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侨界女丈夫”余佩皋其人其事
2022-03-08钟兆云
钟兆云
福建省作家协会
开南洋华侨女子教育先河
余佩皋,1888年6月15日出生于姑苏城的一个书香世家。父亲余夔卿因不屑于仕途,在家乡兴办学馆、医馆,教书育人,悬壶济世。余佩皋在家中排行老三,天资聪颖,好胜心强,年少即走出闺阁,就学于父亲任教的苏州振吴女子学校。一入校门她便毅然放足,扔掉“三寸弓鞋”,勤于求学。1907年,余佩皋只身来到北京,考入女子高等师范学校(今北京师范大学前身)。毕业翌年,在辛亥革命洪流的激荡下,她和同班挚友周芜君怀着一腔热血,远赴广西桂林,执教于省立女子师范学校,并担任校长,开始探索提升女子教育水平、振兴女权的道路。
1915年,余佩皋和周芜君不辞辛苦,南渡荷属婆罗洲(今印度尼西亚加里曼丹岛),开创华侨教育事业。余佩皋担任婆罗洲山口洋中华学校校长。但婆罗洲这个号称“世界第三大岛”的地方不仅偏远,而且经济落后、文化不振、交通不便,余佩皋无法施展其办学才华。1917年,她辗转到新加坡发展,巧遇怀抱实业救国、教育救国理想的同盟会会员庄希泉。
庄希泉在新加坡创办中华国货公司并担任总经理两年后,深感南洋华侨多数深受“青眯牛”(文盲)之苦,决心在英属马来半岛(包括新加坡、马六甲、槟榔屿)投资办教育,实业救国与教育救国齐步走。此议得到同盟会新加坡分会会长陈楚楠和侨领陈观波等人的赞同。陈楚楠还谈及1906年孙中山来新加坡时给他讲的一件往事。孙中山说:“历次革命,新加坡始终没有女性参加,乃因新加坡女子极少有受教育的缘故。”庄希泉认同孙中山的看法,表明了自己的态度:一是要办女子学校,二是要培养具有革命思想的人。庄希泉在筹办南洋女校、物色校长人选时,知识女性余佩皋便成了他心目中的不二人选。
1917年8月15日,由陈楚楠、庄希泉、张永福等人发起筹办的新加坡南洋女子师范学校(简称“南洋女校”,今南洋女中前身)开学。学校租用三角埔(今新加坡国泰戏院左边隔邻)门牌7 号的店屋为校舍。初创时,学生不到百名,但余佩皋富有远见地提出办附属小学、小学部也可招收男生的办学策略,此外还兼办两年制的简师班(初级师范班),培养具有初中文化程度的小学师资,以便更好地推动华侨教育的发展。由于办学思想明确、教学方式灵活,学校声誉日隆。到1918年,学生人数骤增,于是加租隔壁的一间店屋,以满足需求。
南洋女校首任总理陈楚楠应孙中山之邀,到广州担任孙中山大元帅府参议后,南洋女校的实际事务转由庄希泉打理,庄希泉旋即被推举为南洋女校总理。他和余佩皋的接触也就多了起来。同年出生的巧合、相似的情趣、远大的追求、不谋而合的见解,使他们成了无话不谈的好朋友。余佩皋对庄希泉在南洋兴业、兴学的初衷表示敬佩之余,还不时向他提出办学建议,比如要打破女校不能聘用男教师的陋习。
庄希泉对引进新式教育深以为然,还提出面向全国聘请进步教师的办法。在南洋女校延聘的男教师中,有来自广西的陈寿民,有来自湖南长沙、参加过北伐战争的张国基。男教师到女校,开了岛上的一代新风。在这些堪称惊人之举的背后,南洋女校的教学质量进一步提高。陈嘉庚对庄希泉投资兴学育才之举大为赞赏,1919年回国专事家乡厦门教育事业时,曾谆谆告诫南洋诸君努力为之。
因为学生人数不断增加,教室不够,南洋女校便又迁往三角埔门牌10 号的双层洋房。由于学校经费吃紧,且家长思想守旧,常有女生退学的现象发生。为此,庄希泉和余佩皋不得不经常家访做工作。对经济实在困难的,学校为实践女子教育开放的宗旨,亦设法为其减免学费。当时,流传着这样一句话:“南洋女子学校请老师来教书,也请学生来读书。”
作为南洋女子教育的先驱人物,庄希泉和余佩皋本可进一步实现他们的教育理想,谁知,从祖国传来五四运动的消息,改变了他们的命运。
坚决反对殖民政府意在扼杀南洋华文教育的苛例
为了支持五四运动,庄希泉和余佩皋组织南洋女校的师生上街游行示威,号召广大华侨声援国内爱国运动,南洋女校由此成为海外最早响应五四运动的学校。在他们的促动下,不少华侨学校也纷纷组织游行活动。游行学生还向英属殖民政府呈书,要求支持中国政府在巴黎和会上的正当要求,但英属殖民政府将其视为一个不稳定的信号,一个意在摧残华侨教育事业的阴谋开始酝酿。
1920年5月,英属殖民政府议政局抛出经过精心炮制的《海峡殖民地教育条例草案》,对华侨教育施加种种限制,广大华侨激愤不已。庄希泉仔细阅读后,一针见血地指出:“这个条例一旦施行,必置侨校于死地。”余佩皋也看出了事态的严峻:“这些苛刻的规定,其险恶用心昭然若揭:那就是要摧毁南洋的华侨教育,最终达到遏制我三百万华侨之目的。此事关乎我华侨人格高低和自由生存,绝不能轻易答应!”他们决心联合广大华侨共同反对《条例》的实施。
1920年7月3日晚,由庄希泉发起成立英属华侨学务维持处,将南洋教育界全体同人结成团体,同时请各埠各界商会加入,以“英属华侨不受1920年教育条例请愿团”为名向殖民政府提交请愿书。反苛例斗争一开始,被推举为英属华侨学务维持处干事、请愿理由书汉文部编辑的余佩皋,赶写了《条例说明书》,号召爱国侨胞坚持斗争。庄希泉看后大加赞扬,把它作为英属华侨学务维持处成立后的第一号印刷品,刊发数万份,分寄南洋群岛。
在这场斗争中,庄希泉和余佩皋始终站在第一线,配合默契,几乎每天晚上都要忙到深夜一两点。在余佩皋眼里,这位和自己一样飘零海外的同庚,不仅是个有远见有魄力的革命同志,而且还是个会关心体贴他人的同龄人,一种莫名的情愫在这位非理想爱人不嫁的巾帼心里滋长。五年前妻子英年病逝后,庄希泉伤感了好久。英俊儒雅、年轻有为的他很快就受到当地的一些“娘惹”的青睐,也有一些华侨富商有意选他为婿,但他不为所动。余佩皋的到来,让他那枯竭的情感荒原似乎又重现了生机。余佩皋大他几个月,外柔内刚,理想坚定,如此可敬可佩的优秀女性,真是可遇而不可求。可重任在身,两人都极力克制着内心的情感。
这场声势浩大、席卷南洋的“争人格,反苛例”的抗暴斗争,让殖民政府大为恐慌,命令华民政务司调查此事。1920年7月24日晚,庄希泉送余佩皋回住所后被家门口等候的殖民政府五六位“督牌”逮捕拘押。对这起突发事件,余佩皋最为着急。次日下午,她设法见到了在押的庄希泉和陈寿明。庄希泉告诉余佩皋,华侨学务维持处不要改变计划,外面的行动越大,他们在这里就越安全。
华侨声势浩大的抗议活动,没能阻止殖民政府的一意孤行。1920年9月初,在殖民总督的授意下,立法议政局悍然三读,通过教育条例;司法局还宣判庄希泉和陈寿民为危险分子,欲将他们驱逐出境。消息传出,华侨各界气愤至极,纷纷指责殖民当局的无理行径。新加坡工、商、学界联名致书殖民政府,要求保释庄希泉、陈寿民。余佩皋还提议通过祖国,向殖民政府提出交涉。1920年9月12日,各代表联名向北洋政府外交部、教育部致电,详细讲明情况,请求援助;同时亦向北洋政府外交部驻新加坡总领事馆致函。余佩皋等华侨学务维持处的代表怀着一线希望,请求总领事伍璜出面交涉。
然而联名保释、请求祖国交涉均无结果。难道要眼睁睁看着庄希泉、陈寿民被驱逐出境?余佩皋等人几次去议政局交涉,对殖民政府的蛮横和霸道愤懑不已。庄希泉、陈寿民被移送到殖民当局最大的监狱——西朗敏监狱后,为了探监方便,余佩皋毅然以庄希泉未婚妻的名义前往探视。余佩皋的挚友、当时在南洋女校执教的周芜君对此回忆:“庄君被禁以后,余君对于请愿的事情,更努力前进,奔走不息。”
听余佩皋详细说完外界发生的这些情况后,庄希泉嘱托余佩皋回去咨询律师,看看殖民当局的法律究竟对驱逐出境有何规定。余佩皋马上找到一位颇有名望的律师,由此发现殖民政府有违法嫌疑。原来,殖民政府总督有驱逐外国人出境的特权倒是不假,但问题在于,凡是被宣判出境的,拘留时间不得超过两周,两周内遇有便船,即应让被驱者乘船回国。余佩皋立即在探监时将这一信息告诉庄希泉。庄希泉说:“我们已被无理逾期拘押了七个多星期,总督违法显而易见。必须打一场官司,我们要告总督违法,就是倾家荡产也要打,要让他们懂得尊重我们华侨的人格和尊严!”
庄希泉、余佩皋新婚合影
结果毫无悬念,一审败诉。庄希泉昂首走出法庭后,愤然向新加坡的大小媒体发表言论,称华侨绝不是注定受人欺凌的,要提起上诉,要把官司打到伦敦。诸报报道后,舆论大哗,震惊伦敦,英国枢密院(即最高法院)下令复审该案。
1920年10月11日上午9点,这场官司移至殖民政府高等审判厅进行审判。作为原告方,庄希泉和陈寿民做了充分准备,并聘请了辩护律师。而被告方,作为当事人的总督自是不会来的,但按照英国法律,总督又不能拒绝,因此委派了一位下属出席,一同来的还有三位律师。双方律师经过一番唇枪舌剑后,主审法官据实宣布总督有违法之嫌,庄希泉和陈寿民胜诉,于当日无罪释放。堂堂殖民政府总督竟被告败。喜讯传来,大长广大华侨的志气。
庄希泉一出狱,马上主持反对教育条例实施的工作。爱情的红丝线,也日益系紧他和余佩皋两颗漂泊的心。1920年11月7日上午,新加坡同德书报社装扮一新,热闹非凡,一场特别的婚礼在此举行。说其特别,因为这场婚礼一不办酒席,二不拜天地,三不披婚纱穿礼服,而且也不称“结婚”,只说是茶会,连汤带药给大力改换一番。
这等惊世骇俗的举措,在封建气息尚浓的新加坡,却意外得到了广大华侨的理解和称赞。当日到场者有2000 来人,挤得只能容纳几百人的大礼堂“爆棚”,后到者连立足之地都没有。这天,庄希泉一身白色西服扎领结,英俊大方;余佩皋着短衫黑绸裙,朴实无华。对所到宾客,夫妻俩也没有繁文缛节,而是恭敬地奉上一杯清茶、几粒喜糖,外加一张两人的新婚合影,照片两侧分写着“新组织家庭者 庄希泉余佩皋”“敬赠来宾”两行字。这对堪称南洋女子教育先驱的夫妻,以不同凡响的婚礼,表示了对旧制度的反叛,对时代新风尚的倡导,在南洋侨界传为美谈。
新娘子火线求援,夫妻故国相逢别南洋
婚后10 天,已成殖民当局眼中钉、肉中刺的庄希泉,被再次关进了西朗敏监狱。1920年11月18日上午,余佩皋不甘示弱,直奔华民政务司,严词质问,抗议将庄希泉驱逐出境。“洋大人”被问得语无伦次,丑态百出。而后,华侨学务维持处紧急召开代表会议,决定推举余佩皋为华侨代表回国,直接向国民政府请求援助。
1920年12月5日,余佩皋只身坐船回国,于12月13日抵达厦门。在见过庄希泉家人后,救夫心切的她抵达上海。此前,陈寿民因被殖民政府“驱逐”,已先期到沪多日,并在小范围内进行了活动。余佩皋到沪后,陈寿民为余佩皋积极联络上海媒体和部分工、商、学界人士。随后,余佩皋穿梭拜会沪各界要人,在机关、团体和报馆发表演说,陈述自己作为华侨代表返国请求援助的意义和目的。1920年的最后一天,余佩皋和陈寿民在上海设茶会报告南洋教育情形,与会的各界人士先后发言,对余佩皋向国民政府求助计划表示支持。气候的反差,加之一路奔波劳累,余佩皋患了风寒,并日渐严重,但她仍然抱病参加各类活动,多方奔走,反复向国人诉说南洋华侨实际处境。
余佩皋的胞兄、上海澄衷中学教师余天遂全力协助妹妹,帮助联系和筹划在沪开展一系列活动,并根据其意,帮助草拟了一封《致北京大英国公使和新加坡殖民政府总督》的电文。电文采取“以子之矛,攻子之盾”的方式,将华侨要求取消学校注册条例的理由娓娓道来。电文公诸报端后,引起国人的广泛关注,为余佩皋赴京请愿做了充分的舆论准备。
1921年1月4日,余佩皋强撑病体,只身搭上北去的列车。火车行进到津浦路管店附近时,与北来一辆驶错方向的货车迎面相撞。余佩皋被车辆相撞的惯性从卧榻带到过道,所幸只受了轻伤。车祸消息见报后,陈寿民和庄希泉在上海帮助料理商号的堂弟庄惠泉一起发电报给余佩皋,要其暂留管店,待他们接其回沪再作打算。但余佩皋回电坚持继续赴京,庄惠泉和陈寿民遂连夜出发追至管店,与她共赴北京。
1921年1月13日前后,余佩皋正式向北洋政府外交部提出援助请求,几经周折,始于1月下旬得到外交总长颜惠庆面见之邀。余佩皋先已了解到,颜惠庆也是祖籍厦门的江苏人,见面后便直奔主题:“佩皋受新加坡华侨学务维持处推选,肩负南洋华侨、华侨学校师生争取‘享有共办教育、学习华文的权利’之重托,只身回国呼吁各界支持,在此特向总长先生请求:一、请外交部电驻京英国公使,向英政府严正交涉,以撤销该学校注册条例为目的;二、速电南洋殖民地政府,请其暂缓施行该条例;三、速电驻新加坡领事及教育总会,命其妥为安慰华侨,勿起无谓之恐慌,并勿为激烈之行动。”她特别强调:“第二条为当前极为紧要之事,一旦当局宣布施行该条例,则恐悔之晚矣。务请总长大人明察,维国体,顺侨情。南洋几百万侨胞,无不渴盼祖国撑腰,帮助改变悲惨处境!”余佩皋炽热的爱国言行,让颜惠庆大受感动。
在此期间,京沪各报一直通过舆论呼吁,10 天内就发出近30 篇消息和评论。面对强大的舆论压力,北洋政府外交部、教育部先后正式向英国驻北京公使提出交涉,并电告驻新加坡总领事伍璜,要求其出面与殖民当局交涉,使其考虑实情,撤销学校注册条例。
得知祖国已出面交涉,新加坡华侨奔走相告。经商议,委托马来联邦华侨代表回国,协同余佩皋工作。与此同时,英国方面也不得不过问此事。接到电讯后,余佩皋遂与庄惠泉、陈寿民于2月初回沪,继续为后续事宜努力。
时值春节,余佩皋回到上海,见到了日夜牵挂的庄希泉。余佩皋走后,殖民当局指使陈姓华侨控告庄希泉“欺诈”财物并展开调查,又借机将他拘捕55 天。在狱中,庄希泉巧妙地与殖民政府周旋,并延请律师就陈姓华侨控告事宜展开调查、搜集证据。正待对簿公堂时,自知理亏的陈姓华侨突然撤诉,庄希泉“欺诈”案水落石出,高等审判庭宣布此案注销。1921年1月11日诉讼案一结束,殖民当局便于次日下午3 点强行将庄希泉“永远驱逐出境”。
夫妻故国重逢,庄希泉和余佩皋在上海大观楼召开茶会,将殖民当局以种种手段摧残华侨教育事业的前因后果讲述一番,强调其危害性,并指出当前的状况。余佩皋还讲了在京活动的情况,提请诸君协同努力。
为了督促北洋政府加大外交力度,庄希泉和余佩皋一同北上,向外交部、教育部递交了《归国请愿代表余佩皋上外交部、教育部条陈》及一说帖。随后,全国大小报纸,几乎都先后刊登了有关此事的通电、通告和公函,各地学生团体成立的后援会雨后春笋般冒了出来。这是继五四运动之后震惊全国的又一件大事。
在庄希泉、余佩皋夫妇等人的奔走下,舆论声援,群情鼎沸,无奈“弱国无外交”,英政府和殖民当局也不将懦弱腐败的北洋政府当一回事,殖民教育苛例最终还是通过施行了。
庄希泉和余佩皋虽然心急如焚,但庄希泉当时无法踏足新加坡,回国请愿历时一年三个月的余佩皋又已身怀六甲,而且在殖民当局眼里也是不受欢迎之人,两人决定暂留上海。余佩皋随即致电南洋女校,辞去校长之职。
夫妻俩身在国内,却情牵南洋,以著书立说的方式,为取消殖民教育苛例努力。曾赴法国出任里昂中法大学校长的吴稚晖怀着敬意作“序”,并题写了书名。1921年年底,夫妻合著的《南洋英属华侨教育之危机》出版之时,他们的爱情结晶也诞生了。余佩皋父亲余夔卿为孩子取名“炎林”;余佩皋则按夫家永字辈排行,给儿子取小名“永福”,希望他永远幸福。
国内办学,将女子教育发扬光大
因为著书、生子和商业方面的事务而在上海蛰伏多时的庄希泉夫妇,怀着对女子教育的情感,决定重整旗鼓,在本国国土上继续办学,让女子教育发扬光大,为唤醒民智、推动社会风气好转尽绵薄之力。
1922年初春,夫妻俩在厦门又开始了兴学之路。学校未建,名字倒先有了,名曰“厦南女子师范学校”,简称“厦南女学”,意思是厦门的南洋女校。当年3月的一天,正在新办厦门大学视察基建的陈嘉庚特地前来看望庄希泉夫妇。他此前就对他们不畏艰险,为南洋华侨教育事业四处奔走呼号的事迹有所耳闻,听了夫妻俩的办学设想后,更是赞赏有加。
陈嘉庚走后,夫妻俩怀着炽热的感情,你一言我一语,连夜写就一封《致海外侨胞书》。《致海外侨胞书》清楚地反映了余佩皋和庄希泉办学的缘由和意图,把回国后的奔走详情以及办学事宜向海外侨胞作了一个书面报告,以期得到他们的理解和支持。《致海外侨胞书》寄往南洋后,于1922年4月6日在上海《民国日报》另行刊发。夫妻俩情牵教育受到了南洋华侨的普遍敬重,南洋华侨纷纷襄助他们创办厦南女学,还陆续把自家女儿送回国就读。
1922年5月1日,厦南女学的校牌正式挂起。庄希泉任董事长,余佩皋任校长,周芜君也到该校任教。学校的课程很丰富,除国文、算术、物理、健身等课程外,还定时开展歌舞、戏剧活动,推广普通话。国文课大幅减少了那些晦涩难懂的古文,代之以新鲜活泼的白话文。因此,学校成立伊始,就别具一格,领风气之先,吸引不少进步教师前来应聘。不少家长纷纷把女儿送来就学,原先在日本人所办学校就读的中国女生,也纷纷转来这里。不久,厦南女学改名为厦南女子中学(简称“厦南女中”),并附设小学。被庄希泉夫妇和南洋华侨心血浇灌的厦南女中,一时誉满厦门,名声远播海外。
1924年,庄希泉、余佩皋夫妇与儿子庄炎林、挚友周芜君合影
投身国共合作与抗日救亡
1924年年初,国民党“一大”结束后,庄希泉和余佩皋受邀加入国民党,并参加国民党福建临时省党部的筹建,夫妻二人双双被推选为执行委员,庄希泉主要负责经济工作,余佩皋负责妇女工作。
翌年4月,国民党福建临时省党部筹备处为了纪念孙中山、培养革命青年,在鼓浪屿创办了中山学校。有着丰富办学经验的庄希泉、余佩皋参加了学校董事会,中山学校后来成为第一次大革命时期国共两党在厦门的重要活动场所。
1925年5月,日本资本家枪杀中国工人、共产党员顾正红事件和英国巡捕血腥屠杀请愿民众的“五卅惨案”发生后,庄希泉、余佩皋夫妇参加了厦门国民外交后援会,组织厦门各界大规模游行,继而发起厦门外交协会,将不合作运动坚持到底。1925年7月4日下午,庄希泉被日本领事馆囚禁,传话只要他出具悔过书,退出国民党,即可释放,否则将予以惩办。
庄希泉(前排左一)、余佩皋(前排左二)在船上向送行的数千群众告别
余佩皋速至日本领事馆与庄希泉见面,并厉声质问日本领事井上庚二郎。回到厦门后,余佩皋将庄希泉受日本领事馆无理拘押的消息公之于众。在抗议声中,井上庚二郎决定将庄希泉押往台湾。
1925年7月14日中午,庄希泉被押上船后,余佩皋临时决定,把儿子庄炎林和校务诸事托付给挚友周芜君料理,自己伴随丈夫同船前往台湾,誓与强权分子斗争到底。庄希泉被押解到台北后,即被关进台湾殖民当局设在郊外的监狱。余佩皋和同来的厦南女中进步教师林云影在外活动,以期营救。
1925年9月14日,庄希泉从牢狱走到法庭,余佩皋和林云影早已站在法庭门口等候开庭。庄希泉被判继续监禁在台北监狱后,放心不下厦南女中和临时省党部的事业,叮嘱余佩皋、林云影回厦门做实事要紧,他在狱中会照顾好自己,何况蒋渭水等台湾志士也经常会来探监。余佩皋见丈夫说得有理,况且6个月监禁已成定局,营救无望,于是和林云影乘船返回厦门。
余佩皋在厦门继续为组织工人罢工、抵制英货日货而奔走,有时还要代表厦门外交协会向英日领事馆提出交涉。帝国主义势力和地方反动势力对她深为忌恨,国民党右派也认定她是共党分子。阴云四起,余佩皋仍无所畏惧,坚持斗争。一天她从外面开会回来,刚进厦南女中二楼卧室,就听到外面响起狗吠声。她机警地掀起窗帘的一角向外看,只见一群军警端着上了刺刀的步枪正欲闯入厦南女中。正在这时,庄希泉在厦南女中读书的妹妹匆匆跑上楼来,边跑边喊:“嫂子快走!他们来抓共产党,要抓你!”余佩皋镇静而迅速地换好衣服,侧身转到后门,翻过虎头山逃了出去。
当时,4 岁的庄炎林就在身边,还跑到阳台上观望,但母亲很快就由亲友带领从后山消失了。直到耄耋之年,庄炎林仍清楚地记得当年这一幕:“远远地看见好多士兵,荷枪实弹,上着刺刀开进校门,明目张胆地声言要抓共产党人,捕捉余佩皋……”
余佩皋面对明枪暗箭,毫不畏惧,在一位友人家避了几天后,又出来开始活动,出席各种抗日集会,发表演说,被人们称为“奇女子”“女界之丈夫”。反动军警惮于民愤众怒,不敢在公开场合对她动手,但暗算计划却一刻也没有消停过。
一日晚,余佩皋参加完集会回家,快到学校时突然看见不远处的树林里有几个人鬼鬼祟祟向外张望。她感觉不妙,立即快速冲进学校,身后传来几声枪响。学校的老师听到门口的枪声,立即围过来保护余佩皋,有人闻到了烧焦味,细看余佩皋的衣袖,有块地方被撕开了一个口子,子弹显然是穿衣袖而过,好险!
为了免于无谓的牺牲,余佩皋受命赴广东工作,而后又辗转来到闽粤交界的福建省诏安县。她和国民党左派卓有成效的工作,有力地推动了诏安县农民运动和妇女运动的开展,使诏安的国民革命有了可喜的发展。余佩皋本人也被诏安民众誉为“农运先驱”。
1926年10月,国民党党组织把余佩皋调回厦门。她回来后的第一感觉,就是共产党员和国民党左派在临时省党部开始占优势。翌年4月,因为国民党右派的不合作和变本加厉的破坏,国民党福建临时省党部执行委员会的活动陷于停滞,实际工作由共产党主持的国民党厦门市临时党部所替代。
在投身国共合作的过程中,余佩皋对共产党的主张有了进一步的认识。形势的发展,让她无暇顾及厦南女中,只好把学校的事务连同儿子庄炎林一并交给周芜君等人负责。随着国民革命在福建的顺利进展,余佩皋的工作也相应北移。1927年年初,她在泉州接到前往福州工作的命令,担任国民党福建省党部委员兼妇女部长,不遗余力地支持北伐战争。
1927年3月下旬,从台湾成功逃脱的庄希泉和余佩皋在福州重逢。几天后,曾在厦南女中任教的林云影忽从外地来榕,匆匆找到他们说:“周恩来、邓颖超让我带信给你们,这段时间恐有激变,切切提高警惕,随时应变。”这时的福州,已是“山雨欲来风满楼”。在蒋介石直接指挥下,福建的国民党右派率先拉开了背叛革命的帷幕。当他们向在福州的共产党员和国民党左派举起屠刀时,余佩皋及大多数左派人物和共产党员尚不知情。
1927年4月3日早饭后,余佩皋接到请她前往福州南校场开会的通知,说是福建临时政治会议代主席方声涛通知召开省党部会议。庄希泉很是纳闷。联想到周恩来、邓颖超的口信,以及近日出现的一些事件,他放心不下,决定陪妻子一同前往。两人刚转入大街,就远远看见一支人马匆匆奔来,当中一人骑高头大马,竟是何应钦手下师长、筹建国民党福建临时省党部时的朋友张贞。张贞看到他们,也是大吃一惊,快速跳下马,把两人拉到街边房屋的一角,告诉他们快走,千万别去南校场,那是下令清党的大会,黑名单上有余佩皋的名字,她已被确认是共产党,要杀头。
犹如晴天霹雳,余佩皋和庄希泉迅速拐入路旁的一条小巷,消失在人流中。
果然,这天在南校场召开的根本就不是什么省党部会议,那些不知底细而前去开会的国民党左派一律被拘捕,共产党员则被枪杀。国民党右派这一重大叛变举动,史称“四三事变”。翌日全省实行戒严,福建临时政治会议通过了对300 余名革命分子的通缉令,明令悬赏“潜逃在外”的余佩皋等人。
“四三事变”只是国民党右派叛变革命的前奏。随后,厦门的“四九事变”、上海的“四一二”反革命政变、广州的“四一五”反革命政变等接踵而来。一时间,大半个中国处在血雨腥风中,一批又一批共产党员和国民党左派人士倒在血泊中。
5月间,余佩皋、庄希泉乔装打扮后,由一位神父护送,从福州马尾坐船,经上海转赴武汉。始料不及的是,以汪精卫为首的武汉国民政府,其革命的气象不过是表面文章,昙花一现,很快演变成宁汉合流、一同镇压革命的局面。迫不得已,庄希泉和余佩皋只得再度逃亡,由汉口潜往江西庐山,继而到上海,于这年冬天再到杭州。杭州此时也处于“白色恐怖”之下,夫妻俩只得隐姓埋名,在西湖白堤旁边的张公祠租得一间房屋落脚。
一系列事件让余佩皋、庄希泉清醒认识到国民党已违背初衷。1928年春节过后,夫妻俩毅然登报宣布:为抗议蒋、汪反革命政权,决定自即日起退出国民党。
回到上海后,庄希泉继续经营庄春成商号,这样既可在暗中继续为革命做事,又可维持厦南女中的正常运转。继而,余佩皋在好友许琼华、周芜君的大力帮助下,在上海开办强华小学。学校开办不久,风声日紧,余佩皋随庄希泉流亡菲律宾。1929年,夫妻俩再回上海,又毫不犹豫地投身抗日救亡运动。
“九一八”事变也激起了海外华侨的反日热潮。10月,庄希泉受同乡挚友王雨亭邀请,携余佩皋抵马尼拉,创办以反蒋抗日为宗旨的《前驱日报》。1932年,淞沪抗战的消息传到马尼拉,庄希泉、余佩皋马上和李清泉等爱国侨领一起,发动旅菲华侨踊跃捐款捐物。1933年年初,余佩皋留在国内从事教育工作,也继续投身抗日反蒋宣传活动。
“侨界女丈夫”英年早逝,传奇贡献永远铭刻
1934年夏,余佩皋得知庄希泉要自马尼拉回厦门,却因手头工作无法回厦门相聚,便相约当年7月底在上海见面。不料,庄希泉刚回厦门,就被各方反动势力盯上,先被厦门警察局拘禁月余,旋即被日本领事馆关押17 天,不要说动身来沪,就连身家性命都堪忧。余佩皋又气又急,于8月中旬赶往苏州,打算提前打理完事务返回厦门。时值酷暑,一路颠簸,埋下病根。喜欢游泳的她,一次游泳时被冷水一浸,上岸后发现一只脚动弹不得。起初以为是中暑,不几日,两脚全然失去知觉,遂由胞弟余寿浩、胞妹余畹兰等亲友送至苏州博习医院救治,并急电庄希泉及家人。
庄希泉一出狱,立即启程赶往苏州。余佩皋得的是一种罕见的怪病,尚未诊断出病源,并且还有加重的迹象,医生建议最好转往上海诊治。庄希泉救妻心切,马上将余佩皋送至上海红十字医院。行至半路,余佩皋已处于昏迷状态。上海红十字医院是彼时国内最好的医院之一。该院主任医师吴旭丹博士和奥地利神经疾病专家共同为余佩皋做了脑手术,诊断余佩皋患急性上升性脊髓炎,为全国首例,并且不能探明病因。
余佩皋的病情日渐加重。继两只脚失去知觉后,腹部、胸部渐次完全麻痹。在死亡面前,她是那样地镇静、达观,坚决不同意儿子从厦门来见她最后一面。在她看来,死亡就像要去一个很远的地方。她只要把一切安排好,便可从容而去。这是一种圣洁的死,在死亡中,她获得了永生。1934年9月12日下午1 时,20世纪中国早期的优秀社会活动家、妇女运动家和教育家余佩皋溘然长逝,享年46 岁。
余佩皋短暂的一生好比一出女侠式的悲壮剧。在反帝反封建斗争中,在创办华侨教育、女子教育事业中,在妇女解放运动中,她作为先驱者之一,殚精竭虑地贡献了全部智慧、才华和精力,堪称妇女楷模、华侨楷模、教育界楷模。她英年早逝后,上海的《申报》《新国民日报》、厦门的《江声报》以及新加坡各华文媒体均作了详细报道,并配发简历。各方都称赞她“爱国爱群,至死不衰”,不愧为“侨界女丈夫”“女界中铮铮人物”。除上海各界组织追悼会外,厦门厦南女中、新加坡南洋女中以及新加坡南洋各界均组织召开了追悼会,追念余佩皋平生之贡献、人格之高尚。
余佩皋逝世时,庄炎林从厦门双十中学放学回来,远远看见厦南女中校舍的旗帜降了半截,知道定有变故。待回家问周芜君,确知母亲病逝,当即失声痛哭。半个世纪后,庄炎林提笔忆述母亲:“岁月流逝,母亲传奇式的人生,她的身教,永远铭刻在我心中。”尚需一提的是,庄炎林不在母亲身边时,都由母亲挚友周芜君照料,庄炎林称其为“寄爹”。余佩皋逝世后,周芜君辗转到上海,一边继续办学,一边继续抚养庄炎林,将其视如己出,终身未嫁。
庄希泉、余寿浩等亲人遵照余佩皋遗嘱,将其遗体捐献给医院做医学研究,以使医学界有新发现,可以造福他人。余佩皋为世间所作最后一次贡献,在那个思想保守的时代,实为惊人之举。
余佩皋既逝,庄希泉沿着妻子的足迹,继续在海内外投身民族解放的事业,成为继陈嘉庚之后的一代侨领,曾当选为第五届、第六届全国政协副主席。1982年12月30日,经中共中央书记处讨论,中共中央特批94 岁的庄希泉为中共正式党员,他说这也是妻子余佩皋的愿望。
1987年12月18日,马来西亚华人将每年的此日定为华文教育节。庄希泉深情地对儿子庄炎林说:“南洋的华文教育,我和你母亲是尽了力的,现在开花结果了,要是你母亲还活着,她该有多高兴啊……”一位多次接触过庄希泉的侨界人士说:“每当提到他英年早逝的夫人余佩皋女士时,他总要泛起无限的思念之情。”
1988年5月14日,庄希泉在北京逝世,享年100 岁。是年7月,庄希泉和余佩皋唯一的儿子庄炎林被任命为全国侨联党组书记,之后又当选为第四届全国侨联主席。2006年6月中旬,在新加坡召开的同盟会新加坡分会成立一百周年纪念大会上,新加坡总理李显龙接见了应邀与会的庄炎林,特别谈及,自己当年曾在庄炎林父母庄希泉、余佩皋所创南洋女校附设的南洋小学就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