瞿本、周本《文苑英华》与宋刻本关系考论
2022-03-04何水英
何水英
(贵州中医药大学 基础医学院,贵州 贵阳 550025)
《文苑英华》在宋初编纂完成后,以写本传世,直到宋嘉泰元年至四年周必大王思恭临江军刻本①有关宋版《文苑英华》的表述,通常表述为“宋嘉泰周必大刻本《文苑英华》”或“宋嘉泰元年至四年周必大刻本《文苑英华》”,李致忠先生考证认为应表述为“宋嘉泰元年至四年周必大王思恭临江军刻本”。见李致忠:《<文苑英华>史话》,北京:国家图书馆出版社,2014年,第85页。本文采用此表述。(以下简称宋刻本)出现,《文苑英华》才有了宋代第一部《文苑英华》刻本。宋代《文苑英华》写本早已散佚,宋刻本遂成后世《文苑英华》各版本的祖本。宋刻本出现后,至明朝嘉靖时期三百六十余年的时间里无刊本出现。宋刻本《文苑英华》本来刊行数量有限,又长期束之秘阁,非掌管秘阁书籍者难得一见。②现存宋刻本《文苑英华》仅存15册150卷,国家图书馆藏13册130卷,271至281卷1册藏台湾中研院史语所傅斯年图书馆,201至211卷1册1995年在香港嘉德秋季拍卖会上被马来西亚人购得,现不知所踪,香港中文大学曾影印此册。此段时间流传的《文苑英华》主要是以宋刻本《文苑英华》为源的抄本。今尚存的《文苑英华》抄本中保存较全的有陆氏皕宋楼藏本(今藏日本静嘉堂文库,以下简称陆本)、瞿氏铁琴铜剑楼藏本(今藏国家图书馆,以下简称瞿本)、周叔弢所藏明抄本(今藏国家图书馆,以下简称周本)以及中国科学图书馆所藏明抄本。《文苑英华》第二次刊行直至明代隆庆元年才出现,此年胡维新、戚继光以某一明抄本为依据在福州重新刊刻《文苑英华》。在隆庆元年胡维新戚继光福州刻本③有关《文苑英华》第二次刊行版本的表述,通常表述为“明隆庆元年胡维新、戚继光福建刻本《文苑英华》”或“明隆庆元年胡维新戚继光刻本”,李致忠先生认为应表述为“隆庆元年胡维新戚继光福州刻本” 较为妥帖。见李致忠:《<文苑英华>史话》,北京:国家图书馆出版社,2014年,第109-1108页。本文采用此表述。的基础上,《文苑英华》又有递修本、校勘本和抄本出现,以傅增湘校本《文苑英华》用力最深。当代《文苑英华》影印本有三种:一是中华书局1966年明刊配宋版影印本《文苑英华》,二是台湾华联出版影印隆庆元年《文苑英华》刻本,三是香港中文大学影印201-210卷宋版《文苑英华》。三者中最通行的为中华书局影印本。《文苑英华》版本流传中有三个关键的节点,一是宋刻本《文苑英华》的出现,二是明抄本《文苑英华》的流传,三是明隆庆元年刻本《文苑英华》的刊行。宋刻本《文苑英华》是传世各版本《文苑英华》的祖本,而流传最广的是以明抄本《文苑英华》为底本的隆庆元年刻本《文苑英华》,可以说抄本《文苑英华》在《文苑英华》宋明两种刊本之间起到了桥梁作用。那么,周本、瞿本《文苑英华》与宋刻本《文苑英华》之间的关系如何?哪一种明抄本更接近宋刻本?目前《文苑英华》版本研究成果相对较少,这些问题的探讨有助于厘清《文苑英华》各版本的差异,帮助人们更好地了解《文苑英华》的文献流传特点,有利于《文苑英华》研究的深入。
一、孰为最近原貌者?——周本、瞿本《文苑英华》的版本评价
在文献传递中,由于传播者对原本有意无意的改动,后世所见的文献往往难复旧观,故而后世所传的文献版本与原本的接近程度也成为衡量该文献版本价值的一个重要因素。在《文苑英华》的版本价值评价上,以傅增湘和李致忠两位学者的评价最具代表性。
傅增湘先生校勘《文苑英华》时,四处搜集《文苑英华》各版本,其中就有周叔弢所藏明抄本《文苑英华》。傅增湘先生对周本《文苑英华》评价很高,云:“其行格与宋刊本无异,……至所储诸本,较其优良,宜推周本为甲,以其行格画一,渊源当出于宋刊;缮写精严,校字亦至为审慎。”①傅增湘:《藏园群书题记》,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年,第896-897页。傅增湘认为周本出于宋刊,缮写质量高。李致忠先生在《<文苑英华>史话》一书中对《文苑英华》版本介绍较为详细,该书第五章“《文苑英华》的几部重要明抄本”介绍了“所谓影宋抄本的《文苑英华》”“皕宋楼所藏旧抄本《文苑英华》”“铁琴铜剑楼所藏旧抄本《文苑英华》”“天津周叔弢所藏明抄本《文苑英华》”“国家科学图书馆所藏明抄本《文苑英华》”“北京大学图书馆所藏《蓬海珠丛》”这六种明抄本,并指出了各自的版本价值。李致忠先生认为已东渡日本的皕宋楼所藏旧抄本《文苑英华》(陆本)“很可能直接来自宋本,或者说是比较忠实地反映了宋刊本《文苑英华》的基本情况”②李致忠:《<文苑英华>史话》,北京:国家图书馆出版社,2014年,第112页,第115页。;铁琴铜剑楼所藏旧抄本《文苑英华》“大概是目前国内收藏中最接近宋本的一部”③李致忠:《<文苑英华>史话》,北京:国家图书馆出版社,2014年,第112页,第115页。,称其价值不亚于陆本《文苑英华》。从李致忠先生的阐述来看,其所言“宋本”即“宋刻本”。由此可见在国内所藏的《文苑英华》诸版本中,傅增湘先生首推周本为最接近宋刻本者,而李致忠先生则以瞿本为最近宋刻本者。
那么瞿本、周本《文苑英华》究竟谁最接近宋刻本?下文我们通过《文苑英华》版本比勘进一步分析这一问题。
二、周本《文苑英华》为国内收藏中最接近宋刻本者
将瞿本、周本《文苑英华》与宋刻本比勘,可以发现瞿本《文苑英华》款式与宋刻本不符,缮写内容所存异处更多。相比较而言,周本《文苑英华》比瞿本更接近宋刻本。
(一)瞿本《文苑英华》款式异于宋刻本
国家图书馆馆藏瞿本《文苑英华》存996卷,每半页12行24字。而宋刻本《文苑英华》每半页13行22字,间有21字或23字者。很显然,此旧抄本行款字数与宋刻本《文苑英华》不同。国图所藏周本《文苑英华》存920卷,钤有周叔弢、傅增湘、傅忠谟的藏书印,还有傅增湘校勘手迹,当为周叔弢所藏,后来相让于傅增湘的明抄本《文苑英华》。傅增湘先生称周本行款与宋刊本无异。将其与宋刻本《文苑英华》残卷比较,的确如此。
瞿本《文苑英华》除行格与宋刻本不同之外,其卷末还缺张时举照会。现存明抄本《文苑英华》中卷末有张时举照会的有三种:陆本、周本及国家科学图书馆所藏明抄本。《皕宋楼藏书志》卷一百一十二著录旧抄本《文苑英华》一千卷,其叙录提及张时举照会,云:“吉州致政周少傅府昨于嘉泰元年春,选委成忠郎新差充筠州临江军巡辖马递铺权本府使臣王思恭,专一手抄《文苑英华》并校正重复,提督雕匠,今已成书,计一千卷。其纸札工墨等费,并系本州印匠承揽,本府并无干预,今声说照会。四年八月一日,权干办府张时举具。”①陆心源:《皕宋楼藏书志》,《宋元明清书目题跋丛刊》第8册,北京:中华书局,1990年,第1270页下栏。周本《文苑英华》卷末的张时举照会比《皕宋楼藏书志》所录多一个字,《皕宋楼藏书志》云“元年春”,周本作“元年春月”,其余同。国家科学图书馆所藏明抄本卷末照会与《皕宋楼藏书志》所录有个别字有所出入,《皕宋楼藏书志》所录“致政”“成忠郎”字样,其分别为“致仕政”“成中郎”,其余同。陆本《文苑英华》现藏于日本,因条件有限无缘能见。国家科学图书馆所藏明抄本10行二十四五字,周本行格与宋刻本同,两者相比,周本更近宋刊本。综合《皕宋楼藏书志•文苑英华叙录》及上述两种卷末有照会的明抄本《文苑英华》来看,宋刊本《文苑英华》卷末当有张时举照会。而现存瞿本《文苑英华》卷末无张时举照会,《铁琴铜剑楼藏书目录》“《文苑英华》叙录”也没提及此照会,当是瞿本本无此照会。此照会有百余字,且置于卷末,位置显目,瞿本漏抄可能性很小,最有可能此抄本所用的底本此照会已缺。
(二)瞿本《文苑英华》缮写质量不及周本
与宋刻本相比较,现存瞿本《文苑英华》出现的异文较多,如其第一卷卷末为“邓仕郎胡轲、乡贡进士彭叔夏校正”②李昉:《文苑英华》卷一,瞿氏铁琴铜剑楼所藏明钞本,第8页a。,此句“邓”“轲”两字有误,“邓”当为“登”,“轲”当为“柯”。整体而言,瞿本缮写质量不及周本。
因篇幅所限,以下仅以《文苑英华》201、202卷、卷667于志宁《谏太子承乾引突厥哥达友入宫书》、姚珽《上节愍太子书四首》及卷673王勃《上绛州上官司马书》为例,将瞿本、周本与宋刻本《文苑英华》对比,亦可了解瞿本、周本二者的缮写差异。
与宋刻本《文苑英华》比勘,瞿本、周本《文苑英华》主要存在脱字、脱句、衍文、脱叶、异字或讹字、倒文、删补墨钉等问题。脱字者如宋刻本《文苑英华》卷201罗隐《巫山高》“岚光雷隐隐”③李昉:《文苑英华》卷二○一,香港中文大学影印宋刊本,1974年,第7页b,第5页b,第9页b,第4页a。句,瞿本脱“”字;同卷张循之《巫山高》“合沓一作沓沓奇状新”④李昉:《文苑英华》卷二○一,香港中文大学影印宋刊本,1974年,第7页b,第5页b,第9页b,第4页a。句,周本脱“新”字。脱句者如宋刻本《文苑英华》卷201王勃《巫山高》“青楼明日一作清风明月遥相思。遥相思,草徒绿,为听双飞凤皇曲”⑤李昉:《文苑英华》卷二○一,香港中文大学影印宋刊本,1974年,第7页b,第5页b,第9页b,第4页a。句,瞿本脱“遥相思。遥相思,草徒绿,为听双飞凤皇曲”句。衍文者如宋刻本《文苑英华》卷202梁昭明太子《有所思》“雨泪忽成行”⑥李昉:《文苑英华》卷二○二,香港中文大学影印宋刊本,1974年,第28页a,第37页a,第32页a。句,周本于“忽”字后衍“春花”二字;宋刻本《文苑英华》卷202权德舆《古别离》“则知交踈分”⑦李昉:《文苑英华》卷二○二,香港中文大学影印宋刊本,1974年,第28页a,第37页a,第32页a。句,瞿本于“分”字后衍“别”字。脱叶者如瞿本、周本《文苑英华》卷667“人有前篇《唐书》”句后脱二叶。此二叶内容包括于志宁《谏太子引达支哥入宫书》“人有前篇《唐书》”后的全部内容,即“并作恐致怨嗟”至结尾“惟殿下详择之”。此篇后原有姚珽《上节愍太子书》四首,姚氏此文的前三首及第四首“愿崇儒敬业”句之前的内容在失脱的二叶中。瞿本、周本将姚氏此文其四“愿崇儒敬业”至“俯矜狂瞽”句误连于《谏太子引达支哥入宫书》一文的“人有前篇《唐书》”句后,误为于氏文章内容。异字或讹字者如宋刻本《文苑英华》卷201乔知之《巫山高》“参差㸦隐见”⑧李昉:《文苑英华》卷二○一,香港中文大学影印宋刊本,1974年,第7页b,第5页b,第9页b,第4页a。句,瞿本、周本均将“㸦”作“牙”。倒文者如宋刻本《文苑英华》卷202刘云《有所思》“登楼望君处”⑨李昉:《文苑英华》卷二○二,香港中文大学影印宋刊本,1974年,第28页a,第37页a,第32页a。句,瞿本将“登楼望君”倒为“登望楼君”。删补墨钉者如宋刻本《文苑英华》卷673王勃《上绛州上官司马书》“■盖生■藉甚”⑩李昉:《文苑英华》卷673,中华再造善本,北京:北京图书馆出版社,2006年,第11册,第28页b。句,瞿本删墨钉,作“盖生藉甚”,周本补墨钉,作“冠盖生其藉甚”。就上述卷目而言,瞿本《文苑英华》有100处与宋刻本不同,其中脱字13处,脱句1处,衍文7处,脱叶1处,异字或讹字70处,倒文5处,删除墨钉者3处。周本《文苑英华》有35处与宋刻本异,其中脱字17处,衍文5处,脱叶1处,异字或讹字9处,填补墨钉者3处。两者相比,瞿本《文苑英华》异于宋刻本之处的数量是周本的2.85倍,瞿本异字或讹字尤多。异字或讹字的产生或因抄录者粗心或因辨识文字能力所限引起,而如宋刻本《文苑英华》卷202王僧孺《有所思》“朝光照辟邪一作昔耶,瓦松也”①李昉:《文苑英华》卷二○二,香港中文大学影印宋刊本,1974年,第28页a,第38页a。句中的“瓦松”,瞿本作“老松”。“瓦松”为墙垣苔类植物,与“老松”类别截然不同。瞿本抄录者大概不知“瓦松”非“松”。又如同卷李白《远别离》中“尧舜当之亦禅禹”、“尧幽囚,舜野死”②李昉:《文苑英华》卷二○二,香港中文大学影印宋刊本,1974年,第28页a,第38页a。两句中的“舜”字,瞿本均作“爱”字,抄录者不知“尧舜”,这大概是抄录者抄录时辨不清此字,又并未结合文意理解,臆断而成。再如宋刻本卷201阎复本《巫山高》有两处墨钉:“君不见■山磕匝翠屏开”“▋盈盈仙骨飞”③李昉:《文苑英华》卷二○一,香港中文大学影印宋刊本,1974年,第4页a。,瞿本连抄不空,抄录为“君不见山磕匝翠屏开”“盈盈仙骨飞”。此诗去除“巫山高”三字,其余均为七言,瞿本连抄不空,造成句式错误。这说明抄录者未仔细甄辨,或不知此诗句式。这些都反映出抄录者的学识水平不高。而周本《文苑英华》对宋刻本所载阎复本《巫山高》墨钉处采取填补文字的处理方式,抄录为“君不见巫山磕匝翠屏开”“仙女盈盈仙骨飞”,增补后诗歌句式完整,句意连贯。隆庆元年刻本《文苑英华》、曹学佺《石仓历代诗选》、彭定求《全唐诗》收录此诗均选用了此增补版。很显然,周本校勘水平高于瞿本。
综上,周本《文苑英华》无论是款式还是缮写质量上都比瞿本《文苑英华》更胜一筹,也可以说周本《文苑英华》比瞿本更接近宋刻本。
三、《铁琴铜剑楼藏书目录》“依宋本传录,款式尚仍其旧”说之“宋本”分析
《铁琴铜剑楼藏书目录》“《文苑英华》旧抄本”叙录云“此本为明初人依宋本传录,款式尚仍其旧”④瞿镛:《铁琴铜剑楼藏书目录》,《宋元明清书目题跋丛刊》第10册,北京:中华书局,1990年,第357页上栏。,称瞿本《文苑英华》出于宋本。而前文已阐述瞿本《文苑英华》与宋刻本行款并不相同,缮写质量也不如周本,周本比瞿本更接近宋刻本。那么如何理解《铁琴铜剑楼藏书目录》所云的“此本为明初人依宋本传录,款式尚仍其旧”?
《铁琴铜剑楼藏书目录》在瞿镛完成之后,其后人瞿秉渊、瞿秉清、瞿启甲、瞿启文、瞿启科、瞿凤起,以及季锡畴、叶昌炽、管礼耕、王松蔚等精于版本目录学的学者先后对此《目录》进行了增补修订。《铁琴铜剑楼藏书目录》凝聚了瞿氏三代人的心血,也获得了较高的认可度。北京大学图书馆姚伯岳先生认为“清末四大藏书家编撰的藏书志,学术价值当以《铁琴铜剑楼藏书目录》为最高”⑤姚伯岳:《<铁琴铜剑楼藏书目录>初探》,《常熟理工学院学报》2008年第9期。。李致忠先生在评论瞿本《文苑英华》版本价值时,其依据正是《铁琴铜剑楼藏书目录》所云“此本为明初人依宋本传录,款式尚仍其旧”语,其称:“这话十分重要,其一是说此抄本乃明初人传抄,其二是说明初人传抄的底本是宋本,意谓此本乃由宋本所从出,这就不亚于皕宋楼当年卖给日本人的那一部了。”⑥李致忠:《<文苑英华>史话》,北京:国家图书馆出版社,2014年,第113页。有诸多校勘大家参与编写校订的《铁琴铜剑楼藏书目录》对瞿本《文苑英华》做出“为明初人依宋本传录,款式尚仍其旧”的结论应该是有根据的。但从前面的版本比勘来看,瞿本《文苑英华》与宋刻本行格并不相同,显然《铁琴铜剑楼藏书目录》所云瞿本《文苑英华》款式依宋本的“宋本”并非宋刻本。《铁琴铜剑楼藏书目录》所载除了此《文苑英华》旧抄本外,无其它版本的《文苑英华》记录。历代修订《铁琴铜剑楼藏书目录》的学者能否见到宋刻本《文苑英华》不得而知,不过瞿凤起先生在1986-1987年校订《铁琴铜剑楼藏书目录》时应该能见到宋刻本《文苑英华》残本。瞿氏铁琴铜剑楼的藏书在建国之后便捐献给北京图书馆,其中包括了瞿本《文苑英华》。现存宋刻本《文苑英华》残卷中的一百三十卷在上个世纪五十年代也已被北京图书馆藏收藏。作为一位精通古籍的版本目录学家,瞿凤起先生在校订《铁琴铜剑楼藏书目录》“《文苑英华》叙录”时,不太可能仅熟悉瞿本《文苑英华》的版本情况,而忽略同一图书馆所藏的宋刻本《文苑英华》。瞿本《文苑英华》与宋刻本行格差异明显,瞿凤起先生认可《铁琴铜剑楼藏书目录》中所云瞿本《文苑英华》“依宋本传录”,此处“宋本”就不应是“宋刻本”。
此外,《文苑英华》卷667,瞿本、周本《文苑英华》都有脱叶,且脱叶内容相同。在周本所录的《谏太子承乾引突厥哥达友入宫书》一文中,“人有前篇《唐书》”与“愿崇儒敬业”虽相连,但前者置于上一页末尾,后者置于下一页前端。周本与宋刻本行款相同,若从宋刻本中取出周本所失脱页内容,置于周本中,两者行款页数也吻合。这也说明周本《文苑英华》很有可能原有此二叶,只是在传播过程中不慎脱落了。但是瞿本所录此文中,“人有前篇《唐书》”与“愿崇儒敬业”置于同页同行,连贯而下。若瞿本所用底本为宋刻本,除非是瞿本抄录者在抄录时漏两页,才会出现这种情况,这种概率是极低的。瞿本这种情况的出现,最有可能是因为其所用底本已经缺失了这两页内容。由此我们可以推测,《铁琴铜剑楼藏书目录》所云“宋本”当另有所指。
《皕宋楼藏书目录》《爱日精庐藏书志》《铁琴铜剑楼藏书目录》都对《文苑英华》旧抄本有介绍,但是前两者无“此本乃明初人依宋本传录,款式尚仍其旧”之言,我们可以理解为此句是瞿镛对瞿本《文苑英华》版本的判断结论。瞿镛在撰写《目录》时距离明初已有三四百年之久,他又是如何判断瞿本《文苑英华》为“明初人依宋本传录,款式尚仍其旧”的?
一种可能是瞿镛见过与瞿本款式相同的宋本,这个“宋本”既然不是宋刻本,那就只可能是宋钞本。宋钞本的出现是有可能的。《皕宋楼藏书目录》《爱日精庐藏书志》以及周本《文苑英华》卷末所载的照会就记载了周必大于嘉泰元年春委托王思恭一人手抄《文苑英华》一事。南宋高似孙《<文苑英华纂要>序》不仅记载了周必大于孝宗淳熙四年至八年校勘《文苑英华》使用过自己所藏的《文苑英华》写本之事,还提及了嘉泰元年的校勘之事,其云:“后以本传之庐陵,手书寄来,急读一遍,因取其可必用者,仅为帙四。”①高似孙:《文苑英华纂要》卷首,北京:北京图书馆出版社,2004年影印宋刻元修本,第3页b -第4页a。也就是说周必大在宋嘉泰年间校理《文苑英华》时,还将《文苑英华》抄本寄给高似孙。此抄本有可能就是王思恭手抄本。因南宋嘉泰年间雕印《文苑英华》是采取工匠出资承包的形式,李致忠先生在《文苑英华史话》第四章“《文苑英华》的刊行”对这种付梓形式进行详细阐述,此不赘述。这种付梓出版经营的形式意味着承包方要靠销售书籍获取利润,这也意味着会有宋刻本《文苑英华》流向民间。宋刻本《文苑英华》流传于民间,但数量有限,这也让宋钞本的出现具有可能性。所以《文苑英华》自南宋嘉泰四年刊行之后,至明代庆隆元年《文苑英华》刊本出现的336年的时间里,流传于世的《文苑英华》除了明抄本之外,宋抄本也是很有可能存在的。
还有一种可能是瞿镛根据瞿本《文苑英华》本身特点所作的判断。瞿本《文苑英华》共101册,其中第 10、11、20、21、23、24、27、30、36-38、47、48、66、68、69、71、73、89 册这 19 册的封面均题为“影宋钞本《文苑英华》”。若此为抄录者所写,也就是说瞿本抄录者是以“影抄”方式来抄录《文苑英华》的。傅增湘先生认为周本《文苑英华》也是影宋抄本,他在《<文苑英华>校记》中列出的校勘所据版本中有“景宋钞本”一种,将其与周本《文苑英华》对照可知此“景宋钞本”即为周本,可见傅增湘视此抄本为影宋抄本。由此可知李国庆《弢翁藏书年谱》“民国二十七年二月”条载:“是月,用所藏明影宋钞本《文苑英华》,与傅增湘所藏清顾广圻校宋本《嘉祐集》相易。”②李国庆:《弢翁藏书年谱》,合肥:黄山书社,2000年,第98页。其中所言“明影宋钞本《文苑英华》”是有依据的。目前学界对影抄本的界定标准并不统一,如程千帆、徐有富认为“将纸蒙在刻本上,照式摹写,不差分毫,这样的抄本称为影抄本。以宋刻本为底本的影抄本则称为影宋抄本。”③程千帆、徐有富:《校雠广义》(版本编),济南:齐鲁书社,1991年,第411页。强调抄本与原本的完全一致性,并将底本限制在刻本上。《汉文古籍特藏藏品定级第一部分:古籍》认为影抄本是“依据某一底本覆纸影摹其图文及版式而成的古籍传本,又称影写本”④《中华人民共和国国家标准•汉文古籍特藏藏品定级第一部分:古籍》(GB/T 31076.1-2014),2014年12月22日,http://www.gb688.cn/bzgk/gb/newGbInfo?hcno=4E421E09716F0D6A6F9B9664AACC86BD。,也强调与底本的一致性,但并不将底本限于刻本。但从前人的目录著录及藏书介绍来看,清人对“影抄本”的界定并非严格到与原本不差分毫,不过至少要与原本行格相同,内容力求接近原本原貌。如陆心源《皕宋楼书志》著录的影写元刊本《国朝名臣事略》与元刊本行款虽相同,但字迹不同。周本《文苑英华》在字形、文字内容上都与宋刻本有出入,也被冠以“影钞宋本”之名。傅增湘云周本《文苑英华》“其行格与宋刊本无异”“以其行格画一,渊源当出于宋刊”,这当是将周本视为影宋钞本的标准之一。瞿镛有可能也以此标准来分析瞿本《文苑英华》。在未能见其底本的情况下,瞿本《文苑英华》这19册封面所题的“景宋钞本《文苑英华》”字样就会成为瞿镛做出瞿本“依宋本传录,款式尚仍其旧”结论的重要依据。而若此结论成立,瞿本的影钞底本有可能就是某一部与宋刻本行款有所差异的宋抄本。
四、小结
瞿本、周本《文苑英华》是国内所存重要的两种《文苑英华》明抄本。傅增湘先生高度评价周本《文苑英华》的价值,也对铁琴铜剑楼藏书大加赞赏,称:“吾国近百年来藏书大家,以‘南瞿北杨’并称雄于海内,以其收罗宏富、古书授受源流咸有端绪。若陆氏之皕宋楼、丁氏之八千卷楼,乃新造之邦,殊未足相提而并论也。”①傅增湘:《藏园群书题记》,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年,第1090页。铁琴铜剑楼不仅藏书丰赡,而且藏书的来龙去脉清晰。他亦去过铁琴铜剑楼访书,其致瞿启甲信函云:“秋间放棹珂乡,饱阅琅嬛秘籍,书缘眼福,冠绝平生。又复饫领盛宴,感谢何以。”②冯远:《尺素情怀—清华学人手札展》,北京:清华大学出版社,2016年,第20页。傅增湘先生当知铁琴铜剑楼藏有《文苑英华》旧抄本,但在校勘《文苑英华》时并未利用到瞿本。这有可能是傅增湘未曾借到该书,也有可能瞿本与宋刻本款式不同,校勘不算精良,未能成为其理想的校本。瞿本、周本《文苑英华》都是钤印本,均藏于国家图书馆,虽然周本质量更胜瞿本一筹,但瞿本《文苑英华》有《铁琴铜剑楼藏书目录》所作叙录,又有今之学者对其钤印特征、馆藏信息的介绍及价值的肯定,而周本《文苑英华》既无目录叙录,也无今人对其钤印、馆藏信息的介绍。从传播接受角度而言,人们更容易关注瞿本忽略周本,③国家图书馆所藏铁琴铜剑楼所藏旧抄本《文苑英华》,索书号:06659。每半页12行24字,黑格,白口,四周双边;卷首有周必大记纂修事始并序,钤“曾在李松雲处”“写石经室”“朱十彝尊”“锡鬯”“沧苇”“蓉镜”“小琅嬛清閟张氏收藏”“铁琴铜剑楼”等印。每卷後有“登仕郎胡柯、乡贡进士彭叔夏校正”一条,卷末有“成忠郎、新差充筠州临江巡辖马递铺王思恭点对兼督工”一条,钤“铁琴铜剑楼”“北京图书馆藏”印。国图另有一部有明抄本《文苑英华》,索书号02146,共940卷95册。该本目录卷钤周叔弢藏书印“周暹”,傅增湘藏书印“藏园”,卷首有周必大记纂修事始末并序,钤“傅增湘”“江安傅沅叔收藏善本”“长春室主”印;卷一钤“双鉴楼”“沅叔审定”“忠谟继鑑”“周暹”等印。每卷后有“登仕郎胡柯、乡贡进士彭叔夏校正”一条,卷末有“成忠郎、新差充筠州临江巡辖马递铺王思恭点对兼督工”一条,“乙卯七月十九日校阅讫。江安傅增湘识,时年六十八岁”一条及张时举照会。钤“傅增湘”“耽书是宿缘”“校书亦已勤”“江安傅氏藏园鉴定书籍之记”印。此旧抄本既有周叔弢的藏书印又有傅增湘及其子傅忠谟的藏书印,还有傅增湘校勘手迹,当为周叔弢所藏后相让于傅增湘的明抄本《文苑英华》。不过中国国家图书馆所藏索书号02146的明抄本《文苑英华》为两种明抄本搭配而成,两种明抄本行格不同,其中行格13行22字,白口,蓝口,四周双边的明抄本存920卷,即周本《文苑英华》。卷141-150、531-540这20卷为另一明抄本,行格10行22字。李致忠先生在《<文苑英华>史话》中介绍了瞿本《文苑英华》的钤印特征及藏处,并认为此本最接近宋刻本,遗憾傅增湘校勘《文苑英华》时未用到这一本子;却未提及周本《文苑英华》的钤印内容及藏处。(参见李致忠:《<文苑英华>史话》,北京:国家图书馆出版社,2014年,第115-117页)其原因不得而知,但由此亦可见李致忠先生对瞿本《文苑英华》的重视。故而有必要对这两种《文苑英华》明抄本进行版本价值衡定。
从文学史权力角度而言,瞿本、周本《文苑英华》在文献传递的过程中都运用了文学权力。与原刊本差距越大,就意味着抄本在文献整理过程中使用的文学史权力越大。这种文学史权力的使用主要是在抄录者错抄、漏抄原本行为中产生,属于抄录者无意识行为,但是它同样影响到了文学史的书写。随着岁月流逝,大量文献散佚,《文苑英华》这部本以选文章精华为目的的选本被越来越多的人从文献角度去挖掘其价值,如《四库全书总目提要》称“则考唐文者惟赖此书之存,实为著作之渊海”①永瑢:《四库全书总目》,北京:中华书局,1965年,第1892页。。《文苑英华》抄本是对宋刻本的承接,毫无疑问有文献传承之功。又因原刻本的散逸,再加上作为《文苑英华》重要的材料来源之一的文集绝大多数已不复存在,《文苑英华》抄本的文献价值就越来越重要,成为最接近宋刻本的一种。从瞿本、周本《文苑英华》与宋刻本的比勘中,我们也不难看出这些抄本对原刻本有多处改编,就算傅增湘认为“缮写精严”的周本《文苑英华》在《文苑英华》这两卷多中也与宋刻本有35处异文,可想而知一千卷的内容与原刻本的异处至少是上千的。在文献流传中,明抄本的讹误并未得到很好的校订,隆庆元年的刻本《文苑英华》在此基础上又增添了不少舛误,导致与宋刻本《文苑英华》原貌的距离愈来愈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