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考城隍》看蒲松龄的救世情结
2022-03-13宋金民朱秀敏
宋金民 朱秀敏
(1.滨州学院 黄河三角洲文化研究所,山东 滨州 256603;2.滨州学院 人文学院,山东 滨州 256603)
在《聊斋志异》的不同版本中,《考城隍》一直都处在第一篇的位置。但明伦说,“立言之旨,首揭于此”“一部大文章,以此开宗明义”①注:本文《聊斋志异》原文皆引自蒲松龄著,任笃行辑校《全校会注集评聊斋志异》,齐鲁书社,2000年版。,认为《考城隍》在宗旨上首领全书,蒲松龄把《考城隍》置于篇首是有特定用意的。对于其用意,强调“仁孝”几乎是研究者(但明伦、何守奇、岳巍等)的共识,但也有研究者认为“只是陈述了世俗的平庸观念”[1]186,“有所寄托,纪念叔父”“假借冥司,批判科举”[2]42等。以上观点虽各有一定的道理,但对于常以“吾儒家”[3]1036自居的蒲松龄来讲,《考城隍》真正体现的还是儒家士人以天下为己任的使命与担当,这是士人救世情结的自然流露,“盖以振厉斯文,事关名教;表彰盛迹,责在儒生”[3]1103。蒲松龄以文载道,以道济世、救世,通过自己的创作来挽救世道人心,充满了一个传统士人批判与建设的双重热情。
一、选贤任能的治国构想
科举是选官制度的代称,在古代几乎是士人步入仕途的唯一道路,自然也就成了古代的读书人实现拯时救世、匡扶正义等理想的唯一途径,但是,科举这条道路在蒲松龄的时代已经偏离了正确的方向。
《聊斋志异》中,蒲松龄以满腔的悲愤刻画了当时科场的暗无天日,本应该是为国家选拔人才的科举考试却成了考官招财进宝的门路,成了一次次选拔庸才的表演。《叶生》中,“文章词赋,冠绝当时”的叶生,却屡战屡败,久“困于名场”;《司文郎》中,朴实忠厚、文章被前朝名家称许的王平子竟然落榜,而言行浅薄、文章庸陋不堪的余杭生居然高中。科举考试选出来的不再是人才,而是庸才,作为未来的执政者,这些庸才显然承担不起治国理政的重任。如此,科举考试不仅实现不了选贤任能的功能,而且毒害了读书人的心灵,败坏了社会风气,蒲松龄认为选官制度的程序一定存在某种欠缺,存在不完善的地方。于是,《考城隍》中,蒲松龄“又加上‘考’的情节,并用‘考城隍’作文眼,引人注目”[4]87。对于考的原因,蒲松龄在《于去恶》篇解释道:“此上帝慎重之意,无论鸟吏鳖官皆考之。能文者以内帘用,不通者不得与焉。盖阴之有诸神,犹阳之有守、令也。得志诸公,目不睹坟、典,不过少年持敲门砖,猎取功名,门既开,则弃去;再司簿书十数年,即文学士,胸中尚有字耶!阳世所以陋劣幸进,而英雄失志者,惟少此一考耳。”在蒲松龄看来,科举只是让读书人步入仕途成为一种可能,但究竟是否有真才实学,能否担当起治国理政这份重任,还是需要再进行一次考试,由考试的成绩来断定。
但是,阳世“陋劣幸进”“英雄失志”的原因,还不是因为考官见识浅陋,黑白颠倒,良莠不分,这才使科举考试才成了一场自欺欺人、侮辱大家智商的游戏。《于去恶》篇,学子们哀叹考官胸无点墨,“数十年游神耗鬼,杂入衡文,吾辈宁有望耶!”《三生》篇中,秀才向阎王告状,要求将考官“抉其双睛,以为不识文之报”。这样的考官,不识才却爱财,于是,考场贿赂公行,以“财”取“才”。《考弊司》中的司主虚肚鬼王,公然纳贿,把索贿当成惯例,逾期不交则例割髀肉。《僧术》篇中黄生,认为“十千可惜”,只向井中投下一千来收买“冥中主者”,结果本可以考中进士的黄生只能“以明经终”。阴间与阳间的道理并无不同,在蒲松龄看来,阳间考试初衷的实现在很大程度上就取决于考试的具体执行者(主考官),如果要真正实现科举制度的功能,那就必须清除科场中的蠹虫,起用公平正直的考官。所以,蒲松龄“并不否定科举制度,而是批判无知、无能、无耻的考官,描述其给考生带来的伤害,和对公平、公正、识才、赏才、爱才的考官的赞赏、祈望”[5]39。蒲松龄呼唤的正是《司文郎》中的阎罗、《于去恶》中的张巡环一般的人物,表达了建立起考风清廉、公平清正的取贤制度,实现作者选贤任能的治国构想。
阳间考官浊眼不识英才,阴间却不缺公平、公正的考官,蒲松龄的理想只能寄托于另一个世界的神鬼天帝来实现。于是,《考城隍》中蒲松龄以关公作为本次城隍考试的主考官,就是从考官层面上以关公的忠义、刚毅等性格来确保科举的公平、公正,从而实现科举选贤任贤的功能。阴间不缺公平公正的考官,缺的是城隍,宋焘不是因德行或功业有功于人世而被直接任命为城隍,而是天帝主动设置考场,并让阳世的宋焘、张生来考。既便如此,城隍的产生还是需要经过选拔,用考试作为评判的手段,并以道德题目“有心无心”作为考试内容,可见,阴间的选拔考试注重的是应试者的德才,体现的是以德考德。答卷中因为“有心为善,虽善不赏;无心为恶,虽恶不罚”一句话,宋焘得到了关公在内的诸神的认可,被录用为河南某地的城隍,体现了考生宋焘的德行之厚、意境之高,说明阴间的考试是完全以对儒家道德理论的理解作为主要评判标准。
《考城隍》中,蒲松龄关注了城隍这一主宰力量产生的具体过程,从考官、考试过程、考试内容、评判标准等每一个步骤上,都体现了蒲松龄对当下科举考试的思考。从根本上说,还是因为蒲松龄作为封建时代正直知识分子的道义良心和“以天下为己任”的忧患意识使然,《考城隍》写的虽然是阴间的考试,表达的却是对阳间科举考试选贤任能、经邦济世等功能的期许,这正是古代士人救世思想的重要表现。
另外,在文学或民俗中,城隍一般承担着道德监察、赏善罚恶的职能。因此,《考城隍》中,之所以要考“城隍”,本身也就寄寓着蒲松龄积极参与政治,选贤任能、“修齐治平”的构想与愿望。
二、正心诚意的人格期许
《考城隍》中的主人公宋焘在病中做了一梦,梦到自己被差役唤去参加考试,因为答卷中“有心为善,虽善不赏;无心为恶,虽恶不罚”这句话,赢得了包括关公在内的“诸神传赞不已”,得到了考官的一致赞扬,被录用为河南某地的城隍。“有心为善,虽善不赏;无心为恶,虽恶不罚”很自然地受到了研究者较多的关注,赵伯陶认为:“《聊斋》推本仁孝,以《考城隍》为首篇,开宗明义,或有深意,而一篇宗旨,尤在‘有心为善,虽善不赏;无心为恶,虽恶不罚’十六字中。”[6]44
“有心为善,虽善不赏”,强调的是善行必须自然而然地发自内心,只有在不经过任何考量,无意识地,也就是“无心”的情况下表现出的善才是真正的善,而有意识、“有心”的情况下去做的善行,即使做了也不应该得到奖赏;“无心为恶,虽恶不罚”,强调的是当人们本能地,也就是“无心”的情况下做了恶事,即使主观的善意带来的却是客观的恶果,但因为是“无心”为之,恶果不是源于人的本心,所以也没必要惩罚。宋焘因为这句话,得到了考官的一致赞扬而被录用为城隍,从中可以看出,阴间的主考官看重的不是考生道德简单的是非判断,而是道德的选择与评价,或者说看重的不是结果,而是动机。老子说:“上德不德,是以有德;下德不失德,是以无德。”蒲松龄所选择的德乃上“上德”,所追求的善乃是“至善”,是纯真之善,是最高标准的善。《大学》言:“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此“至善”,只能是“无心”,物我两忘的状况下,自然而然地流露出来的善。
善就是善,恶就是恶,善与恶界线明晰,难以混淆,也不容混淆,但善恶往往就在一念之间,俗话说“一念之差,善恶两途”。“有心为善,虽善不赏;无心为恶,虽恶不罚”,强调的是至德、至善,无目的,无心情况下的德与善,有心深寓机巧,无心则纯任自然。《刘姓》篇中的乡间恶霸,死后本应托生为畜,但就因荒年救助过一夫妇,积有阴德,被阎罗放还。但明伦评:“此所谓无心为善,才是真善。”《翩翩》中的罗子浮,面对花城娘子,只要心生邪念,衣服瞬间变成了树叶,这让罗子浮无地自容,但当有意识地控制自己的邪念,树叶又立即变成了衣服。《聊斋志异》写了许多的“痴”人,“蒲松龄定义‘痴’,乃着重于其为一天生的、来自内在的执着特质,因此痴性之人,其行事取舍,多顺其本我而为,鲜少或根本不考虑社会价值或超我标准。也因此,其行为状态必是出于直觉、率性为之”[7]161,“痴”人最终都有好的结局,体现了蒲松龄对“无心”之善的肯定。
要达到此至善的境界,只能如《礼记·大学》所言:“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先诚其意;欲诚其意者,先致其知;致知在格物。”所以,“有心为善,虽善不赏;无心为恶,虽恶不罚”,体现的是蒲松龄对“正心诚意”理想人格的期许。
“诚者,天之道也”,诚是天道规律,做到真正的诚意,心才能不乱而正。所以,“欲正其心者,先诚其意”。强调意诚为心正的前提,“意无不诚,而心可正矣”,通过意诚去坚定本心,时刻保持心正。天真烂漫的少女婴宁、花姑子,一旦找到了自己的真爱,便生死不渝;怪癖名士郎玉柱、邢云飞,或爱书或爱石,无不视之重逾自己的生命。《聊斋志异》中,这些正面的主人公或人、或鬼、或狐、或妖,各不相同,但他们无论是对人还是对物,都有一颗没有被世俗污染的纯朴的心,一个纯真的灵魂。
心的本质是至善无恶的,但因为意念发动,一念之间就容易产生各种欲望,只能通过格物去为善去恶,从而达到诚意的境界,格物是诚意的功夫。要达到这种程度的善,需要人们保持独立的人格,以至诚之心去做。正如庄子所言:“为善无近名,为恶无近刑。”《考城隍》中的主人公宋焘之所以能够死而复生,就是因为宋焘的仁孝之心发自至诚;《贾奉雉》中贾奉雉意识到“竟中经魁”的文章“大非本怀”,不肯牺牲自己的独立人格,于是“遁迹山丘”;《于去恶》中于去恶听说主考官是“乐正师旷、司库和峤”之辈时就准备罢考,方子晋得知主考官姓名后,便“裹具径出”,中途退考,不允许心中的科举沾染些许灰尘。做任何事心要端正,不存邪念,意要真诚而不自欺。只有意真诚、心纯正,心地端正诚恳,自我道德才能逐步完善,才能“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实现家齐、国治、天下平的救世理想。“那种邀买人心,哗众取宠的用心,是不应赏的,而人的善恶,全在于有没有正心、修身的素养”[1]186。
强调正心诚意的人格是蒲松龄不变的价值追求,“蒲松龄的审美理想就是纯朴天真的人性,就是真”[8]57。现实中的蒲松龄也是这样做的,其子蒲箬在《清故显考岁进士候选儒学训导柳泉公行述》中说:“唯是天性伉直,引嫌不避怨,不阿贵显。即平素交情如饴,而苟其情乖骨肉,势逼里党,辄面折而廷争之,甚至累幅直陈,不复恤受者之难堪,而我父意气洒如。”[9]283有德必有勇,正直的人绝不胆怯,作为文弱书生,蒲松龄的侠肝义胆实乃至诚使然。
正心诚意是蒲松龄对科举制度下的文人提出的一种理想人格,他希望读书人不要被一些世俗常情所牵累,而是能够在任何情况下都保持这种高洁的品格。蒲松龄根据自己的人生感触,把正心诚意的人格理想寄托在《聊斋志异》中的主人公身上,劝人为善,匡正世俗人心,体现了一个士人拯时救世的情怀。
三、持之以恒的现实追求
《考城隍》中,宋焘被录为城隍,同考的张秀才落榜,两人分别时,张生以诗赠别,中有“有花有酒春常在,无烛无灯夜自明”一句,但明伦评:“有心为善四句,自揭立言之本旨,即以明造物赏罚之大公。至‘有花有酒’二语,亦自写其胸襟尔。”也就是说,宋和张只是蒲松龄的分身,录为城隍的宋生代表着作者的理想,落榜的张生代表着作者的现实,实际上都是蒲松龄的“自揭”与“自写”,把两者合到一块,这才是真实的蒲松龄。
阴间的宋生因一句话而被录为城隍,而阳间的蒲松龄虽少负文名,19岁即以县、府、道三第一“补博士弟子员”,但从此以后,屡败屡战,始终没机会一浇胸中愤恨难平的块垒,终困场屋,这就是蒲松龄科举的理想与现实。“有心为善,虽善不赏;无心为恶,虽恶不罚”,代表着蒲松龄正心诚意人格的理想期许;而“有花有酒春常在,无烛无灯夜自明”,这才代表着蒲松龄持之以恒的现实追求。
纵使生活百般滋味,人生需要笑对,尽管蒲松龄终究未能步入仕途,但他不悲观,不颓废,“有花有酒春常在,无烛无灯夜自明”。“有花有酒”固然“春常在”,但“无烛无灯”又何碍,因为“夜自明”,“无烛无灯”即便有些许的无奈,又何尝不是“不过如此”的洒脱!归根结底,无论何情何景,何时何地,蒲松龄心中都“春常在”“夜自明”,这是何等的达观从容!而正是因为这种豁达乐观,才能使蒲松龄在贫困潦倒的生活中和在仕途不顺利境遇下,一直坚忍不拔、持之以恒。
在《聊斋志异》中,文人士子们的人格与黑暗的科举考试形成了尖锐的矛盾冲突,难免孤独、困苦,但他们绝不轻易言弃。《叶生》中,叶生死后,其灵魂还要辅助丁公子考中进士,“借福泽为文章吐气”;《司文郎》中,宋生死后,其灵魂还要帮助王平子学有所成,是为了借知己实现他生前的夙愿。面对着王平子的失望和无奈,宋曰:“凡吾辈读书人,不当尤人,但当克己。不尤人则德益弘,能克己则学益进。当前踧落,固是数之不偶;平心而论,文亦未便登峰,其由此砥砺,天下自有不盲之人。”经历了人生坎坷、风风雨雨,司文郎道出了饱经沧桑的蒲松龄最深沉的人生感触:吾辈读书人不应怨天尤人,而是严格要求自己、克己慎独、持之以恒,自己的修养、学问才能更进一步。一个人真正强大是内心的强大!
这就是蒲松龄的真实写照,前途的渺茫,生活的艰辛,并没有浇灭蒲松龄对生活的热情,蒲松龄一如既往地从容淡定,波澜不惊,始终坚持儒家士人积极入世的心态,利用一切有利或者可利用的条件读书、写文、劝世,尽自己所能,教化风俗,谋利乡民。正是由于持之以恒,七十六年的人生旅途虽清冷又贫寒,却著述丰厚,成就斐然,《聊斋志异》无论是思想和艺术都达到了古典文言小说的最高峰,成就了一份属于蒲松龄自己的辉煌。
中国古代的士人从登上舞台的那一刻起,就以超世间的精神来过问世间的事,这就决定了蒲松龄创作的心态和作品思想的底色。蒲松龄以文劝世、救世,以自己的微薄之力规范现行的道德秩序与等级模式,追求人间的公正合理,社会秩序的稳定,可谓用心良苦。正是从这个意义上,黄洽认为:“蒲氏将讲‘仁孝’的《考城隍》置于《聊斋志异》之首,则作者的劝世救世之意可谓彰矣。”[10]1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