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一片乱石滩的情缘
2022-03-07李御
李御
也是一时兴起,总觉住在城中心,被周边的高楼大厦压得喘不过气来,也许有些言重,或许言过其实。但拥挤与压抑,钢筋水泥与向往的舒展,总是不停碰撞。不能长期逃逸,还是自个儿寻一段短暂的解脱吧。骑上自行车,漫无目的,信马由缰,指向是骑出城中心,向着郊外,把楼群、街衢甩在身后,把喧嚣、烦躁甩在身后。不是摆脱,纵有千钧之力,也难以挣脱,即使走得再远,自行车还会乖乖地回到原点,只能算是一次短暂的逃避,一次吐浊吸清的机会。
有些心无旁骛,朝着郊外,朝着远离人潮拥挤的地方。越往前骑行,越有了脱离牵绊的利爽。楼群变稀,车流变稀,人流变稀,原来稀疏也是一种企盼与享受。楼密、人多,会感觉很热闹,身在其中,总觉得不自在,不能伸拳踢腿,舒展自身。热闹过后会渴望疏离,不被压抑,不被挤兑。
骑行一个多钟头后,身后是市区,前面是一道堤,名张公堤。张公堤是湖广总督张之洞主政时所修,旨在防患江河水患袭扰汉口城区,把洪水挡在城外,大堤御水肆,效用甚大,因此后人将此命名为张公堤。谋福造利于苍生,世代居住的市民是不会忘却先贤的壮举与善行的,以张公为堤作名也算是公众给予的回报。
堤开一豁口,两扇硕大的铁门静静站立两旁。平时可以任由行人车辆畅行,一旦洪水泛滥,铁门就会立刻关闭。近几十年,由于防汛措施严密周全,还没有见过或听说过关闭堤之铁门。但据史料记载,以前是关闭过数次的。
骑出堤外,眼前的景象让人无法形容。以前也乘车从此地经过,也许是没留意,也许是车内同行人一起说笑,而忽略了窗外。这次是只身一人,别无牵绊。有人说一眼千年,我是一眼经年,即使这一眼已经过去二十多年,却还宛如昨天。我看到的是一眼望不到头的乱石滩,那些石头有的硕大如缸,有的如箩,碗大的则遍地皆是,当年洪水将这些不知来自何方的石头席卷至此,一道张公堤将它们统统挡在了城外。洪水漫卷过后,不仅运来了大大小小的石头,还有互不相连的大大小小的水洼,经年累月,水洼里便长出了芦苇,微风吹过,芦苇漫不经心地起舞,不想招媚谁,只是展示自己由来以久的白昼与夜晚。洼里有鱼,苇上有鸟,地上有石,一切皆能满足绘画者与摄影者的欲望。
乱石滩中散落着为数不多的几户农家,近前造访,落锁无人,估摸他们都去堤内打工谋生。我出堤外,他入堤内,来来往往,各求所需。
骑行至此,在乱石滩里穿行、逗留、吐纳,脚下是洪流席卷而来滞集于此的沙石,芦苇丛中有鸟儿栖息欢唱,有的在苇尖上舞蹈,它们肯定在此筑巢生息,我不敢近前,怕惊扰了这些乱石滩上的精灵。水洼是散落分布的,水中的鱼,小的一指长,大的足有两指长,再大一点儿的或许被人捉走了。鱼游洼中,悠闲自得,颇有点儿像此时的我。
“偷得浮生半日闲,人间有味是清欢。”本想将自行车置于路旁,徒步穿过乱石滩,但我怕冷落了好伙伴,它是我回城的交通工具。车伴人行,人随车走。游哉悠哉间,思维犹如离手的风筝,飘逸游荡,劲飞远走。
我率先想到的是,这片偌大的乱石滩,或许用不了多久,就会改变模样。城市的发展,太需要承载的基础,那就是土地,建厂房、盖房舍、修公园,都离不开依存的土地。
不是我有先见之明,住在中心城区的人们,都会意识到城市向周边扩展的力度与速度。
果不其然没过多久,我所欣赏与挂念的乱石滩就成了火热的工地,这里将建设全市最大的住宅区。
恍惚就在昨天,当我再次走进两年前的乱石滩时,几乎难觅昨日踪影。宽阔的水泥马路伸展至一眼望不到边的荒滩的角角落落,一栋栋住宅楼拔地而起,每个住宅群的楼宇各有特色,楼形设计、外墙装饰、屋顶瓦檐、楼房之间的花坛摆布,都独具匠心,同中有异,异中见奇。从老城区传统居住区到这里之后,就有那种天新地鲜的感觉。
有幸赶上福利分房的末班车,我在昔日的乱石滩上拥有了一套宽敞惬意的住房。听说这一消息的当晚,我乘兴赶去看房,因久雨未晴,楼与楼之间还是一滩稀泥。再过几天去看时,楼间的花坛已经修好,并种上了花草,移栽的栾树、银杏树、桂花树、枇杷树亭亭玉立,楼宇之间,写满绿意,令人赏心悦目。
楼在一栋栋地建,人在一批批地往里搬,昔日乱石滩,成了人们议论的焦点。从人们的脸上可以看到搬入新居的喜悦,对住宅区不同于以往的居住环境的欣慰,还可以读出来,有那份不一般的满足。
刚搬进小区,该怎么形容呢,还是简单地说吧,天是蓝的,地是净的,道旁绿树成阴,垃圾桶合理分布,地上少见垃圾,一有纸屑果皮,便有清洁工很快扫除。
居家过日子,你得交通方便,初始只有一条公交线路,我们有单位的通勤车,但其他居民呢?很快多条公交线路进入了小区;居家过日子,你得有菜场,有超市、有酒店、有银行、有邮局,所有这些,像变魔术一样,很快都有了;居家过日子,你得修鞋、修锁、修伞、修拉链、补衣服,这些看似小事,但却让许多家庭犯难事,很快就有了管理规范,相对集中的便民服务点。一天,家人大衣上的一颗异形纽扣不知掉在何处,我在小区的夜市小摊上,还真找到了一模一样的纽扣。虽是小事一桩,但“小物大用”,免了遗憾与纠结。
小区楼房越盖越多,入住的人也越来越多,小区也今非昔比。服务更完善,设施也更齐全。
小区的中央公园,是每晚散步必去之地。公园有推土而成的小山,山上树木茂密,是乘凉吹风、情侣约会、歌手亮嗓、朋友闲聊的好去处。公园中的人工湖,有好几个足球场大,湖水清幽、人影倒挂,湖中的栈桥上人来人往,湖边吹笛的、水中垂钓的、跳广场舞的,各得其乐。
小区先后开通了两条地铁线,以后还会不会有新线路,很难说。如今,从小区乘地铁去往武汉三镇,既方便又快捷。一个人爱上一座城,爱上一个小区,交通总会为之增色、增分。
人在小区,也不能坐享其成,总想要为之做点什么,我将入住之后的所思所想,写成散文,先后刊发在《人民日报》“大地”副刊上,我将小区保安、清洁工、快递小哥那些感人的故事,用笔介绍,和传递给更多的人,展现普通劳动者的辛勤付出与不一样的风采,让更多居民理解他们,爱戴他们,感恩他们。
让我感慨的人和事很多,原在乱石滩农舍居住的郭师傅就是其中之一。郭师傅自上辈开始,就居住在乱石滩中,发大水时就外出投亲靠友,水退后仍回乱石滩居住。他是我们附近几栋楼的清洁工,起初,我们虽相识但不是很熟。2020年疫情期间,居家时间多,与他熟络后,我便问起了他当年拆迁的情况,因拆迁暴富时有耳闻,郭师傅虽拆的时间早一些,但补偿应该不菲。但他所告诉我的,大出我意料之外。他家在乱石滩的两层小楼,在新小区给了一套70多平方米的住房,另外补了少量的安家费。我大惑不解,说:你不觉得亏吗?他答:当时肯定有些不满。但他接着说,当时都是根据政府文件执行的,心里虽觉委屈,也只能自我宽解吧。后来他又说到,事情早都过去了,原来住的是荒郊野外,没水没电,现在啥都有,环境、交通样样都好,社区还安排自己做保洁,有了一份稳定的收入。他说:只要比以前过得好就行了。
“只要比以前过得好就行了”,朴素的表达是一位乱石滩“土著”的心声,也是他自我点燃的一缕照亮人生的烛光。像我们这样的乱石滩上的“外来户”,由感而悟,也能体味到诸多观事察世的圭臬。
“带雨浮来芳草色,倚风举动落花馨。”乱石滩的变化,是巨变也是渐变。这片住宅区有多个社区,社区下辖的是村,颇有乡土气息的称谓,一个村有十余栋住宅楼,这里的村按阿拉伯数字排列,从1号村至36号村……,村的数量还会增加,这些村里已入住十万余人。来这里走亲访友,如不知村数,那还真是要费一番周折。
整个小区有一芳名:常青花园,是武汉市三大住宅小区之一,在周边省、市、县,也算名头很响的小区。
当人生的二十多个春秋的朝朝暮暮与你原先走过的一片乱石滩连在一起时,你会感叹什么?人世无常,沧海桑田,旧貌新颜,空间移換,也许都对,但我却固执地认为这是一种缘,是人与土地之缘,它与人缘、眼缘、情缘、故缘一样,是人的一生中可以推却但难以推脱的神奇之缘。可以推想,在一座城市,在一定的空间,你总会有这样的缘。无论善缘、庸缘,抑或恶缘,但你总会谨记,总会时常忆起,一堆褒扬贬抑会在合适的场合倾泻而出。
我要说的是:我与一片乱石滩,与我如今的住宅,是一种良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