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磊胸腺“缉凶者”
2022-03-02余运西
余运西
见到北京同仁医院胸外科主任医师于磊时,他刚从手术台上下来。说起手术台上那位患者,还真是有段渊源:患者本人3年前发现胸腺瘤,在于磊这里顺利接受了手术;患者的爱人因多发性肺部囊肿反复感染,导致右胸腔廣泛黏连,而让现在这台手术变得较为棘手。
大夫手中刀,患者身家命。跟所有胸外科大夫一样,“诊断零失误,手术零误差”是于磊20年前涉足胸外科时,就给自己定下的规矩。然而,越是在这个专业领域深耕,越是接触到“状况百出”的各种患者,他越是明白了“如履薄冰、如临深渊”之要义。
“当医生看病人,并不是就能想到所有可能。漏掉的一丁点,就有可能是保住患者生命的关键点。”于磊感慨地说。
付飞飞(化名)不到30岁,半年前就被知名的某胸科医院下了定论:巨大胸腺瘤已经包裹了主动脉弓及其3大分支和左肺动脉主干,无法手术。这个年龄,没有人愿意就此放弃生命。她辗转来到北京,看了于磊的门诊。
这确实是一个让人“犯难”的患者。人的胸腺位置特殊,在胸骨上端的后面,左右两肺叶之间,覆盖心脏及进出心脏的主要动脉和静脉。胸腺瘤体积较小的时候,患者通常不会有任何不适。但随着肿瘤生长,会逐渐出现压迫占位的效应。胸腺功能与人体免疫紧密相关,所以胸腺瘤常伴发自身免疫病,最典型的就是重症肌无力。
考虑到有一小部分胸腺瘤对激素治疗比较敏感,可以先用这个办法把巨大瘤子缩小,一方面腾挪出手术操作的空间,同时也可以在手术出现危险时一定程度控制出血。仔细琢磨后,于磊给了付飞飞一个不一样的回答:“手术可以做,但风险大,不能保证下得了手术台。”
于磊对这个手术的“可怕”程度心知肚明。患者的左侧上半胸腔已经被胸腺瘤完全占据,沿着主动脉弓的3条主要动脉和左无名静脉、左锁骨下静脉全都被包裹住。切除这样的瘤子,就是一场赌注。但他没有想到,先被吓倒的会是患者自己。付飞飞下不了决心,还想寻找其他治疗可能,在亲友建议下去了另一家医院。
“这一耽搁,就是两个月!”于磊带着几分遗憾说,“记得当时患者用上激素后,瘤子变小了;一个月后她再来找我时,瘤子又长大了,把肺动脉圆锥都给压瘪了。我只好让她再次吃激素,看瘤子能不能再缩一点。”
又是一个月过去,激素的作用显现,但新的难题也出现了:胸腺瘤诱发了自身免疫病,而且这次,他们的“对手”还是最厉害的那位:原发性血小板减少性紫癜。这对即将进行的手术来说,打击是致命的!
于磊真的犹豫了。血小板极低,意味着手术过程无法凝血,患者会因流血不止而有生命危险。透过病房门,于磊看到患者母女俩得知消息后抱头痛哭的情景,心又软了:手术不做,各种继发的自身免疫病就会要了她的命;做的话,肿瘤切干净她就有可能正常生活。再搏一搏,还是值得!
请血液科排除淋巴瘤等致病因素,请相关科室协同会诊3次,并让患者连续输了4天血小板后,2021年12月28日,于磊走进手术室,为患者行经胸骨正中劈开胸腺瘤+全胸腺切除术。肿瘤切除过程中,手术创面广泛渗血,麻醉医生迅速申请血小板和压积红细胞及血浆,输注后渗血仍非常明显。于磊只能选择迅速操作,同时压迫止血。胸腺瘤+全胸腺切除后,于磊发现左胸腔内已有多发转移灶。平常清扫转移灶后疗效很好,但于磊及其团队这次面临的是,在清扫转移灶时更大面积的渗血。精准、迅速、压迫,是后半程手术扣人心弦的节律。
原计划10多个小时的手术,最后只做了6个小时。但下手术台那一刻,于磊说他有一种“从高楼坠下,再也不愿站起来”的感觉。这虽然不是他做过的最大的手术,但为了这次手术,他真是操碎了心。
当天晚上,看到患者的血小板数值升了上来,于磊才大大地松了一口气。这个数值,才是手术成败的关键。“手术必须做的理由只有一个,那就是患者生命安全第一。”于磊说。
2021年夏天,于磊收到了一封“迟来”的感谢信。写信的是一位31岁的女士,他一年前的患者。这位患者在其他医院接受胸腔镜下胸腺瘤切除手术后,不到一个月即发现患上了重症肌无力。吃上免疫抑制剂后,切掉的胸腺瘤重新长了出来。患者如同陷入了一个死循环,难以找到出路。
重症肌无力是一种自身免疫病,常与胸腺瘤并发。20%~30%的重症肌无力患者合并有胸腺瘤,而15%~30%的胸腺瘤患者合并有重症肌无力。这两种疾病交织起来,治疗就会变得异常困难,甚至连很多医生对疾病的认识都不到位。
“胸腺瘤是个惰性肿瘤,70%的单纯胸腺瘤长得非常缓慢,很多患者一生都不曾被它侵扰,很多医生也认为无须手术治疗。但是,胸腺瘤一旦引发自身免疫病就很可怕,最常引起的就是重症肌无力。所以一旦发现胸腺瘤,最好手术切除瘤子和胸腺,以免继发重症肌无力。”于磊说。
为了更深入地研究重症肌无力和胸腺瘤,2013年,北京同仁医院神经内科、眼科、胸外科、ICU、麻醉科、内分泌科和检验科等合作,建立了北京同仁医院重症肌无力(胸腺瘤)诊治中心。2014年在该诊治中心基础上,与首都医科大学附属北京胸科医院、宣武医院相关科室密切合作,建立了首都医科大学重症肌无力(胸腺瘤)诊治中心。
胸腺瘤基本不会出现淋巴结转移,血行远处转移也非常少见。“尽管一些不了解胸腺瘤的学者常常谈及胸腺瘤的淋巴结转移,但在我们以往的大宗病例研究中,未发现胸腺瘤的淋巴结转移,而侵袭性胸腺瘤的远处转移多发生在胸膜腔内,通过我们研发的胸腔镜化疗药热灌注治疗,能取得非常好的疗效。”谈及胸腺瘤治疗和认识的误区,于磊总是抽丝剥茧,把极专业的问题讲得极透彻,生怕以讹传讹。
“错误的观念害死人!”于磊亲眼看到一些年轻的患者,被打着传统医药幌子的“神药”坑害,不仅错失了最佳手術时机,还留下了股骨头坏死等后遗症,成为一生挥之不去的阴影。
因为胸腺瘤发病率低,大家重视不够,研究进展也相对缓慢。“我们对它的了解还不够全面,病因也不明确,疾病隐匿,同时缺乏统一、通用、公认的国际分型、分期标准,甚至不同的医生之间也会出现不同的意见。这也给临床医生及患者带来了困惑。”于磊介绍说,胸腺瘤的发病率虽不到所有肿瘤的1%,但我国这么大的人口基数,胸腺瘤患者并不少,近年还有增加的趋势。他们的痛苦需要被看见。
以胸腺为代表的免疫系统出了“叛徒”,当然需要有人“缉凶”。于磊一贯的主张是,“先走科研,再走实践”。这不,他和他的团队刚刚发表了一项研究成果,在国际上率先报道了一组合并自身免疫性肝炎、心肌炎、肠炎的胸腺瘤患者的临床特点和基因表型。
作为一名胸外科医生,于磊属于“半路出家”。他之前做过呼吸内科医生、急诊科医生。2001年拿到普外科硕士学位后,他才开始涉足外科领域。2002年,在北京同仁医院胸外科马山主任医师的指导下,于磊转而从事胸腔镜的临床实践,在全国率先实现了重症肌无力和胸腺瘤的微创治疗。
近十几年来,随着腔镜技术及器械的发展,微创技术在胸外科发展迅速并逐渐成熟,也一步步改变了胸外科“开胸锯骨”的惨烈场面。于磊先后开展了纵隔镜手术、胸腔镜联合纵隔镜胸腺扩大切除手术、胸腔镜经腹剑突下入路手术、胸腔镜肺叶切除手术、胸腹腔镜联合食管癌根治手术、胸腔镜下胸腔持续灌洗热化疗治疗恶性胸腔积液和腹腔镜下改良Heller和胃底折叠手术等在内的多项新技术。在他心里,创新技术的宗旨只有一个,那就是追求对患者的“最小损伤”。
2012年从国际“火”到国内的经腹剑突下入路胸腺瘤扩大切除术,属于比较前沿的高难度技术。这个术式的巧妙之处在于,切口的设计在上腹部,相当于是经过肚子操作,切除了上胸部的肿瘤。与同样是胸腺瘤微创术式的胸腔镜侧入路相比,这一新术式优势明显:术中前上纵隔视野暴露充分,利于手术操作。一时间,新术式的追捧者众多。
但在临床实践中,于磊发现对于绝大多数胸腺疾病手术患者来说,新术式可能意味着隐患。一方面双侧胸膜遭到破坏,发生粘连,患者呼吸受到影响,总感觉胸部“揪”着疼,降低了生活质量;另一方面健侧胸膜和腹膜受损导致的健侧胸腔、腹腔粘连,可能会影响患者以后其他疾病的治疗,甚至丧失手术治疗机会。
不断求真证伪,不断总结出新,2020年,于磊医生又首创性地提出“胸腺手术生理性微创”的概念。“胸腺手术生理性微创”就是在胸腺手术过程中,尽可能保护好周围的组织、器官,如单侧或双侧胸膜、腹膜、神经、乳内静脉等。不能只图手术视野好,导致胸腹膜不必要的损伤和术后黏连等。
2017年,曾有一位女士因重症肌无力合并巨大胸腺瘤找于磊看病。患者此前做了经胸部入路的腔镜下甲状腺手术,胸骨表面皮肤因皮下瘢痕而存在明显皱缩。胸骨劈开手术中胸骨表面渗血明显,且影响到了术后切口的愈合。“即便是微创手术,依然有创伤,不仅要考虑患者此时此刻的手术切口和损伤最小,还要从长远考虑,为患者将来的生活质量做打算。”于磊说。
谈到这么多年从事临床、科研的心得体会,于磊医生强调了两点。
一是通过临床科研带动临床技术进步。单是重症肌无力的微创手术方式,就有10多种。不能说某一术式优于其他术式。患者的情况千差万别,处理起来不能盲目一刀切。要通过临床科研发现不同术式的优缺点,合理选择手术入路,更好地服务于患者。
二是多沟通是术前准备的“充分必要条件”。找到于磊医生的,多是疑难杂症患者,跑过多家医院,抱着最后一线希望。多跟他们唠唠,家长里短,就可能捕捉到有价值的信息。一名老年男性患者因巨大侵袭胸腺瘤几乎放弃治疗。到于磊这里,他没有急于手术,而是通过沟通发现其他苗头,之后诊断该患者合并自身免疫性多发性皮肌炎。准确的诊断,充分的术前准备,为手术顺利实施奠定了基础。
所谓“以患者为中心”的理念,投射到思想与行动上,贵在点滴之功。于磊医生说,他并不遗憾没能早早踏足胸外科。是早些年各专科的轮转,给他打下了深厚的理论基础和人文基础,让他能够在后来笃定的领域厚积薄发,见微知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