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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应昌朝鲜讲学活动考
——阳明心学在域外的一次“外王”实践

2022-03-07

文史哲 2022年1期
关键词:讲学亲民国王

焦 堃

阳明心学经王阳明及其弟子的大力提倡之后,不仅在明朝风靡一时,而且开始向朝鲜、日本等周边地域传播。在明朝中后期,周边地域中与中国的思想交流最为活泼的当属朝鲜。虽然在尊奉程朱理学的朝鲜,阳明心学的传播受到很大的阻碍,但伴随着两国间因出使等而发生的人员流动,仍不断有人试图将阳明心学传入朝鲜。这其中,万历中期爆发的朝鲜之役、也就是抗倭援朝战争成为部分明朝士人进入朝鲜传播心学的一个特殊契机。明朝向朝鲜大举出兵后,信奉阳明之学的宋应昌以经略身份赴朝,在指挥作战的同时还与其幕下的袁黄等人积极试图令朝鲜方面接受阳明心学。

一、关于宋应昌的思想背景

二、宋应昌在朝鲜讲学活动的前后经纬

记载宋应昌在朝鲜活动情况的史料,主要有抗倭战争期间在位的朝鲜国王宣祖李昖一朝的实录以及后来宋应昌自己所编纂的《经略复国要编》等书。就其在朝鲜的讲学活动而言,当以朝鲜实录中的记载最为详细。《宣祖实录》中首次提到宋应昌与讲学有关的言行,是在宣祖二十六年亦即万历二十一年四月一日乙酉条中:

左承旨洪进还自义州,启曰:“……经略……又曰:‘我闻世子年富,正当学问之时,……须及时讲学。……世子,他日之国王,辅导其可缓乎?讲究帝王之道,性理之学,本源澄澈,正大光明,则修身治国,都不外此。……陪臣归启国王,敎养有法,勿事文酒。且令世子讲官二三陪臣,赍圣经贤传以来,我于闲日,当讲论义理,点其句读,使之转教此世子。此皆我为你国尽情处,陪臣须记取勿忘,并此归启。’……”

据此条所记,宋应昌向朝鲜方面提出讲学的要求,应当是在四月一日之前。而其要求的具体内容,是朝鲜方面派遣几名世子的讲官前往义州宋应昌的驻地,就《大学》等经书的内容进行讲论,日后再由这几名讲官将宋应昌所讲授的内容传授给世子。而在四月一日,朝鲜方面的左承旨洪进将宋应昌的这一要求转达给了朝鲜国王宣祖。

对于宋应昌的这一要求,宣祖最初是极为反感和排斥的。《宣祖实录》记载四月四日宣祖与大臣尹根寿之间的对话云:

上曰:“经略亦能文耶?”根寿曰:“有学问云矣。”进曰:“彼谓我送讲官来学云矣。”上曰:“遣讲官,学异学而来耶?其言明德、亲民等语以亲作新为非云云,可知其为学也。虽为阳明之学,用兵亦如阳明,则我国当瞻仰之矣。”

这段对话中,宣祖明确地将宋应昌的思想称作“异学”,表示不愿派遣讲官,并以宋应昌关于“明德”“亲民”的说法作为根据。这段记载还反映出宣祖很清楚地知道宋应昌的学问乃是“阳明之学”。在一天前的四月三日,宣祖还曾经说“宋侍郞未渡鸭绿之江,而图录军功;初入残破之邦,而登高作乐。至于学术舛错,义理不明,为人可知”,言语间亦充满了对宋应昌为人和学问的批判。

不过,到了四月五日,朝鲜备边司请求宣祖接受宋应昌的要求,派遣官员前去与其讲学,而宣祖则一改其态度,接受了这一请求。四月十四日,朝鲜方面正式派遣文学柳梦寅、司书黄慎及说书李廷龟这三名世子的讲官前往宋应昌的驻地。《宣祖修正实录》在当年的九月一日壬子条中记载了这几名朝鲜官员与宋应昌讲学的情况:

经略初至,请世子侍讲官数人讲论道学,上遣文学柳梦寅、司书黄慎、说书李廷龟往。经略留之幕下,军务之暇,讲《大学》旨义。经略学于王守仁门人,力诋程、朱注说,慎、廷龟极论朱、陆之辨。梦寅好文而不知学,又以持平召还。慎学于成浑,廷龟文学早成。经略使制《大学讲语》,慎等曰:“我国尊尚程、朱,先儒诸说具载,此外不敢赘一辞。”经略曰:“贵国学尚如此,但可从所学而著说,资我讲劘,不宜蹈袭固儒陈言腐语。以流出胸中者别成一书。”廷龟等从之,每制呈一章,经略称善,亦自制以示之,待两人极款。将渡江,与监军御史周维翰会于统军亭,指二人曰:“此春坊学士,为讲学招来。”维翰曰:“东国学尚如何?”提督曰:“尊尚程、朱。”维翰曰:“也好也好。”提督临去,执二人手曰:“东国兴复在世子,世子贤德在公等,千万勉旃。”

除宋应昌与黄慎、李廷龟之间的讲学活动之外,还应注意到的是,在上引《宣祖实录》四月四日的记载中,宣祖已经明确地指出宋应昌的学问乃是“阳明之学”,并说“其言明德、亲民等语,可知其为学也”。由此看来,在李廷龟等人前往宋应昌幕下之前,宣祖就已经接触到了宋应昌关于明德、亲民等《大学》条目的论述。《宣祖实录》所记四月一日洪进向宣祖所做的汇报中,虽有宋应昌论学的内容,但并未涉及“明德”“亲民”。而宣祖本人此前并不曾直接与宋应昌会面,笔者亦未查到之前曾有其他双方的大臣、随员等向宣祖转述宋应昌学术思想的记载。那么宣祖是如何得知宋应昌关于明德、亲民的论述内容的呢?笔者以为可能性有两个:或是通过宋应昌的著作,或是通过双方之间直接的文书往来。就第一种可能性而言,虽然不能将其完全排除,但史籍中并没有宋应昌著作在朝鲜传播的记载,且《明史·艺文志》以及《千顷堂书目》等均未著录宋应昌在心学方面的专门著作。而关于第二种可能性,笔者则找到了比较确实的证据。《经略复国要编》中收录了一道宋应昌于三月二十二日发给宣祖的咨文《移朝鲜国王咨》,其中有涉及“明德”“亲民”的内容:

一为修已以安百姓事。……民惟邦本,本固邦宁。故治国者以生聚为先,修身者以明德为要。……盖所谓正志者,正其公道光明之心志也。……今王遭逢外难,邦国几危,幸仗天威,中兴恢复。王不当效箕子之正志乎?志正则心德光明,可以亲民治国。王与臣庶其速乘此招徕之机,以万物得所为心,以不嗜杀人为念,以敬以慎,毋怠毋荒,遍出晓谕,多方抚恤,……王其留意焉!

从内容、时间上看,这道咨文都与《宣祖实录》中的记载相吻合。因此笔者认为,宣祖所说的宋应昌“言明德、亲民等语”,应当就是指这道咨文中的相关内容。文中出现的“所谓正志者,正其公道光明之心志也”“志正则心德光明”等语,的确有着很明显的阳明心学色彩。宣祖应当是通过洪进等人所带回的情报以及这道咨文中的内容而得以确认宋应昌所尊奉的是阳明之学。而从朝鲜在学术方面尊奉程朱这一角度来说,宣祖批评宋应昌“学术舛错”,称其学为“异学”,的确是比较自然的事情。

不过需要指出的是,宋应昌发出这道咨文的目的并非是单纯与宣祖论学,而是为了处理战争期间所发生的朝鲜降民的问题。故而宣祖对宋应昌关于“明德”“亲民”之言论的批判,不仅是出于学术尊尚之不同,也反映出了双方之间在处理这一现实政治问题之际的分歧。以下首先就宋应昌这道咨文中所涉及的政治问题进行探讨,再考察宋应昌与黄慎、李廷龟之讲学活动背后的政治意图。

三、“明德”“亲民”的背后:朝鲜降民问题

上引宋应昌发给宣祖的咨文在一开头便表明其主题乃是“修己以安百姓事”,并在最后要求朝鲜方面“多方抚恤”,说明其真正用意在于对朝鲜百姓的安抚工作。咨文在开头之后接着说道:

准朝鲜国王咨内开“恭承明命,……既下牌文以安反侧,又令晓谕宽宥胁从。……”等因,准此。先该本部委遣指挥黄应扬等赍执免死帖前赴王京左右郡邑,同该国陪臣遍行分散,复面谕陪臣黄沂转致保全民命。

由此看来,所谓“安百姓”具体便是要求朝鲜方面对那些曾经投靠日军的国内民众即所谓“反侧”“胁从”,也就是笔者所说的朝鲜降民予以宽大处理和积极安抚。据文内所引朝鲜国王发出的咨文,可知宋应昌之前就曾经“下牌文以安反侧”,又命令朝鲜方面“晓谕宽宥胁从”。而咨文中还提到宋应昌曾派遣指挥黄应扬等人携带免死帖,前往朝鲜都城王京(今首尔)周围地区分发,并通过朝鲜方面的官员黄沂向国王宣祖转达“保全民命”的要求。由此看来,朝鲜方面最初是以处死的方式来对待降民的。《经略复国要编》卷八中所收宋应昌于五月二十四日发出的给明军提督李如松的檄文中云:

胡泽禀称“风闻朝鲜一总兵带领万人投降倭奴,见在釜山,与倭札营。声言:‘向平壤归还,男妇尽沉之江中,我辈总回亦死,是以降倭。’”等情到部。看得朝鲜官民向被倭奴胁从,原非得已。国王恶其归顺,治之以法,人心惊惧。

据此处所述,在明军收复平壤之后,朝鲜国王曾下令将归附日军的平壤民众沉入江中杀死,造成“人心惊惧”。而据宋应昌三月十七日向明廷的上疏称,在明军将要收复王京之际,朝鲜国王又打算将王京的降民全部处死,故而宋应昌才预先派人向王京百姓散发“免死帖”以安定人心:

见今王京百姓,本王恶其降倭,必欲尽戮。臣闻之,亟咨本王,令其招徕赦免,复遣标下官黄应扬、吴宗道、俞俊彦等分投给散免死帖万余纸。

宋应昌所说的令朝鲜国王“招徕赦免”的咨文,当是指其一月十八日发出的《移朝鲜国王咨》,中云:

王速出令,宣布军民人等……在王京者,候天兵攻进,或献城门作为内应;其在各道者,或统义兵,斩倭级;其有亲戚故旧在于王京者,相与密约内应,并为间谍,协助王师,懋建勋业。事成,以中兴开国论功,大行升赏。

由此可以看出,宋应昌之所以令朝鲜方面招抚王京百姓,也是希望他们能够在明军攻城时积极担任内应。而宋应昌命令黄应扬等人散发免死帖的正式公文发出于一月十五日,其中要求黄应扬等“潜踪暗诣王京等处”,将免死帖“分给被倭胁从军民男妇,执帖前来投降免死”。《经略复国要编》中收录有所谓“免死帖”的内容,而关于黄应扬等人散发免死帖一事,朝鲜方面的史料中亦有相应记载。《宣祖实录》宣祖二十六年一月二十三日戊寅中云:

上幸新安馆,接见天将黄应旸、吴宗道、俞俊彦。应旸曰:“……提督辽东人,不辨皂白,只喜杀戮,故俺赍免死帖万余道,专为活民而来。愚氓虽或畏死附贼,而如非向道者,则俺皆给帖安接,许还其本业……”……应旸曰:“须以向导人二名,马三四匹见赠,……俺先往京城,变服入城,招抚人民,以图收复。”

此处记载中出现的“黄应旸”,应当即是宋应昌咨文中提到的“黄应扬”。据此条所记,黄应扬等人于一月二十三日携带免死帖到达朝鲜国王驻处,并要求朝鲜方面协助其前往尚被日军占据的王京,散发给那些“畏死附贼”的朝鲜民众。不过朝鲜方面记载黄应扬的发言中有“提督辽东人,不辨皂白,只喜杀戮,故俺赍免死帖万余道,专为活民而来”之语,就此来看,似乎其之所以要散发免死帖,乃是因为害怕当时的明军提督李如松在前方滥杀平民。从下文中所引宋应昌给李如松参谋的信可知,宋应昌的确曾担心李如松会在收复王京后对城中的朝鲜百姓有滥杀行为,其散发免死帖也的确有防止李如松之滥杀的用意。但结合之前所论,散发免死帖的做法在更大程度上应是针对朝鲜方面处死降民的行为。此处黄应扬的话中对此只字未提,不知是因为其碍于情面没有直说,还是朝鲜方面在记录中进行了掩饰。除此条记录之外,《宣祖实录》中还记载宋应昌的随员刘黄裳和袁黄亦曾于一月九日面见宣祖,并劝诫宣祖云“本国人有投入贼中者,若自来,则饶而勿罪可也”,“若以一切之法,深治投入之人,则不可也”。综合中、朝两方面史料中的记述,可以确定宋应昌之在朝鲜散发免死帖,主要是由朝鲜方面处死降民的做法所引发。

尽管宋应昌等人屡次劝诫并且散发了大量免死帖,但朝鲜方面处死降民的做法似乎并没有就此停止。从《经略复国要编》中的记载来看,在明军收复王京、日军退缩到釜山一带后,朝鲜方面仍然在执行处死降民的政策。《经略复国要编》卷十一中所收宋应昌于九月七日写给当时的明朝兵部尚书石星的信中云:

信中提到当时在朝鲜海岸地带有四五万主动降附日军或是被日军掳掠的朝鲜百姓,因为日军不愿将其带往日本,又害怕被本国处死而不敢返回家乡,陷入了进退两难的境地。宋应昌因为担心这些朝鲜降民发动暴乱,不得不要求朝鲜国王宽恕他们,并且又派遣自己的部下刘綎去散发免死帖。在十月九日发给宣祖的咨文中,宋应昌批评宣祖“即因事以省躬,加意以招抚,尚惧国本不立,而乃复妄行杀戮耶”,并再次要求朝鲜方面“即发免死帖万余纸,责令陪臣前往釡山等处,大张赦宥之文,广布招徕之令”。而到了十一月三十日,宋应昌又再次向刘綎发出命令,要求其前往釜山地区,会同朝鲜方面做好这些降民的招抚工作,向他们散发免死帖,并“令陪臣大张国王开赦告示,断不杀戮,以安众心”。咨文中提到“釜山等处聚结朝鲜被倭所胁之人,以衣食无措欲归,又畏国王杀戮,往往假倭名色,间出抢掠”,已经成为动乱的因素;而虽然宋应昌曾一再要求朝鲜方面对这些降民积极进行招抚,又多次安排向他们散发免死帖,但“此辈终怀疑畏,而该管陪臣又观望不为设处”。由此看来,朝鲜方面对于招抚降民一事始终比较消极,招抚工作并没有取得很大进展。从当年一月份一直到十一月份,宋应昌反复要求朝鲜方面不要处死降民,并且屡屡安排散发免死帖,说明朝鲜自始至终都没有按照宋应昌的要求宽恕并积极招抚降民,其对待降附日军的本国民众,大概一直都是以处死为原则。

通过以上所论,已可看出宋应昌与朝鲜国王宣祖之间在处理降民问题上的前后分歧。宋应昌在给宣祖的咨文中就“明德”“亲民”所进行的议论,也是针对此事而发。对于宋应昌来说,对降民加以宽待和安抚,并不只是出于利用其做内应、防止其引发动乱等现实需要,更是出于对自身思想理念的实践。在明军收复王京之前,宋应昌曾写信给实际指挥作战的提督李如松的两个参谋郑文彬和赵汝梅,请他们劝诫李如松在收复王京后不要滥杀城中朝鲜百姓:

王京居民,与倭杂处,彼此难辨。况破城之日,事在仓卒,恐致混杀。……事关生命,阴功系之。仰城公富贵已极,正宜修积,则今日当重者,端在此也。……公与本部预发免死帖数千给之,意亦为此。再望于匆忙之际,更加严禁,不许混伤,则不惟功髙,亦且德盛;不惟勇震,亦且仁全。

信中的“仰城公”即是李如松。在这封信中,宋应昌希望郑、赵二人劝诫李如松要“修积”“阴功”,对那些被迫降附日军、对明军没有“拒敌”行为的朝鲜百姓加以宽宥,以做到“德盛”“仁全”。从“阴功”之语来看,宋应昌的思想中应当有着与袁黄之提倡功过、善行类似的成分。而在劝诫朝鲜国王宣祖的咨文中,宋应昌则纯粹是站在儒家的立场上进行论述的。在这份咨文中,宋应昌明确提出“民惟邦本”,要求宣祖“修己以安百姓”,“以不嗜杀人为念”,并论述说“治国者以生聚为先,修身者以明德为要”,若要“亲民治国”,就必须先“正其公道光明之心志”。这很明显是在批评宣祖处死降民的做法违背了“亲民”的德目,而之所以会如此,则是因为宣祖之“心志”还未正,未能做到“明德”。而宣祖对于宋应昌这一批评的反应,则是反过来批判宋应昌“学术舛错,义理不明”,并称宋应昌所尊奉的“阳明之学”为“异学”。双方在对待降民这一现实问题上的分歧和矛盾,在这里以学术上的对立、亦即阳明心学与程朱理学之对立的形式表现出来。

之前已经提及,宋应昌与朝鲜方面在处理降民问题上的分歧始终未能消弭。这一点从朝鲜君臣对宋应昌之“学术”一贯的批判态度中亦可得到印证。据《宣祖实录》中的记载,继四月份对宋应昌的思想进行批判后,到当年的闰十一月,宣祖又批评宋应昌“为人阴险且谲,……且以为当讲学,劝予讲明德、亲民之学”,对此其大臣柳成龙附和说“此人不可与言学问矣”。由此可以看出,朝鲜君臣对于宋应昌宽待降民的劝诫,从始至终都是不以为然的。

四、宋应昌召李廷龟等人讲学的政治意图

上一节中对宋应昌与朝鲜国王宣祖之间有关“明德”“亲民”的议论,以及作为其政治背景的朝鲜降民问题进行了讨论。不过,宋应昌与宣祖之间关于学术的议论仅限于为数不多的公文往来;而与李廷龟等人之间的讲学则是将后者召至自己幕中而进行,并且时间长达四个月左右。因此可以说,宋应昌在朝鲜讲学的主要对象并不是宣祖,而是李廷龟等朝鲜文臣。此事的前后经过在第二节中已经加以叙述,本节在此基础上进一步对宋应昌召李廷龟等人讲学背后的政治意图进行分析。

第二节中所引《宣祖实录》宣祖二十六年四月一日的记载中,朝鲜左承旨洪进转述宋应昌的话云“我闻世子年富,正当学问之时。……须及时讲学”,又云“世子,他日之国王,辅导其可缓乎?……且令世子讲官二三陪臣,赍圣经贤传以来,我于闲日,当讲论义理,点其句读,使之转敎此世子”。由此可见,宋应昌之所以向朝鲜方面提出讲学的要求,根本着眼点在于世子的教育,而其要求朝鲜方面派遣前来与其讲学的,也是世子的讲官。此处所说的“世子”即是宣祖次子、在日本入侵朝鲜后不久被立为世子的光海君李珲。宋应昌与朝鲜方面派遣来的李廷龟等人讲学的直接目的,是通过讲学将自己对经书“义理”的发挥传授给李廷龟等人,再由后者来以此对光海君进行教育,以确保光海君所修习的“帝王之道”“性理之学”能够“本源澄澈”,这样其即位成为国王之后方能够“修己以安百姓”。

上节所引宋应昌首次向宣祖提起“明德”“亲民”的咨文在一开头便提出“为修己以安百姓事”,显然在宋应昌看来,宣祖并没有能够做到这一点。这并非只限于对待降民一事,而是宋应昌对宣祖的整体看法。在九月七日写给兵部尚书石星的信中,宋应昌说道:

朝鲜国王昏乱无能,全凭奸佞陪臣播弄。民间膏腴田产,尽为陪臣家占并,税粮差役,分文不纳。甚有奸民投入奸臣之家者,粮差亦皆影射。国王全不觉察,以致贻累小民赔补,国人怨恨入骨。近据刘綎报称,王京等处百姓,计其欲随倭奴去者并掳掠者,近四五万人……

由此可知,在宋应昌看来,宣祖是个“昏乱无能”的国王,其在位期间“全凭奸佞陪臣播弄”,国内的肥沃田地都被有权势的大臣官员所占据,而粮差负担却都落在一般百姓头上,以致朝鲜百姓对其“怨恨入骨”,在日军入侵后竟然有不少朝鲜百姓“欲随倭奴去”。在宋应昌给宣祖的咨文中,已时时透露出对宣祖失政而导致朝鲜遭受日本侵略并几乎亡国的不满和指责。如十月九日发出的咨文中有“惟是封疆不守,以致人民离散。王当此际,即因事以省躬”的文字,而此前在四月四日发出的咨文中,宋应昌更是指责宣祖“举先王之江山社稷,听二三群小播弄,垂亡而不知悟”。

可以说,宋应昌在朝鲜的讲学活动,是阳明心学致君行道的一次尝试,只不过其对象不是明朝的君主,而是朝鲜的国王和世子。虽然信奉阳明心学的士人在明朝国内极少有这样的机会,但宋应昌却利用出征朝鲜这一特殊的时机以及自身在朝鲜的特别地位,试图以自己的心学思想影响朝鲜国王宣祖和世子光海君,展开了一次“外王”的实践。

五、宋应昌在朝鲜传播阳明心学失败的政治背景

然而,宋应昌在朝鲜的“外王”实践很难说获得了成功。第二节中已经提及,李廷龟等人在与宋应昌讲学的过程中始终坚持程朱理学的立场,很难想象他们回去之后会用宋应昌的心学思想对光海君进行教育。而上一节中也论述了宣祖及其大臣柳成龙等从始至终都对宋应昌所论的“明德”“亲民”等内容不以为然,直到最后还在批判宋应昌“不可与言学问”。这并非只是出于双方之间学理尊尚之别,也不仅仅是在降民问题一事上的龃龉所致,更重要的原因在于双方在和战大方针上的分歧。

第二节中已经提到,在宋应昌正式向朝鲜方面提出派遣人员与其讲学的要求后,宣祖最初对此是极为拒斥的。然而四月五日,在朝鲜备边司的请求之下,宣祖改变了态度,同意派遣人员前去与宋应昌讲学。宣祖的态度之所以会发生转变,原因在于备边司在请求中提出“侍郞衙门严重,虽远接使尹根寿,无进谒之时。若遣讲官,与之论难相惯,则我国之情,不无因此语及之理”。也就是说,因为朝鲜方面的人员平时难以见到宋应昌,故而希望利用讲学的机会,由参与讲学的人员向宋应昌陈诉“我国之情”。此处所说的“我国之情”,即是指朝鲜方面希望明军不要与日方进行和谈,而是继续对日军发动军事攻击的愿望。

伏见李提督移咨,欲先除咸镜之贼,以绝侵袭之患,然后进取王京云。北路险远,用兵不易,若先除此贼,后图京城,为日必久,极为可虑。此意移咨宋经略前,一以谢刍粮不继之罪,一以陈从速进取之意。

由于担心明军不肯直接向占据王京的日军发动进攻,朝鲜备边司向宋应昌发出咨文,一方面对朝鲜方面运输粮草不力表示谢罪,另一方面催促宋应昌尽快向王京进军。不过在此时,朝鲜方面虽已接到明军内部开始出现厌战情绪的消息,但宣祖似乎还不太相信宋应昌本人已倾向于主和。《宣祖实录》记载三月四日宣祖与臣下的对话云:

上引见接伴使李德馨,调度使尹承勋,同副承旨李好闵。……德馨曰:“大军相持日久,粮饷已竭,将不能支吾。且军中多有不利我国之言,张世爵等多有撤归之计。”……上曰:“……予闻经略欲与讲和云,我国则已矣,天朝岂有此理?”……上曰:“大概节制在经略,经略若令进兵,则可为也;而刘员外自初有和议,可虑也。经略若欲讲和,其所以出来者何意?”

此时宣祖虽对明军的主和倾向表示忧虑,但他还认为宋应昌方面主和的主要是其幕下的参谋刘黄裳,而并非宋应昌本人。不过,随着时间的推移,朝鲜方面很快就确认了宋应昌主和的姿态。四月一日,朝鲜方面的左承旨洪进从义州宋应昌驻地来到宣祖驻处,带回了宋应昌主和的明确消息。据《宣祖实录》所记,宋应昌在驻地向洪进透露“近者倭奴悔罪求贡,其辞极哀,至于再三……约于四月初八日,尽还王子陪臣等,渠即回巢”,并表示自己打算接受日本的乞和,“差官勒领倭众,卷还于关白处,受关白降书以回。方题本请旨,封关白为日本王,使之由宁波入贡”。尽管洪进听闻宋应昌的意图后表示朝鲜与日本之间有“万世必报之仇”“不共戴天之义”,请求宋应昌与日本“决一死战”,但宋应昌仍坚持认为“倭奴在你国,则固为百世之仇,在中国则亦是蠢蠢中一物。彼既乞降服罪,我不可不从”。宋应昌主和的消息让朝鲜方面极为惊恐不安,以至于随后宣祖本人欲亲自前往宋应昌的驻地面见宋应昌,请求其向日军发动进攻。《宣祖实录》四月四日的记载中云:

据此条所记,宋应昌拒绝了宣祖会面的请求,而朝鲜方面派出的官员也无法在宋应昌驻地见到其本人。并且宋应昌还在给其幕下的王君荣的信中批评朝鲜方面一味要求其进兵的做法是“迟误我机,曲乱我心”,甚至责骂朝鲜君臣为“裔夷”。同条中还记载洪进向宣祖转达了宋应昌的讲学要求,而宣祖则如前文中所述,很不快地表示“遣讲官,学异学而来耶?其言明德、亲民等语,可知其为学也”。

此条记载中还提到宋应昌的“书状”,这应当是指宋应昌于同一天向宣祖发出的咨文。在这道咨文中,宋应昌首先说道自己派遣王君荣前去安兴宣祖的驻地劝说朝鲜方面接受与日方和谈的方针,在途中与前来义州欲面见宋应昌的宣祖相遇。王君荣先是劝说宣祖返回了安兴,接着又继续在安兴努力劝说宣祖接受和谈方针。然而就在宣祖的立场有所缓和的时候,朝鲜方面的大臣百余人却集体在宣祖面前下跪并“齐声号泣”,表示“不与贼共生”,宣祖在此情势下也坚持一定要前去义州请求宋应昌进军。对此宋应昌感到极为愤怒,在列举了连日下雨道路泥泞、明军中疾病流行、残留日军在数量上仍数倍于明军等不利因素后,用激烈的言辞指责朝鲜方面“袖手旁观,躁妄轻率”,自己不出一兵一卒,却不顾明军的损伤和本国人民所遭受的战祸,一味要求明军在没有胜算的情况下向前方进军。最后宋应昌威胁说,若朝鲜方面仍然坚持进攻日军的要求,则明军将坚守后方,任由朝鲜自己组织军队与日军展开决战。

需补充指出的是,虽然宋应昌的这道咨文中没有明言,但当时影响明军继续进攻的另一个重要因素是粮草补给方面的困难。在三月五日给明朝内阁大臣以及兵部尚书石星的信中,宋应昌便汇报了明军因后勤保障不力而遭到严重削弱的问题:

众兵自渡江至今,菜肉盐豉之类,无由入口;甲胄生虱,衣履破碎,一遇天雨,浑身湿透,相抱号泣。马倒者且有一万六千匹,兵士可知矣。

而粮草补给问题的发生,在相当程度上要归咎于朝鲜方面。这一点从上引《宣祖实录》二月十九日的记载中朝鲜备边司就粮草运输不力向宋应昌道歉一事就可以看出。明军远道进入朝鲜作战,从一开始就在粮草补给方面面临着很大的困难。除了从本国征集粮草运往朝鲜外,还需要朝鲜方面在粮草的供应和运输方面给予协助。而朝鲜的大小官员却逃避运输粮草的任务,且经常谎报储备粮草的数量和运输情况,导致明军在粮草补给上不断陷入窘境。还在一月份,明军提督李如松就发出牌文,责备朝鲜方面的宰臣柳成龙、尹斗寿等“不以卧薪尝胆为心、雪耻除凶注念,宴安私家,恣酒自乐,非惟邈慢天朝,抑且自欺国王,悖乱蔑教,殆有甚焉”,并表示若两人再不积极筹运粮草,就要上奏朝廷将两人正法。宣祖在接到牌文后,向尹斗寿表示:“我国之人不躬执其劳,至以分给粮草为辱而不亲,是何故也?”而尹斗寿则引咎说“臣在相位,不能检敕故也”。到三月份,明军中负责督运粮草的官员张三畏又向朝鲜方面抱怨朝鲜官员“恬不动念,不即输运,瞒报于我,皆曰毕运”,造成明军部队中发生饥荒。在此前的二月份,朝鲜曾派遣尹斗寿前往平壤李如松驻地,汇报开城已储备有粮豆各二万石,请求李如松前往开城指挥明军进兵,而李如松则根据其部将查大受的报告对此表示怀疑。宣祖在听了尹斗寿对此事的汇报之后,很直接地表示:“开城粮豆四万石见存之言,然乎?非但天将不信,予亦不信。”而据同条记载,李如松还曾移文宋应昌,表示在明军进入平壤之前,朝鲜方面曾称平壤储备有足够支撑四十天的粮食,结果明军进入后却是“翌日粮尽”。由此可见,朝鲜方面为了让明军向前方进军,甚至不惜谎报军粮的储备情况。为供应粮草一事,宋应昌前后多次向朝鲜方面发出咨文进行督责,以至于忍无可忍而杖责朝鲜官员,甚至想要将运粮不力的朝鲜官员处斩:

六、结 语

通过以上论述,本文对万历朝鲜之役期间宋应昌在朝鲜试图传播阳明心学一事的前后经纬及其政治背景进行了考述。宋应昌在朝鲜传播阳明心学的努力,绝非只是单纯作为一个知识分子或是思想家而想要将自己信奉的学说介绍到国外。作为明军在朝鲜的最高指挥官,宋应昌在朝鲜的讲学活动有着非常明确的政治意图。当时宋应昌在朝鲜的实际地位甚至要超过朝鲜的国王,而宋应昌利用自己的地位,除了就处理降民问题一事而向朝鲜国王论述“明德”“亲民”之外,还试图以自己所信奉的心学思想来引导朝鲜的世子光海君,以期其将来即位成为国王之后能够带领朝鲜迎来中兴。可以说,宋应昌在朝鲜的讲学活动,是阳明心学在明朝之外一次极为罕见的、或许也是仅有的一次“外王”实践。然而由于宋应昌与朝鲜方面在和战问题上的深刻分歧等政治因素的影响,宋应昌的心学思想在朝鲜受到了彻底的拒斥。故而宋应昌在朝鲜讲学一事,同时也是阳明心学与政治之间紧密关系的一个极好的例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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