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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达·芬奇密码》的创作美学

2022-02-27王礼健

滁州学院学报 2022年6期
关键词:圣杯小说

王礼健,沈 芳

《达·芬奇密码》是美国小说家丹·布朗(Dan Brown)于2003年3月由兰登书屋出版的一部长篇小说,一面世便广受欢迎,在北美市场第一周的销量就突破纪录,超过五十万册。《纽约时报》评论家克莱夫·库斯勒认为这部小说将阴谋与惊悚巧妙地糅合到诸多精心设置的悬念当中,众多的难解之谜环环相扣,构成一个令人着迷的神话。次年二月,小说的中文版由著名翻译家朱振武主译并在中国发行,小说同样引起了国内读者极大的热情,销量数百万册。

《达·芬奇密码》的成功与其丰富的文化内涵以及传播方式密切相关,也是流行文化和西方传统结合的典范之作。一方面,该小说融合推理、惊悚和悬疑等流行文化的诸多元素,如,采取了受欢迎的媒体形式、图书和电影,并成功地将宗教体验与文化消费结合起来。就中国读者而言,小说更是充满了异国情调。随着中西交流的日益加深,越来越多的读者试图去了解神秘的西方,尤其是作为西方文化源头的两希文明。对西方流行文化的浓厚兴趣和消费,契合了当下年轻人表达自身品味和与身份差异的方式。杰里·帕克(Jerry Z.Park)认为:“宗教商品的消费对建构个人独特身份至关重要,同时也使这些身份更加依赖于这些商品的消费来维持真实性”。[1]此外,书中对大量著名艺术品的独特解读更颠覆了中国读者的认知,激发了读者的好奇心。另一方面,《达·芬奇密码》的畅销与这部小说自身的美学价值也密切相关。由于作者高超的叙事技巧,将这些元素紧密与故事情节融合在一起,语言简洁明快,环环相扣,兼顾了品质小说的题材严肃性和真实性,同时满足了商业小说的通俗性和趣味性,迎合并调动读者的想象力,从小说的精彩开篇到难以预料的令人叫绝的结尾,丹·布朗充分证明了自己是个艺术大师。本文从历史真实与情节虚构、艺术欣赏与创造、现代小说叙事手法与古典悲剧技巧的糅合来探讨《达·芬奇密码》创作的美学特征。

一、历史真实与情节虚构的结合

小说的故事背景来自中世纪有关的圣杯的传说。圣杯故事在欧洲,尤其是在英国广为流传。传说中圣杯是耶稣在最后的晚餐上和门徒一起使用的杯子,杯中的葡萄酒象征着耶稣的血液。在耶稣被钉在十字架上以后,圣杯被用来搜集耶稣的血液。阿里玛西亚的约瑟夫把圣杯带到了英国,后来下落不明。寻找圣杯便成为坚定信仰、忠于上帝,同时也是彰显勇气的行为,成为后来骑士精神的重要部分。圣杯故事作为历史想象重要成分,已经深深扎根于英语世界的文化土壤之中。①自古以来,圣杯做为基督受难这段历史的见证,引起了无数历史学家和探险者的兴趣,圣杯一直是作为真实而又神秘的存在,同时被赋予了神奇的力量。

不同以往,丹·布朗巧妙地将圣杯与耶稣的后嗣建立了联系,并坚持他的文本所基于的事实是“百分之百”的准确。小说挑战了传统核心基督教信仰——耶稣是神的儿子(即神),而是认为耶稣受难后从死里复活,并和他的女弟子抹大拉·玛利亚留下一个孩子。这与传统基督教义大相径庭。

小说在一开始就开宗明义道:“郇山隐修会是一个真实的组织,它是一个成立于十一世纪的欧洲秘密社团。一九七五年巴黎国家图书馆发现了被称作《秘密档案》的羊皮纸文献,才知道包括艾撒克·牛顿爵士、波提切利、维克多·雨果和列昂纳多·达·芬奇等众多人物均为郇山隐修会成员。本书中所有关于艺术品、建筑、文献和秘密仪式的描述都准确无误。”[2]1

作者一方面巧妙地将故事置于真实而跨度两千年的宏大的历史背景之中,圣杯传说、历史人物、相关艺术品的确广为人知,从而使作品具备了史诗一般的真实性。莱辛在《拉奥孔》中认为,“诗人运用熟悉的人物和事件,可以放过很多枯燥的细节,使听众愈快地理解,引起听众的兴趣”[3]。而另一方面,作者对艺术品和宗教组织的见解又带有一定的虚构性,把读者引入了一个貌似合理但实则奇幻的情节之中。亚里士多德在《诗学》中谈到悲剧诗人时说:“诗人的作用在于描述一些预发事件,遵循偶然和必然性,悲剧里,诗人沿用历史人名,理由是:“已经发生过的事是可能的,否则不可能发生”[4]87,言下之意,使用历史人名可以增加剧本的可信度。此外,对于历史事件的描述也是基于西方传统,如基督教中的“道成肉身说”“三位一体说”,以及信奉“圣父,圣子和圣灵”,而将圣母,作为基督的母亲在名义上的保持尊敬,并非“崇拜”。有些新教教派甚至不恭敬圣母玛利亚,甚至谴责、曲解恭敬圣母,认为玛利亚与其他一般妇女没什么两样。在小说中,梵蒂冈为了维护耶稣的神性和自身权威很自然地将尊崇“耶稣的妻子”抹大拉和保护耶稣后裔的郇山隐修会视为异端。因此,小说将父权主导的基督教会与对带有原始母权崇拜色彩的郇山隐修会相对抗。这在其他文化中,如中国先秦时期的女性崇拜的道家和代表父权文化的儒家之间,也可以发现类似的印记。作者将圣杯从历史云雾中揭示出来,认为其就是耶稣的配偶抹大拉。这种将女性的身体神圣化的观点,貌似离经叛道,事实上在人类早期文化中具有普遍性。②如中国的老子把“道”称为“天下母”,认为“谷神不死,是谓玄牝。玄牝之门,是谓天地根”。(《道德经》第六章)“牝”就是指女性的生殖力,“牝,有所受而能生物者也”。[5]2270

此外,一些真实历史人物如艾萨克·牛顿被当作郇山隐修会的成员,牛顿的“苹果”成为保护索菲身份、对抗教会势力的一条重要线索也颇具深意。在启蒙时期,牛顿对物理学的贡献的确给了教会沉重的打击。正如英国诗人亚历山大·蒲柏(Alexander Pope)为牛顿写的墓志铭:“自然与自然的法则在黑夜隐藏,上帝说,让牛顿出世!世界一片光。”[6]因此,故事的思想和文化背景具有很大的真实性,但对于其具体情节和人物冲突则是基于传说和虚构。

小说将历史的真实性与情节的虚构性巧妙结合,想象中不乏合理性,“三分真实,七分虚构”,这使得读者很难分辨何为真实何为虚构,可以充分调动读者的想象力和知解力,使得阅读成为一种审美愉悦。

二、艺术欣赏与创造的统一

在小说中,作者细致地再现了一些著名的艺术作品,比如达芬奇的《蒙娜丽莎》《岩间圣母》《最后的晚餐》等众所周知的绘画作品和一些建筑,但是作者却发挥其作为欣赏者的天才的艺术素养,从符号学的角度给予了别出心裁的阐释。这类文艺复兴时期的艺术品体现了十五世纪的人类思想获得巨大解放,人文主义者开始用新的眼光观察世界,对艺术普遍怀有敬畏感。在大多数人眼里,艺术是卓越的、受神灵点化的魔术,艺术家具有创作的自由和选择绘画的权力。达芬奇的《岩间圣母》诞生起就是一幅思想复杂、饱含争议的作品,本来是受教会委托用来表现圣母玛利亚清白信念的作品,结果达芬奇却违反委托合同的要求(圣母和圣子在两个天使和两个先知的簇拥下,但没有圣约翰),画作整体呈现出一种世俗情感,充满了诗一样的温情,祥和而且母性的光辉,圣母和天使庇佑着两个孩子,洞穴似乎成了爱的港湾,而不是通过某种苦难、艰辛与恐惧的生活坎坷来坚定信仰。达·芬奇的异端企图引起了教会的不满,甚至一度拒绝付款。而丹·布朗却通过画作中人物的手势和姿态,将其解读为带有一种女性反抗意识的作品:

“画中的玛利亚一手置于约翰头上,做出一个威胁的手势——她的手指看上去像鹰爪,仿佛正抓着一个看不见的人头。最明显而又最令人毛骨悚然的画面要数玛利亚弯曲的手指下方的乌列——他做出一个砍东西的手势,仿佛要把玛利亚抓住的那个无形的人头从脖颈处砍下来。”[2]143

此外,《岩间圣母》(Madonna of the Rocks)画作的名称通过字母的替换被赋予了新的含义——男人的骗局是多么黑暗(So dark the con of man)。丹·布朗的理解似乎异端,但是放在整个故事背景之下,却很好地服务了主题,当然这与作者敏锐的艺术感受力是分不开的。浪漫主义诗人华兹华斯认为:“诗人应该具有比一般人更敏锐的感受力,并且能够用内在的激情去感受外在事物,不是观察他们原来的样子,而是观察他们在心中的反应,能够用内在的激情去感受外在事物”。[5]2270也就是说,只有具备丰富的感受力,诗人的知觉范围才越广,主体才会产生强烈的情感,从而赋予了外界事物新的形式。“欣赏就是用直觉来再造艺术家所创造的抒情意象。”[7]623也就是要用艺术的眼光去欣赏事物。正是如此,丹·布朗的艺术感受力,使得他对伟大的女性在人类历史上遭受的苦难产生了深切的同情,对女性的美有着异于常人的深刻体会,才使得其对艺术品作出了别出心裁的解读。

欣赏就是通过直觉,是在不同程度上的创造或者再造。艺术的再造不是原创造的复演,每次再造都是一件新的艺术作品,这也需要几分天才。正如克罗齐所说,“要了解但丁,我们就必须将自己提升到但丁的水平”[7]624。丹·布朗正是以文学的方式对绘画作品进行了再造,把变更的历史情境恢复到眼前来,但是这种再造不是对历史的简单复演,而是以文字的形式重新创造出艺术品。此外,丹·布朗对很多艺术作品带有女性主义色彩的解读赋予了艺术经典以现代性,使得达芬奇的绘画保持常新,这也是《达·芬奇密码》一种独特魅力之所在。

三、现代小说叙事手法与古典悲剧技巧的糅合

《达·芬奇密码》的叙事呈现出现代小说的一种典型的双线拱顶的结构,小说一开始便贯穿了两条线索,刻画了索菲、兰登圣杯守护者形象和阿林加洛沙主教塞拉斯为首的圣杯抢夺者的形象。两条线索互相平行,线索上的人物行动似乎也不相干,但事实上是围绕一个中心来展开的,探讨了人类应该如何面对信仰的问题。两条线索同时进行,故事时间集中在晚上十点至第二天傍晚。诗不同于绘画,诗是用来表现在时间中先后承续的事物,无法在同一特定时刻表现两件事。兰登作为圣杯的探索和保护者,处在故事主线的一侧,文本时间明显超过塞拉斯一侧。在故事时间固定的情况下,兰登一线叙事节奏缓慢,集中了大量的人物对话、回忆和心理描写。而塞拉斯一线则以对行动的“概述”为主,较少地揭露人物意图,叙事节奏明显加快。

热内特在《叙述话语》中用“时距”的概念表示故事时长与文本长度的关系,分为四类:一是叙述时间短于故事时间,即“概述”;二是叙述时间基本等于故事时间,即“场景”;三是叙述时间为零,故事时间无穷大,即“省略”;四是叙述时间无穷大,故事时间为零,即“停顿”。[8]因此,作者在保持故事整体顺时的前提下,以“场景”为单位在两条线索之间频繁切换。作者在叙述中穿插了大量的人物对话和场景描绘,这种蒙太奇的手法使读者在阅读这些文字的过程中,仿佛身临其境,如同在观看舞台上的背景和人物表演。作者对这两条线索的事件的恰当处理,对于调节故事时间、制造悬念、塑造人物形象、强化审美效果起到了重要的作用。

依照正常的接受习惯,兰登和索菲的这条线索似乎代表了圣杯的守护者——善的一方,而阿林加洛沙主教、塞拉斯似乎代表了圣杯的掠夺者——恶的一方。从人物形象上来,塞拉斯一开始就被刻画成恶魔的形象,一个白化病人,手段残忍,连杀四人,身上绑着血迹斑斑的苦修带。同样,阿林加洛沙主教虽着墨不多,但是通过收取梵蒂冈两千万美元,同时作为塞拉斯的庇佑者,也被暗示了恶的本质,而提彬则处在两条线索的交汇处,也就是结构的拱顶处,尽管有些神秘,但大致属于惩恶扬善的角色。但在小说最后读者才惊奇地发现,提彬这个有着良好教养、学识渊博的绅士才是恶的化身,主导一切。叙事者不停地在这两条线索之间来回切换,也暗示了代表善与恶双方潜在的激烈冲突,但是讽刺的是真正的恶却隐藏在索菲、兰登的一侧,一直作为主人公的救助者出现在故事之中。

正如亚里士多德在《诗学》中所言,“情节包含着突转、发现和苦难。突转指人物的行动向相反的方向转变,最佳的突转与发现同时发生”。[4]95提彬的行动由守护圣杯、提供救助向掠夺者转变,他想除掉兰登直接导致了其“导师”身份被发现。不仅如此,塞拉斯,阿林加洛沙主教行为的从恶向善突转也伴随着角色身份的重新发现。更令人叫绝的是,兰登最后发现,索菲的真实身份居然是圣杯本身。

值得注意的是,小说的主要人物伴随着深重的苦难,体现了古典悲剧色彩的同时代表着普遍的宗教意义。而阿林加洛沙主教和塞拉斯虽善良虔信,但是并非毫无缺点。阿林加洛沙主教出于私利,贪图“主业会”在梵蒂冈的地位,而塞拉斯则出于对阿林加洛沙主教的盲从且犯下谋杀的罪行,两人都因为一时不慎被提彬蒙骗犯下了罪恶,遭受了灾祸。从结局来看,两人都不是坏人,但是也不是严格意义的好人,两人由福转祸恰恰符合了古典悲剧对情节的要求,符合亚里士多德的“过失说”。“这些人并不具备十分的美德,也不具备十分的正义,人物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做出的无可挽回之事”,[4]106亚里士多德要求悲剧主角遭受的灾祸不能完全自取,又有几分自取。犯下的罪恶是由于某种过失或弱点,这更能激发人的怜悯与恐惧。

塞拉斯固然有罪,但阿林加洛沙主教为塞拉斯做出的牺牲,似乎象征着耶稣为人类的赎罪。阿林加洛沙主教的仁慈与宽恕、塞拉斯的忏悔和坚定的信仰构成了小说中最宝贵的品质,具有震撼心灵的强大力量。不难发现,小说将情节三元素,突转、发现完美融入到现代叙事结构之中。提彬的罪有应得和塞拉斯由于阿林加洛沙主教而获得的救赎完全颠覆了读者的期待视野,产生惊奇效果的同时,不禁令人反思,就《达·芬奇密码》小说文本而言,作者是信奉天主还是圣女崇拜?到底何为善,又何为恶?也许善与恶并非人与生俱来的品质,而人类敬畏上苍,保持信仰,理解和宽恕同类,才是人类的价值和出路之所在。

综上所述,《达·芬奇密码》虽然披着反基督教传统教义的外衣,但实质上寄托着基督教最重要的内核——基督之爱与救赎。与其说丹·布朗是一名畅销小说家,不如说是一位具有非凡想象力和创造力的诗人,一位人道主义者,完美地将史诗、悲剧的创作技巧运用于商业小说中,从而使得该作品呈现出伟大艺术的普遍性,也许这正是该作品成功之所在。

[注 释]

① 不少文人根据圣杯传说创作了广为流传的文学作品和人文形象,从15世纪托马斯·马洛的史诗作品《亚瑟王(Le Morte D'arthur)》,到维多利亚时期的桂冠诗人丁尼生创作的《国王叙事诗》等杰出的作品中,亚瑟王、圆桌骑士、魔法师梅林等形象为英语世界的读者所耳熟能详,不同时代的作者对这一民间传说进行了改编,体现了不同时期的社会风尚和道德准则。在传说中,只有最纯洁的人才能够找到圣杯,当亚瑟王的骑士加拉哈德能够捧起它,在他捧起圣杯的刹那,无数光辉的天使降临,将他的灵魂迎入天堂。丹·布朗将抹大拉·玛利亚描述为活着的圣杯的观点很可能来源于亨利·林肯于1982年出版的《圣血与圣杯》。

② 李约瑟认为中国道家也有将神圣与女性类似的隐喻。道家阴性象征为主的思想,将女性身体纳入神圣的群体净化,接受男女平等的地位,摆脱阶级区分,与原始部族集体主义和母权制因素密切相关,这一点上,是儒家和佛教不能比拟的。这在西方早期文化如希腊神话中,我们也可以发现古代普遍存在的女性生殖崇拜。参见:李约瑟,中国科学技术史(第二卷)[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16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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