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粤西入陇诗人黎建三行役诗的写实风格

2022-02-27

桂林师范高等专科学校学报 2022年2期
关键词:诗人

张 炜

(百色学院文学与传媒学院,广西百色 533000)

黎建三(1748—1809),字谦亭,壮族诗人,广西平南人,出自官宦世家,乾隆三十三年(1768)中举,在甘肃为官,先后做过安化、山丹等地县令,在西北供职达20 多年,后因母忧归乡,诗作有《素轩诗集》传世。黎建三在艰苦的西北地区任职数十年,颇得百姓拥戴,成为乾隆时期壮族文人在外省任职官员的典范。在他的诗集中,行役诗是最有分量的作品。《素轩诗集》传诗515 首,行役诗就有约200 首且特色鲜明。这些诗用沉郁悲凉的语调和强烈的写实风格记录了这段独一无二的游宦生涯,艺术上意新语工、“不专一格”,尽得江山之助,是当时官场和社会的缩影以及清代壮族知识分子内心世界的折射,在粤西壮族汉文诗中显示了独特的魅力。

一、沉郁悲凉的基调

黎建三自幼生长在书香门第,其祖父为贡生,其父黎庶法为举人,曾任桂林府学教授,执教秀峰书院,叔父庶恂为高密知县。长期接受正统儒家思想教育的黎建三,一生都具有儒家积极入世的情怀,以天下为己任。他在为官之前作于教馆的《移塾兰言书屋示诸子弟三首》其三中教导弟子“艰难悲父老,拯救愧儒生”,可见其内心强烈的使命感。黎建三任山丹知县期间又作有《重建忠义节孝祠》一文,提出“忠孝节义”之难:“而忠孝节义,圣人不轻许,常人不敢居。……及一旦际坎壈,履危疑,天命不可知,人事不可凭,而欲恃耿耿不寐之苦心,不负吾君,不负吾亲,不负吾九泉不可作之幽魂,呜呼,难矣哉!”[1]可见黎建三的官宦生涯是自觉以圣人之道为指导思想的。从他为官西北的行役诗来看,最初也是昂扬进取、心怀壮志的。如《六盘山》诗云:“我行西陲道,历险此最先。寒暑异于下,风雷集其巅。孝子戒垂堂,出处理有专。驱车九折坂,壮志怀曩贤。”[2]107久在粤西山区,从未有经历此山之高峻,初入西北的诗人眼界大开。结尾四句发出儒家格言,建功立业的恳切愿望确是发自肺腑。但是没过多久,抱有济世情怀的诗人屡屡被官场的黑暗所打击,为动乱后世况的萧条以及百姓的苦难扼腕叹息,对贪腐官僚鱼肉乡里作威作福怒不可遏,于是宦情之清苦和行役之艰辛便化为沉郁悲凉的基调。如《晚次河桥驿》诗云:“策蹇寻孤驿,荒城夕照斜。空庭嘶瘦马,坏堞集昏鸦。人欲飘萍老,官犹啖蔗夸。乱山风雪夜,凄断听鸣笳。”[2]108作此诗时距诗人任职西北还不到一年,诗中已经呈现孤宦生涯的疲惫不堪和悲凉的羁旅漂泊之感。个中原因,可以从《上元前五日兰城作》一首诗中窥见端倪:

我从河湟来,新正方十日。居人向我说繁华,上元灯火旧无匹。黄河冰桥冰欲消,莲花池畔春风娇。吴绫蜀锦贱如草,银花火树干云霄。县官三日不卧食,大官欢乐奴仆骄。跳梁小丑偶跋扈,金碧错落一炬焦。太阳丽中阴霾散,仓猝未暇禁渔樵。时人不悟返朴意,尚期今岁夸元宵。我闻一丝一粟皆天物,暴殄所以致氛妖,西陲土瘠民不饶,上下节爱民气调。吁嗟乎!上下节爱民气调,作歌敢以告同僚。[2]111

诗人斥责官场腐败,官员上下沆瀣一气欺压百姓,奢侈享乐居然到了连日饮宴而废寝的疯狂程度,一旦有乱,便会造成毁灭性的损失。诗人清醒地看到“暴殄所以致氛妖”,认为官府横征暴敛是导致作乱的主要原因,提倡“上下节爱”,以调“民气”,缓和官民矛盾。然而诗人毕竟一介微官,无济于时事,内心的痛苦与无奈可想而知。正如《咸阳道中》诗所咏:“金城二月尚严寒,路入咸阳客思欢。陇麦青青堤柳绿,春风只肯到长安。”[2]114朝廷的“春风”竟不肯西出长安,眷顾西北之地,讥讽之外还带有强烈的痛惜。

愁记青家道,魂消泛驾时。生全偶然遂,神力至今疑。轻脱前车鉴,颠危后事师。宦途尤百险,揽辔慎驱驰。[2]217

此诗有序云:“由青家驿至翟家所二十里道路,旁瞰高崖。来时过此,马忽惊,逸辕服,狂奔约三四里许。濒崖仅分寸者,屡矣!车门扃自外开,皇遽无可为计,委之于命而已。”[2]216-217诗人行役途中遇险,几乎坠崖丧命,惊魂之下联想到宦途之险,自此更增戒惧之心。此前诗人曾遭人馋毁而去职,作《得咨后出金城,口号二首》,其一曰:“五年磨折或前因,宵小何曾解噬人。招手行云成一笑,如今真个是闲身。”[2]158五年宦途告一段落,诗人称为“五年磨折”,可见此时遭谄罢官并未带来多少痛苦,反而有如释重负之感。

薄宦的艰辛加上仕途受挫,诗人戒惧之余对人生意义有了更深的思考,《中秋,宿太昌驿》一诗正是如此:

前年中秋雨,去年中秋雪,今年中秋晴。今复佳夜回,无云天皎洁,乾坤节序尚难齐,人世何当论圆缺?太昌城边人语静,旅客低头看孤影。短砌虫吟草露明,寒鸦梦绕疏枝冷。谁家高楼卷珠箔,泥客飞觞逗弦索。谁家人月共团圆?月上月斜永夜乐。谁人红颜嗟命簿,雾湿云鬟双泪落。谁人茹苦复停辛,美景良宵心越恶。……四十三年真憔悴,他日不羞白发对,但愿不为名利累。更遣无病无雨风,乞我年年中秋醉。[2]213

通过对三年间中秋天气的回忆,感慨节序的无常变换,以此引出人世聚散无常的遗憾,再用一系列问句将悲欢离合这一永恒的命题推向对人生意义的思考。加之此诗作于行役途中,43 岁的诗人对自己人生阶段的回顾就有了更深一层的感慨,数十年的青春年华蹉跎在永无休止的游宦与孤宦生涯之中,这种令人绝望的孤独感在中秋夜达到极点,只能乞求一醉。

更能体现黎建三悲剧意识的当属那些与亲情相关的行役诗。黎氏有二子,随父居甘肃任上的次子君良体弱多病,诗人在行役途中常对此心怀愁闷,如《初春,自兰泉东旋》诗曰:“往事伤心易怆神,柳悭草稚可怜春。书生磨蝎知皆命,愁茧缠丝不任人。愿乞无情同槁木,却疑多病得闲身。天涯底是供淘洗,一卷《南华》且目亲。”[2]205“柳悭草稚可怜春”一句显然是暗示其子羸弱多病。《途次感赋》也有“春风有恨应怜我,儿女伤心怕忆家。无计百年游汗漫,何人一世住秾华”[2]205-206这样的诗句,可知此时次子病体已沉,诗人忧心忡忡,似有不祥的预感。乾隆五十九年(1794),君良病死,诗人又作《悼次儿君良八首》,痛悼爱子,同时对携幼子孤宦西北的举动追悔莫及。其二曰:“旧恨销魂只畏秋,五年儿女泪才收。同来万里成何事,一错真难铸六州。”[2]206

黎建三行役诗特别偏爱“夜”“雨”两种物象,作于夜间的多达62 首,作于雨中的也有43首,可以说非夜即雨,有时则二者兼具。这一方面反映了行役途中的艰辛劳苦,更反映诗人在孤宦、薄宦的生存状态下浓重的悲情意识。

西北行役,诗人多晓行夜宿,馆驿常成为夜吟之所,如《暮渡泾河,遇雨,夜半至太昌驿》诗曰:“经旬于役厌征衣,陇麦青黄雀渐肥。急潦乍移芳草步,临流忽忆钓鱼矶。深更细雨愁歧路,到处居人静掩闺。荒署羁栖孤驿梦,多情一样损腰围。”[2]210连续十余天行役于途,在官情催逼紧急之下只能连夜跋涉,加上渡河遇雨,歧路之悲触景生情,缠绵相思之情便如夜雨一发而不可收,孤独之感也因夜雨而更加强烈。又如《岁暮高平客邸,述感四首》其四曰:“庭院何凄凄,凄凄伴愁绝。人如枯树寒,心似层冰裂。前冬家书来,远道字不灭。岂知一隔年,捡箧眼流血。悲忧两念并,卒岁益凛冽。中夜强偃息,残喘未敢竭。严风鸣破窗,梦魂复幽咽。”[2]145常年的行役生活带来强烈的客愁之感,加之寒夜思亲,悲忧交至,此诗悲苦实不亚于晚唐诸作。此外,黎建三还常记夜行之艰。如《由临晋夜趋蒲州》诗曰:“官程无计暂淹留,夜半萧森四月秋。白袷忽惊风露冷,一天明月到蒲州。”[2]123从诗集看,作此诗时正值苏四十三回教起义,形势逼迫,更兼北地春寒,诗人饱尝星夜兼程之苦。

吊篮采用80mm×80mm×8mm角钢制作,吊挂在人行道扶手外侧,用铅线将吊篮与人行道扶手帮扎牢固;在托架斜向角钢上穿放钢管并固定好,将弯制好的钢筋U型挂钩挂在钢管上。吊篮挂设好后,将5cm厚的木板并排平铺在吊篮上,木板间用扒钉联结牢固,作为施工作业平台,平台下方挂安全网,并绑扎牢固。

至于“雨”意象,诸如“扁舟一夜雨,孤驿五更鸡”“急雨颠风三日路,量寒较暖一分春”[2]194“连朝阴雨人愁,带水拖泥过岭头”[2]1“98新秋风雨伴人忙,官馆萧条对女墙”[2]222等诗句,都带有诗人固有的沉郁特色,多现疲倦、孤独之态。参照其词《玉楼春》中“深秋尽日迷离雨,一部新词香一炷。半生心迹断肠多,到眼只寻肠断句”[2]287等词句,更能领会黎建三风雨漂泊的孤宦生涯致其诗词萦绕着挥之不去的沉郁悲凉。叶恭绰独选此词入《全清词钞》,确是慧眼独具。

二、“经行纪尚真”——强烈的写实性

黎建三在《晚行》诗中写道:“廿里村桥路,经行记尚真。”[2]80“真”字点出了黎建三行役诗偏于纪实的特点。这一特点的形成与他为人“真性情”密切相关。据史料记载,他“为政慈祥恺悌”,“曾奉命解冒赈案七十员赴都,途次纵归,尅日令还,无违期者”[3],为人之真诚忠厚可想而知。清庶吉士梁上国为《素轩诗集》作序说:“见其诗中之一吟一咏,皆有真学问、真性情流贯于行间。……而余独爱其以见道之言,发泄于草木虫鱼,以抒情抱负。所谓真学问真性情者也。如此之人,可爱;如此之诗,可传。”[2]301在他的行役诗中,人名、地名皆实,忠实记录了自己的人生轨迹,对社会现实秉笔直言,对一些历史事件也有所反映,展现了坦荡正直的性格。如《川楚二首》其一曰:“么麽叫跳触坤维,川楚三秦鼓角悲。赤子弄兵谁任咎,大军失险虏能知?朝廷未惜封椿库,郡县争团义勇师。五省捷书多岁月,元戎都报戮鲸鲵。”[2]249嘉庆元年(1796)因吏治腐败,赋税屡加,百姓不堪重负,终于爆发了波及川、楚、陕、豫、甘五省的白莲教起义,嘉庆帝亲政后大办团练,终于将起义镇压下去。此诗所录尽为史实,同时提出“赤子弄兵谁任咎,大军失险虏能知”这样的尖锐问题,直指社会矛盾的根源,痛斥官场腐败,同情民众。此外,《于役定西途次喜雨》《雨后自红城至庄浪》等也都对时局有密切的关涉。

黎建三对于行役途中所见百姓生活也常如实记录,对社会经济状况、民风民俗等多有关注,甚少程式化的场景描写。如《四仙峪即事五首》以组诗形式记事,每首诗记录一个场景或者生活片段,用第一人称的视角记录所见所闻,亲切可感。比如第四首云:“山高露重晚寒生,犬吠前村作豹声。共说夜来须警虎,支门热火到天明。”[2]218在生动细腻地展现山村百姓生活的同时也反映了他们的艰辛。又如《上元前一日,至会宁三首》其一曰:“晓雪初晴酿晚寒,彩棚灯影簇春盘。薪平米贱丰年乐,莫作河东一例看。”[2]215此诗真实记录了当地的民俗,不仅仅是传统的关心民瘼,更体现诗人作为地方长官对当地经济情况的关注和理性分析,开拓了行役诗的表现范围。再如《三寨道中遇雨》:

六月征衫未卸绵,乱峰合沓雾笼天。朱颜元发输前度,伏雨阑风又去年。讶客儿童知让座,烘衣薪草不论钱。却思茅屋青山下,修竹方塘听溜泉。[2]139

途中避雨,遇到纯良知礼的小童为自己让座,又供柴草烘干湿衣,片刻温暖竟令诗人起了思乡之念。实写自己和百姓日常交流的生活片段,使黎建三的行役诗时常出现生动的画面,同时又不动声色地赞美了当地贫苦百姓受儒风教化彬彬有礼的精神面貌,比寻常的怜贫恤苦更真切可感。翰林院编修朱方增在给其诗集写的序中说黎建三诗“真有关乎世故,教民风,忠厚之首”[2]301,评价十分准确。

与此特点相关,黎建三的行役诗少用典,多写实景,直抒胸臆,如实记录心路历程,注重表现内心深处细腻幽微的悲哀之感。如《野宿瓦剌峡,大风竟夕》写自己错过馆驿夜宿荒野的经历:“沙碛月笼明,狂飙绝塞生。涛头翻大壑,帐角拨孤撑。独客耿无寐,从人夜有声。年来增阅历,劳累渐能轻。”[2]243在大风中立帐宿营,西北夜晚彻骨之寒令人难以入眠,结尾二句却并未叫苦,反说因阅历增加已不觉劳苦,却更能使人体会诗人平日的行役之苦。又如《泊大榕江》诗曰:“沙渚秋深退旧痕,轻舟埋碇日黄昏。云山望眼八千里,风雨孤篷酒一樽。曲坞有田都近水,疏篱小聚不成村。二年作客经过地,衰草寒波又断魂。”[2]83即将远离故土远赴塞外,身为壮人的黎建三眼见曲坞水田、疏篱小村这样具有粤西特色的景物,更有断魂之感。同为壮人的郑献甫也曾北上任京官,在偕其弟同赴桂林应试时路过此地。其《戊子初秋,舍弟宜甫乡试偕至桂林,舟泊理定峡同作》一诗写道:“外望无来路,中央有去舟。山当三面束,水夺一关流。莽莽青林暮,荒荒百日愁。波涛再汹涌,何处说黄牛?”[4]将二首作于同一地点的行役诗相比较,黎建三诗显然更倾向于在实景的描摹中展开内在情感的抒发,景物之中处处有“我”在,大体上以叙述为主,并在叙述中兼有对往事的回忆。相比之下,郑献甫诗则并不注重对具体景物的细节描写,写景粗放,其中的山水、林莽、波涛等物象具有更强的符号性。

三、意新语工——“不专一格”

如果说黎建三作诗有所仿效的话,那就是昌谷体。黎氏曾作《仿昌谷体》一诗,其中“空堂五月欲惊秋,玉骨稜稜一把愁。蜡烛啼红箭沉水,梦向芳洲采莲子”[2]137等诗句的确神似李贺之诗。他的行役诗尽管未字字模仿李贺,但其哀感顽艳的诗风和悲凉孤清的气质与昌谷十分相近。但值得肯定的是黎建三并未笼罩于一体,而是处处追求意新语工,正如朱方增所言是“气韵体裁不专一格”。

清代粤西壮族诗人普遍以汉文化的传承者自任,北上应试、为官途中所作行役诗作多以传统的咏史为主题,诗中往往看不到地域、民族的痕迹,郑献甫诗就颇有代表性。而黎建三作为游宦西北的粤西士人,其行役诗毫不隐晦自己出身偏远荒陬的事实,常以“农桑徒”“岭南老农圃”自称,这也正是壮人倔强性格的体现。他将南北巨大的环境差异带来的强烈感受以及这种差异带来的思乡情结融入诗中,表现了对粤西故土深深的眷恋。诗中不乏“漠漠同云欲雪天,乡心归梦粤江边”[2]109这样的诗句。想自己当年意气风发到此,如今却“束缩形骸”“迂疏潦倒”“形疑槁木心如灰”,对远涉西北为官产生了深深的困惑。然而“莼鲈不到西粤地”,欲返乡归田却苦于“故山虽在人口饥”,家贫难以自给,只能继续“谋生作吏嗤钝锥”,但仍然希望“十年还我旧布衣,但得息壤何敢违”[2]115。黎氏为官数十载,始终不改粤西壮人本色,其诗自然带有独一无二的气质。

黎建三西北辗转为官二十余载,期间恪尽职守,官声卓著。据史志载,他在任山丹等地县令期间“遇事仁恕,捐金三千,筑山丹河堤,民立碑颂德”[5]。他的行役诗在真实反映百姓生活的同时,还通过多种手段展现自己的循吏形象。第一种,是以议论手法剖析自己的内心世界。如《驿马关催征作》诗曰:“地僻偏难理,劳劳枉岁时。何心扰鸡犬,无技屏鞭笞。本以贫而仕,翻志拙见嗤。有怀期屡稔,天下共恬熙。”[2]201官期将至,只得催促民夫上路,事本司空见惯,诗人却因扰民而内心不安,不忘自己出身贫贱,并且表示希望天下富足,表达自己今后为官的志向,这在当时的官员中的确难能可贵,和高适“鞭笞黎庶令人悲”诗意相仿,但更加亲民且具体可感。又如《自庄浪返陇干》写道:“三月叨烦剧,虚名笑此身。非才犹故我,不虐已劳民。日昃何关政,官难岂但贫。险夷具全力,披籍愧前人。”[2]221不仅体恤百姓,还顾影自怜,对官场险恶有深深的戒惧,表现了复杂的心理活动,揭示了内心的煎熬和无奈。第二种,是以叙述之法展示行役途中所遇,通过自身行为举止与周围环境的互动凸显个人形象。如《卧牛宿土窑》曰:“土窑停车晚,殊方倍怆神。蓼虫甘习苦,蛄蟪不知春。山密疑无地,星低欲近人。十年筋力贱,未信是官身。”[2]202官家行役,竟然夜宿土窑,官吏生涯与苦役没有多少分别,这种对官员生活的反思在他的行役诗中比较常见,诗人作良吏的代价是辛劳如同贱役,局外人一定难以置信,如此反差使传统的行役诗顿生新奇之意。第三种,则借助特定场合叙述自己同他人的矛盾冲突,颇具戏剧性。如《太昌驿途次作》写自己“孤骑”微服夜宿荒驿,却不想“逆旅主已更,窗户罥蛛网”。店中仆役不知诗人身份,褒贬议论官家“臧获习趋走,奉食列盘盎。颇及官人事,微辞含讥奖”,而诗人并未勃然动怒,而是反思自身“此辈何足云,操治慎吾党”,并因此对名利的认识更为淡泊通达,吟道:“利名如求仙,浪费铜人掌。盛福无近欢,寡营有余畅。天际夕阳明,白云自来往。”[2]212诗人写来如漫不经心,而君子之风尽显。梁上国序评黎建三“以孝廉作循吏,往来数十年,不辍于诗。今读其诗而知其性情之和平忠厚,且以知其政之恺悌慈祥……”[2]301可谓知言。

黎建三行役途中作诗不辍,许多地点、场景都多次入诗,但绝少给人重复之感,其中最有代表性的就是雪景,且常有新意。如任职西北三年后所作《途中遇雪》,笔下的雪景光怪陆离,十分奇异:“光摇银海动,冻合墨天低”,有韩孟诗派奇崛之风。然而诗人毕竟已在此为官三年,对大雪早已见怪不怪,因此可以“微吟信马蹄”,任由马蹄践踏白雪。结句由马蹄踏雪引出对自身命运的哲理思考:“川原同皓质,何事却沾泥”[2]145,增加了诗的思想深度。同样洁白的雪,覆盖在冰河上的却不会沾染黄泥,家在岭南却不得不在天寒地冻的大西北忍受孤宦之苦,同坠落在荒原上的白雪何其相似。这种手法同鲍照《拟行路难》中“泻水置平地,各自东西南北流”之意一脉相承又自出机杼。而在《大雪初霁,夜宿邱家寨》中手法有新的变化,整首诗不用“雪”字,只说“皎洁偏宜明月照,清寒不遗福人知”,以议论手法写白雪与明月的相映生辉,借助相似的两种物象加重渲染,使诗人内心清寒倍生,令亲情宦途两迷离的愁思真切感人。此外,不同状态下的雪景诗人也能灵活运用,以表现不同的心境,如《碌碌吟》写“风雪漫天骑马去”是以“风雪”暗示自己奔忙碌碌的宦途,《安定途中大雪》写“五更风静雪飞花”,是以夜半风停后的“静雪”隐喻自己历经坎廪后清旷的心境。除此之外,黎建三行役诗中还涉及大量不同状态的雪,诸如“风雪”“大雪”“微雪”“飞雪”“积雪”“雪片”“冰雪”“霜雪”“瑞雪”“晓雪”“残雪”等等,摇曳多姿,不拘一格,变化极其丰富。

黎建三未有诗论传世,集中诗词罕见论诗之语,偶有涉及者亦在行役诗中。《蓝桥道中》有“诗缘好景难成句,地近仙源到处花”[2]199之语,指出了诗歌创作情景关系中一个现象,即美景当前使人心旷神怡,诗人感慨无由,好景致反而限制了诗人的创造。正如《白雨斋词话》卷十所指出的:“诗以穷而后工,倚声亦然,故仙词不如鬼词,哀则幽郁,乐则浅显也。”[6]此虽言词,诗理亦然,黎建三行役诗多幽怨之辞当与此认识有关。此外,这句诗还暗示自己饱经行役劳顿之苦,无暇赏此美景,如《六一诗话》所载:“京师辇毂之下,风物繁富,而士大夫牵于事役,良辰美景,罕或宴游之乐。其诗至有‘卖花担上看桃李,拍酒楼头听管弦’之句。”[7]在此黎氏并非有意论诗,而是借论诗抒发幽郁,以达生新之效。

综上所述,黎建三将浓重的悲情意识以写实的笔法揉进行役诗中,在立意和艺术手段上灵活多变,学习唐宋诗而并不专属一格,在粤西壮族诗人行役诗中占有重要的地位。

猜你喜欢

诗人
访谈:和诗人一起进入诗歌的梦
诗人的书画
诗人的书画
最帅的诗人
“诗人”老爸
愤怒
我理解的好诗人
诗人猫
诗人与花
想当诗人的小老鼠