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克思资本批判视域下的数字劳动异化及其扬弃
2022-03-12聂阳
聂阳
〔摘要〕随着数字技术的兴起和广泛应用,数字劳动日益成为当今社会发展和文明进步中的一个基础性问题。从马克思资本批判的视角看,数字劳动的产生和扩展是嵌入在当代资本形态的数字化转型之中的,其本质是数字资本将人的数字化活动及其产物进一步改造为社会再生产的中介环节,使资本扩张与主体生产建立更为紧密的关联。数字劳动异化意味着资本权力借助数字技术更隐蔽地渗入社会关系和生命过程,深层规范着人的欲望和个性的再生产。扬弃当代资本主义中的数字劳动异化既不能通过放弃数字技术的应用来实现,也不能通过技术加速的方式来完成,而是要将技术治理和资本治理有机结合起来,更新主体的劳动观念、规范数字技术应用的价值取向。
〔关键词〕资本批判,数字资本,数字劳动,异化
〔中图分类号〕B27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4-4175(2022)01-0047-07
近年来,伴随着大数据和人工智能的蓬勃兴起,人类社会逐渐迈入数字资本推动社会发展的数字资本主义时代。数字资本主义的一个标志性现象是数字劳动越来越向社会各层面渗透,并逐渐成为变革价值创造过程、形塑社会关系的基础性力量。对数字劳动的发生逻辑、演变趋向和社会效应进行哲学反思,越来越成为国内外学术追踪和关注的焦点话题。无论是哈特和奈格里对非物质劳动上升为霸权形式的判断,还是蓝江教授对数字劳动的存在论分析,都特别强调数字技术革新对社会关系、生命过程和精神生产的深刻影响,并启发我们更加辩证地把握数字劳动这种新生的劳动形态。从根本上说,数字劳动是一个如何反思和批判数字化生产方式的政治经济学问题,对数字劳动的研究不仅应关注其中的技术革新和价值生产机理,更应引入马克思资本批判的反思性视角,聚焦资本的主体性与人的主体性的辩证关系及其未来演变趋向,透视数字劳动中的生命权力及其运行逻辑。这有助于我们深化对数字劳动的本质和社会后果的理解,进而推进数字资本主义的当代批判。
一、从资本形态转变看数字劳动的本质规定
在当代,资本的积累和扩张方式正在发生深刻变革,数字资本在整个资本布局中的地位急剧上升,人类社会进入以数字资本为引导和推动力量的数字资本主义时代。在数字资本主义时代,数字劳动的经济效益和社会影响日益凸显,越来越获得商界、学界乃至大众舆论的重视。从概念上说,数字劳动首先是由意大利学者泰拉诺瓦提出的,他认为,数字劳动在资本主义数字经济中具有十分重要的地位,其核心规定是免费。在后续相关研究中,欧美学者陆续以“消费性工作”“玩劳动”“产用劳动”等名词来指称数字劳动,描述数字劳动的新特点。在他们看来,数字劳动的技术支撑是互联网,劳动主体是互联网用户,劳动对象和产品是情感、认知等非物质性内容。特别值得注意的是,传播政治经济学代表人物福克斯没有仅仅就数字劳动的外部特征来加以界定,而是着重分析了数字劳动与资本积累的内在关联。他认为,数字劳动是信息通讯技术行业价值链中资本积累所要求的各种劳动形式〔1〕25-28。应当看到,这些理解都在某种程度上揭示了当代数字劳动的基本特征,从而深化了对当代资本主义运行机制和发展趋向的把握。
从马克思资本批判的视角看,数字劳动的产生和扩展并不能简单地归因于技术的自然演进,它还与资本形态变迁有着不可忽视的本质联系。因为很显然,在现代商品化的生产关系中,任何一种能够普遍影响社会生活的劳动形式总是在与资本的相互作用中才获得其现实性和力量的。按照马克思的理解,“资本不是一种物,而是一种以物为中介的人和人之间的社会关系”〔2〕877-878。作为社会关系的资本通过货币这一中介来展开自身。在资本成为主导性力量之前,以商品交换为基础的货币就在社会中有所发展,但这时的货币仅仅作为物物交换所需的一般等价物来发挥作用,并不具有将人类的一切劳动形式都加以抽象和量化的普遍性功能。但在资本主义条件下,货币是按照资本的本质规定来发挥作用的,货币不仅能衡量一切商品的价值,而且能度量人的活劳动的价值,引导着作为生产要素的活劳动的再生产。马克思说,“这是一种普照的光,它掩盖了一切其他色彩,改变着它们的特点。这是一种特殊的以太,它决定着它里面显露出来的一切存在的比重”〔3〕31。马克思还深刻地揭示出,这个以资本为中心的生产体系和抽象机制能够在每个人的参与下进行自我扩张,具有无可比拟的自律性。
在马克思所处的早期资本主义时代,以工业劳动为基础的产业资本占据主导地位,因而货币实现其抽象功能的主要对象是有形的商品和劳动。2008年金融危机以来,资本主义开始将大数据、人工智能等数字技术广泛应用于资本主义生产,以此为背景,产业资本、金融资本、技术资本达到深度融合并催生出一种资本新形态,即数字资本。从技术构成和功能上说,数字资本是借助大数据和智能算法而形成的资本形态,它的独特作用在于引导生产和投资方向,克服产业资本和金融资本因不能掌握市场需求而造成的盲目性。在此意义上,数字资本是金融资本进一步分化和升级的结果,也就是说,数字资本将金融资本的信息功能进一步独立化,从而有效化解金融资本因承载信息有限而欲望无限所造成的巨大社会风险。但与此同时,数字资本还在货币的抽象机制之外追加了一种更具普遍性和渗透性的抽象机制,即数字抽象。数字抽象可以理解为数字资本的独特抽象机制,它更侧重对网络活动的数字印记进行加工和重构,进而将这些一般数据用于精准匹配个性化的市场需要,预测并掌控市场的走向。从技术角度说,数字抽象就是将人们网络活动的數字印记加工转化为可供使用的一般数据的过程,它依赖于当今已日渐成熟的数据本体和标注、个人偏好匹配算法以及机器学习系统〔4〕63。但正是在这个不为使用者所注意的应用过程中,数字资本已经愈发全面而深刻地介入我们的日常生活,引导并形塑着人们的观念乃至行为。相比而言,数字资本的抽象功能更具内在张力和开放性,它所实现的数字抽象具备量化还原和加工生成的双重功能,能够兼顾总体维度和具体维度。就量化还原而言,数字抽象与货币所具有的功能极为类似,即将活动对象转化为可读取、存储和加工的数据。但与货币有所不同的是,数字抽象所涉及的不单纯是价值量这一维度,更包括多维的物理信息和行动特征。在此意义上,数字抽象能够更全面、更准确地捕捉日常生活的多维内容。就加工生成而言,数字抽象能够借助大数据和人工智能对海量信息进行重构,模拟出更有效地与网络活动者进行匹配和交流的虚拟对象,以此来向个人推送更准确的商品和服务信息,因而数字抽象所获得的信息不仅能把握过去,更能掌控未来。在此意义上,以数字劳动及其后果为对象的数字抽象不能简单地等同于数据统计,它能够更精准地实现对生产过程和生命过程的动态把握。
按其基本趋向来说,数字抽象可以将社会生活中的一切内容都卷入以数字资本为主导的新秩序之中。正如有学者所指出的:“新秩序显然已经将它的力量扩展到当今社会的每一个毛细血管当中。”〔5〕在这个新的生存秩序中,不仅人们通常所理解、从事的工作不可避免地要借助数字技术来完成,从而留下并不为使用者所注意的数字印记;而且,人们日常生活的搜索、购物、浏览、观看、点击、转发乃至游戏所留下的数据都变成了资本占有的现实对象或潜在对象,成为社会再生产的内在要素。就此可以看到,数字的中介作用不仅使传统的劳动形式被彻底改造,而且推动着新的劳动形式加速形成和扩展,生产性劳动与非生产性劳动的传统界限趋于模糊。基于这种深刻变化,对数字劳动的内涵和外延的把握应当立足资本形态的当代演变,而非立足是否直接创造通常意义上的数字商品或经济价值。例如,福克斯侧重以数字工作的分析框架来把握数字劳动,深入分析数字劳动包含的认知、交流与合作等要素〔6〕。可以看到,福克斯重点分析的数字媒体工作无疑属于数字劳动;但是,如果从数字资本积累的角度看,人们在网络中从事的消费、点击、转发等活动已经不可避免地被商品化,成为资本增殖的内在环节,因而同样有必要将其纳入数字劳动的范畴。
由此可见,数字劳动是一种与数字资本的抽象机制相适应的新型劳动形态,就其本质内涵而言,它是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克服当代危机的必然产物。资本主义的数字化转型,从本质上要求一种新的基础来将资本扩张和主体生产更加紧密地联系起来,这种新的基础就是数字劳动。具体说来,数字劳动至少具有以下两方面特征:首先,数字劳动之所以根本不同于以往狭义的精神生产或文化生产,是因为它所依附的根本前提是数字资本,换言之,人的数字化活动之所以能够在一般劳动的意义上来把握,是因为它构成了资本扩张的基本前提。当代人的数字化活动之所以上升为社会发展的基础性力量,也是因为它与资本的抽象力量内在关联。其次,数字劳动打破了生产性劳动与非生产性劳动的严格界限,进而将物质商品与精神商品、生产与消费、工作时间与生活时间等都整合到一个数字化空间中。在这一前提下,数字劳动的外延显然已经不再局限于通常为我们所认知的狭义生产领域,更进一步拓展到不为人们所关注的日常生活领域,不仅包括与数字化生产直接相关的经济行为,而且包括浏览、观看、点击转发等似乎外在于资本主义生产体系的日常活动。立足这种深刻变化,国内有学者认为数字劳动过程可划分为四种基本形式,即“传统雇佣经济领域下的数字劳动过程”“互联网平台零工经济中的数字劳动过程”“数字资本公司技术工人的数字劳动过程”和“非雇佣形式的产销者的数字劳动过程”〔7〕。
二、数字劳动异化及其表现
借助数字化网络平台和便携式客户端,人们展开社会生活的方式和内容得到前所未有的拓展,表现出更强的自主性和更大的选择性。特别是当人们通过互联网和移动终端进行日常消费、娱乐、浏览等数字化活动时,自由意志的对象化似乎从未如此容易地成为现实。但数字劳动真的就如同它表现出来的那样自由吗?至少从马克思资本批判的视角看,数字劳动过程实际是受制于资本权力这种主体性力量的,因而不可避免地存在着深刻的异化。
在现代性地平线上,马克思将资本和劳动的关系视为“全部现代社会体系围绕旋转的轴心”。只有深入这一本质关系,才能把握现代劳动的根本困境。按照马克思对机器大工业的分析,作为资本人格化的资本家是商品生产的组织者,资本家在生产过程中的重要作用就像指挥官指挥战斗一样,制定生产计划、协调劳动关系。正是早期资本主义广泛存在的劳动压迫和阶级对立,才推动了工人阶级对资本权力的激烈反抗。随着生产力的进步,20世纪资本主义的组织化、信息化转型已经将这种激烈的对抗关系大大消解;特别是在大数据和人工智能被广泛应用后,资本似乎已经不再以一种强制的方式组织生产,而是更多借助数字化平台来将不同的活动主体和生产要素联系起来。其中,最值得注意的变化无疑是劳动和资本之间相对稳定的联系越来越被流动的、偶然的连接取代,生产过程呈现出鲜明的离散化趋势,生产、分配、交换和消费的界限也日趋模糊。这种深刻变化使得劳动与资本的直接对抗关系被巧妙地转移到其他环节。虽然人们仍能真切感受到形形色色的异己力量,却无法准确判断实施压迫和控制的主體究竟是谁。在哈特和奈格里看来,这种变化并不意味着劳动不再受资本权力的控制,相反,“资本通过外在于其自身的生命政治剥削来占有和剥夺价值”,“这种剥夺不是发生在个体工人身上(因为协作已经昭示着集体性),而是发生在社会劳动身上,以信息流动、交往网络、社会符码、语言创新以及情感和激情的形式表现出来”〔8〕104。哈特和奈格里的分析具有一定的启发性,因为他们通过“非物质劳动”概念特别强调了资本控制劳动方式的深刻转变,在一定程度上继承并拓展了马克思批判资本主义的政治旨趣。
马克思的资本批判不同于就经济事实来剖析经济事实的实证分析,它创造性地将现代经济关系提升到政治哲学的高度来理解,在社会关系及其再生产的高度来把握资本主体性与劳动主体性的对立统一关系。这为我们把握数字劳动中蕴含的异化提供了极具启发性的分析思路。在《资本论》及其手稿中,马克思立足固定资本来把握智力、技术、知识等要素的特殊地位〔3〕198,并将“一般智力”的运用视为资本实现自身的必然选择。立足这些经典分析来看,当代资本主义中资本的外围化与劳动的数字化其实是相辅相成、紧密配合的。劳动和资本关系的和解只是一种表象,其本质是资本再生产的方式通过互联网、大数据和人工智能等手段获得了进一步升级。就资本的布局来说,资本外围化的实质是它越来越从产业资本中抽身出来,转移到以往处于价值生产体系之外的生活领域,使人们消费、娱乐、交往、浏览活动所产生的数字印记变成社会再生产的要素,人的需求和欲望被不断放大并日益上升为资本扩张的主体基础。在此过程中,个体生命活动所生成的痕迹被无偿占有,或转化为金融资本和产业资本布局的引导。这意味着数字被赋予了资本的性质和功能,“转化为一种与固定资本和资本一般相适合的存在,而劳动资料作为直接的劳动资料加入资本生产过程时所具有的那种形式消失了,变成了由资本本身规定的并与资本相适应的形式”〔3〕184。在这种对立统一的辩证关系中,数字及其背后的技术支撑已经退变为一种异己力量,成为人的主宰者或对立面。显然,那种对技术进步持单纯肯定态度的观点,并不会注意到技术背后的主体性力量,由此而忽略了技术异化和数字劳动异化。
只有超越单纯的技术应用视角,将技术应用与资本主体性扩张联系起来考察,才能透视到数字劳动中蕴含的深刻颠倒,即数字劳动异化。数字劳动异化意味着人的主体性遭到资本主体的深层控制。在马克思看来,历史是“人通过人的劳动而诞生的过程”〔9〕196,历史的真正主体只能是从事劳动活动的人本身。但在现代资本主义条件下,劳动者主体性却被剥夺进而转变为资本主体的一个环节,资本作为主体凌驾于劳动者之上。显然,资本主体区别于近代哲学所伸张的自我意识主体或个体主体,它之所以能被称为主体,是因为它代表着现代资本主义生产过程的能动性,既规定着资本主义生产各个要素的组合方式和演变方向,也操纵着人的生存方式和精神生活方向。这种控制和颠倒的奥秘就在于:充当资本向导和再生功能的数字,本身并不是天生的资本,服务资本增殖也不是数字的固有属性;相反,这些具有特殊功能和使命的一般数据是由人的观看、浏览、搜索、消费等日常生活行为积累起来的,因而是诸多生命个体展开活动的产物;但是,经过一系列中介环节,生命的表现和结果却被纳入资本增殖逻辑,成为数字资本扩张的内在环节;而且,数字劳动者创造的数据越多越全面,他们越是深入地受到数据的规范、引导乃至建构。在这种扩张中,人从数字技术的使用者转变为数字资本的生产者,最终结果是人的生命本质和自由意志反过来被自己的创造物主宰,生活的意义与可能性也被资本逻辑规定,数字劳动由此而走向异化。
数字劳动异化是数字资本的独立性和个性内在地规定着人的独立性和个性。在数字化生产空间中,个人参与其中的前提是将自己的自然信息或社会信息转化为虚拟画像。在这个过程中,作为数字资本的数字平台和技术终端的作用被无限放大,甚至成为主导人的观念和行为的主体性力量。但从本质上看,数字平台其实只是数字化活动得以展开的可能条件,真正使数字平台具有主体力量的是作为生命表现的数字化活动本身;众多数字化活动所形成的合力才是数字平台和数字资本获得主体性的最终根据。这样,数字劳动和数字资本之间就发生了深刻的颠倒,即数字劳动者的独立性和个性为数字资本及其占有者个性所规定。正如马克思所刻画的那样:“这是一个着了魔的、颠倒的、倒立着的世界。”〔10〕940这种颠倒使个体意识“沉溺于编程工业的巨流之中”〔11〕5,抹去了真正个性化的精神生活。在此基础上,虚幻性十足的数字崇拜和流量崇拜而大行其道,精神生活的虚无主义急剧扩张。而且,数字资本不仅使数字劳动者丧失了个性,而且使数字资本占有者的个性也发生了异化,因为他们也是作为数字资本的人格化来表现自身的,其个性虽然具有翻云覆雨的复杂性和神秘性,但终究只是数字资本的人格化身。
数字劳动异化是数字资本对人的欲望生产的全面控制。数字资本的扩张本性要求消费不能仅仅以基本生活需要为尺度,而是要将其建构为不断扩张的能动过程。这就必须不断通过各种广告宣传和观念灌输来放大人的欲望,以更多、更快地消费商品。如果说,20世纪蓬勃发展的文化工业和大众传媒只是使人的欲望生产以符号的形式来表现的话,那么,数字资本的目标则是使欲望生产填满生命的全过程。在法国哲学家德勒兹看来,当代以信息和金融化商品为特征的社会是一种全面的“管控社会”。他指出,传统的管控往往发生在职场、家庭和学校等场所,这些场所具有相对的稳定性。在以数字、信息、符号为中介的数字社会中,人的社会关系和社会身份已被普遍数字化,数字化活动日益上升为弥合生产与消费、现实与虚拟的重要中介,这使得管控内容向欲望生产转化变得空前便捷。只要符合资本扩张的欲望被生产出来,社会控制就能既隐蔽又容易地达成。在大数据和智能算法的加持下,数字资本不仅可以将欲望的生成扩展到任何时间和地点,而且可以根据个性化需求来推送广告,实现对人的欲望生产的全面控制。而在根本上,欲望再生产终究不是人的自由的唯一确证方式;而且,现代社会的欲望生产是由资本的扩张本性决定的,资本“力图超越自己界限的一种无限制的和无止境的欲望”〔12〕297,要求将生命过程的全部时间都转化为欲望生产的时间,并借助“自我施加”的欲望来实现资本扩张。其结果必然是,在劳动时间之外的大量自由时间非但没有真正转化为人的发展的时间,反而退变为人的生命受资本宰制的时间。就此可以看到,数字资本主義的数字劳动彻底改造了“积累和使用时间的机制”〔13〕177,数字劳动异化成为一种更普遍、更深刻的异化。
三、扬弃数字劳动异化的路径
在数字资本主义时代,数字劳动异化已经不再仅仅局限于狭义的经济生产领域,而是不断向社会生活的各个层面和维度渗透,内在制约着人的全面发展和社会的全面进步。遵循马克思资本批判的总体性方法,我们需要从技术和资本的双重维度来把握数字劳动异化的发生根源和扬弃路径。
从发生角度说,数字劳动异化与数字技术应用有着不可剥离的内在关联。在大数据、智能算法的引领下,现代科学技术已经不再仅仅是人们可有可无的工具,而是表现为一种嵌入社会生活并引导生命再生产的主体性力量。技术主体性扩张往往以“技术赋能”的应用名义展开,并显露出不可忽视的异己性和控制旨趣。首先,数字技术的集成性和复杂性越来越高,功能越来越强大。数字技术最初只是人们交往、休闲、娱乐的辅助手段,但随着智能技术的介入,数字技术已经具备全方位嵌入日常生活的功能,以往很难通过通讯工具来传递的情感性、暗示性和动态性内容已经成为人们日常生活的客观需要。其次,数字技术的拟人特点和类主体能力在不断增强。以各大购物平台的智能客服为例,它们已经不再停留在重复既定程序的层面,而且进一步获得了自我学习的能力,人们越是通过数字劳动来展现个性化的信息和需求,它们越能给人们精准、及时、有效的反馈。再次,数字技术越来越倾向于实现对社会生活的全方位、立体化覆盖。近年来数字技术已几近覆盖所有社会生活领域,甚至可以说,社会生活的内容有多丰富,数字技术的种类、层次和功能就有多丰富。正是在近年来技术主体性得到空前彰显的前提下,数字劳动异化才真正成为一个普遍性的社会问题,人的主体性才愈发受到形形色色的异己力量的控制甚至反噬。那么,扬弃数字劳动异化是否意味着放弃数字技术的应用,进而彻底阻断整个社会的数字化进程?或者说,按照当代西方左翼加速主义的设想,通过技术加速来超越数字劳动异化?从马克思资本批判的立场看,扬弃当代资本主义社会的数字劳动异化既不能通过放弃数字技术的应用来实现,也不能通过技术加速的方式来完成。
马克思创造性地将技术批判与资本批判联系在一起,开创了一种超越单纯技术批判的独特视野。这一视野能够穿透技术演变的外在表现,进而把握到數字劳动异化的根源和实质。立足马克思的资本批判来看,数字劳动异化固然与技术扩张呈现为同构性关系,但数字劳动异化的根源却不能简单地归结为数字技术应用。其根据在于:数字技术的应用仅仅是人的活动表现为数字化活动的可能条件,数字劳动异化固然要在某种程度上表现为数字技术的主体性与人的主体性的冲突,但这种冲突的根源却在于资本逻辑对技术逻辑的宰制。现代数字技术秉持“万物皆数”的本体论预设来表征和建构社会实在,将海量的人、事、物转化为可供存储、传递和加工的数据,通过数字化空间的建构来提升生活的便捷性和运行效率。这本是一个文明自然演进的过程。但在此进程中,数字技术被附加了资本的意志,它所具有的还原、量化等功能开始服务于资本扩张,成为控制整个社会生活过程和主体再生产的有效工具,数字技术和数字劳动都由此而走向异化。在此意义上,数字技术作为生产资料仅仅是数字资本的具体实现形式,数字技术的中介功能其实是以资本主体性为底色的:“资本从自己方面看来,表现为扩张着的主体和他人劳动的所有者,而资本的关系本身就像雇佣劳动的关系一样,是完全矛盾的关系。”〔3〕121就此而言,扬弃当代资本主义中的数字劳动异化显然不能仅仅停留在技术治理和数字治理的一般层面,而且必须与批判、规范资本主体性扩张结合在一起。具体说来,扬弃数字劳动异化一方面需要在个人层面更新和变革主体的劳动观念,另一方面需要在社会层面规范数字技术应用的价值取向。
从个人层面讲,扬弃数字劳动异化需要更新和变革主体的劳动观念。在资本主导的社会分工条件下,劳动时间与生活时间存在明显界限。因此,人们往往将工作视为谋生手段,然后在工作之外的自由时间去寻找生活的意义,确证自身的个性和生活意义。这种传统的社会分工和领域分化意味着资本对劳动者的控制更主要集中在生产领域,而在日常生活空间中,个性的彰显则始终葆有一定的自由空间。但随着数字技术的广泛应用,娱乐、消费、交往等活动已经不再纯粹是一种个体的自由选择,而是越来越直接地受到资本意志的渗透和诱导。一方面,资本将浏览、观看、点击等日常生活行为设计为生活趣味和意义的来源,引导人们通过数字化活动来弥合现实与虚拟、理想与现实、个人与社会的界限,使人们的时间和注意力不断向数字技术所建构的意义空间汇聚;另一方面,资本还以技术赋能的“解放”名义来刺激人的需求和欲望,使原本作为生活辅助手段的数字化行为也被卷入资本再生产的运行体系之中,成为加速资本扩张的条件。在资本与技术合谋的过程中,一个根本性步骤是通过推送和诱导来使主体的意义确证空间不断向消费领域压缩,将消费打造为人生意义和价值的根本基础。但其实,个人全面自由发展的历史性“需要”并不等于主观欲望上的“想要”,以物的占有为实质内容的消费也只是生活意义的一个来源,片面刺激消费并不能给主体带来真正的个性和全面发展。相反,将生活意义绑定在消费之上还会不断强化个人有限的、自私的乐趣,从而加剧个人与社会、物质生活与精神生活的分裂。在此意义上,扬弃数字劳动异化要求更新和变革主体的劳动观念和意义建构方式,超越那种将生活意义牢牢捆绑在消费之上的劳动观。首先,需要更新劳动者对劳动内涵和外延的认识,使劳动者认识到无处不在的数字化活动并非仅仅是免费的、自由的,它们更发挥着建构资本和技术主体性的中介作用。个人只有在充分认识数字劳动的生产性及其建构意义的基础上,才能最大限度地戳穿网络活动自由、免费的假象,增强数字劳动者追求全面发展的自我意识,进而自觉去发掘和拓展劳动对人的综合性意义。其次,个人还应将数字劳动者的意义建构从消费主义的绑架中解放出来,使劳动者的消费娱乐行为与人的全面发展联系起来,自觉扬弃数字化所助长的时间空耗、虚假消费以及欲望放纵。
从社会层面讲,扬弃数字劳动异化需要规范数字技术应用的价值取向。在资本的渗透下,数字技术的开发和应用不再仅仅服务于大多数人的生存和发展,而且不可避免地同资本扩张的本质属性联系起来。基于此,数字技术的应用就会出现偏离社会全面进步的价值取向,从而造成技术与人的尖锐对立,甚至是技术对人的主体性的压制。比如,一些数字技术平台利用智能算法来控制劳动者的生命时间和工作节奏,严重损害劳动者的正当权益;更多的互联网企业则借助数据信息来对个人进行数据画像,进而根据个性化的审美偏好和需求来实施生命管控,使人按照资本所预设的形象来塑造。正如有学者指出的:“数字化非但没有减轻资本主义对民众的剥削程度,甚至还以数字媒介为手段,把人们生活的全部领地都纳入资本的内在化领地。”〔14〕就追加控制功能来说,数字劳动异化与技术异化其实是同一个过程,二者都是资本逻辑侵入人的日常生活领域的后果。因为数字资本具有深度整合金融资本、技术资本等诸多资本形态的独特优势,所以,它往往具有无可比拟的扩张性和渗透性,更容易通过灵活多变的形式来“摧毁一切阻碍发展生产力、扩大需要、使生产多样化、利用和交换自然力量和精神力量的限制”〔3〕91。这种强渗透性和多变性使数字资本往往活跃在传统社会领域划分的边缘和结合地带,从而更容易以各种隐蔽的方式侵蚀个人主体性,成为凌驾于个人之上的绝对控制力量。因此,扬弃数字劳动异化的关键就在于赋予数字技术应用的价值取向以一种内在的张力,有效平衡数字技术应用中价值理性和工具理性的关系。数字技术作为工具可以指向不同的价值目标,它既可以服务于人的全面发展,也可以成为压制人的发展的手段。在数字技术已经成为资本主义发展本质环节的今天,只有将技术发展与人的发展和社会全面进步的更高目标联系起来,数字技术才能真正释放出人性解放的全面意义。从技术的选取取向来看,需要将数字技术的选择与社会发展的全面需要联系起来,避免数字技术应用被彻底导入商业化、资本化逻辑;从技术主体性与人的主体性关系角度看,需要对数字技术应用中取代和消解人的主体性的倾向进行必要的修正和干预,防止整个社会的技术专制和技术暴政。总而言之,只有将个人层面的劳动观变革与社会层面的资本治理有机统一起来,才能缩短和减轻数字资本主义给当今社会带来的痛苦,更加自觉地扬弃数字劳动异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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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 苏玉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