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狗吞日(长篇节选)
2022-03-07叶雪松
叶雪松
1
秋风来了,天气一天比一天凉。
掰着指头算,我跟着李大先生学医已经三年零四个月了。我阿玛——满族人对父亲的称呼,也是行医的,不过,他不是悬壶挂牌、走街摇铃的郎中,而是部队里的军医官。从十八岁开始到现在,他一直在聂士成将军的部队里任职。
那一年是戊戌狗年,也就是清光绪二十四年一月二十二日。我记得清清楚楚,那天是我十二岁的生日,我戴着崭新的黑色红边瓜皮帽,穿着青色的棉布小马褂,我阿玛苏和泰拉着我的手去给李大先生行拜师礼。还未跨进李大先生中医堂的门槛,天空像罩上了一块无边无际的黑毯子,刚才还有明晃晃的太阳,瓦蓝的天空没有一丝云彩,这会儿,天空突然暗了下来。我在心里直纳闷,这天咋说黑就黑了呢?
人们纷纷抬头望天,呼喊着:“天狗吃日了,天狗吃日了!”
很快,街上的炮仗声、敲鼓声和铜锣声此起彼伏,震得人心里慌慌的。我有点儿害怕,阿玛摩挲着我的头,告诉我,这是人们在驱赶天狗呢。
天狗在哪里?我抬起头,看着太阳一点点变成了金钩,直至不见。
这时,李大先生的儿子李国昌挑着一挂一千响的鞭炮,从门里走出来,差点儿和我撞个满怀。这家伙平时和我关系不错,经常带着我、小虎哥和苏日娜去城外的护城河里摸鱼,爬到鼓楼下面的关岳庙后面的老柳树上掏鸟蛋,还把草丛、树林里的“哈斯玛”捉来烤着给我们吃。“哈斯玛”的肚子里满是油,吃起来很香。
李国昌冲我挤了挤长长的“扁担钩”眼睛,晃了晃手里的鞭炮,示意我跟着他一块儿放炮仗。我看了看阿玛,他慈爱地看了看我,点了点头。有了阿玛的许可,我就跟着李国昌一起燃放鞭炮。我们放得正欢,天空又一点点变亮了,很快,太阳又像刚才那样晃得人睁不开眼睛了。李国昌告诉我,天狗吃饱了,让二郎神带回天宫里去了。
那天中午,在神医扁鹊的画像和李大先生面前,我行了三拜九叩之礼。李大先生成了我的师父。
阿玛说:“阿林宝,从现在起,李大先生就是你的师父。你要记住,一日为师,终生为父。跟着师父,修好医德,习好医术。
“阿林宝,今天,我教你的第一件事就是《十八反十九畏》。这可是行医初学的基本功,你要记好喽!””我看着李大先生泥胎般严肃的脸,点了点头。
《十八反十九畏》是初学中医的人必知的常识,必须知道的中药配伍禁忌,有些药物配用不当,会产生剧烈的毒副作用,或者降低、破坏药效。在拜师父前,阿玛早就教会我这些了。
我说:“师父,我已经会背这个了。”
“阿林宝,那你就背一下给我听。”李大先生看着我乐了。
接下来,我背了《十八反歌》:
本草明言十八反,
半萎贝蔹芨攻乌。
藻戟芫遂俱战草,
诸参辛芍叛藜芦。
这首歌的意思就是说,乌头反贝母、瓜蒌、半夏、白蔹、白芨;甘草反甘遂、大戟、海藻、芫花;藜芦反人参、沙参、丹参、玄参、细辛、芍药。
李大先生满意地点了点头。
接下来,我又背了《十九畏药歌诀》:
硫黄原是火中精,朴硝一见便相争。
水银莫与砒霜见,狼毒最怕密陀僧。
巴豆性烈最为上,偏与牵牛不顺情。
丁香莫与郁金见,牙硝难合京三棱。
川乌草乌不顺犀,人参最怕五灵脂。
官桂善能调冷气,若逢石脂便相欺。
这首歌的意思就是说,硫磺畏朴硝,水银畏砒霜,狼毒畏密陀僧,巴豆畏牵牛,丁香畏郁金,牙硝畏三棱,川乌、草乌畏犀角,人参畏五灵脂,官桂畏石脂。
李大先生不住地点头,看样子对我的表现很满意。回来的路上,阿玛对我说,李大先生医术高超,望、闻、问、切,神圣工巧。望而知之者为神,李大先生就是神一样的人物。据说,他最厉害的就是望诊,无论患者有什么疑难杂症,一见面就能瞧出病来。
阿玛告诉我,望、闻、问、切是中医常用的诊断方法,其中望诊中的望神尤为重要。望神可以辨别病人神气的盛衰、病情的轻重。我成了李大先生徒弟的第二天,阿玛就赶回两千多里外的军营去了。他这次是特意回来让我拜李大先生为师的。李大先生叫李明谦,字金廷,人们似乎都记不来他的名和字了,都称他为李大先生。
李大先生的年纪在五十开外,一撮花白的山羊胡,两只布满皱纹的眼睛像核桃。据说,他的腿是年轻的时候不慎从马上掉下来断的。他那么高的医术,怎么治不好自己的腿呢?起初,我对李大先生的医术感到怀疑。看着阿玛对他毕恭毕敬的样子,我想,眼前这个左腿一瘸一拐的男人,有传说中那么神乎其神吗?
我将心中的疑问和阿玛说了,阿玛告诉我,可能当时条件不允许,要不然,他怎么可能治不好自己的腿呢?苏日娜是蒙古族人,她的额布格也就是祖父年纪那么大了,腿摔断了,就是李大先生给接的骨。
苏日娜是我的发小,她是个蒙古族女孩,我们俩是邻居,从小一块长大,现在,被她的阿玛送到城里最有文化的举人海兰察的私塾学文化了。前年冬天,她的额布格在护城河外的冰面上捞鱼时摔断了一条腿,我和苏日娜将他送到了李大先生的中医堂。也不知道李大先生用的什么药方,护城河开的时候,老人家就能拄着拐走路了,到了夏天,他就扔掉了拐杖一个人遛马了。对照这件事情来分析,阿玛说的是对的。当时,李大先生一定是条件不允许才丧失了治疗的机会致残的。
跟着李大先生没多久,我就感受到他高超的医术了,虽然没有传说中的那样神,不过,他的望、闻、问、切,对症下药真是一绝,也让我对望、闻、问、切有了更深的理解。
师父告诉我,神,指的是病人的精神状态、思维、意识、神采和表情等情况的总和。如果病人精神充沛、神志清晰、目光精彩、面色红润、表情活泼、语音洪亮、呼吸平静,则表示神气健旺,正气未伤。中医称此为“得神”“有神”。
有神,则疾病一般不太重,愈后亦较好。如果病人精神萎靡,神思恍惚,目光暗淡,面色晦滞,表情淡漠,言语低沉,呼吸急促,则表示神气虚衰,正气败散,中医称此为“失神”“无神”。
失神,则病势较深重,须防疾病突变;还可见一些久病、重病、精神极为衰弱的病人,原来不想说话,语音低微,时断时续,后来突然语言不休;或原来面色晦暗,突然两腮发红,如涂油彩,这就是常说的病情恶化,是“回光返照”的症状,中医称此为“假神”,是一种败相。
这几年,我跟着师父学了不少东西,师父说,中医博大精深,有些人研究了一辈子,也只知其皮毛。要想成为一名真正的先生,首先要有一颗仁爱之心,还要有水滴石穿、锲而不舍的精神。
师父医术高超,人品宽厚,街上的人无论谁有了疑难杂症,只要找到了他,他都能手到病除。他看病从不摆架子,有钱的人家给他送上丰厚的诊费他不拒绝,没钱的人家给他扔下几文铜板,他也装在兜里。我曾经几次看见师父自己出钱医好了几个老乞丐的病,老乞丐病好后无以为报,逢年过节,他们成排站在中医堂门口敲着竹板,唱平安报喜歌。所以,人们都尊称他为李大先生。
在师父的亲传下,我成了他最得力的助手和唯一的徒弟。街上的人们很少叫我的名字阿林宝,都叫我小先生。李国昌是师父唯一的儿子,可李国昌不喜欢医术,他就喜欢玩,提笼架鸟、听戏喝茶、耍钱,啥痛快干啥。他常对我说,他最烦的就是汤药味,闻到汤药味,他就恶心得直吐。师父皮鞭沾凉水抽他,也没打掉他这个好吃懒做贪玩的劲儿。后来,师父可能见他无志于此,虽然恨铁不成钢,也只能随他去了。
听阿玛说,李大先生有一杆祖传的金戥子,还有一本祖上传下来的医书《针灸聚英》,据说是当年李家的先人李如松的师父徐渭所留。李如松不但是位威震敌胆的大将军,也是位良医,救下无数伤残部属。不过,李大先生似乎没有遗传祖上的霸气,凡事谨小慎微,落叶掉了怕砸坏脑壳,他那双晦涩的核桃眼只有在给患者诊病时才发出睿智的光。
金戥子和医书我都没见到过,也许,只是人们编造的传说,没想到,有一次,师父跟我阿玛喝酒的时候提到了它们。
师父眼含热泪对我阿玛说,儿子他是指望不上了,他暗自许过愿,只要遇到医术德操兼修的徒弟,不但要将医道悉数传授给他,还要送给他家传之宝——金戥子。师父的话很明显是说给我听的,想通过这两件宝贝来激励我。
不知道师父说的是不是酒话,那本医书和金戥子我只是听说,却从未看到过。
很快,我就把这件事抛在了脑后。
有一天晚上,我们在讨论药方,师父看起来心情不错。这时,师父突然话锋一转,对我说:“师父这辈子,你国昌哥是指望不上了,能继承师父医术的只有你了。瞧,这是什么?”师父说着,从一个柜子里拿出一个檀木匣子,从里面拿出一件金灿灿的器物来。
“知道这是什么吗?”师父笑眯眯地看着我。
“金戥子!”我脱口而出。
师父的眼睛亮了起来:“对!这是我的祖先传下来的,到我这辈,已经传了整整十代人了。德不近佛者不可以为医,才不近仙者不可以为医啊!修和无人见,存心有天知,师父希望你好好精修医道,做一个医德高尚的人。待我百年之后,这只金戥子就传给你。”
戥子又名戥秤,我对它并不陌生,打小儿就认识。它属于小型的杆秤,是专门用来称量金、银、贵重药品和香料的精密衡器。戥子杆是戥子的关键部件,选材有的是质重性韧的象牙,有的是坚硬如铁的纯黑色乌木,有的是精工铸造的青铜,有的是洁白如玉的动物硬骨。戥子盘,是放置称量物品的器皿,一般是由青铜铸造而成的,也有的是由紫铜板冲压而成的。戥子锤,又叫秤铊,也是由青铜铸造。戥子锤的状,有的是高度适中的圆柱体,有的是厚薄得体的椭圆形,有的是如同铜板的圆形,有的是镶嵌金银饰品的组合形。为了扩大称量范围,有的戥子备有两个大小不等的戥子锤。
师父的中医堂里有好几杆戥子,我几乎天天用它来称药,不过,它们都是黑色乌木制的。金戥子我只是听说,今天是头一次看到。难道,它真的是纯金打造的吗?
见我疑惑,师父说:“其实,这并不是纯金制成的,只是在上面镀了一层金粉,它的真实材质是檀香木,价值堪比黄金。之所以在上面镀了一层金,是希望用它的人拥有一颗金子般的心。”
“师父,我一定会尽力的。不过,这么贵重的东西我不能要,要传,就传给国昌哥吧!”我感动得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我有何德何能可以继承师父的传家宝呢?
师父跟阿玛说过,只要我的医术和医德相匹配,他就将金戥子传给我。师父那本老祖宗传下来的医书《针灸聚英》,听师父的话口儿也想送给我。上次,师父和阿玛喝酒,我以为师父只是顺口一说,想不到,今天竟然再次提了起来。
“阿林宝啊,李国昌虽说是我的儿子,身上流着我的血,是我李家血脉,可就他那个样子,如果我将金戥子传给了他,只会让祖宗蒙羞。至于金戥子会不会传给你,还有待时日。即便你不具备行医的德操,我也不会将它传给李国昌,我要将它带进棺材里!”
师父这样说,我还有什么理由不撒下心来好好学习呢?不光学习师父的医术,更要学习他的医德。
不过,我一直在想,即便我的医术和医德达到了师父的要求,我也不能继承师父的传家宝。李国昌再不好,也是他的亲生儿子,更何况,人都是会变的。也许,到了师父百年之后,李国昌早就变好了。
我不想要那本医书,也不想要金戥子,我只想成为像师父那样的良医。
2
阿玛告诉我,我们的祖上是老罕王努尔哈赤同父异母的弟弟穆尔哈齐的四儿子务达海,祖藉在赫图阿拉城。
我崇敬先祖的血性,也秉承了先祖的遗风,从小,我就跟着玛法即爷爷,和阿玛练习骑射,我骑在我们家的那匹枣红马上,“镫里藏身”,能射进一百步开外的靶心。玛法更厉害,阿玛告诉我,玛法在马上来个“金刚铁板桥”,能射落天上飞的大雁。
阿玛说,八旗子弟尚武,要上马能提刀,下马能持笔。阿玛不光说到,也做到了。他当兵到骁骑营不久就被选入天津武备学堂学习,两年结业后到营中担任了司禁卫。练兵之余,他常随同营中的医官学习医术,为官兵解除伤疾。后来,看到营里的官兵伤疾过多,他干脆辞去司禁卫之职,专职担任营中的医官。
阿玛每次探家,总会给我们讲述他从军的经历。光绪二十年七月,他随同聂士成老将军参加鸭绿江江防之战,坚守虎山,组织摩天岭防御战,雪夜奇袭连山关,收复分水岭,击毙了日军将领富刚三造。那场战斗,部队伤亡很多,也就是那时候,他才决定专职担任军中医官的。他和李大先生交情深厚,那时,他萌生了让我拜李大先生为师的想法。后来他对我说,他让我学医的目的,就是希望我将来能和他一样到军营中担任医官,甚至开办医官学堂,培养大批的医官。
时间过得真快啊,三年多过去了,转眼就到了庚子鼠年,我长成了一个十五岁的少年。在人们的眼里,我已经是初出茅庐,能对简单疾病望、闻、问、切的小先生了。
这不,我刚刚从麻衣巷馒头铺刘掌柜家出来。刘掌柜那个不到三岁的小儿子前两天得了糜烂性湿疹。我给他开了个方子:苍术、黄芩、黄柏各三钱,加水煎,凉后敷患处,每日一次,每次一刻,不出半月即可痊愈。果然,用了我的方子后,孩子又生龙活虎起来了。刚刚,刘掌柜为了答谢我,硬塞给我两个又大又白的馒头。他的女人一个劲儿地叮嘱我:“小先生,天气凉了,多加一件衣裳,千万别冻着啊!”这话,听着让人心里暖乎乎的。
刘掌柜的手艺真不错,蒸出来的馒头又香又软,我背着药匣子,吃着喷香的馒头,听到一阵朗朗的读书声:“求人须求大丈夫,济人须济急时无;渴时一滴如甘露,醉后添杯不如无……”
我抬起头,看那棵比衙门口门楼还要高的老杨树,上面有个喜鹊窝;里面有一公一母两只漂亮的“大尾巴连”喜鹊。我不止一次爬上过这棵树,在树上,我能看见海大爷捧着书本在书房里引吭高歌的情景。
要是在两年前,我一准儿会爬上这棵老杨树,可现在我是小先生,让师父知道了,他非训我不可。更何况,我已经十五岁了,不能再干小孩子的事情了。我之所以停下脚步顺着门缝儿往里边看,是因为苏日娜。现在,她跟着海大爷学文化,不但写得一首娟秀的蝇头小楷,还能做上几首简单的以月啊风啊为主题的诗词歌赋了。海大爷叫海兰察,他可是为数不多的满族举人,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考上举人后,竟然无意功名,回家设馆,当了个私塾先生。人们都说他本来可以高官得做,骏马得骑,当了个教书育人的先生有点儿大材小用了。可海大爷却不这么看,他说宦海沉浮多险恶,教书育人是根本。也许,海大爷的想法是对的。现在,他除了教书育人外,每日不是在家吟诗作画,就是饮酒品茶,好不惬意。我不叫他海先生,而叫他海大爷。
我之所以称呼海举人为大爷是因为我阿玛。据说,海大爷的先祖多拉尔·海兰察是鄂温克族人,世居黑龙江省的布特哈阿伦河,后来因为战功加入镶黄旗,被乾隆视为肱股之臣。后来,枝大分杈,海大爷跟随他的玛法来到广宁。他崇敬先祖,就用了先祖的名字。人们习惯性地从他名字中取出“海”字作为他的姓。他的学名叫海砚辉,字如逸,和师父一样,极少有人称呼他的名和字,只叫他海举人或海先生。
在广宁城里,我阿玛、苏日娜的阿布即蒙古族人称父亲,还有我师父李大先生和海大爷关系最为密切,李大先生和海大爷还是从小就磕过头换过金兰帖的拜把兄弟呢!他们几个常在一起谈论时政,其中,文才最高的当数海大爷。所以,苏日娜才被她阿布送到海大爷的私塾里,跟着他学什么《四书五经》《增广贤文》。苏日娜的阿布还有一个汉族名字佟砚秋,他虽然是蒙古族,却擅长汉人的京剧,有一次去京师顺天府,也就是如今的北京城,结识了京剧名家高朗亭,并拜他为师,佟砚秋成了有名的武生,常年行走在广宁和顺天府之间,后来又到福州游玩,结识连江县龙西铺的庠生游从衔。游从衔的妻子邱氏隔着纱帘做了一首《木笔花》:“知是前身洛水神,珊珊玉骨绝纤尘。伶俜照取凌波影,莫道无根托主人。”受了邱氏的影响,佟叔叔回家后,便将苏日娜送至海大爷的私塾,希望她能成为像邱氏一样有才华的女子。
苏日娜冰雪聪明,不但文化学得好,还做得一手好针线活儿。海大妈格福克真格是一个缝绣旗袍的高手,她发现苏日娜不仅勤快懂事,还心灵手巧,喜欢女红,加上自己没闺女,就耐心教她缝绣旗袍。苏日娜虽然是个蒙古族女孩,却喜欢我们满族人的旗袍,在海大爷和海大妈的亲传下,苏日娜的满绣和学识一天天精进。她平时很忙,我想见她一面都难。这不,我又有半个月没见到她了,怪想的。
我想学几声百灵鸟叫引她出来,可一想,让海大爷听见非训我不可。干脆,我还是坐在门墩儿上等她下课吧。
“小小子儿,坐门墩儿,哭着喊着要媳妇儿......”
这时,我忽然想起,前年我过生日时,苏日娜的阿布将他在顺天府学的一段童谣唱来逗我。那一天,我坐在家门口的门墩上晒太阳。
我的脸儿一热。哼!我才不要媳妇呢!我现在是小先生,我要跟着我师父好好学,将来,也成为像师父那样的大先生。两只芦花鸡在我面前晃来晃去,我咽了一口唾沫,快一年没吃过鸡肉了。李大先生学佛不吃活物,我在李家一日三餐基本见不到荤腥,只是偶尔回家,额涅——满族人称母亲——才会给我做一顿阿玛尊肉给我解馋。
要是能吃上一顿鸡肉那该多美啊!
这时,一阵淡淡的香味飘进了我的鼻子里,不是鸡肉香,是另一种熟悉的味道。我嗅了嗅,想起来了,是从隔街的老马家水馅包子铺里飘出来的。
阿玛说,老马家水馅包子铺已经开了上百年了,他们家的包子皮薄馅稀、色白褶匀、油大不腻、滋味鲜美清香。我们全家都爱吃老马家的水馅包子。逢年过节,阿玛回家、玛法过生日,我们都会到老马家水馅包子铺买几屉包子,美美地吃上一顿。
我最爱听掌柜的马大爷说话。他是个退役老兵,曾经当过炮手,在甲午年的海战中被炮弹炸瞎了左眼。退役后,他学会了他爹的手艺,继续开水馅包子铺。他非常怀念海战中牺牲的战友,常给我和苏日娜、小虎哥讲海战中的故事。动情处,他一边讲一边掉眼泪,搞得我和苏日娜鼻子也跟着发酸。他说话特别有意思,他还会扎漂亮的风筝。去年农历三月三,他给我和苏日娜一人扎了一只火鹞子!
他的儿子马龙跟李国昌同岁,不但手艺好,心眼儿也好,街坊邻居谁家有个大事小情的,马龙总是第一个到场去帮忙。人们去他们家的馆子,除了奔那喷香的水馅包子,更多的则是冲着这爷俩的人品。我也愿意和马龙玩,他遇事总会让着我。我拿他也不见外,当他是自己的亲哥哥。
这时,门“嘎吱”一声开了,苏日娜背着书包吟诗走出来。她吟的是明末浙江才女吴绛雪的《四时山水诗》:“莺啼岸柳弄春晴夜月明,香莲碧水动风凉日月长;秋江楚雁宿沙洲浅水流,红炉透炭炙寒风御隆冬。”
大多数的时候,苏日娜和我一样说汉语,有时候,她也说蒙古语和满语。优美的蒙古语从她红润的嘴唇和贝壳般洁白的牙齿中间飘出来,像泉水冒出草地那样清爽。
她穿着马蹄袖袍子,套着护膝的裤子,梳着三搭头和大辫子,俏皮活泼的瓜子脸上镶着一双会说话的大眼睛。上了两年私塾,她浑身上下流淌着书香之气。这首诗可能是海大爷刚刚教给她的。
我迎住了苏日娜,对她说:“走,咱俩吃水馅包子去!”
苏日娜说:“不逢年不过节的,吃啥水馅包子?”
我说:“我就是馋了,也想马龙哥了,走吧,我请你。”
苏日娜说:“我也有日子没见着他了。”
我们像两只活蹦乱跳的兔子,手拉着手来到水馅包子铺。老远,我就看见有不少人出入包子铺。城东皮货铺的林掌柜迎面走来,我走过去请安:“林叔叔好!”林掌柜扬了扬手里的蒸屉,操一口浓重的山东口音说:“今天是阴历十月廿五,俺不在家烀老倭瓜,买屉包子给俺娘吃。”
我想起来了,今天是立冬,家家户户都要烀老倭瓜吃。老人们说,在这一天,如果吹南风,天就暖,人就脆,做棺材生意的就会兴旺;如果吹北风,天就冷,做皮货生意的就会兴旺。
于是,我学着大人们在生意场上的套话,对林掌柜说:“林叔叔,瞧这小北风溜的,你这生意肯定是财源茂盛达三江啊!”
林掌柜就笑了:“借小先生吉言啊!”
听着林掌柜叫我小先生,我这心里头美滋滋的。
林掌柜的脾胃不好,常常五更泻,找师父来开方,恰巧,师父有事外出,只有我一人坐堂,我让他常食粳米。我告诉他,《食鉴本草》中记载,粳米性平,味甘,能补脾,益五脏,壮气力,止泻痢,唯粳米之功第一。林掌柜将信将疑地看着我:“阿林宝,俺信你一回。”没想到,半月后,我在街上遇到他,他就眉开眼笑地对我说:“小先生,你的方子不错,我的病真好了!”也就是从那时候起,他不再叫我的名字,而叫我小先生了。
看着林掌柜的背影,苏日娜说:“怪不得这么冷,今天是冬至。”
3
我要了一蒸屉水馅包子,和苏日娜美美地吃起来。
我口袋里还有十个铜板,够买一蒸屉包子的,这点儿钱是我捉蝎子当药材,师父特意赏给我的。他见我跟着他好长时间没见荤腥,满面菜色,特意叮嘱我买几个水馅包子补补。自从跟了师父学医后,我吃住都在师父家。师父粗茶淡饭,除非年节或者有重要客人来访,常年累月也不见他吃回肉。他总是说:“粗茶淡饭饱即休,补破遮寒暖即休。三平二满过即休,不贪不妒老即休。”我要是有一粒饭掉在桌子上没捡起来放到嘴里,师父看见就用筷子抽我。
馆子里的人真多,走马灯似的,一拨又一拨。马龙哥和马大爷忙得脚不沾地,马龙哥一个劲儿贴着我的耳根,对我说:“太忙了,等腾了空来,我带你俩逮铁雀儿去。”我高兴地拍着马龙哥的肩膀,乐得一蹦多高,说:“太好了,回来,咱们炸着吃,香死个人!”
每年冬天雪落后,马龙哥就会带上我和苏日娜去城外的野地里抓捕铁雀儿。在北方的冬天,这种长得像麻雀的鸟铺天盖地。它们的食物主要为杂草种子,也有食昆虫卵和谷粒等。这种鸟儿十分耐寒,喜欢在露出雪面的植物枝上觅食,有时也到打谷场附近或草垛上寻食。
这种鸟有点儿傻,雪天里,它们就成群结队地落在田野上觅食。马龙哥不但跟着他爹学了一手做包子的好手艺,也会一手抓捕铁雀儿的绝活儿。他会吹着一嘴好听的哨子,铁雀儿听到他的哨子像得到号令似的,成群结队地落到他撒了谷子的田野里。事先,他在田野里撒上谷子,在上面罩上一张网。只要贪吃的铁雀儿进入网内,他就会及时收网,将这些贪吃的家伙来个一网打尽。然后,他就将这些鸟儿的毛褪下,掏出内脏,用包子铺里的油锅炸给我和苏日娜吃。那个喷香劲儿,想起来我就流口水。不过,马大爷却不愿意让马龙哥去打铁雀。他说,铁雀儿也是一条命,有家有口的,你打死它们当中的一只,它们这个家也许就散了。他还给我们讲猎人韩老五的故事。韩老五打了一辈子铁雀,到临终的时候,眼睛瞎了,老喊着铁雀叼他的眼睛。
油炸铁雀的事儿还是先放放吧,眼下,最要紧的,还是品尝这香得流油的水馅包子!
其实,苏日娜的境况也比我好不到哪儿去。她虽然是蒙古族,家里条件也不错,可平时也难得吃上几次荤腥。佟叔叔对她有时候比我师父对我还要严厉。
有一次,佟叔叔带着我和苏日娜到早点铺吃早饭,苏日娜将吃剩下的半个馒头扔到地上。那馒头刚掉地上,就被一个骨瘦如柴的小乞丐捡起来塞进了嘴里。小乞丐嚼着馒头跑了,佟叔叔给了苏日娜一筷子。苏日娜的手背当时就青了,疼得“哇哇”哭。佟叔叔问她,他为啥要打她,苏日娜点点头。佟叔叔说:“一粥一饭,当思来之不易。半丝半缕,恒念物力维艰。你把吃不了的馒头扔在地上,是在损耗你的福报。有多少人饿死街头,就像刚才那个和你年纪一样大小的小乞丐,他们吃了你这半个馒头,下一顿还不知道啥时候吃呢!”苏日娜说:“阿布,我再也不敢了。”
我怎么能吃独食呢?我得找苏日娜和我一起分享。要知道,有啥好吃的东西,苏日娜总会留出一份给我。这次,就算我回她一次人情。
我和苏日娜吃得正欢,从外面走进一个身材笔挺,身着九品武职海马补服,挎着腰刀的把总。
新来的小伙计陈明轩扬着脖子喊道:“这位军爷,里面请,楼上雅座!”
那军官扬了扬手:“去去去!让你们少掌柜出来,我有话跟他说。”
“得嘞!”陈明轩应声,进里间去了。
苏日娜放下筷子,脸上绽开了一朵花:“国昌哥!”
我一看,真是李国昌!嘿,顶戴花翎,好不威风。我说:“国昌哥,好些日子没见你了,升官了啊!”李国昌嘿嘿一笑:“升啥官?还不就是个混子!”
李国昌对我和苏日娜特好,我们俩都拿他当亲哥哥。他虽然不学无术,却喜欢舞刀弄剑,研究兵书,发誓要成为像老祖宗李成梁一样效命疆场的名将。
虽然祖上的荣光不在,李国昌的心胸里仍然燃烧着一团以武报国的火焰。一个偶然的机会,他救了广宁协领康尚奎新娶的夫人富灵阿,成了南关骁骑营里的把总。李国昌成了把总后,在我和苏日娜面前一点儿官架子也不摆。有一次,还特意把我俩请到他的军营里看骑兵们操练呢!
我站起身,拉着李国昌的手说:“国昌哥,咱们一块儿吃包子呗!”
哪知李国昌一反往日笑眯眯的样子,一把拨开我的手,瞪着那双“扁担钩”眼,说:“阿林宝,你的心可真大!”
“怎么了,国昌哥?”我和苏日娜疑惑地打量着他。
李国昌说:“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你们俩到家就知道了。我还有事,找马龙去了。”
李国昌说着,进里间去了。
是不是家里出了什么事儿了?我和苏日娜将最后的两个包子胡乱塞进嘴里,扔下铜钱向家里跑去。
刚跑到香坊胡同,眼前的一幕让我们俩惊呆了。我家的院门外围满了人,院子里竟然搭上了灵棚,灵棚里停着口大红棺材,白色的挽幛和灵幡在秋风里飘动着。我看到了我师父的影子,他刚从我们家院子里走出来。
我们家有谁过世了?我们俩互相看了看,我觉得我的身子瞬间像被抽出了筋骨,成了一摊烂泥,怎么也迈不动步。师父看到了我,一把将我拉住,说:“阿林宝,你阿玛出事了,别悲伤,他是好样的!”
“师父,我阿玛怎么了?”我“哇”地一声哭了起来。
师父说:“八国联军打进了北京城,十月中旬,德军统帅瓦德西率兵三万,攻占保定、张家口等地。你阿玛在娘子关保卫战中为抢救战友,遭洋枪流弹袭击而亡!”
我踉跄着走进院子里,扑在了阿玛的棺材前痛哭失声。那时候,我额涅已经哭得昏厥了过去。家里那个比我大三岁的丫鬟哭着呼喊:“吉兰太太,你醒醒啊!”
待我稍稍稳定下来,师父告诉我,八国联军对咱们发动了侵略战争,顺天府彻底沦陷,八国联军所到之处,杀人放火、奸淫抢掠,从紫禁城、中南海、颐和园中偷窃和抢掠的珍宝更是不计其数,其中著名的万园之园“圆明园”再遭劫掠,终成废墟。八国联军占领顺天府后,派兵四处攻城掠地,扩大征伐。后来,俄军在攻占秦皇岛、山海关;同时,集中庞大兵力,分五路对东北地区实行军事占领。十月中旬,德军统帅瓦德西率兵攻占保定、张家口等地。不过,法、德联军在侵犯井陉、娘子关一带时,受到大同镇总兵刘光才将军的顽强阻击,付出重大伤亡后败退。那时候,我阿玛刚由聂军门营中调到刘军门的营中担任总医官。
我阿玛就是在那场战斗中牺牲的。因为阿玛是皇族后裔,刘军门特意命令手下将阿玛的灵柩运送回家。因为路途遥远,过了一个多月才将灵柩运回广宁。
我从额涅颤抖的手里我接过阿玛的家书,家书上面染着血迹。护送阿玛灵柩回来的士兵说,阿玛抢救伤员,三天三夜未曾合眼,阿玛为掩护伤员转移,中流弹而亡,战友们在他的胸口里发现了这封尚未寄出的家书。
家书是阿玛用小楷写的,内容如下——
双亲大人膝下:
儿从军十余载,国家每况愈下。自甲午年后,又有八国犯我海疆,始进京津,又犯太行。近日,法德联军侵犯井陉、娘子关。国家到了如此地步,我等唯有死战,毫无其他办法。更相信只要我等能本此决心,为国家民族死之决心,海不清,石不烂,决不半点改变。
自古忠孝不能两全,国家不幸,致儿不孝。若我为国而死,双亲不必垂泪,当以为荣。吉兰年轻,随她自去。阿林宝尚幼,务必培养,使其成材,年长后为国家效力。军情紧急,笔不前驰。双亲大人珍重。
不孝儿苏和泰午夜叩首于直隶州娘子雄关
庚子年农历八月十三日
我的泪水打湿了家书,从今往后,我和阿玛只能在梦中相见了。看着伤心难过得脱了相的额涅,我的心上像捅了一把刀。师父对我说:“想见音容云万里,思听教训夜三更。阿林宝,你可一定要好好学习啊,你阿玛在天上看着你呢!”我哭着点了点头。我在心里恨透了八国联军,他们远涉重洋,为的就是抢占我们的土地,劫掳我们的财富。
我再也见不到阿玛了,听不到他的教诲了。阿玛出殡那天,已是秋末冬初,却偏偏下起了滂沱大雨。看着朦胧的雨线,我想那不是雨,那是老天爷垂怜阿玛落的泪啊!
随后的几天,师父和苏日娜一直陪伴在我身边,他们开导我,安慰我。想不到有一天,苏日娜家也出事了。佟叔叔被迫给八国联军唱京剧,他和同台师兄林火丁引爆炸弹,与八国联军同归于尽了。
我的眼前,浮现出佟叔叔在台上演出《李陵碑》,扮演威风八面兵败等待救援的令公杨继业的情景,他唱着:
李陵碑,呀呀呸!汉室李陵,乃是大大的奸佞,不知何人与他立的什么碑碣!上面还有几行小字,待我仔细看来。
庙是苏武庙,碑是李陵碑,令公来到此,卸甲又丢盔!且住!老夫被困在两狼山,盼兵兵不到,望子子不归,白日受饥饿,夜晚被风吹。也罢,不免拜谢宋王爵禄之恩,我就碰死在李陵碑下!
苏日娜的眼泪都快哭干了。
海大爷和我师父在一起谈论时政,指着天上的太阳骂道:“天狗食日,天狗食日啊!”我师父说:“怪不得几年前天狗吃了日头,原来,此兆应在这里啊!朝廷昏庸,大厦将倾,安有完卵!”听着师父的感慨,我不禁想起了戊戌狗年,我十二岁生日拜师那天的情景。
现在,轮到我安慰苏日娜了。
这天,我在苏日娜的书房里,突然,一把蒙古弯刀引起我的注意。
我对苏日娜说:“我有个想法,不知道你害不害怕。”
“啥想法?”苏日娜瞪大眼睛看着我。
“进京杀洋人,为我阿玛、你阿布报仇!”我看着苏日娜。
苏日娜惊呆了,很久,她才从嘴里蹦出一句话来:“阿林宝哥哥,听你的,进京,杀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