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情入理:古代文学教学论
2022-03-02袁咏心
袁咏心
(长江大学 人文与新媒体学院, 湖北 荆州 434023)
古代文学的教学目的,虽因文学分期的不同,在不同历史时期文学的教学中有所侧重,比如说,“先秦文学教学应着重提高学生的阅读理解能力,思想辨别能力,初步培养学生的文学鉴赏能力”。[1]但在总体上,其仍然有着一致性,这就是在使学生掌握古代文学基础知识与基本理论、研读不同历史时期作家作品、了解古代文学发展概况的基础上,培养提高学生阅读鉴赏文学作品的能力,使学生能正确对待文化遗产,传承中华文化。[2]在教学过程中,如何更好地实现这一教学目的,是古代文学教师必须认真思考的问题。笔者认为,遵循由情入理的思路讲授古代文学,有助于更好地实现古代文学的教学目的。
一、教学思路的确立
本文所说的由情入理,指的是在古代文学教学中,以情与理在不同时期文学中的呈现为线索,梳理古代文学发展演变的脉络,进而分析情与理在文学作品中的具体表现,以使学生在深入了解特定时期文学总体面貌的基础上,把握古代文学肩负的历史使命,及其所彰显出来的人生意义,最终达成古代文学的教学目的。
这一教学思路,既立足于中国传统文学的使命及其发展演变的内驱力之上,同时也是中国传统文学创作理念的具体呈现。
中国文学自诞生之日起,就带有特定的历史使命,就是自觉地肩负起厘正社会道德的重任。《毛诗序》指出,诗歌的价值就在于“经夫妇,成孝敬,厚人伦,美教化,移风俗。……上以风化下,下以风刺上,主文而谲谏”。[3]孔颖达《毛诗正义序》也指出:“夫诗者,论功颂德之歌,止僻防邪之训。虽无为而自发,乃有益于生灵。”[3]这种“有益于生灵”的创作态度,与道德教育功能,以及引人向上内容的结合,使得中国传统文学与政治、礼教紧密关联在一起,带有鲜明的用世特征。当然,这里所谓的政治,并不仅仅指文学与政府、政事、政权相联系的事物,而应该理解为文学与天下安定和平相联系的事物。因为从中国传统文学的创作实绩来看,真正与政治相关联的文学作品并不多,更多的文学作品则主要是与道德教育相关联。正因为如此,道德性就成为中国传统文学创作的主导精神。中国传统文学既然主道德,自然就会以传道明理为务,文学阅读也就自然会导向闻道明理。这正是中国传统文学所蕴含的理。换句话说,中国传统文学所依从的美教化之途,以及其所弘扬的道德教育的内容,就是中国传统文学所蕴含的理。
传道明理的文学使命,使中国传统文学与经学精神紧密相联。“文章六经来”,[4]这不仅仅指文章的体裁,也包括了文章的思想。经学为国学之根,文学是国人的心灵世界。与经学精神的紧密相联,涵养了中国传统文学的兼济之志与独善之趣,以此为根基的国人心灵世界的抒情性彰显,则成就了中国传统文学无穷的诗意。情与理的交织,既是中国传统文学的本来面貌,所谓“在心为志,发言为诗”,[3]又成为推动中国传统文学发展的内驱力,不同历史时期文学的独特面貌,正是在对情与理的不同调适与追求中呈现出来的。比如说,先秦两汉文学与魏晋南北朝文学面貌的不同,就源于其对情与理的不同调适与追求。先秦两汉文学主理,其时文学依附于经学,未能获得独立的地位。正如刘师培所指出的:“中国三代之时,以文物为文,以华靡为文,而礼乐法制,威仪文辞,亦莫不称为文章。推之以典籍为文,以文字为文,以言辞为文。……盖‘文’训为‘饰’,乃英华外发,秩然有章之谓也。故道之发现于外者为文,事之条理秩然者为文,而言词之有缘饰者,亦莫不称之为文。”[5]魏晋南北朝文学则因为认识到了文学的抒情特性,所谓“诗缘情而绮靡”,[6]因而能在重情的旗帜下,高标风骨,自抒性灵,一改先秦两汉文学面貌,将文学从经学的附庸中解放出来,从而迎来了文学的自觉时代。自此而后,中国传统文学的发展,无不沿着先秦两汉文学、魏晋南北朝文学所开辟的道路前行,或以经学为依归载道明理,或以性情为依归高扬性灵。其复古与创新,概莫能外。正是在这一意义上,情与理的调适与追求,得以成为中国传统文学发展演变的内驱力。
与此相应,情与理的调适与把控,也引领支配着不同时期的文学创作。《诗经》自不必言,其风、雅、颂的分类,本身就是“有益于生灵”创作态度下政教合一的显现。可以这样说,在重道的旗帜下以情载道,也就是以情载理,就是《诗经》的总体创作原则。魏晋南北朝时期,生命意识的灌注,使得魏晋南北朝文学自觉地走上了抒情之路,建安风骨、正始之音、山水田园诗,就是“情之所钟,正在我辈”创作心态下纵情任诞的具体显现。[7]由于文学自身所具有的前后承传性,魏晋南北朝文学虽然重情,但并没有忘怀文学的使命,只不过其更多地体现为谈玄说理,谢灵运山水诗中存留的玄言尾巴,陶渊明田园诗中玄理的融入,就是典型的证明。在重情的旗帜下以情明理,就是魏晋南北朝文学的总体创作原则。无论是以情载理,还是以情明理,都是对情与理的不同调适与追求的结果。而在此后的文学发展中,得益于魏晋南北朝时期文学的自觉,文学的抒情特质为历代文人所重,个体独特生命情感的抒发,以及由此而来的群体共有情感的表露,成为文学创作的重要目的。这一创作目的和文学使命的结合,使得由情入理成为文学创作的总体原则。换句话说,由情入理就是中国传统文学创作的具体理念。
载道与言情,是中国传统文学的固有命题。在情与理的调适中,中国传统文学走出了一条由情入理的创作之路。由此切入,不仅可以审视古代文学的总体发展进程,把握不同历史时期文学的特点,还可以为古代文学教学带来广阔的视野与活力。
二、教学方法的呈现
在古代文学教学中,由情入理可以是教学的整体出发点,也可以是教学的具体方法。
将由情入理当作教学的整体出发点,指的是在古代文学教学中,以由情入理的思路,整体审视不同历史时期文学发展演变的动因与历程,由此把握不同历史时期文学的总体风貌。比如说,在讲授魏晋南北朝文学时,就可以由情入理为教学的整体出发点,厘清魏晋南北朝文学发展演变的内因及其历程。
魏晋南北朝文学的整体特点是重性情。这种重性情,是由文化自觉而来的文学自觉,灌注其中的,则是特殊历史时期下,士人由生命的反思而来的生命意识。魏晋南北朝时期是中国历史上剧烈动荡的时期。吕思勉先生指出:“魏、晋之际,中国盛衰强弱之大界也。自三国之前,异族恒为我所服,至五胡乱起,而我转为异族所服矣。五胡之乱,起于晋惠帝永兴元年刘渊之自立。越十三年,愍帝被掳,而中国在北方之政府遂亡,自是南北分立。自元帝建武元年,至陈后主祯明三年,凡二百七十三年。”[8]吕思勉先生的这段话,说明了两个问题:第一,从三国开始,中原王朝始终受制于五胡,处于五胡的威胁之下;第二,魏晋南北朝时,在长达369年的时间内,中国社会始终处于动荡分裂之中。中原王朝受制于五胡,使得春秋时期所奠定的华夏为天下正中的观念,面临着严峻的挑战;社会的动荡分裂,又使得人们的生命受到了严重的威胁,时刻处于死亡阴影的笼罩中。这就促使人们自觉地反思自身的文化,反思生命的价值,因为当个体生命直面死亡时,他的生存意识、安全意识就会被自主地激发出来,由此开始审视死亡,体验死亡,思考生命的意义与生命的价值。这样,个体的生命意识就得到了最为充分的彰显。此外,魏晋南北朝时期又是文化大融合的时期。陈寅恪先生指出:“魏晋时期,进入中原的各族,在文化上、社会经济上都在汉化,虽然深浅不同,也不是整齐划一,但表明了一种倾向,胡族与胡族之间的融合,将让位于胡汉之间的融合;以地域区分民族,将让位于以文化区分民族。”[9]胡汉之间的深度融合,为中国文化带来了新鲜的活力,使得人们能从另外一个层面审视自身的文化;而这种审视,也理所当然推动了文学自觉时代的到来。这种自觉意识,使得魏晋以后的诗学摆脱了经学的束缚,整个文学思潮的发展方向也是脱离儒家所强调的政治教化的需要,寻找文学自身独立存在的意义。与此相应,魏晋文人清醒地认识到了文学独特的审美特征——抒情性,认为文学应该展现性情,抒发个性。由此,魏晋南北朝文学走上了由情入理之路。而魏晋南北朝文学的发展历程,则是由情入理文学之路的形象说明。从建安风骨到正始之音,优秀文学作品中所呈现出的,一方面或是慷慨激昂之情,或是生命飘忽悲哀之情;一方面或是奋发有为之志,或是清虚远祸之思。从太康文学到永嘉文学,优秀文学作品中所呈现出的,一方面或是沉郁迷茫之情,或是怨愤不平之情;一方面或是仕途不平之志,或是批判现实之意。从晋宋文学到南北朝文学,优秀文学作品中所呈现出的,或是借山水景物以传玄理,或是以冲淡之情而现理趣,或是以悲愁苦闷之情抒发不满抗争之怀,或是以乡关之思抒发不忘故国之志。不同阶段的文学面貌尽管有所不同,但无不遵循由情入理的创作理路。由此可见,以由情入理为古代文学教学的整体出发点,有助于清晰地呈现文学发展演变的自身轨迹,进而使学生迅速把握不同时期文学的总体面貌。
以由情入理为教学的具体方法,则可以从情与理在不同时期、不同阶段、不同作家作品中的具体体现切入,梳理分析其所呈现出的具体特征,由此把握其规律。
不同时期、不同阶段、不同作家作品中情与理的体现虽然有所不同,但其在同一时期、同一阶段、同一作家作品中的体现则有着一致性。这一点,在魏晋南北朝文学的发展演变中,同样非常清楚。总体而言,魏晋南北朝文学在发展演变中,情感的表露遵循着由激越而趋平淡,再由平淡而到激越的路径;而同一阶段、同一作家作品中情感的表露,则带有大体相同的特点。从建安文学到正始文学,其情感的表露是由慷慨悲愤,转入悲哀消极。从太康文学到永嘉文学,其情感的表露虽仍然有浓烈的一面,但却是将由生命的焦灼而来的激越,演变为由生活的安宁而来的热烈地追求富贵。到东晋时,由于永嘉文学激越情怀的逐渐丧失,文学作品中情感的表露,开始走向淡泊与平实。这里又可以分为两种情形。第一种是由偏安一隅,自得其乐而来的淡泊。这种淡泊,是以名利之心为基础,以玄学为标榜的淡泊。孙绰、许询的玄言诗是其代表。第二种是绝去名利之心,任由自己的心性呈现出来而来的淡泊。陶渊明的田园诗是其代表。南北朝文学,则是情感表露从平实到激越的再度回响。南北朝文学中,继续走着淡泊这一条道路的,是谢灵运他们的山水诗。再次承接激越的情怀的,则是鲍照和庾信。与此相应,魏晋南北朝文学中理的呈现,总体上遵循着由用世之志转入隐逸之志,再由隐逸之志回归用世之志的路径。建安文学的凛冽风骨,张扬的是积极的用世之志。正始时期,文学开始以隐逸之志取代用世之志。此后,由于永嘉文学的转向,到东晋时,文学转入隐逸之志的抒发。南北朝文学,则是隐逸之志与用世之志的再度回响。可以这样说,由激越而入平淡,再由平淡而转激越,以及以激越之情达用世之志,以淡泊之情寓隐逸之志,就是魏晋南北朝文学在不同阶段所呈现出的面貌。而不同阶段作家作品中情与理的表露,则是其具体证明。比如说,曹操的诗歌,就是以“慨当以慷”的激越之情,表达其“周公吐哺,天下归心”的积极用世之志的;陶渊明的诗歌,就是以“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的淡泊之情,表达其“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的隐逸之志的。由此可见,以由情入理为古代文学具体的教学方法,有助于学生在整体把握不同时期文学总体风貌的基础上,准确把握不同阶段文学、不同作家作品的具体特点,并由此提高文学作品鉴赏力。
由情入理,是中国传统文学道德性、抒情性特征的自然显现;而中国传统文学,就是在情与理的交织与调适中,不断向前发展的。正因为如此,以由情入理为古代文学教学的出发点,以及具体的教学法,不仅有着内在的逻辑支撑,也具有了切实的可行性。因此,引入这一教学思路,能使学生在能拥有整体文学视野的同时,更为清晰地掌握文学发展演变的规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