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灵魂
2022-02-28张锐锋
张锐锋
卿云烂兮,乣缦缦兮。
日月光华,旦复旦兮。
明明上天,烂然星陈。
日月光华,弘于一人。
——卿云歌
文字学家
这是一件苦差事。每天都盯住这些古老的文字看了又看,绞尽脑汁思考它的来历,想着它的演化,它的读音和含义,以及它与我们今天文字的联系。汉字是世界上最古老的文字之一,也是最美丽的文字,它是想象力的结晶,也给我们提供想象力的源泉。通过这些文字,我们可以感受到古人的思维方式,获知他们是如何看待事物的。你会发现这些文字仍然是活着的,它有着自己的呼吸和剧烈的心跳。文字里埋藏着古人生活的种子,你会感受到过去的生活并没有结束,文字中有着使死去的事物复活的力量。
一位文物专家登门造访,让我去看一样东西。他十分神秘地说,这是一样罕见的东西,上面有一些古文字,一定是一段失去了的历史的记录。他说得那样肯定,他的脸上荡漾着得意和兴奋,就像水面被一块石头击破,涌起了一片皱纹。我最感兴趣的是这些文字。它们说了些什么?我见到它们的时候,才感到要识读这些古文字,绝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它们刻在一组编钟上,是用利刃刻上去的,刻刀的刀锋在文字上留下了清晰的棱角,它代表着刻工的美学观念和古文字本身的力度。
人们讲述了编钟的来历。其中的十四件编钟被文物贩子偷运到境外,在古玩肆上无人问津。从它们的样式推断,可能是西周时期的器物,然而它们的上面却有西周文物上从未见过的刻凿铭文。熟悉文物的古玩家一般的看法是,西周时期的青铜器不可能出现雕刻铭文的技术。一位从事青铜器研究的教授偶然来到了古玩肆,他看见了含于其中的价值和意义。这是一次奇妙的相遇,为了这十四件编钟,教授不惜花费巨资购买。
在另一个地方,也有两件编钟出土了,它们来自浍河岸边的晋侯墓地。经过比对,发现它们是同一组编钟,这些编钟竟然经过曲折的历程重新汇合在一起。这套编钟曾经在晋侯的身边一直沉睡,在黑暗中沉默了三千年,盗墓者第一次干扰了它们的梦境。十四件和两件,好像是两个奇异的数字,它们分为两组,在地面之下的漆黑中分手,各自开始了不同的旅程。可能是命运的安排,在人间重新相聚。是啊,世界之所以值得我们停留,是因为它总是会有奇迹,会给我们悲伤,也会给我们意外的惊喜。
看着这完整的十六件编钟,人生的许多感慨从这青铜的表面升起,一片迷雾笼罩了我。我看到的文字也沉入到了迷雾中,它们就像燃烧过的灰烬,表面上已经完全冷却了,实际上在它的深处还埋着火种,需要用一根拨火棍仔细地拨开表层,让微风将它吹醒,伸出它本该有的火苗。这组编钟应该分为两列,每列八件,它们由大到小,对应着它们各自代表的音阶,好像西周时代的等级秩序。要是没有这样的等级,又怎能奏出音律相谐的美妙音乐?古人对社会的设计,是不是依据音乐的原则?那么,这制作精美的编钟,自然就是宇宙秩序的某种暗喻。
上面用利刃雕刻的铭文,共计335个字,另有重文9个字,合文7个字。重文就是将一个独立的形体用某一个借字符号重复记录一次,省去了重复书写的手续,而合文则是将两个字或者几个字合写在一起,看上去好像是一个字,实际上代表着两个或几个字。我不知古人為什么要这样做,但他们就是这样做了。也许就是为了简便?还是为了布局的美观?或者在他们看来,这样更易于被理解。总之,他们采用了自己认为最好的办法,可能这是一种独特的表达方式,更加有利于讲述。
识读这些文字是艰难的,我需要查阅许多文献资料,还需要了解它们的大致意思,以便能够将上下文连接起来。编钟铭文明确记载它的主人是晋侯苏,他是谁?从古文字中彼此相通的意思推测,晋侯苏就是晋献侯,司马迁的《史记》中则称他的名字为“籍”。经过一段时间的研读,编钟上的铭文所记叙的,是一场不曾在史籍中出现过的战争——晋献侯奉周王的命令,讨伐南国的夙夷之乱,全胜而归。为了表彰晋献侯辅佐周王平乱之功,周宣王两次嘉奖赏赐晋献侯。历史事件的许多细节,以及战争的全过程,都描写得十分生动,让我们仿佛置身于现场,窥见了其讨伐夙夷的交战场景。铭文中几次出现计时语词,显示了西周时代的计时习惯和方法。他们已经看到了大自然的周期,天空中月亮的形状变化,以及星辰位置的改变,都成为不朽的计时器。也许在古人看来,人是宇宙的宠儿,最高的神将一切都安排完备,你只要仔细留心,你想要的都可以找到。
我还注意到,用利器刻出的铭文,每一个字都笔画流畅,在笔画的转折处,要分四五刀或者五六刀接连凿刻,刀痕中透出工匠的专心沉静、技艺的精巧和对字形之美的理解。据说,为了探讨青铜时代的铭刻技艺,人们配置了不同硬度的青铜利器,试图在青铜器上凿刻文字,却一次次失败了。这意味着,在遥远的西周时代,我们的先祖已经制造出钢铁一样坚硬的工具,他们究竟使用了什么材料?他们手中的利器是什么样子?一个谜不会因它的揭示而真相大白,而是引出了另一个更为深奥的谜。
编钟就在我们的面前,它能够发出几千年前的声音,却保持着时间赋予它的沉默感。它不回答任何问题,只是不断提出问题。它讲述过去发生的一件事情,却把更多的事情留在了青铜里。晋献侯用这样的方式让我们记住他以及他所创造的煊赫业绩,历史却抵抗他的意愿,把他从浩瀚的历史文字中排除掉。当然,他也有对抗被遗忘的办法,他铸造了这套编钟,以利器刻上他所经历的,但这样的传奇近乎离奇,只有偶然的敲击才能让我们听见过去的乐声。这乐声还是过去的,时间能够停留在过去,可它仅仅是青铜的语言,既是抽象的,又是荒诞的。我所破解的,不过是文字的表象,真正的文字原本是存在于编钟敲击时的韵律中,而真实的晋献侯也藏身于那永无解答的韵律中,就像他的白骨放在坟墓中一样。
晋穆侯
我父晋献侯在位十一年,就溘然去世了。我曾守在他的身边,问他还想跟我说什么,我看着他的嘴唇颤动了几下,还是什么也没有说出来。他也许是有很多话要说的,但他在临终的时候已经什么也说不出来了。我们的生活真是太奇特了,能够说话的时候,不愿意多说什么,但是想把自己心里的话说出来的时候,已经没有说话的气力了。他究竟想和我说些什么,我已经不可能猜出了。我看着他平静地离去,慢慢地合上了双眼,就像睡着了一样。那么,他想和我说的,也许并不重要。对他来说,所要嘱咐的,已经在平时的言语中了——我只能在回忆中不断想着他的每一句话,浩如烟海的波涛中,哪一朵浪花是最重要的?
该做的已经都做过了,语言又有什么用?作为一个君侯,他不会有生活上的任何忧虑,他所想要的都可以得到。那么在人世间还有什么是最重要的?只有国君所应有的荣誉,以及与这荣誉相般配的功绩。荣誉不仅在生前是重要的,即使在死后也应该在史书中记载,在民间传唱,也应在宗庙中被他的后裔供奉和祭祀。死去的不过是肉身,他的灵魂仍然在万民的心中,在更久远的时间中留存。
我已经继承了父亲的君位,可以做我想做的事情了。我应该像我的父亲一样,建立卓越的功勋,获得天子奖赏。我的父亲已经被铭刻到了编钟上,我的殿堂中每一次乐声响起,都能够听到父亲的声音,他已经把自己的嘱咐置放在钟声里。编钟表面凿刻的文字,不是供我们阅读的,而是让我们用心倾听的。他曾带领晋军远征南国,平息了夙夷的叛乱,他的功劳已经随他的离去被带到了他所去的地方了,而我才剛刚开始自己的国君生涯。别人的归于别人,我的归于自己,我需要自己的编钟铭文,我要听到自己的钟鸣之声,别人的荣誉笼罩着我,这样的笼罩让我失去了自己。
接受天子之命,我就要率兵跟随天子前去讨伐条戎和奔戎了,这两个部族距离我的晋国不远,我将为天子前往征战,效法我的父亲建功立业。出征前,我看望了我的夫人,她已经怀孕了,我的生命已经开始延续,晋国的子嗣是兴旺的,宗庙的香火绵延不绝。我穿着铠甲,背着箭囊,我想自己的眉宇间一定发出迷人的光。夫人看着我,手抚摸着我的脸,说,孩子已经经常踢她的肚子了,将要出生,肯定是一个男孩。因为夫人感到他的力气很大,将来必定能够挽起强弓,把利箭射向隐藏在丛林中的巨兽。
为了这次征战,我必须放弃所有的柔情。我的脸上没有笑容,我还难以预测这次出征的结果。我知道条戎和奔戎都是强悍的,他们就像野马一样桀骜不驯,和巨兕一样凶狠。不过有一点我是相信的,那就是我的夫人腹中的儿子会给我带来好运气。
大?臣
夜晚我站在高台上,仔细观察星象,发现东方的吉星在一个奇怪的方位上,周围的星群是迷乱的,它们好像偏离了自己的本位,而灾星好像忽明忽暗,又被飘过来的云层遮住了。多少年来,很少有这样的情形,我不知道对国君这次征战条戎和奔戎会不会有利。我又回家占卜,烧裂的龟甲隐约出现了一个字,我猜不出这个字的含义。
整整一个夜晚都未能入眠,我的心里想着国家的事情。我的国君怀有盛德,有着比先君更大的雄心,这一点我已经看出来了。我看他眉宇间透出英气,双眼含着火炬一样的光,可他经常紧锁眉头,仿佛有什么烦心事。国君毕竟还年轻,他的心里是焦躁不安的,他的火焰已经快要把自己烧焦了。
在夜深的时候,我披衣来到了屋外。快要到夏天了,夜里的寒气已经消散了,天空中的云显然已经没有了,剩下了一片深邃的夜空。现在的星象似乎是吉祥的,灾星已经黯淡了,原来星辰列阵好像已经发生了变化,一切都正常了。我仍然难以理解,在我观察天象的时候,为什么突然会有一片云?我是应该相信现在的天象,还是应该相信我最初观察的天象?吉凶在几个时辰中就发生了转换,这又预示着什么?
不想这些了,也许是我心绪不定的缘故吧。夜里的飞虫开始活跃了,有时它们会扑到我的脸上,它们像暗夜里的精灵,它们所忙碌的,大约和人间的事务一样。它们有自己的世界,每一种事物都有它们自己的快乐和烦恼,只是我们仅仅知道自己。我们的视线太昏暗了,不能看见更多的东西,夜晚发生着多少事情啊。
枣树上的叶子开始变得稠密了,枣花的香气淡淡的,让人的呼吸十分舒畅,柿子树高大的树冠盖住了头上的天空,仿佛让天空分成了几层。要是在白昼,它们会有一片摇摇晃晃的阴影,使得地上的变化多了,一片黄土上添加了颜料一样,土地因这样的一些影子,就像有着生命,世界上无处不充满着活力。本来这样到处都是景物的、令人赏心悦目的一切,安放上我们的日子,该是多么让人心满意足。
我在很多时候不太理解天下为什么总是战事不断。国君继位之后,应该想想如何让晋国的民众安居乐业,让他们过平安的、舒心的日子,让每一个人都各自忙碌自己的事情:农夫在田地里种好谷子,泥水匠造好房屋,牧人照料好自己的牛羊……就像天上的星辰一样,各自安心于自己的位置,这样天下就遵循天神的秩序。实际上,每当我观察天象的时候,就会感叹天神的完美,它给我们一个完美的星空,实际上就是为了给我们演示,让我们照着它所演示的来做。有一天我们真的和天上的星辰获得对应,这个世界将是多么美好。
不过,一些人不喜欢这样做。如果真的按照天上所演示的,许多人就会无事可做,就会觉得人生多么无聊,也不会感到自己是真实存在的。我已经看出来了,天子是喜欢征讨的,诸侯也喜欢战斗。因为他们的生活中已经不缺少任何东西了,四处征战成为他们能够做的唯一一件事。假如他们不去征战,不去争夺别人的土地,就会失去驾驭他人的理由,就像一架马车的马匹,主人如果不制造笨重的车辆,就无须想尽办法把骏马套在大车上,并且不断地向它们挥舞鞭子。
明天国君就要率军出征了,结果究竟是吉是凶,我就不知道了。事实上,我说什么已经不起作用了,天子已经发出号令,晋侯也十分急迫地要踏上征程了,箭已经离开了弓,你能对越来越远的箭羽说些什么呢?作为一名大臣,主人所愿意做的事,你不必奉劝他去做,因为他所决定的,你是不可改变的。他所不愿做的事,你也不必阻拦,因为他一旦要去做,你也不可能将他拦住。他有着主宰一切的权力,他是怎样的性格,就会做怎样的事。我的本分就是帮助他做好该做的,这已经足够了。至于他一定要去做的事,我可管不了。可是,我还是不得不谋算,天亮之后,我面见晋侯时,该跟他说些什么呢?只说一些祝福的话,让他带在路上?
农?夫
我一大早就起来了,把我的庭院打扫干净。然后拿起立在墙角的石铲,到田里干活儿。谷子已经长出来了,我去看看田地里是不是又长上了野草。种地的事情一点儿都不能粗心,几天不到地里,田畦就有点儿荒芜的样子了。要是成了那样,我就会感到心痛。
昨天下了一场小雨,土地是湿润的,脚下的路十分松软,谷苗是不是又长高了一点?雨后的天气多么好,空气是新鲜的,田地里的禾苗味儿,让我心生欢喜。我的脚步越来越快,就要到我的田地了。太阳还没有出来,远山的淡蓝的轮廓上,散发着灰白的光亮,用不了一会儿,明亮的、耀眼的日头就跳出山顶,它的光芒会把我的影子拖在禾苗中间,它很长很长,我很难相信,这应该是巨人的影子啊,它和我有什么联系?
我精心地做着地里的活儿,我把长歪了的禾苗扶直,再给它的根部培土,我将周围的野草拔掉,又把畦堰弄得光滑整齐。我直起腰来,抬头看见国君的大军正在向东面行进。战车的车轮发出了辘辘的响声,武士们的矛头闪着光,他们的头盔下压着看不清表情的脸孔,步伐是凌乱的,不断有传令的兵士督促着,让他们走得快一点儿。
唉,又要到哪里去征战了。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总是要流血争斗,就不能过几天安静的日子吗?天子已经拥有整个天下了,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就说晋国的君主吧,他已经有了那么多的土地,还要夺取别人的土地。你的粮食已经多得吃不完了,还要那么多土地做什么?何况,人来到世间只有一次,死了就不会回来了,就不知道珍惜自己?我看着大军从路上走过,就不断地摇头。不过我管不了那么多事儿,我管好自己地里的谷子就足够了。我还是继续弯下身子做自己的活儿吧。
晋穆侯
我的名字叫作费壬,从字形上看,叫作费王或者费生都是可以的。名字只是为了辨别每一个人,为了从茫茫人海中找到那个人,就给他的头上立上了符号。除此之外没有别的意义了。对于我来说,这个名字没有丝毫的价值,只是在很小的时候有很少的人这样称呼我,以后就没有人敢叫我的名字了。现在我已经贵为国君,在一个国家,国君只有一个,而他的臣民却有很多很多,难道还需要给他一个独特的名字让别人来辨认?
算起来我应该是晋国的第九个国君了。我的先祖已经被供奉在宗庙里,我以后也會在里面接受敬奉的香火和牺牲,也会有后来者不断跪拜,并在遇到事情的时候借助于我的无所不能的灵魂。我不知道死后的世界究竟是什么样子,也只有在天神召唤我的时候我才可能知道一切,现在,我需要知道眼前的日子怎样度过。
我不仅属于自己,还属于晋国,也属于我的先祖们,我在他们创造的历史里生活。我还属于天子,我是周王天下的一部分。我的先祖一直接受着天子的恩惠,我也在这样的恩惠中坐在国君的位置上,我和周王室是连在一起的,我是同一个根系上的果子,一棵树的根子不存在,或者朽烂了,我就会掉下来。
现在,残酷的战斗就要开始了。傍晚的远山,涂上了一层血红。它预示着又要流血了,天上的事情总是和地上的事情发生某种神秘的对应,所有的天象都有着它的寓意。战马已经吃饱了草料,静静地卧在了草地上,它们是闲散的、慵懒的,好像明天什么都不会发生。实际上,它们在静养着,积聚着身体内的热血,酝酿着横扫敌人的激情。武士们擦洗着刀枪,将利刃不断打磨,一切将在明天天亮之后见分晓。
我所面对的是一群野人,他们还远没有开化,以前我从没有见过他们,只是从别人的口里听到了片言只语。他们不值得我谈论。总之,他们躲在深山里,和山里的猴子们一样,浑浑噩噩,既不知道时光的流逝,也不知道季节的变换,他们也许只知道世间有白天和黑夜。他们是什么样子?他们的面孔也一定是丑陋的,甚至发怒的时候会令人恐惧。可是,我发怒的时候别人不会感到恐惧吗?我所担忧的,是眼前的山峦,是茂密的树林,是一道道沟坎,我的战车不能在这样不平的地上奔跑,我的战马不习惯在密林里出入,我的箭囊会被树枝挂住,我所射出的箭,会不会被对手一次次躲开?
不过我不在意最终的结果,关键是你能不能决心做一件事。条戎这个国族已经不能顺从天子的号令了,他们试图让我们感到危险,就像身边卧了一头猛兽一样,我们的每一次睡眠,都不能得以酣畅,因为别人的鼾声搅扰了我们的梦。我和周王所率的王师一起形成了围剿之势,这些不自量力的敌人,已经是放在葫芦里的蚱蜢了。
我趁着黄昏最好的时光,坐在草地上,听着我的兵士敲打着自己手中的长剑,唱着我熟悉的乡谣,节奏是这么明快,它悠长、饱满、粗犷,也带着一点悲伤。兵士的喉咙里好像含满了沙粒,沙哑的、不断喷发的沙流,是从一个高高的山头上倾泻下来的。我似乎在一瞬间被埋住了,有点儿透不过气来。我知道,他们在为明天的激战而歌唱,当夜晚降临,皓月从天庭铺开它的光芒,明天就已经不远了……人们一旦醒来,真正的日子就来了。
一个人应该是有用的,必须让人生发出光亮,也必须按自己的想法行事,也要将所做的事情完成。一个农夫不能仅仅播撒了种子,还要照看田地以及其中的禾稼,直到收割并将所收的食粮放在屋子里。我最不能忍受的,是平凡地活着,既不曾改变别人,也不曾改变自己。平凡就是让自己失去意义。你既然不能改变你想要改变的,你又怎样知道自己仍然在生活?既然别人不能感受到你的存在,你又怎能感受到自己的存在?你对世界改变了多少,你的意义就有多少。所以,一个国君在自己的国中,已经是拥有一个国所赋予的全部力量了,你不是一个人的力量,而是一个国的力量,那么,先让我的敌人领受我的力量吧。
落日已经西沉了,世界很快就会暗淡,我陷入了冥想之中,并随着这冥想穿过了时间。出征之前,我的夫人曾问我:孩子不久就会出生,也许就在你出征途中,也许会等到你得胜归来。是啊,我就要成为一名父亲了,我的后面将出现另一个人,就像我一样,就像我的影子一样。我的生命是不会中断的,我将借用另一个肉体活下去,将我的灵放在我的孩子那里,就像我的父王将他的灵寄放在我的身体里。
这是快乐的,也是烦恼的,因为我还不知道他是什么样子,他的身体能不能放置我足够强大的灵。我还要给他一个不同寻常的名字,让他知道自己的身上有着父亲的印记。可是,我给他起一个什么名字呢?就拿我来说,我的名字本身是什么意思?简直是莫名其妙。没有人给我解释过它的本义,连我的父王也没有说过什么。我想,我的名字一定含有父王的某种隐秘的心思,不然他为什么不告诉我呢?或者,这是某个值得纪念的事情的晦涩的比喻?重要的是,我也将遇到同样的问题——我的孩子就要出生了。临行前的晚上,夫人就问我:孩子出生后,你给他起个什么名字?我想了很久,什么也没想出来。
远处的山脊线消失了,我的视野变得更加开阔,也更加渺茫了。月亮从薄薄的云层后面显出了它的真实性,一圈圆圆的亮光,既不刺眼也不暗淡,在这黑暗中,预示着人世间朦胧的希望,空洞而又真实,它的边界是不均匀的、变化的,它表面上的污斑在移动,这些污斑不是从来就有的,显然是云的杰作,代表着不断飞去的时间。因为这一点点高高在上的亮光,我的心变得能够看得见了,我要用激战中溅起来的血,将心中的影子洗得更干净一些,更清澈一些,直到我完全看得见。
大?臣
晋国的军队回来了,晋侯也回来了,从他们疲惫不堪的样子来看,好像并没有获胜,或者这次出征受到了挫败。其实,战败的消息早已经传遍了晋都,开始是臣民们窃窃私语,一些人面露悲切之情,一些人则显得与己无关,十分平静,但对这一败绩带着局外人的好奇,甚至一些人一谈到这件事就感到某种莫名其妙的惊喜。每一个人的反应都是不同的,世界上有一百种鸟儿,就会有一百种叫声。
我一开始就已感到担忧,但一个大臣的权力是微弱的,你所说的话实际上并没有什么重量,就像羽毛一样随风飘去了。如果你所说的,恰好是国君所想,你所说的话才获得力量,这意味着你的话不过是替国君说的,而不是自己说的。你的话仅仅是借助了国君的权杖才有了力量,你只是张开了口发出了别人的声音。君主的威严是为了使这威严更多一些,更多一些,应该说,威严是没有边界的,它已经是无限。它是一种绝对的肃穆,需要别人无限地遵从,不能附有任何条件。可是这只有无所不能的神才能做到的啊。
我的国君是一个急于求成的人,他不愿意多等待,也不愿意把个人的意愿放在漫长的时间里,他厌恶等待。一个农夫不愿意积聚粮食,就缺少对歉收的预见。但是,事实是多么无情啊,你没想到的,它偏偏就会到来,你所想的又不会与你相遇。天子从来都是喜欢征伐的,国君也同样喜欢,如果地上不流满了血,也没有无辜的尸骨,最高的权力者就不会满意。因為他们坐在了最高的地方,世俗的所有欲望都获得了满足,还有什么事情可以让人心满意足呢?没有什么事情比战场上的厮杀更让人感到刺激的,也没有什么事情比在生与死之间很快做出抉择更激动人心的。拥有多少疆土和附着在土地上的臣民,就意味着天子和国君面前的鼎有多重,他在宗庙里的牌位有多么耀眼,他的灵魂会吸饱了血,变得异常沉重。
我作为晋国的大臣,和晋国的君主一样,同样愿意这个国家变得强盛,可我更喜欢安宁的日子——天亮就起来呼吸雨后的空气,然后接受太阳的洗浴,从晋国都城的街道上来到宏伟的国君宫殿,倾听来自各个地方的好消息。天下是太平的,每一处的平民都过着自己的光景,即使是牧场上的牛羊也各自吃着自己前面的草,悠闲自在地度过每一天。可是我所想的,都是一个又一个梦,这些梦一样的时光只是一个个暴雨中水洼里的水花,当你仔细看它的时候已经消失不见。我多么向往一个平静的世界,每一天既不快也不慢,好像树叶的生长一样,发生的一切都察觉不到,然而一切又不断发生。平静的日子多么好啊,为什么人们不能安于平静呢?
显然,国君的心胸是狭窄的,虽然他拥有一个国家,仅仅是华丽的宫殿赋予他威严的面容,他所依仗的不是自己的智慧,而是先祖遗留的庇荫。他的血脉是一代又一代英明君主的承续,可他为什么不能像那些已经死去的智者一样?他的性格是如此暴躁,就像孩子一样任性和专横。在他的眼中,世界不应是别人的,因为连别人的也应是他所有的。他想要的就该属于他。可以猜测,所有的君主都是任性的,不是由于他的本性,而是加之于他身上的权力。权力是傲慢的,它自有任性的理由。这样,人的本性就会被压得弯曲,任性和专横就沉到了一个人的本性里。
所以,我对国君的所做,只有保持尴尬的沉默。面对国君的威严必须弯下身子,用顺从的姿态接受一切。我知道,只有小鸟在起飞的时候是轻盈的,体型巨大的飞禽则必须费力地奔跑,迟缓地飞向天空。遍地的麻雀只能飞到屋檐的高度,而大雁却能在接近云层的地方持续地飞到千里之外。这样,我就似乎理解了我的君主所做的一切。他的每一次行动都是轻率的,看起来足够敏捷,实际上乃是他缺少一个君主所应具备的体型和力量。
归来的兵士们的脸上没有一点儿笑容,他们的面孔上涂满了悲伤和沮丧,眼角上甚至残留着没有擦洗掉的泪痕。我想,我的国君一定是愤怒的,他难以经受这样的耻辱,而耻辱的柴火在他的心里加倍地集聚,就要将他烧毁了。好在他的孩子出生了,我不知道一个婴儿的啼哭能否压住他的火焰。
晋穆侯
没想到条戎的兵士是这样凶猛,他们就像丛林里突然狂奔的野兽,将我的兵阵一下子冲垮了。我的车兵已经不能发挥作用,我的骏马在惊恐中失去了往日的节奏,我的徒兵和迎面奔来的敌人绞杀在一起,我站在高处不断敲打着战鼓,我的眼中已经一片迷蒙,仿佛置身于烟雨之中。
我只是不断地听到喊杀声,夹杂着一声声凄厉的惨叫。多么可怕的场景,令人心惊胆战。晴朗的天空是那么蓝,几乎一丝云影都没有,然而我的身上却感到了从未有过的寒冷。一片山间的狭隘的平地,铺满了鲜血,刀戟在半空中划出了一道道弧光,人头就像落下的果子不断跌到了地上。已经过去了一个时辰,或者更久了,我的勇士们终于从混乱的云团中冲了出来,他们不顾一切地开始逃命,四散而去。
我的兵士已经不多了,他们好像是从捕兽匣中逃出来的,有的失去了手脚,有的浑身流血,面部一片血红,瞳孔里闪烁着熄灭了的灰烬。更多的人已经永远留在了群山之间的草木中……结束了,都结束了,一场令人感到惊恐的、耻辱的噩梦。我知道这不是幻觉,而是真实发生的。也不是梦,因为梦境可以随着醒来消散。因而,它重重地压在了我的胸上,比石头更沉重,它使我在梦魇中沉陷,沉陷,沉陷……下面是看不见底的黑暗。我因着黑暗而绝望,我不知道如何能够解脱。
我是一个国君,是一个国家的主宰,享有非凡的尊严。在我的国中,没有什么人敢冒犯我,也没有什么人用愤怒的眼睛看我。但是,我率领着我的兵士与条戎人作战,我分明看到了冒犯,他们用刀戟折断了我的刀戟,又用怒火焚毁了我的自尊。我从未受过这样的侮辱,也从未遭到这样的侵犯。我却带着自己的残兵败将回到了自己的家园,在沿途,我不想说一句话,也不敢抬头仔细端详我的兵士们的面容。我从来没有这样失去傲气,差不多是低着头走到了我的宫殿。
我的夫人刚刚生下了孩子。我的孩子,那么小,比我的手掌大一点,没有睁开眼睛,也许他不想看我——一个遭受耻辱的父亲。也许他在深沉的睡梦中——他已经会做梦了吗?他什么都没有经历过,还不知道他所要面对的世界的样子,那么,他的梦里会有什么出现?一个空空的、什么也没有的梦也比噩梦要好。好吧,孩子,愿你在一片空白中生活,最好的生活就是什么都不存在。我没有直面我的夫人,第一次在一个女人面前失去了勇气,我只是感到,极其冰凉的东西落在了我的手背上,我知道,我的夫人落泪了。此时此刻,也许她同样难受,她的悲伤已经凝聚成了比冬天还要冷的泪滴。
我突然想到,我答应她回来之后会给孩子起一个名字,这件事情我一直没有忘记。现在都已经成熟了,这个名字已经从心头涌到了嘴边:就叫仇吧!这是一个带着血的名字,没有哪一个字比这个“仇”更适合我的儿子了。这是一个刚刚出生的孩子与一件事情的相遇,是他的父亲带着仇恨来和他相见的最好的礼物。我的孩子会一点点长大,我的仇恨也会一点点长大,一个名字会伴随一个人成长。我所遭遇的一切挫败、耻辱以及奸诈的算计、我的兵士的死亡,和我内心的不断扩大的阴影,都在一个名字里了。每当我看到自己的孩子,看到他的哭和笑,看到他在台阶上玩耍,或者看到他在夫人的怀抱中,我都会想到条戎人给我的头上放置的乌云,我会呼唤孩子的名字,并将这一个字一次次渗透到我的血液中。
天已经渐渐冷下来了,夏天就要过去了。虫子们发出的声音里充满了哀伤,它们的叫声虽然仍然十分稠密,表面听起来还是停在了繁荣的过去。但是,我已经发现,树上叶子的齿边已经开始发黄了,曾经的那种近似于黑的绿,色彩明显变浅了,时间不会一直在昔日的恩典里,也不会一直在今天的繁盛之中。它在万物的身体中悄悄穿行,就像我曾经满怀喜悦之情行进在征伐条戎的路途上。那时,我是多么激动,我每每想到横扫敌军的情景,就会偷偷地发笑,甚至在一觉醒来的时候,都会披衣坐起,在户外的野地里不断地踱步,感到一切已经踩到自己的脚底了。
过不了多长时间,秋风将扫去眼前的树叶,它们将把曾经繁盛的事物刮到地上。我会看到漫天的叶子像惊恐的飞虫一样盲目飞舞,但是一切对地面的抗拒都是无用的,没有什么能够最后抵御土地的诱惑。它们不会找到,也不可能找到原来悬挂自己的树枝,它们会有另一个安身之处,一直到腐烂于泥土。是的,可是在那些曾经的生者心中,不是一直有着惊惧的最后一刻的印象么?可能它们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但会将这惊惧放到自己的归宿中。我却不可能是一片被扫落了的叶子,我还有更多的时间,我会将我的记忆带入另一场激战,我要用一百倍的暴力,将我的敌人扫入泥土……孩子,我已经给了你一个印记,你快快长大吧。你一定能够见到你的父亲在明年、后年,或者更長一点的时间里,把你的名字放在长矛的锋芒上,并染上条戎人的血。
责任编辑:杨?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