巧克力

白云强

印章站在街角的一家巧克力小铺前，静静地望着橱柜里陈列的巧克力。不大的柜子里放着各式各样的巧克力，五颜六色的，仿佛一件件精美的艺术品，闪耀着奢华的光泽，又好像一个个灵动的音乐盒，播放着浪漫的旋律，让他驻足了很久，不愿离开。

印妮躲在对面的巷口，静静地看着弟弟，目光里含着疼爱。眼前的印章已是一个半大小伙子，高高的个子，穿着白色的衬衫和黑色的裤子。正午的阳光照在他身上，折射到橱窗的玻璃上，隐约能够看出一张帅气的脸庞。

印章并不知道姐姐一直跟在自己身后，出门的时候他没有和姐姐说，他不想让姐姐担心。从小姐姐就宠着他，保护着他，长大后他才知道，这就是老人口中常说的“长姐如母”。

一场大地震夺去了他们父母的生命，只留下姐弟俩，当时，印妮十一岁，印章才五岁。

印妮从小就懂事，学习又好，小小年纪就帮着大人做家务，照顾弟弟。一家人的日子虽然不富裕，但其乐融融，姐弟俩每天都是开开心心地。没承想，那年的五月，印妮的父亲身体不适在家休息，母亲也刚好回到家，不久就发生了大地震，房子瞬间就塌了，两个人全被埋在了下面。当时，印妮在学校，印章在幼儿园，幸运地躲过了那场大灾难，却又不幸地成了孤儿。

看着面前的残垣断壁，听着四周的哭号，印妮站在倒了半边的家门前，望着父母的尸体被抬上担架，她没有像其他孩子一样，扑上去哭着不让离开，只是默默地牵着印章的小手，目送载着父母的车离开，消失在一片废墟的尽头。

那时的印妮仿佛在一瞬间长大了，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始终没有流下来，稚嫩的小脸苍白无色，目光里却流露出坚强。她柔弱的身子在落日的余晖下，在地上被拉成了一条细细的长线，长线的旁边还有一个斜倚的身影，就是印章。他正睁着黑亮亮的大眼睛，惶恐地望着眼前的景象，似乎还没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

震后，他们从山里的小镇被带到了千里之外的城市，寄养在伯父家。伯父家境一般，有一个比姐弟俩大几岁的女儿，叫印洁，正在上初中。或许是因为父母溺爱，抑或是青春期叛逆，印洁对突然冒出来的姐弟俩充满了防备，甚至怀有敌意。她的房间不让姐弟俩进，她的东西不让姐弟俩碰，她的零食更是从来没有她俩的份儿，要不是父母说，她都不会让这两个外来户上桌吃饭。

印妮知道，这个千里之外的家是陌生的，但也是她和弟弟现在的安身之地，自己还小，根本没有能力，也不可能独自照顾好弟弟，唯一能做的，就是忍。寄人篱下的滋味犹如一味苦药，难以下咽，却也是一味良药，让印妮懂得了唯有自立才能活出尊严，唯有自强才能拥有未来。

印妮的隐忍和退让，让印洁好像找到了宣示主权地位和发泄旺盛精力的绝好机会，她变得更加肆无忌惮，整天想方设法地欺负印妮和印章。直到那一天，当印洁不知发什么神经，突然把一本厚厚的书砸在印章的小脑袋上，殷红的鲜血从印章的额头流下来，印妮在弟弟的痛哭声中彻底爆发了。

第二天，印妮带着印章毅然决然地离开了伯父家，来到城外的一座小镇，走进了当地的一家养老院。

她跪在院长秦虹面前，目光坚毅地说道：“院长，我知道您可能不会收留我们，但请给我一天的时间，我就会长大，带着弟弟活下去！”一句简单却直抵心窝子的话，让秦院长仿佛看到了年轻时的自己，她顿时热泪盈眶，弯腰扶起娇小的印妮，怜爱又赞许地点了点头。

在三十多年前的另一场大地震中，秦虹一夜之间失去了父母和两个弟弟。那年她十六岁。当她被人从废墟下救出来的时候，已经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除了断壁残垣，就是人们绝望的哭声。

几十年过去了，秦虹时常还会从梦中惊醒，久远的过往就像昨天发生的事情，投入似水的内心，掀起一阵阵波澜，让她感叹着生命的脆弱、人生的无常，唯有执着前行才能不负上天护佑。

“孩子，我见过太多的生离死别、世间凄凉，但你的这句‘给我一天的时间，我就会长大’，让我感动，也让我想起了很多往事。”秦虹拉起印妮。

秦虹也是在那一天长大了。安排好亲人的后事，她离开了已不复存在的家，到了南方打拼，成了当地有名的女企业家。让大家没有想到的是，后来，秦虹捐出所有财产，一个人来到城外的一家养老院，毛遂自荐当了院长。不了解她的人都觉得她疯了，只有熟悉她的人理解她的想法——在生死面前，一切终究都是虚无的。

望着面前比自己当年还小的印妮，还有她一直牵着的印章，秦虹决定收养他们。在她看来，原本已经做好孤老此生的准备，不想上天安排自己和印家姐弟相遇。

“这或许就是上天给我的礼物吧！”秦虹在心里对自己说，似乎已经看到了印妮的未来，还有和自己并不相同的人生。

姐弟俩在养老院落了脚。印妮每天都会早早起来，找能做的活儿干，忙完后就带着弟弟陪养老院里的老人聊天。时间不长，他俩就成了老人们跟前的“孙女和孙子”，就像一家人。

这天，印妮正在食堂帮着阿姨打下手，秦虹走了进来，朝她笑着说，“妮子，你到我这里来一下！”“好的，秦院长。”印妮答应着，麻利地脱下围裙，跟着秦虹出了食堂，朝院长办公室走去。

“妮子，这里有两张表，你填一下。”秦虹坐下来，从抽屉里拿出两张纸递给印妮，和蔼地说道。印妮没有说话，接过去低头看了一眼，直接跪了下去，略见疲倦的脸上露出感恩的神情，泪水挂在眼角，没有流下来。“妮子，赶快起来！好孩子，赶快起来！”秦虹赶忙搀起印妮，泪水早已模糊了双眼。“谢谢秦院长！也代弟弟谢谢您！”印妮朝秦虹深深地鞠了一躬，目光里闪着坚强。

印妮回到了学校，印章也上了幼儿园，一切好像都回到了一年前。但印妮清楚，她和弟弟的人生已经发生了改变，现在能做的就是让自己快快长大，带着弟弟去走一条无法预知结果的路，但一定是一条让自己坚强、让自己勇敢的路。

印妮望着街角的印章，最终做出了决定。她明白，这个决定将再次改变姐弟俩的人生，却是可以预知的未来，现在要做的就是好好地把握，既不辜负秦院长的恩情，也描绘出他们自己的人生。

半年以前，秦院长临终前把印妮叫到跟前，紧紧地握着她的手，目光里饱含着母亲般的疼爱和不舍，很久之后才艰难地抬起早已骨瘦如柴的手臂，指了指床头放着的一个信封，朝印妮拼命地点了点。

“印妮，我要走了。走之前我想告诉你，当年留下你们，不仅仅是因为我们有着相同的经历，还有你弱小的肩膀支撑起的坚强和勇敢，你温顺的目光流露出的果断和坚毅。你让我相信，你的执着和担当，会帮助我去完成一个未能实现的梦想，而我能做的就是让你去实现这个梦想。我相信你一定不会拒绝，因为这也会是你的梦想。”

印妮读着秦院长的信，泪水从眼角落下，滴在信纸上慢慢地化开，仿佛一朵朵初春的梅花，绽放出傲然的身姿，散发出沁人心脾的暗香。她默默地折起信纸，想起那年就是在报纸上看到秦院长的故事才去找她的。现在，她要帮助秦院长去实现梦想。

印妮带着弟弟回到城里，开始了新的生活。这一年她二十三岁，刚刚大学毕业。美丽的容颜、修长的身材，举止平和，她带着一份超越年龄的沉着。言辞冷静，露出一份已见阅历的睿智，让认识她的人不由得赞叹，更充满了好奇——这个年轻的女孩是如何执掌一家千万资产的公司的？

五年前，在印妮考上大学后，秦虹重出江湖创办了一家企业，她想带印妮走得更远。她一步步地看着印妮从一个十来岁的孩子长成了一个大姑娘，带着弟弟坚强地活着，不自卑、不放弃，过着清苦的日子，心态却阳光和乐观。她愿意将自己所有的人生经验，创业经验都留给印妮，让这姐弟俩过上幸福的日子。

幼年时的那场灾难，在印章的记忆里已经有点儿模糊，但余震的阴影一直缠绕着他。他变得很沉默，在学校，同学们常常看见他一个人待在操场边的那棵柏树下，目光平视，就像那尊著名的雕像，永远在思考着什么；有时候又像个虔诚修行的小僧侣，从不问人间喜悲，只是一心向佛。

印妮当然不想让弟弟成为一个自闭的男孩，她要把他从阴影中救出来，在阳光下成长。如果说过去的十年里，她只能照顾印章不受生活的煎熬，保护他不遭受别人的欺负，现在要做的就是让弟弟成为一个优秀的人，和其他男孩一样，可以大声地叫，可以爽朗地笑；可以开心地玩游戏，可以害羞地追女孩。

很快她就发现印章每天放学回家，都会在街角的那家巧克力小铺前停留一会儿，神情陶醉，像是在欣赏精美的艺术品，完全没了往常的呆滞，就像是遇到了心仪的女孩，神情愉悦。

这天下班后，印妮推掉了所有的应酬，早早地赶回家，准备了一桌子好吃的，她要给弟弟过个特别的生日。“印章，今天是你的生日，这是姐姐给你买的生日礼物。”“谢谢姐姐！”印章接过姐姐手中的礼盒。这是一个精美的盒子，浅蓝色的包装纸系着一朵黄色的丝带花，恰似春天里绽放的梅花，娇艳欲滴。“不打开看看是什么吗？”印妮柔声说道，带着一份浅浅的神秘笑容。“噢！”印章并没有注意到姐姐的表情，只是淡淡地应着，慢慢地撕开包装纸，打开一看，顿时愣住了，脸上露出惊喜的表情。

礼盒里全是巧克力，形态各异、五彩斑斓，就像一个个小精灵在眼前舞动，瞬间把他带进了一个梦幻般的世界。在那里，阳光明媚、花儿争艳，空气里弥漫着春天的馨香。他沐浴在阳光下，缕缕光线投在身上，勾勒出一圈金色的环影，恍若佛光赐予，瞬间有了一份灵动。

印妮望着弟弟，轻声问道：“印章，能告诉我你为什么喜欢吃巧克力吗？”她的脑海里浮现出秦院长在信中提到的那个梦想。

“那年，当我从废墟里被救出来的时候，几近昏厥，有一个叔叔拿出一颗糖塞进了我的嘴里，那甜甜的味道让我终生难忘。后来的很多年，我一直在寻找那个味道，直到有一天我经过街上的一家巧克力小铺，突然想起了那甜甜的味道，就买了些回来，闲下来的时候尝上一块，的确很好吃。一个月后的一天，我把最后一块放进了嘴里，一抹甜甜的味道滑入喉间，虽然记忆久远，却依旧熟悉，就是当年的味道。这一天，也是我和你们姐弟俩认识的那天。”信中说。

“姐姐，你看过《阿甘正传》吗？”印章抬起头望着印妮，目光里带着沉静。

“生活就像一盒巧克力，你永远不知道下一颗是什么味道。”印妮平和地答道。

“但不管是什么味道，总是要尝过才能知道，不是吗？”印章接过姐姐的话，低声说道，嘴角露出难得见到的微笑，正是阳光少年的模样。

“印章，等你长大了，就知道生活虽然有酸甜苦辣各种滋味，但最美好的味道还是甜的。”她温和地望着弟弟，神情一如当年的母亲。

“我知道的，姐姐。你尝尝，这一块一定是最甜的！”

“姐姐，我们回老家吧！”印章轻声地说道。“好，我们回老家！”印妮没有丝毫的犹豫，仿佛就在等着他开口。

半年后，印妮将公司交给职业经理人管理，自己带着印章回到了家乡，在自家老屋开了间巧克力小铺，小铺的名字叫“秦印味道”。每当有顾客问起名字的由来时，印妮就把自己的故事耐心地说一遍。说完之后，她总会有一种知足的感觉，就像吃了一颗甜甜的巧克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