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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花缘何寂寞红
——元稹《行宫》文本细读

2022-03-02凌郁之

学语文 2022年3期
关键词:行宫宫女元稹

□ 凌郁之

古诗词是中小学语文教学的重要组成部分。中小学语文课本所选录的一些古诗词,一般都是万口传诵、“至今已觉不新鲜”的名篇,对于语文教师而言,可能早已陷入审美疲劳,觉得其中没什么需要再解释的了,因而放过深层次的探讨和必要的讲解。其实,我们若能对这些诗歌作认真的文本细读,或许会有意想不到的发现,从而深化理解,触类旁通,有裨于语文教学。我们且看下面这首诗:

寥落古行宫,宫花寂寞红。

白头宫女在,闲坐说玄宗。

元稹这首《行宫》五言绝句,可谓盛唐的挽歌。南宋学者洪迈《容斋随笔》称赞说:“语少意足,有无穷之味。”[1]19之所以能够如此,可能主要在于,它每一句都能给读者留下想象的空间:行宫为何“寥落”;宫花为何“寂寞”;白头宫女有怎样的身世际遇;她们为何要“说”玄宗,“说”他什么——语约而义丰,篇短而情遥。其意蕴的深广,实不在《长恨歌》《连昌宫词》等长篇歌行之下。相关评论文章已有不少,《唐诗鉴赏辞典》林东海先生对《行宫》一篇的赏析,非常精到[2]946-948。近年有南京大学莫砺锋先生《元稹的〈行宫〉如何以简驭繁》一文,议论博洽,多所发覆[3]279-293。但是,对于青少年读者而言,要想真正领会其中旨趣,仍不容易,最难理解的恐怕是“寂寞红”三个字。

一、感性的修辞

“寂寞红”一语,意新语工,戛戛独造,而历来注家往往忽视。作为心理状态的“寂寞”和诉诸视觉的“红”色,本不相干,而竟妙合无垠,最是神妙之笔。寂寞,是一种情绪,无所谓颜色,硬要配上颜色,那一定是灰暗的颜色;红,是一种颜色,无关乎情绪,硬要搭上情绪,一定是热闹的情绪,两者可谓风马牛不相及,而竟然组接在一起——“寂寞”于是有了色彩,“红”色于是有了情绪——此“红”便叫“寂寞红”。在令人错愕之余,便是“惊艳”,妙不可言。

“寂寞红”犹如诗眼,关乎全篇,虽在诗的第二句,却与第一句、第三句密切关联,后先照应。宫花的寂寞,宫女的白头,行宫的寥落,三位一体,相互表见。因为寥落,所以寂寞;因为白头,所以寂寞。宫女若不白头,宫花便不寂寞;行宫若不寥落,宫花便不寂寞。行宫而曰“寥落”,是说它荒废了,因为已经是“后玄宗”时代了,皇帝不来了,盛世不再了,行宫、宫女、宫花都成为了过去式。元稹写安史乱后的连昌宫,“庄园烧尽有枯井,行宫门闭树宛然。尔后相传六皇帝,不到离宫门久闭”(《连昌宫词》),这便是“寥落古行宫”的具体写照;“风动落花红蔌蔌”,“玄武楼前花萼废”(同前),这便是“宫花寂寞红”的具体写照。惟其如此,所以清人潘德舆称《行宫》“足赅《连昌宫词》六百余字,尤为妙境”[4]2047。白居易《长恨歌》写唐明皇安史乱后自蜀中回来之后,所见“西宫南苑多秋草,落叶满阶红不扫,梨园弟子白发新,椒房阿监青娥老”的凄凉景象,其实也尽在此诗的“寥落”“寂寞”之中了。

“寂寞红”明写宫花,暗写宫女。宫花开而无人赏,虽有“白头宫女在”,而她(们)无心欣赏。她(们)的心老了,死了,寂寞了。正如白居易笔下的上阳宫宫女,“玄宗末岁初选入,入时十六今六十”,当年“脸似芙蓉胸似玉”,而“一生遂向空房宿”,“红颜暗老白发新”(白居易《上阳白发人》),一辈子寂寞。宫花无人赏,是表象;宫女幽闭到白头,是现实;“宫花寂寞红”是表象,“红颜暗老白发新”是现实。宫花的寂寞,实乃宫女的寂寞。愈是红艳,愈是寂寞。

整个诗境的色调是苍白的:宫女是苍白的,古行宫自然是苍白的,“后玄宗”时代自然也是苍白的。在这苍白时空之上,作者偏偏着一“红”色,于是便形成了强烈的色差。这一色差给作者、读者心理必然带来强烈的冲击,“寂寞”之感也就油然而生。这种“寂寞”,大有“天荒地老无人识”“天若有情天亦老”的意味,是饱和着沧桑感的寂寞。

“寂寞红”造语之所以特别,在于感性的修辞,诗人直接将一己之主观感受投注到客观物象上。从修辞格上看,或可称之为通感,或移觉,如李贺诗的“酸风”(“东关酸风射眸子”),是触觉与味觉的打通;林逋诗的“暗香”(“暗香浮动月黄昏”),是嗅觉与视觉的打通。而“寂寞红”则是视觉与心理感受的打通,与一般意义上不同感官之间的通感似还有所区别。正因为如此大胆的“为物造情”,所以才显得如此非同凡响。

二、独特的意象色系

在分析了《行宫》诗“寂寞红”之后,我们还可以诱导学生进一步深入,放眼中国诗歌史,探寻“寂寞红”这一独特的“意象色系”,以便加深对这种特殊的修辞现象的理解。

元稹《行宫》之前,未发现有人使用过“寂寞红”一语,但旧传李白所作《菩萨蛮》词有“伤心碧”,其词云:“平林漠漠烟如织,寒山一带伤心碧。”“伤心碧”与“寂寞红”可谓天然偶对。二者造句修辞也完全一致。碧草之“伤心”,是因为“暝色入高楼,有人楼上愁”,以愁心看平林,故所见即是“伤心碧”。能写出“伤心碧”,定能写出“寂寞红”。但是,我们不能确定这首《菩萨蛮》是否一定为李白所作[5]8,其出反在元稹之后,亦非绝无可能。

至于“寂寞红”一语是否元稹“首创”,也还值得探讨。他的好友白居易诗中恰恰也出现过。白居易《县西郊秋寄赠马造》诗:“风荷老叶萧条绿,水蓼残花寂寞红。”朱金城《白居易年谱》将此诗系在元和元年(806)[6]37,而卞孝萱《元稹年谱》将《行宫》系在元和四五年之际[7]143-144。如若可信,则“寂寞红”乃白居易的“发明”。从当时两人交谊的密切程度看,他们是完全可能看到对方诗歌的。因此,“寂寞红”几乎同时出现在元白笔下,恐非偶然。当时两人都还比较年轻,其中或许还有几分“刻意伤春复伤别”“为赋新词强说愁”的意味。

元白而后,李贺最擅长这种感性的修辞,颇为论者所称赏。他直接将自己悲观的情感意绪投射在所见之红花上,于是有“愁红”(《黄头郎》:“愁红独自垂。”),有“冷红”(《南山田中行》:“冷红泣露娇啼色”),有“老红”(《昌谷詩五月二十七日作》:“芳径老红醉”),皆与“寂寞红”有异曲同工之妙。红花依然是自然界的红花,而所谓“愁”“冷”“老”只是作者的心境而已。李贺而下,如李商隐《日射》“回廊四合掩寂寞,碧鹦鹉对红蔷薇”;郑谷《渼陂》“乱前别业依稀在,雨里繁花寂寞开”;严恽《惜花》“尽日问花花不语,为谁零落为谁开”;陈羽《吴城览古》“吴王旧国水烟空,香径无人兰叶红”,写的都是一抹寂寞的红色。中晚唐诗人所拈出的这种“寂寞红”,往往与个人的悲欢离合或家国的盛衰荣悴息息相关,而不是泛泛的“伤春”“惜春”。这种强烈主观意绪的表现方式,与杜甫在安史之乱看到“国破山河在”而写出“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也是一个道理。

宋元明清,这一抹“寂寞红”屡屡见诸诗人笔下。陆游《卜算子·咏梅》:“驿外断桥边,寂寞开无主。”姜夔《扬州慢》:“念桥边红药,年年知为谁生。”邱葵《杜鹃花》:“寂寞荒烟里,妖娆细雨中。”汤显祖《牡丹亭》曲词:“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残垣。”都是“以我观物,物皆着我之色彩”——“寂寞红”。因人及花,因花写人。有的干脆将“寂寞红”三字直接嵌入自己诗中。如韦骧诗:“寂寞红芳雨后深。”(《剪金花一首和陶掾韵》)陈廷敬诗:“夕照残花寂寞红。”(《妙光阁次湘北韵》)“寂寞红”庶几成为诗人笔下一种独特的意象色系。文人多情,伤春伤别,于名花之寂寞,最为敏感,尤其当其身世萧条、憔悴冷落之际,往往将自身之寂寞感伤寄托到冷红残花之上。清人史震林在《西青散记》里说:“余憔悴人间,独于名利誉闻外,乃得数寂寞人,择冷寺废院无人处,看寂寞花,听寂寞鸟。”唯有“寂寞人”,才有“寂寞花”。“寂寞人”遇“寂寞花”,一倍增其寂寞。

人若不寂寞,花便无所谓寂寞。王维《辛夷坞》:“木末芙蓉花,山中发红萼。涧户寂无人,纷纷开且落。”王维此处已超然于世情之外,进入禅悦的境界,是在品味辛夷坞空寂自在的状态。此花自开自落,便无所谓寂寞了。后来宋人洪咨夔《东山塔院春暮》:“两崖萝蔓因依绿,一树桐花自在红。”明人王世贞《顾尚书有示山僧偈》:“从教了却真空义,千树桃花自在红。”所写的都是王维式的“自在红”,空山无人,水流花开,与寂寞无关。

至于我们熟悉的“红杏枝头春意闹”“浓绿万枝红一点”,那“红”乃是被聚焦、被激赏的对象,并不寂寞;“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此问花之女子固然寂寞,而此恼人之“飞红”也无所谓寂寞。苏轼说:“只有名花苦幽独。”若人都能像他那样“只恐夜深花睡去,更烧高烛照红妆”,则“愁红”变“怡红”,名花皆不寂寞矣。

三、一点启示

以上我们分析了《行宫》“寂寞红”的内涵,以及中国诗歌史上此类造句修辞现象,再回到中小学语文课堂上。对于青少年读者而言,“寂寞红”之所以难以理解,还在于他们比较年轻,还没有真正走进社会,缺乏丰富的人生阅历,并不真正懂得什么叫“寂寞”。因此,“寂寞红”是需要着重分析的关键点。这也是孔子所说“不愤不启,不悱不发”的道理。

文本细读,在语文教学中无疑是一种有意义的方法,但具体如何运用,其中切入点的选择与深广度的拿捏,可能是关键所在。对于像《行宫》这样的小诗,尤其适合文本细读之法。我们这里只选取“寂寞红”这一点加以“细读”,若在课堂教学设计中,像本文开头所揭出的几点拟问,也都可以引导学生借助课内外辅导资料,具体而微地切入进去,即小见大,进而探讨唐朝因安史之乱由盛转衰的历史场域,以及由此而带来的社会心理层面的巨大阴影。如此将文本细读与群文阅读相贯通,遂能收到举一反三的教学效果。

在语文教学中,文本细读是微观掘进,是“尽精微”;群文阅读、整本书阅读是宏观开拓,是“致广大”。二者不可偏废,相辅相成,对开阔学生的视野,启迪学生的思维,诱发学生研究性学习兴趣,全面提升语文核心素养,无疑具有积极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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