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春变形记》：亚裔视角下的动画叙事建构

张 靳

在现实生活中，亚裔移民家庭的孩子面临美国社会对亚裔的刻板印象、家庭文化和价值观的双重挑战，对于自身的身份认同陷入了迷茫，因而引发了一系列严肃的社会问题。作为皮克斯首位华裔女导演，石之予始终没有忘记自己的移民身份，致力于探讨亚裔移民家庭的亲子关系和社会文化问题，建构了东西方文化交融下的多元叙事，向全世界传递中国元素和中国特色。

一、东西方文化狂欢下的多元叙事

（一）动画视觉造型呈现的中国化

《青春变形记》这部影片充满浓浓的中国气息，为了能够真实地还原一个中国式家庭，影片中的中国元素随处可见。作为在传统中式家庭中长大的石之予导演，对于传统东方元素的呈现可谓是面面俱到，细致地将中国元素融入动画的每一处细节。

在人物造型设定上，影片中女主美美的祖先新怡就是典型的中国明朝人物形象，她的设定为明朝人，穿的是明朝服装甚至还特地复原了当时女性的头饰狄髻，头面、裙袄加披风的造型也是在大量参考研究中国史料记载下设计完成。同时与之紧密相连的还有中式的“红熊猫”设定，熊猫是中国的国宝，在文化元素上它是独一无二的存在。此外，美美一家三口的人物设定也极具中国特色，妈妈是典型的中国式“虎妈”，笔挺的绿色西装下穿的是优雅端庄的中式旗袍，戴的是翡翠，晚上看的是古装宫斗剧；爸爸性格木讷，是典型的“妻管严”形象，他切菜、颠勺、放料的中式方式十分正宗；美美则是标准的华裔少女形象设定，让人觉得既可爱又真实。

在动画背景方面，影片也下足了功夫。家庭布景从门口的石狮子、匾额、对联到红灯笼；四合院里打太极和下象棋的老人，再到祠堂里供奉的祖先牌位和满桌的贡品和红蜡烛，每一帧画面如烙印般留下中式家庭的文化印记。而影片中关于传统继承方面的探讨，最具代表性的中国元素便是“宗祠”。

中国是一个有悠久文明传承的国家，宗祠文化同样是中国文化的一部分，是中国独有的文化标记。重视宗祠是对中国文化的认同，因为在中国文化中宗祠早已不仅仅是一种祭祀礼仪，而是一个家族拥有强大凝聚力的精神载体，更是家族文化得以传承的体现。宗祠的修建意味着让文化不中断以及重视自身文化，能够起到团结家族、联络族人感情的作用，进而形成一种集体情感与共同体意识。在异国他乡的海外游子将对祖国、家乡的思念之情寄托于宗祠上，他们所守护的不仅仅只是一座建筑群，更是守望着家乡，守望着远方的“根”。同时，这也是亚裔家庭的一种团结，一种向外人展示中国文化的方式。

（二）动画镜头语言表现的日式化

《青春变形记》这部影片青春明快、情绪浓烈，在整体配色上也给人一种非常足的“少女感”。影片的创作灵感来自四部日本动漫：《水果篮子》《乱马1/2》《美少女战士》和《犬夜叉》，这些动漫的共同点就是主人公在特定条件下会变身，并且前两部动漫也是与青春期有关的主题。

在人物形象方面，影片也运用了日式动漫元素，最典型的就是作为本片最大卖点的“红熊猫”，憨态可掬，毛发蓬松，它的形象设计灵感则来源于吉卜力工作室的《龙猫》。并且片中人物和红熊猫的表情呈现更加凸显了日本动画元素，比如女孩子看到喜欢的明星时露出的桃心形花痴眼，在伤心时会有水汪汪的圆眼睛，还有在震惊或恐惧时瞳孔缩成一个点等，都让人物看起来更萌、更夸张，将经典的日漫式表情用得淋漓尽致、恰到好处。

在画面镜头方面，《青春变形记》这部影片运用了大量复古美学、怀旧滤镜以及日式二维动画技巧，创造出一种全新的三维动画风格，使喜剧和视觉魔法发挥无限可能。影片中出现的朋克MV、闪亮的配饰和松糕鞋，瞬间将观众带回到他们的少年时代。此外，本部影片的色彩和渲染呈现类似粉彩的质感，营造了一种粉色、紫色、黄色、绿色和蓝色的粉彩氛围，这些充满活力、梦幻的、天真的粉彩为美美的人格和她的世界奠定了基调，而这些色调的最大灵感来源就是日本二维动画《美少女战士》。

另外，影片中还出现了对日式动画魅力的致敬，主要体现在女主美美的一个幻想场景中，美美站在她最喜欢的男子乐队成员正上方的山顶，身边被闪闪发光的棉花糖色蒸汽云朵、明亮的光线和七彩的星星所包围，巧妙地将日本二次元画风融入皮克斯的三维动画中，让观众们看到了皮克斯前所未有的美术风格。

（三）动画主题内核蕴含的美式化

虽然《青春变形记》中蕴含了大量的中国元素和日本动漫元素，但是从故事情节和核心价值来看，归根结底它还是一部地地道道的美式动画。整部影片在动画视觉语言上依然沿袭了皮克斯的经典风格，擅用画面讲故事，人物表现富有张力、辨识度高，并且每一个人物形象都个性鲜明，因此更像是一部套着华人文化的美式青春动画电影。

“Pixar 动画工作室的作品，最明显的风格就是充满原创精神，洋溢着温暖人心的力量，同时还夹杂着离经叛道的幽默。”在故事情节的设定上，影片与皮克斯以往作品也有诸多相通之处。片中的女主美美是一个普通的女孩形象，所表现的是人类最平凡普通的情感，其他角色也较为贴近真实生活，有白人，也有黑人，没有刻意的丑化、美化和夸张，一切表现得都是那么自然，这点也是对迪士尼一脉相承的“公主”系列的反思与做出的改变。影片打破了迪士尼以往的以特定的身份、特定的标准来突出女性的外貌美，做到了对不同性别、不同种族的平等对待。

在主题表现上，影片继承了老式迪士尼的精神文化内核：一套反抗权威、追求自我解放与争取自由的美国个人英雄主义。本部影片的定位就是东西方文化的融合，所以在影片中除了能看到很多中国传统文化元素以外，还能够很自然地感受到影片中的那种美国人特有的奔放。特别是影片中的“红熊猫”象征着勇敢做自己，大胆爱，拥抱自己的青春，片尾美美选择与“红熊猫”并存，让故事的结局走向大圆满、大和解，具有非常浓重的个人主义精神内核。最后的大和解，不仅是美美和妈妈的和解、妈妈和姥姥的和解，也是美美和自己的和解、李氏家族和家族宿命的一次和解。整部影片的基调温暖而真诚，符合好莱坞一贯的叙事逻辑。

二、青春隐喻下的成长叙事突破

（一）实现青春成长中的文化身份认同

《青春变形记》这部影片的特别之处在于：一是塑造了一个充满活力，足够传统但又兼具反叛精神的亚裔女孩形象；二是完成了青春期变身“红熊猫”的自我身份认同，这也是本片最大的创新所在。不同于以往影片对于青春期成长阵痛的直接或间接表达，“变身红熊猫”的设定缓解了女孩在青春期所遭遇的身体变化时的羞耻与尴尬，而以一种软萌的外在形式代偿了埋藏在女性身体上的困扰，跳出了传统成长叙事的框架。

影片中“红熊猫”的青春隐喻不仅仅是青春期女性外在的身体变化，还是女性在青春期经历成长、叛逆与坚持的具象化表达，并以此为核心展开了一系列矛盾：包括家庭代际关系矛盾，主要是母女关系；个人的内部矛盾，即自洽与他洽的转变等，实现了青春期中美美的文化身份认同。因而，变身“红熊猫”便成为全片最核心的高概念，至少包含了三层隐喻。

一是最直接、最浅显的寓意，即女孩到女人的身体变化和身份确立：以“变红”这一设定暗示女性初潮的到来，同时伴随着青春期少女所具有的性意识萌动等。

二是指青春期难以压制的情绪，既包括那些敏感易怒暴躁的非理性一面，如愤怒、对母亲的不满，对道德的反抗，也暗示着内心被隐藏、压抑、驯化的自我意识的觉醒，这里不单单指青春期的少女，而是代表更普遍的女性特质和女性意识。

三是隐藏在深处的对于中华文化的认同。无论是“变红”还是“熊猫”的设定，它都是中国的象征，其中也不乏对祖宗崇拜、中华孝道和家国情怀的表现。祖先崇拜最具象地表现为李氏祠堂和美美家世代供奉的祖先新怡，而孝文化最集中地体现在美美身上，如美美品学兼优，家庭观念强，乖巧听话，是个听妈妈话的好孩子。家国情怀则隐藏在李氏家族与“红熊猫”的历史渊源中，“红熊猫”的血脉传承归根结底来自留守女性的家国情怀。

（二）重构二元对立的传统成长范式

基于饱满的人物塑造，《青春变形记》突破了传统好莱坞动画中家庭与个人、传统与现代二元对立的成长叙事，折射出东方家庭观念的独特之处。影片中美美深知个人追求和家庭利益同等重要，而这两者关系的平衡建立在爱的基础之上。所以当美美发现坚持自我与家庭期待相悖时，她没有做出非此即彼的选择。为了维系两者平衡，她多次努力争取母亲的理解，为了不伤害母亲的感情甚至与朋友疏离。

当母亲为了控制美美而变成更大、更强力的怪兽时，观众可能一度认为影片就此走向个体追求自由的内驱力和传统宗族家长制文化的束缚之间的二元对抗。但是，创作者显然有更深刻的思考和更具包容性的视角。影片中当美美第一次为了坚持自我选择站在母亲乃至整个家族的对立面，母亲长期以来被压抑的自我也被瞬间激发——变身成为一只如哥斯拉般的巨型“红熊猫”。母女俩的灾难性矛盾冲突在音乐会现场被推向高潮，但是随着母亲的倒下，家族中的每个人都为母亲担忧，没有一句对美美的苛责，而是在偶像歌喉与古老祈福的交汇下，召唤出洪荒之力帮助母亲渡过危机，充分体现了中国式家庭中亲人之间的团结与共情。影片最后母女俩在竹林中的和解，映射出年轻一代拥抱传统，遵循自己的内心。在东西方双重文化下长大或许不会改变华裔移民孩子对传统观念的继承，但两种文化注定会在美美这一代人身上寻找到弥合的交点。美美的另类转向恰恰说明，打破传统没有那么可怕，更不意味着要与传统对立，因为真正需要释放的“自我”本就根植于家族历史之中，潜藏在人性深处。

（三）营造强势的女性主义叙事

《青春变形记》在为我们讲述青春成长故事的同时，也透露出一种更为宏大的性别主义期盼。影片落脚于一个男主内女主外的华人家族，片中绝大部分篇幅都被女性角色所占据，男性角色仿佛无足轻重，并且整个女性家族在家庭中拥有绝对的话语权，从出现问题到解决问题几乎都是在女性的主导下完成，营造出强势的女性主义叙事视角。

影片中除了表现女性个体自我意识的崛起和女性主义伟大力量以外，还生动刻画了女性之间“girl helps girl”的纯真友谊。影片中也进行了多处描绘，比如美美在向父母证明自己可以很好地掌控身体里的“红熊猫”时，当时她的脑海中浮现出来的都是与三个好姐妹在一起的温馨画面，三个姐妹的鼓励让美美能够平心静气，自如地控制自己的变身。另外，还有一处典型的例子就是美美联合三姐妹第一次反抗母亲的意愿，四个女孩为了她们的共同理想去看演唱会，通过美美变身“红熊猫”齐心合力努力赚钱的桥段，让我们在捧腹大笑的同时也深深地感受到四个女孩之间的真挚友谊。虽然中间也有过小误会，但是姐妹之间没有隔夜仇，一笑泯恩仇才是真姐妹的奥义，让整部影片从细节处折射出女性主义的气息。

三、结语

青春期是每个人人生道路上不可避免的课题之一，也是每个育子家庭的阵痛期。《青春变形记》运用奇幻元素将东西文化碰撞中的女性青春期叛逆、代际矛盾、自我成长等多种主题相融合，引导观众跟随角色的成长而得到情感上的共鸣和价值上的认同，满足了观众内心最柔软的期待与守候。影片已不局限于对中国元素的广泛使用，而是拥有在全球化语境下讲述华人故事的野心，取得了世界性的传播效应。皮克斯的这种国际化叙事对中国动画电影发展具有重要的参考价值，中国动画也应该在保持民族性的基础上，通过融合本国和他国文化形成文化的普世性，同时恰当注入现代元素，打造全球化语境下的中国动画品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