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爱玲小说《半生缘》的悲剧意识
2022-02-27甘林全
甘林全
(1.百色学院文学与传媒学院,广西百色 533000;2.曲阜师范大学文学院,山东曲阜 273165)
一、引言
长的是磨难,短的是人生。由《十八春》到《惘然记》,再到《半生缘》,张爱玲用了十八春秋[1]。小说《半生缘》中的顾曼桢用了半生来经历,用一生去回忆。“十八”青“春”,生之喜悦的万种风情,溢满人间;辗转多年,造化弄人,物是人非,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记忆成了一种钝化的疼痛;“半生”来得太早,又来得真不巧,彼此的过错,造就了彼此的错过,情深“缘”浅——“我们回不去了”。
萨特说,“真正的文学作品是叫人不舒服的”。张爱玲的小说总给人一种苍凉的“叫人不舒服的”审美体验,看似岁月静好的生活,实则暗流涌动。也许最深的苍凉之感就来自亲手撕毁一切本就不可靠的美好,如“菊”般静雅的、高贵的“爱”,又很快地被张爱玲用看似无情的解构之“刀”活生生地斩掉。解构的目的是建构,无情地展现血淋淋的、不安稳的“爱”的现实,是张爱玲独特的悲剧意识的体现,也体现了其悲悯之心和理解一切、饶恕一切、对人间有大爱的悲剧神话式的写作策略。
《菊与刀》是美国文化人类学家鲁思·本尼迪克特的作品,首次出版于1946 年。作者认为“菊”是日本皇室的象征,“刀”是日本武士道精神的体现。本尼迪克特用这两个词表示日本人的两种矛盾的性格:好战而祥和,黩武而好美,傲慢而尚礼,呆板而善变,驯服而倔强,忠贞而叛逆,勇敢而懦弱,保守而喜新。本文借用鲁思·本尼迪克特的理论,化用“菊”与“刀”的意象,解读张爱玲小说《半生缘》中的“爱”与“残酷”,探讨张爱玲小说中独特的悲剧意识。
二、爱如“菊”
菊花给人一种高贵中又带有静雅、不张扬的自信感觉。不是花中偏爱菊,此花开后更无花。小说《半生缘》中,顾曼桢与沈世钧、许叔惠与石翠芝、张豫瑾与顾曼璐之间其实都有一种“偏爱”,这种“偏爱”其实正如顾曼桢在最后的诀别之前对沈世钧所说的“我要你知道,这世界上有一个人是永远等着你的,不管是什么时候,不管在什么地方,反正你知道,总有这么个人”[2]326,还有对爱情的赞美:“然而她的快乐是无法遮掩的。满溢出来了的生之喜悦,在她身上化为万种风情”[2]89,以及曼桢对世钧的牵挂:“随便看见什么,或是听见别人说一句什么话,完全不相干的,我脑子里会马上转几个弯,立刻就想到你”[2]325。而爱是相通的,世钧“一想起曼桢,他陡然觉得寂寞起来,在这雨澌澌的夜里,坐在这一颠一颠的潮湿的马车上,他这故乡好像变成了异乡了”[2]56,体现了他对曼桢的思念。类似这样温润的情愫表达,这样如菊一般静雅而又高贵、沉稳、自信的爱情叙述,在张爱玲的小说中是比较罕见的,显示了她对于人世间美好爱情的向往和期盼。
从友情来看,小说《半生缘》中的沈世钧与叔惠的友情也是一种爱的表现。一开始,世钧借住在叔惠家,相互扶持关照,包括许家上下对世钧的照顾关怀等,都显示出友情的深厚。而最能体现友情之爱的,或许是帮助顾曼桢产下儿子后逃离医院的蔡家夫妇。他们萍水相逢,本就贫困的蔡家夫妇却倾其所能相助顾曼桢,蔡家夫妇重情重义而又勇敢自信之举,给苍凉的故事增添了些许温暖。
家庭亲人之间的爱,意味着付出和责任、意味着牺牲。小说《半生缘》亲人之间的爱也充满这种色彩,充满着无奈与悲凉。顾曼璐与张豫瑾彼此的错过,很大程度上源于曼璐为了顾家不得不出卖自己的身体和爱情。而当曼璐出嫁后,承担起这份责任的就是曼桢,所以,曼桢除了在工厂上班之外,下班之后还坚持去做家教,撑起整个家。而当曼桢对世界上任何事情都没有了确切信念,觉得希望渺茫的时候,她认为自己的孩子才是唯一真实的东西,所以“在生死关头把他抢回来的,她不能再扔下不管了”[2]286。还有沈家大少奶奶对自己的表妹翠芝与世钧之间的积极撮合等等,都是家庭亲人之间爱的表现。
三、爱的“刀”
“刀”是冰冷、锋利、残酷的。小说《半生缘》在爱如菊般静雅、高贵的深处,给人更强烈的是那种用“刀”无情解构着、凌迟处死了所有“爱”的可能性后带来的悲凉感觉。所谓“望远皆悲”,或许应该是“望深皆悲”(不过“深”也是一种“远”),这确实是张爱玲小说的显著特征。小说《半生缘》有太多把爱变成了一把“刀”,从而又解构了“爱”的本身,造成了残酷悲剧的情形,而这样的故事情节的设置,正是张爱玲呈现独特的悲剧意识的写作策略。比如沈家大少奶奶,因为丈夫去世,在家中地位不高,为了巩固在家中的地位和获取更多话语权,明知道她的表妹翠芝与世钧性格不合,却说他们从小一起长大,有感情基础而极力撮合他们成婚。到他们真的成婚、在一个大家子生活之后,又心生芥蒂,最终分家,各自不愉快。顾家太太在知道曼桢被曼璐算计并被祝鸿才侵犯囚禁在祝家后,想到的却是家丑不能外扬,反而劝曼桢跟祝鸿才好好生活。当然,我们也不能要求这样一个深受传统思想影响、多年守寡的老太太做出多么妥当而又贴合新时代要求的举措,只是这样的“逃回苏州”和“劝说”总是显得对曼桢的“爱”很残酷。正如曼桢所言:“这一点是她最觉得痛心的,想不到她自己的母亲对她竟是这样,倒反而不及像蔡金芳这样一个陌路相逢的人。”[2]247
还有关于爱情婚姻的描写,从结局上来说,张爱玲的小说似乎总是给读者“不尽如人意”之感。当我们随着小说中苍凉的、平凡中蕴藏着危机、世俗中又显示着传奇的故事情节,期盼着有一个大团圆结局的时候,张爱玲却撕下了温情的面纱,使小说的结局呈现出最深的残酷。如《倾城之恋》中,为成就一对平凡夫妻,让香港整个城市“倾倒”,代价何其沉重。而战争是一个偶然的事件,范柳原的逃离是必然的事件,想用偶然爆发的战争来替换必然的逃离,应该说这是充满危机的。也就意味着,历经千辛万苦,一心求婚姻安稳的白流苏,他们的夫妻关系,也许只是因为战争而“暂时做稳了夫妻”。而那个用尽一生的卑微屈辱换来“黄金枷锁”的曹七巧,媳妇熬成婆,然后又变本加厉地煎熬自己的儿子、媳妇,让女儿有情人各自纷飞。张爱玲下笔,真可谓“心慈手辣”。
这种“不尽如人意”的爱情结局在小说《半生缘》中也是一样,顾曼桢与沈世钧、许叔惠与石翠芝、张豫瑾与顾曼璐、曼桢之间,没有一对是有情人终成眷属的。他们有的因为错位的爱而不得不跟别人在一起,如世钧与翠芝的结合、张豫瑾与另外一个上海姑娘的结合;曼璐在与祝鸿才的纠缠中,半道黯然离开人世;许叔惠在美国结婚后又离婚,他对翠芝一生牵挂;曼桢在跟祝鸿才离婚后,独立抚养儿子,心如死灰,跟世钧的意外相逢不过是为人生增添更多的悲凉,不仅仅是“他们回不去了”,更是“今天从这里走出去,却是永别了,清清楚楚,就跟死了的一样”[2]343。张爱玲在《爱》中说:“于千人万人之中遇见你所遇见的人,于千万年之中,时间的无涯的荒野里,没有早一步,也没有晚一步,刚巧赶上了,那也没有别的话可说,惟有轻轻地问一声:‘噢,你也在这里吗?’”[3]这种“遇到”,其实跟曼桢与世钧的最后的“相逢”是一样的,兜兜转转半生,意外重逢,不过是徒增更深的悲凉罢了。爱,或许还存在,也可能只是一种错觉的怀念。或许这也是最后的浪漫回忆和最后的摇头叹息,恨相遇太巧,又恨情深缘浅。
也许在张爱玲的眼中世间的快乐和美好总是不能长久的,再平凡的生活也总是充满动荡、意外和不安的。所以,张爱玲似乎总是在不断地挥洒着爱的“刀”解构爱和美好的事物,呈现出一种对平凡的生活、时间和人性的不信任态度。苍凉意境的营造草蛇灰线般贯穿整部小说,在一些最平常的世俗生活细节中,在一些本是喜悦的场景中,深入骨髓的悲剧意识会自然而然地流露出来,因为在作者看来那些也是“不安稳的”,越发显得格格不入,就越是显得刺目惊心。例如,“他们在沉默中听见那苍老的呼声渐渐远去。这一天的光阴也跟着那呼声一同消逝了。这卖豆腐干的简直就是时间老人”[2]97。这个卖豆腐干的老人,本身就是一种苍凉时代的见证者,而他在小说中多个地方恰到好处地出现,无疑也构成了苍凉本身。在世钧跟曼桢刚开始确定关系时,本是甜蜜幸福的“恋爱时光”,作者却来了这么一段:“从前他跟她说过,在学校里读书的时候,星期六这一天特别高兴,因为期待着星期日的到来。他没有知道他和她最快乐的一段光阴将在期望中度过,而他们的星期日永远没有天明。”[2]88一段刚开始的恋爱,就这样提前将没有未来的悲惨结局告知了读者,这是何其的“残酷”。如果说,恋爱可能只是人生的一种经历和检验,那么婚姻应该是一种信任和保障,是跟另一半一起步入人生的殿堂。在小说《半生缘》中,当顾曼桢被囚禁于祝家,处于难产状态的时候,沈世钧和石翠芝及其家庭经过相互的算计和衡量之后,终于要结婚了。然而当婚礼结束,宾客散去,洞房花烛夜之时,“其实他自己心里也和她一样的茫茫无主。他觉得他们像两个闯了祸的小孩”[2]243。本是人生四大喜事之一的洞房花烛夜,他们却怀着一种小孩子闯祸后的心情,所有的喜悦和激情都荡然无存,美满的婚姻似乎也成了一种神话,虚渺不落地。深受《红楼梦》影响的张爱玲,在这里明显借鉴了《红楼梦》中贾宝玉和薛宝钗的成婚与林黛玉焚稿断痴情交替出现的写法,一喜一悲,对比鲜明强烈。而婚后的生活,彼此格格不入,冷漠淡然,似乎在世钧与翠芝的内心深处都隐藏着一个人,世钧藏着的是曼桢,翠芝藏着的是叔惠。因此,只要有那么一个契机,或偶尔听到那个人的相关信息、或与那个人重逢相聚,他们都会表现出一种令人震惊的举动。所以,在小说的最后,当世钧为了跟曼桢多待一会,而放弃跟马上要离开的叔惠的共进晚餐;而翠芝则为了跟叔惠有更好的相聚,做着各种准备,兴奋不已。最终“他们这壁厢生离死别,那头他家里也正难舍难分”[2]343。相逢重聚之后,各自天涯,同一屋檐下的,也彼此说不上话。从整部小说来看,呈现的家庭基本都是残缺的,曼桢家里“父亲”是缺席的,世钧家里“父亲”名存实亡,世钧的哥哥也去世了,他的侄儿小健的父爱从小就缺失等,所以,所谓的团圆从根本上是不可能的,显现的只能是无尽的残缺、哀怨、悲剧。
四、悲悯情怀
小说《半生缘》由外及里表现出一种深入骨髓的悲剧意识,然而这种悲剧意识并不意味着张爱玲对于世间一切都冷漠不已,恰恰相反,张爱玲对人世间有深沉的大爱,也希望人世间能够更加美满。所以,她不惜以最“狠毒”的笔调去呈现那早已存在,却被很多人有意或无意“遮蔽”的生存困境,包括人性之罪与恶。张爱玲笔下的男男女女都是平凡的世俗中的人,所遇到的人与事、悲与喜、罪与恶等,也不过是最寻常的生存际遇。在她看来,这些软弱的凡人自然比不上英雄人物来得那般有力,但正是这些凡人比英雄更能代表这时代的总量。呈现即解释,解释即立场,以一种悲悯之心去包容一切、宽恕一切,这就是作家的责任担当和人间大爱。
张爱玲是有悲悯之心的人,所以在小说《半生缘》中才有许叔惠的悲悯。“也许因为自己高踞在马车上面,类似上帝的地位,他竟有一种悲天悯人的感觉。尤其是翠芝这一类的小姐们,永远生活在一个小圈子里,唯一的出路就是找一个地位相等的人家,嫁过去做少奶奶——这也是一种可悲的命运。而翠芝好像是一个个性很强的人,把她葬送在这样的命运里,实在是很可惜”[2]56-57。还有饱受折磨的曼桢,认识到“从前的事,那是鸿才不对,后来她不该嫁给他。……是她错了”[2]312,而又心生悲悯,“她对鸿才竟于憎恨中生出一丝怜悯,虽然还是不打算理他,却也不愿意使他过于难堪”[2]280。因为懂得,所以慈悲。张爱玲懂得一切,理解一切,也饶恕悲悯一切。张爱玲以“无差别的善意”呈现家常琐事中的深刻的人性情理,“她写人生的恐怖与罪恶,残酷与委屈,读她的作品的时候,有一种悲哀,同时是欢喜的,因为你和作者一同饶恕了他们……作者悲悯人世的强者的软弱,而给予人世的弱者以康健与喜悦。人世的恐怖与柔和,罪恶与善良,残酷与委屈,一被作者提高到顶点,就结合为一”[4]。张爱玲以无所不包的“同情心”“看见”一切、呈现一切,也在理解和饶恕一切。所以,看似冷到极致的“心慈手辣”的书写,其实是热到极致的悲悯。
五、结语
张爱玲在小说《半生缘》中,既有限度地呈现了人世间些许的具有“菊”一般静雅而高贵,又不失稳重的“爱”并表现出其向往之情,也有以解构之“刀”对人间的爱和美好进行无情的残酷撕裂和解剖的叙述,使读者看到人间难团圆、悲剧是寻常、面对永无回头的时间流逝和变幻莫测的无常命运的倾轧,一种悲凉的、无力之感痛彻心扉。这正是张爱玲悲剧意识的艺术显现,完成了一种悲剧神话的建构。而“神话的特性是什么?就是将意义转换成形式”,让观念意识、意义显得更加“自然化”[5]。张爱玲在小说《半生缘》中那种人间难团圆、悲剧是寻常以及悲凉气氛的营造,其实是为了更好地“自然化”传达她的悲剧意识和悲悯情怀,是为了这个终极“意义”而采取的一种创作“形式”。罗杰·加洛蒂指出,写作是创造一种新的现实,一部真正的作品不是别的,而是“人在世界上存在的形式的表现”[6]。可以说,张爱玲这种“形式”的写作也是对于“人在世界上存在的形式的表现”,只不过,她有时候显得过于“心慈手辣”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