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实之真实——论贾科梅蒂在艺术创作中虔诚探索的真实

房泳沁

纵观阿尔贝托·贾科梅蒂创作的不同时期，可以发现他是一位特殊的艺术家，其创作先后跨越两个流派，从早期的现实主义创作向超现实主义靠拢，到与超现实主义交汇，再到对现实主义的回归并被定性为存在主义，最终到后期的探索，其艺术风格与创作题材内容的侧重点先后受到超现实主义和存在主义影响，发生了多次进阶与转变。在这一过程中，贾科梅蒂以其独特的对先验视觉的反叛精神，在艺术的道路上另辟蹊径，并且从自我的生命体验出发，从未间断过对真实视像的探寻、表现与思量。

一、早期创作（1929年以前）

在1929年正式进入以布勒东为首的巴黎超现实主义圈子之前甚至更早的时期，贾科梅蒂一直在进行着田园诗歌般的对景写生创作。

此时的贾科梅蒂在对景写生创作中，感到能够完全掌握局面，从而确切地表现出自我真正想要的真实之物。少年的他觉得在绘画与雕塑的创作中所表达的真实世界使他与宇宙建立了一种紧密的亲和关系，他认为此时对真实的表现是成功的，是受到眷顾的。

最早期的贾科梅蒂认为自身对真实的表达是成功且受到祝福的，这与他出身于前卫艺术世家的耳濡目染是分不开的。自幼在艺术创作的过程中受到了极大的鼓舞与优秀的教导，为贾科梅蒂的创作自信提供了坚定的支柱。并且由于此时身处小镇，地缘因素使贾科梅蒂的创作自信并未受到大量优秀同龄人的冲击。贾科梅蒂内心的自信自然而然地映射到了他年少时期的创作中。创作上的自信使他在此时对自我视像中真实世界的表达也是极度自信的，他在写生的画作中所呈现的真实是他所想表达的真实，即为此时他眼中那以纯真眼光看待的散发着柔和的友好气息的客观世界。此时的真实是具象的、淳朴的、有着柔和的甜美气息的。

1922年，贾科梅蒂前往巴黎进修。巴黎如洪水倾泻般汹涌的艺术潮流与大量艺术人才的竞争，使贾科梅蒂在年少时建立起的自信被消磨，加之受到立体主义与抽象造型理念的影响，贾科梅蒂在多种艺术风格之间反复游走、平衡、重组并融合，从而开始对自身的艺术创作产生怀疑与反思。

“无法完全地表现真实。”贾科梅蒂迎来了人生的第一个创作危机。此时青年的贾科梅蒂陷入了无尽的迷茫与焦虑中，他觉得一切的真实都在离他而去，年少时与宇宙紧密的连接早已断开，眷顾似乎也早已消逝。

至此，贾科梅蒂开始了对自我视像中的真实世界的探索。以贾科梅蒂在1927年创作的雕塑作品《艺术家父亲头像》为例，贾科梅蒂并未像先前创作雕塑一样，以经验视觉的直接所见去造型，而是初次展现出一种对先验视觉的反叛精神，对在世俗空间中人的五官与形象融合了多种艺术风格的、概念化的扁平与简化的处理后，用平面的刻、划的手法，如孩童在纸张上涂鸦一般在一块正面扁平的头部塑像上刻画出他眼中的父亲面部展现出的特征与精神面貌。

由此可以得知此时贾科梅蒂不再受限于最早期对世俗客观事物的还原，而是探索如何在内心真实感受的基础上展现出自我视像中的真实之物，这种探索与其初期的创作相比，多了一份可贵的更为主观性的表达，以及一份概念化处理事物的思量在其中。

然而，此时的贾科梅蒂即使探寻出了一种全新的表达真实的创作方法论，但在沿着这条道路创作一段时间后，此时所想表现的真实也渐渐变得不再那么符合其真正所感的真实，逐渐变得无力、失去激情。失去了创作激情的贾科梅蒂再次陷入迷茫，急需一条崭新的道路来重新激发他作为艺术家的创作热情。于是贾科梅蒂开启了进一步探索，步入了超现实主义。

二、超现实主义交汇时期（1929—1935年）

上文提到贾科梅蒂在早期创作的后期陷入迷茫，这时他忽然间觉得真实已离自己远去，他意识到已无法表现自我视线所见之物，于是放弃了对景绘画与雕塑，并且认为只能凭借记忆创作自我意识中的知晓之物。不仅如此，此时的贾科梅蒂更是开始从自我的生命体验出发，在超现实主义圈子里通过梦境般的、具有强烈的记忆追溯感的一系列创作来对真正的真实进行进一步探索。

在其超现实主义时期的作品《女人与其喉咙切割》中，以抽象的语言展现了一名被残忍割断喉咙的，在生命的最后时刻吊着一口气，身体因窒息的痛苦而佝偻但四肢却极力地向外挣扎寻求希望的女性躯体形象。其躯干部分向外延伸的神秘的难以理解的尖刺状物也似乎在暗喻一种非正常死亡的邪恶意象。

之所以会在作品中产生这样的特质，可以追溯到贾科梅蒂在青少年时期多次身患疾病的生命体验中。在疾病折磨中度过的青少年时期，在其心理上留下了不可抹去的阴影，从而使他在创作中，从自身生命体验出发寻求某种救赎。他巧妙地在超现实主义外衣的包裹下，进行着在“真实”中融入深刻的自我生命体验的探索性表达。

到了超现实主义后期，贾科梅蒂认为所创作的一系列具有超现实主义色彩的抽象作品呈现出“绝对完成”状态，再次陷入迷惘之中，意识到从潜意识中寻求的真实已不再“真实”，于是想要探寻“真实之真实”的贾科梅蒂主动脱离超现实主义团体并再次开始了更进一步的探索之路。

三、对现实主义的回归时期（1935—1950年）

1935年，贾科梅蒂与巴黎超现实主义圈子决裂以后，彻底地再次回归到对模特写生的创作之中。此时的贾科梅蒂在创作中所探寻的真实在本质上与早期创作有着不同，并且由于受此时周遭环境的影响，其生命体验与创作的哲思进一步升华，为其探索真正的真实开辟了一片新天地。

（一）5年探索时期（1935—1940年）

贾科梅蒂回归现实主义创作的初期经历了大致5年的试验性创作。在此期间，贾科梅蒂试图完全抛弃以往的创作方法与视觉经验，实现个人在现实主义创作层面的解放与突破，从而更加明朗地在作品中探寻所谓的真实存在。

从1935年创作的《瑞塔头像》到1937—1938年创作的《伊莎贝尔头像》，再到1939年创作的《奥蒂莉娅半身像》可以明显看出，贾科梅蒂在处理人物的头像或半身时，渐渐从最初的比例大小较为正常、可直观明晰辨认人物面庞的人物塑像，到后面的比例大小大幅缩小、压缩，变得极度瘦削，并且人物面部形象变得模糊粗糙以至于不能明确辨析。至此，贾科梅蒂的雕塑风格已和之后在各大画廊展出并轰动艺术界的雕塑风格十分接近。

之所以贾科梅蒂在此时的雕塑风格在短期内发生这样的突变，主要是因为他在进行了大量探索与尝试而无法达到实质性突破后，有一天，看到他的模特瑞塔远远走来，忽然间觉得处于远处的渺小的人物似乎比本应处于近处而清晰的人更加真实且明朗，并且贾科梅蒂于此时开始尝试以“去经验化”的理念表现人物，他反叛性地抛弃原有的视觉经验，将自己所认知的视觉效果在作品中表现出来。

于是，贾科梅蒂新的独特创作理念形成了。在经过大量对模特写生与自我批判性思考后，他认为，雕塑与绘画不是要再现如田园诗歌般漂亮的东西，也不是要再现简单的内心情感，而是要在更为本质的层面反映他自己的真实视像，即他试图以自己看世界的方式从本质的观念而不是从实在上去反映客观世界的真实。这也体现了他作为一个能够自我思考、自我批判的个体对于既有经验的反叛、破除陈旧观念的先锋性精神以及他个人独到的艺术见解在空间中的艺术形式的外化。

（二）被定性为存在主义时期（1941—1950年）

贾科梅蒂在这个时期的种种遭遇无不刺激着他的感官与神经，贾科梅蒂的自我生命体验再次被更新：从先前作为一个个体，因受青少年时期的病痛折磨而产生的需要在超现实主义的精神自动创作中来填补的内心“空虚”感，上升到作为一个广义的“人”在一定空间中对于自身“真实存在性”的更具有哲思的感受。

反映到其创作中，贾科梅蒂在获得更深层次与宏泛的哲思的同时，延续了其1935—1940年探索时期的创作理念，并且在与无神论存在主义代表人物、哲学家让·保罗·萨特结识后，展现了与其存在主义思想的契合性与亲和性。同时，萨特撰写了《绝对追求》等文章，将贾科梅蒂对真实的探索再次推上一个高度——存在的真实。以此时贾科梅蒂在雕塑创作中所展现出的叠加感和压缩感为例。

1.叠加感

贾科梅蒂在创作雕塑时总是在塑起大致的雏形后，将这泥稿似的人物塑像通过材料的剥离与再添加反反复复来回更改，从而使雕塑的表面呈现出一种模糊不清的，甚至带有颤动感的肌理，以此来捕捉人在特定的空间和时间中的真实存在，但是这种瞬间存在的真实却又是不稳定、不确定的。

可以得知，此时贾科梅蒂所探索的真实已从先前的一种“结果性的真实”转为捕捉“过程中的真实”。这种真实，在笔者看来，又从之前的艺术家个人从本质观念上对客观世界的反映转化为另一种探索，即在动态的时空中对存在的把握。真实本身也从一个结论性的概念变为一种需要在瞬时中捕捉的抽象物。至此，贾科梅蒂想要探寻的“真实”本身也变得不再“真实”。

2.压缩感

贾科梅蒂在创作雕塑的过程中除了前面提到的来回更改，还会采用不断削细人形以致不能再纤细的手法，来表达外部空间对人物形象的极限压缩，从而营造一种距离感与孤独感。

综上所述，如果说叠加感的呈现是对真实的捕捉后发现的不稳定性，那么压缩感体现了从另一个角度强化了尝试在动态时空中把握真实的存在未果而产生的无助感。贾科梅蒂对于真实的探索再次陷入了诡谲的沼泽中。

四、后期求变（1951年以后）

贾科梅蒂在多次探索所谓的真实之真实而未果之后，产生了“真实是难以捕捉的，不可确定的”的想法。他认为，他的创作只能无限地接近真实但永远无法真切地抵达真实。于是贾科梅蒂开始在绘画上去自我安慰式地享受这一无限接近真实的过程。

以贾科梅蒂后期的绘画作品为例，在他的画面中遍布着围绕着人物本身形体或是空间形体的正在探索中的线条。这些线条相互堆积、重叠，看似毫无规律可言，但是观者却能很容易辨认出其所描绘的人或物。从而可以看出，此时的贾科梅蒂已不再热衷于探寻“真实”，而是转为去表现探索这一过程本身。他在画面中用线条反复勾勒人物与其所处的空间，刻意去强调探索的过程。

到了晚期，人物与空间的关系也被贾科梅蒂抹去，画面中的人成了他重点描绘的对象：往往人的面部着墨较多，而其所处的空间却草草几笔带过，似乎进入了另一种意义上的如诗歌般纯粹的现实主义创作。

五、结语

阿尔贝托·贾科梅蒂将自身对真实之真实的探索贯穿其作为艺术家的一生，他穷其一生对真实之真实的虔诚探索不仅是作为一名艺术家在世界艺术史的沿革上留下的一抹重彩，更是作为一个有着独立思考能力的个体生命为人类寻求并创造得以疗慰与反思的精神家园，并且进一步打破了传统造型艺术机械描摹客观对象的理念，将艺术家自身的主观体悟融于艺术创作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