定程度上可以看作是蒲松龄在久困场屋后对不同生活方式的选择产生的理性思考。
在《蒲松龄集》中,我们也可以找到相关论述。在《清韵居记》一篇中,作者认为:“清不必离尘绝俗也,一无染著即为清;韵不必操缦安弦也,饶有余致则为韵。”[4]38似乎可以看作是对《黄英》篇中观点之回应。传统观念认为贩花为业是俗的表现,蒲松龄则提出了自己不同的观点,认为所谓“清”,不一定要脱离尘世,离群索居。马子才坚守的“清”,是传统的安贫乐道思想,但在明清资本主义萌芽迅速发展这一新的时代背景下,这一思想的坚持不一定要以牺牲正当合理的财富为代价。所谓“韵”,不必拘泥于固定的形式,对于菊花的喜爱不一定要排斥一切与菊花有关的商业活动。“一无染著即为清”“饶有余致则为韵”,以东篱为市井,不一定有辱黄花,心中有黄花,才是对它最好的尊重。
当然,涉及商业活动,自然会涉及对于“义”与“利”的选择与坚持,对此,蒲松龄在《轻利》篇中也表达了自己的看法:“凡人无事不资乎利,贫穷则父母不子,富贵则亲戚畏惧,利顾不重乎哉!”[4]292这表明一定的“利”是必要的,否则生活将难以为继,但“利”的追求应在合适的范围内,“不当用而用,固为荡子;当用而不用,亦是财奴”[4]293。这些都与《黄英》篇的思考不谋而合。黄英自言:“妾非贪鄙;但不少致丰盈,遂令千载下人,谓渊明贫贱骨,百世不能发迹,故聊为我家彭泽解嘲耳。”[1]1449这对拘泥于形式的腐儒们具有振聋发聩的作用。
三、矛盾性思考产生的原因
促使蒲松龄产生这一矛盾性思考的原因大致可以分为两个方面:第一方面是源自他自身的主观原因;第二方面则是源自社会背景下的客观原因。
第一,蒲松龄会形成这样的思考,或许与其“东食西宿,廉者当不如是”的家庭经历有关。蒲松龄在《述刘氏行实》中这样写道:“家贫甚,遂去而学贾,积二十余年,称素封。”[5]277蒲松龄自述,其父早年因科举不第,家境贫困不得已弃儒从商,后又复儒。蒲松龄自幼受父亲教导,其父弃儒从商的经历难免会在其心中留有深刻印象,况且自己久困科场,贫困潦倒之际,极易引发关于人生选择的思考。但受其时代局限性的影响,作者对于选择商业或是科举的治生方式的看法并不彻底:即从事商业是一种合理的生存方式的选择,却不是最优选择。《黄英》中的黄英,听取丈夫建议,家财积累丰厚,遂不再以贩花为业。而蒲松龄虽在刘氏“君勿须复尔。倘命应通显,今已台阁矣。山林自有乐地,何必以肉鼓吹为快哉?”[5]278的劝说下,善其言,但终究不能忘怀科举之业。
第二,就蒲松龄个人而言,这是他在明末清初商品经济迅速发展,资本主义萌芽出现时,因久困场屋而产生的思考,但这也注定了他思考的不彻底性。这种不彻底性与时代的局限性相关,更直接为文中新品菊花“醉陶”的出现提供了可能,也间接地为其营造出一种新的环境。
我国自古便有“义利统一论”的观点,《墨子》认为“义”与“利”的追求并不矛盾,只是应当在求“利”的过程中坚守“义”的底线,不去做有损社会道德的事情。传统的儒学观点中也涉及了孔子对于“义利之辩”的基本立场。“义”字的最初伦理含义指的是对于“利”的调节以及对于人们行为合乎“礼”的要求。“利不可强,思义为愈”,正当、合理的“利”的追求是应当被尊重的。后来,随着封建社会的发展,统治者为了加强对人们的思想及各方面的控制,对于“士农工商”进行了严格的阶级划分。但明清之际,随着商品经济的发展,思想家们对儒学观点中“义利之辩”的探讨使传统儒学义利观发生了变化,他们主张将程朱理学的理义向自然与现实生活进行回归。明代文渊阁大学士邱浚提出“各得其分”“各遂所愿”,主张满足人们对财富的欲望与追求;明末,心学大师王阳明更是重新提出司马迁的“四民说”,为“工商正名”,他认为“古者四民异业而同道,其尽心焉,一也”[6]941,这里的士、农、工、商已经处于平等地位,没有高下之分。
到了清初,尽管封建统治者仍然实行“重农抑商”的政策,但思想领域却存在着明显的反调。黄宗羲在《明夷待访录》中旗帜鲜明地提出“工商皆本”的思想,对“崇本抑末”给予了公开地、猛烈地批判。到了陈确,又以“治生尤切于读书”的观点突出了治生的重要性。“治生论”的提出与发展,与元明清时期的经济背景及士人生存处境密切相关,且“治生论”的内在要求表明,文人经商需要注意的是对儒家仁义道德的坚守,从这一点来看,蒲松龄确实受到了时代思想的影响并对它进行了深刻的思考。
清初之际,商品经济虽有发展,但其发展缓慢且不充分,如陶生等兼具士商之才和商业意识的新生文化形态十分脆弱易损,尚无真正对抗“大传统”文化的能力。在这场较量中,没有纯粹的胜利者,他们实际是一种互相妥协的结果:马虽耻以妻富,与其分府别居,但苦于思念妻子,不得已“隔宿辄至”,被妻子笑曰:“东食西宿,廉者当不如是。”于是自惭形秽,“遂复合居如初”。而陶氏姐弟也皆“除舍”,从此不复商贾。马子才与陶氏姐弟之间的较量,不仅仅是新旧思想之间的交锋,也是在商品经济大潮前,困惑、不知所措的传统知识分子与新兴资产阶级人生观的正面交锋。
值得思考的是,新的思想价值观念虽然力量弱小,但它的前途是光明的。蒲松龄未对陶三郎的死亡进行简单处理,而是将其安排成嗅之有酒香的新品菊花“醉陶”,表现出作者对时代新思想抱有的希望。用古代文人历来寓意清高的菊花作反面意象,以“菊”与“陶”这两个最能代表士子清高人格的象征与时代新风气“自食其力以求富”相联系,不仅显示出作者独特的艺术匠心,更引发着人们的思考与关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